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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很火大。你覺得自己受傷害了，很生氣。我不希望你氣沖沖地出去幹傻事，把事情搞得更糟。不過，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你在這個計畫裡的立場是什麼，你站在哪一邊。」

傑森滿腦子只惦記著艾德華．羅頓快來了，忘了告訴我基金會還有另外一個客人：羅麥思，現任的美國副總統。大選快到了，羅麥思的聲勢一路領先。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從前找他諮詢過嗎？」

「他寫的火星人在小說裡幾乎沒有現身。火星人是抽象的，殘酷無情而又邪惡，沒有智慧但是很聰明。然而，你們好像有一句俗話說，天使與魔鬼是孿生兄弟。不知道我有沒有用錯成語……」

「那就代表我必須信任你。講得不客氣一點，看看你，你這一輩子都在等待答案，等待救世主，要不然就是永遠懸在半空中。」

「你，我，馬斯坦，還有馬斯坦辦公室裡的人……」

他坐在一張玻璃面的桌子前面，我走過去坐在他對面。他盤子裡有一塊煎得太老的鮭魚排。他用叉子把魚排翻來翻去挑地方吃。他對我笑了笑，笑容很安詳。我坐在椅子上盡量縮著身體，讓自己看起來和他差不多高。我心裡想，為什麼沒有人幫他找一張可以升高的椅子呢？

「我不想看到他太沒面子。」

她說：「我和你上床，是因為我很寂寞。」

萬諾文說：「我不夠資格批評這位總統候選人。不過，他問的問題倒是很有意思。」

我覺得羅麥思看得出來我在迴避問題，但他把燙手山芋又丟回給小傑。「杜普雷大夫說的都是真的嗎？」

小傑說：「我已經說明過了，我已經向羅麥思副總統說明過我多發性硬化症的病情。」

「我會這樣問，是因為艾德華告訴我，你打電話給馬斯坦，跟他研究傑森的病情，說是嚴重的神經失調。」

「他會悄悄地出局，不會驚動任何人。我想，那是必然的結局。如果他還是不肯善罷甘休，想把事情鬧大……」羅麥思聳聳肩。「在這種情況下，恐怕就要換別人來質疑他腦子有沒有問題了。」

「這整個計畫對你有什麼好處？」

萬諾文點點頭。「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在華盛頓和葛蘭總統見過好幾次面，副總統羅麥思也見過兩次。有人說，這次大選會把他送上總統寶座。」

他最後那句話，我和傑森聽了都嚇了一跳，但似乎令羅麥思相當滿意。他聳聳肩。「沒事了，很抱歉扯到這個問題。傑森，但願你身體能夠保持健康。我剛剛問問題口氣不太好，請不要介意。不過，艾德華都已經出手了，我總得應付一下。」

「你覺得他已經老得不中用了嗎？」

「茉莉，我只是想保持理性。」

他似乎被副總統唬住了，我倒有點替他擔心。「他想扮演聖誕老人的時候，當然是一臉慈祥。他這個副總統做得還相當有聲有色。可是他大半輩子都是國會裡最不受歡迎的人物，因為他在三任總統任內都擔任黨鞭。想過他這一關沒那麼容易。」

所有的人乖乖排成一列走了出去，包括艾德華。然而，他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挫敗感，反而有點洋洋得意。

「聽起來有點悲哀，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互相照顧。」

「我想也是。不過我想找的是你。」

於是，我就去找萬諾文。萬諾文不在房間裡。他已經被移送到那個小小的主管餐廳去了。那裡已經被警戒線隔離了，一群高大的安全人員圍在外面，每個人耳朵後面都塞著一條線圈。我經過保溫餐檯的時候，萬諾文抬起頭看到我了。那群安全人員圍過來把我擋住，他揮揮手叫他們走開。

他的脈搏跳得有點快，不過這還算正常。硬化的症狀有效控制住了。本來藥物可能會導致他情緒激動或是意識不清，不過，目前似乎看不出來。其實，他看起來容光煥發，情緒穩定，彷彿他的腦袋有一塊神智清明的空間，愉快而平靜。他把自己鎖在裡面。

「有些人物大概看起來有點像聖人……」

「沒證據我們不能冤枉她。」

我趕快說：「是的。」可能回答得有點慢，短短的一瞬間。

「不是火星小說。隨便什麼小說都可以。隨便什麼小說，只要是你覺得很重要的，對你很有意義的，讀起來愉快的，不管是哪一種小說都好。」

「沒有人可以照顧我，只有我能照顧自己。」

「是啊，真不像火星人。」

這個時候，小傑很嚴厲地瞪著我。我搞不懂他是什麼ｈｅｔuｂoｏｋ•ｃoｍ•com用意。羅麥思說：「謝謝你。」他口氣冷冰冰的，「謝謝你提供的數據。除此之外，你認不認識一位馬斯坦醫師，大衛．馬斯坦？」

「那倒不是因為他特別受人民愛戴。」

「同時也挑戰假想智慧生物……」

這是我第一次和總統坐這麼近，或者說，未來的總統。羅麥思還沒有當選，不過，他要進白宮只差一道行政手續了。目前還是副總統的羅麥思看起來有一點嚴厲，有一點陰沉。跟葛蘭總統那種德州式的精力充沛比起來，他就像崇山峻嶺的緬因州一樣氣象森然。他那副模樣很適合參加國葬。競選期間，他努力練習要多多微笑，可是笑起來還是很僵硬。有一些政治諷刺漫畫喜歡誇大他皺著眉頭、下唇突出的樣子，彷彿他剛剛把一句罵人的話吞回去。他的眼神冷得像麻州鱈魚角的冬天。

「當然是真的。」

「不過，你也知道他的攻擊兵分兩路。」

「他寫的火星也不是火星。不過，我反倒覺得他故事裡描寫的俄亥俄州比較像火星。」

「大概不會了。可是，火星和那些地方不一樣。」

接下來那一整個小時我都待在診所裡。整個早上茉莉都沒有來，掛號的工作都是露辛達在辦的。我跟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告訴她下午可以休息了。我想打幾個電話，但我不想用到基金會的電話系統。

「恐怕火星人的科幻小說都被你看完了。」

「也許她偷看了那些紀錄，而你卻沒有發現。」

我沿著來賓停車場繞圈子，忽然看到茉莉站在一輛搬家公司破舊的白色拖車後面，正忙著疊箱子。那輛拖車連結在她那部三年的福特車後面。我把車子停在她面前。她看到我，嘴裡好像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但從她的嘴型看得出來好像在說「慘了！」不過，我從車子裡出來的時候，她並沒有畏縮。

小傑說：「這我了解。可是艾德華……」

真是驚人的模仿。真難以想像模仿的人過去這一年很少講英文。我告訴萬諾文我很驚訝。

「去你的。那又怎麼樣？我不是……」

「你當然會這樣講。跟她睡覺的人是你。我去找馬斯坦的事，你做過記錄嗎？」

她說：「你不能停在這裡！你擋到出口了。」

「馬斯坦不知道艾德華在找麻煩，他辦公室的員工也不知道。艾德華一定是從我們身邊的人查到馬斯坦這號人物。如果不是你，不是我……」

這個時候，我們進來了。在場有一些人沒有見過萬諾文。他們看看自己，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萬諾文，彷彿一群受到驚嚇的小綿羊。羅麥思清了清喉嚨說：「各位，很抱歉，現在我必須和傑森以及剛進來的兩位私下聊一聊，可否麻煩各位？幾分鐘就好。」

萬諾文說：「我是個書蟲，從小就開始讀英文。讀是一回事，講是另一回事。不過，我確實有點語言天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派我來地球。泰勒，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你再多帶一些小說來給我看好不好？」

萬諾文又眨了好幾下眼睛，然後又漸漸露出微笑，眼中有一種寵愛讚許的神色。「杜普雷醫師，沒想到你自己心眼也不少。」

「他給了妳多少錢？我想知道自己值多少錢？」

「感覺還不錯。不過你這個醫生說了才算數。泰勒，我只要再熬幾個鐘頭就好。應該沒問題吧？」

在基金會一個小時的行程中，艾德華不斷地提出質疑，不斷地冷嘲熱諷。幾乎傑森手下各部門主管說明的每一句話，艾德華都以警告的口吻挑剔一番。尤其當代表團繞過新蓋的培養槽實驗室時，艾德華更是砲火全開。人體冷凍部的主管珍娜．威利事後告訴我，每當艾德華爆出一個問題，傑森都從容不迫地一一反駁，彷彿事先已經沙盤推演過。如此一來，艾德華更是火上加油，怒不可遏。珍娜說，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瘋狂的李爾王痛罵不老實的火星人」。

「不要告訴我妳不是為了錢。我的意思是，不要告訴我妳是為了什麼原則。」

「妳現在還寂寞嗎？」

「真的？」

「我不會傷害妳。」我說。

「她不在這裡，沒辦法問她。她打過電話來請病假嗎？」

「茉莉，妳想用這些錢去買什麼？」

她穿著一條棕色的休閒褲，一件丁尼布襯衫，頭髮上綁了一條手帕。我一靠近她，她就往後退了三步，顯然很害怕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大概吧。」我心裡想，絕對是。

我經過櫃檯前面，正打算要出去的時候，傑森從門口走進來。

「妳要去哪裡嗎？」

「確實很不像。」

「只要有經費，總統先生，絕對沒問題。」

羅麥思嘆了口氣。「老實說，在複製體計畫是否可行這方面，你父親的批判沒什麼分量。他的觀點微不足道，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可是，沒錯，我必須承認，他今天告訴我的事情是有點麻煩。」他轉過頭來看著我。「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找你來，杜普雷醫師。」

「是艾德華親自找妳的，還是他的手下？」

「羅麥思一早就來了。這個人是早起的鳥兒。他已經和我們的火星大使開會開了好幾個鐘頭了。等一下我還要帶他到園區裡繞一圈，跟大家握握手笑一笑。對了，講到這個，你現在有沒有空，萬諾文想跟你聊聊。」

他說：「我想謝謝你，還好這次有你挺我。我想，這代表馬斯坦的事情不是你去告訴艾德華的。」

至於羅麥思只是看起來有點不耐煩。羅麥思到基金會來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和萬諾文拍照。等萬諾文正式在白宮亮相之後，這些照片就會公開發布。此外，他也要和萬諾文討論一下複製體計畫的策略。他已經準備要批准這項計畫了。而艾德華此行則是為了挽回他的名聲。他想盡辦法打入副總統的選前巡迴拜票活動，到目前為止還不肯放棄。

他攤攤手。火星人也和地球人一樣喜歡做這個動作。「沒什麼好處。我是火星來的聖人。不過，我會很樂意看到複製體發射升空。」

「錢就是原則。」她用手擦擦褲子，把灰塵擦掉。她看起來比較不害怕了，開始有一點挑釁的姿態。

「我知道這不好應付。」

「如果沒有人黏著他談國家大事，我當然可以陪他聊聊。」如果民調靠得住的話，下禮拜的總統大選，羅麥思可能會是贏家，而且是壓倒性的勝利。早在萬諾文還沒有到地球之前，小傑就已經開始在羅麥思身上下功夫了。羅麥思對萬諾文很有興趣。「你爸爸會跟你們一起去視察園區嗎？」

「你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我相信。但還是有個人去告密了。問題出來了。我去看神經專科醫師的事，有幾個人知道？」

「家裡呢？」

我答應再多帶一些書來給他，不過，現在有事情要忙了。餐廳門口那邊的警戒線起了一陣騷動，有一個安全人員走過來。他說：「他們請你到樓上去。」

「那倒不是。不過……」

「茉莉……」

「我想這個問題傑森自己可以說明。」

「儘管我的出發點是很高尚的，我也必須承認，至少我可以多了解一點時間迴旋的奧祕……」

「我想知道是誰收買妳的。」

「不用替你父親擔心。」

「我諮詢過很多專科醫師。這是醫生工作的一部分。」

「怎麼會呢？」

大門戒備森嚴，基金會中心屋頂的停機坪上停著一架直升機。看得出來那是「紅色警戒」的規格。上個月葛蘭總統來訪問的時候就是這種排場。我認識大門的警衛，他都叫我「大夫」。我每個月都會幫他檢查一次膽固醇指數。他偷偷告訴我，這次來的人是羅麥思。

「純粹只是為了追求知識？」

他說：「感覺很遙遠，很有智慧。看起來似乎很脆弱，實際上卻很有力量。古時候的人。泰勒，對我們來說，你們地球人就是古時候的人。古老的種族，古老的星球。我忍不住會覺得有點諷刺。」

「我不希望艾德華出局之後還在外面放冷箭。也許可能性不大。不過，他沒有辦法對我們造成真正的打擊，除非……」

「去你的。」

「小傑，我不會幹這種事。」

我聳聳肩。「她根本沒打電話來。露辛達想聯絡她，可是她的電話沒有人接。」

「是呀，我迫不及待地看完了，看得很過癮。這要謝謝你。可是，就連那些小說，那些火星人……」

我說：「一間舒服的房子，一瓶藥丸？妳就為了這麼點錢出賣我？」

這是到目前為止萬諾文最像是在抱怨的話，抱怨他在基金會裡的處境，在地球上的處境。他說，白天還算滿開心的，雖然想家，但陌生世界的新鮮感還是令他相當興奮。對他來說，地球永遠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可是一到晚上，睡前的時刻，他會幻想著自己在火星上的湖邊散步，和_圖_書看著水鳥成群結隊掠過碧波蕩漾的湖面，盤旋翱翔。想像中，總是在雲霧縹緲的午後，漫天的古老沙塵從諾亞其斯的沙漠隨風而來，把天空染成一片灰黃的光暈。他說，在夢境中，在縹緲的遐想中，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在巨石嶙峋的下一個湖灣，有人在等著他。也許是朋友，也許是陌生人，也許是他失去的家人。但他知道，他們會殷切地迎接他，拉起他的手越靠越近，最後擁抱在一起。然而，那只是一場夢。

「萬諾文大使，你的看法呢？你會不會覺得有風險？對於基金會的未來，你是否有什麼顧慮或疑問？」

我在那邊等。後來，等到羅麥思的直升機飛走了，他的隨扈車隊也從大門離開了，我才開始把書桌清理一下，開始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我的手似乎有點發抖，那不是多發性硬化症，也許是憤怒吧。極端的憤怒，痛苦。我只想診斷痛苦，不想自己體驗痛苦。我翻著診斷統計手冊的目錄，想把痛苦埋在裡面。

「一定有一大票文學教授會很樂意開書單給你。」

萬諾文和我進來的時候，戰火還沒有結束。艾德華緊靠著會議桌身體向前傾，他說：「這是我的底線。這項計畫沒有前例可循，沒有經過測試，而且它所運用的科技是我們無法理解，無法掌握的。」

我知道他想說誰：茉莉。

「不過這種錯誤的幻想幾乎無所不在。甚至連你給我的那些書，那些在時間迴旋之前就寫出來的書……」

萬諾文翹起嘴巴，露出七分的火星式微笑。「我沒有任何顧慮。我百分之百信任傑森．羅頓。此外，我也信任杜普雷大夫，他也是我的私人醫師。」

我從車上打電話給茉莉，但她還是沒接。我開到她家裡去。天氣很溫和。她住的那棟樓不高，外牆是灰泥塗料，草皮的灑水器噴著水霧，整棟樓看起來灰濛濛的。花園裡的土飄散著一股菌類植物的氣味，飄進我車子裡。

「沒錯，在你們這裡我還算是個菜鳥，我確實沒辦法完全摸透你們政治圈裡的奧妙玄機。不過，我的年紀比羅麥思大很多，而且我自己也當過政治領袖。」

「我知道。只要熬得過今天就好。艾德華中午會到。」

安全人員轉過來對我說：「還有你。他們要你們兩位一起過去。」

「那麼，羅麥思把你當成了天使的化身嗎？」

他嘆了口氣。「我不是真的怪你，可是泰勒，你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情上，你的判斷真的很有問題。」

「是妳自己自告奮勇找上門的，還是他先打電話給妳的？這件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茉莉？妳是為了收集情報才和我上床，還是妳第一次跟我約會之後才臨時起意？」

「萬一他們認為是挑戰……」

這個毛病並非真正的問題所在，小傑是在暗示我。我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多發性硬化症沒辦法完全治好，但除了控制病情之外，還有很大的改善空間。目前，多發性硬化的病人和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壽命差不多，行為能力也差不多。也許小傑不太願意談他的病情，那是他的權利。不過，多發性硬化症實在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冰風廣東』政府的轄區涵蓋大部分的基里奧羅哲三角洲。不過，我的職位和你們的美國總統不一樣。農業部沒有核子武器可以揮霍。不過，我倒是揪出了幾個貪污的政府官員。他們偽造農作物的檢驗報告，虛報重量，把他們的差額賣給生產過剩的市場。」

「有。」

「除非艾德華講的話都沒有事實根據。這我可以保證，他只是在無的放矢。」

「馬斯坦醫師是一位神經專科醫師，對不對？」

萬諾文笑了起來。「泰勒，你以為我還在上幼稚園嗎？你是擔心我會被你們的副總統利用嗎？」

「你的身體還可以吧？」

我愣了一下說不出話。那暗藏兇險的片刻彷彿捕獸夾銳利森然的鋼齒，稍有遲疑就萬劫不復。

我終於明白剛剛小傑為什麼會狠狠地瞪著我。有人走漏消息給艾德華。很親近的人。但那並不是我。

我看著艾德華．羅頓。自從我媽的葬禮之後，我就沒有再和他碰過面。他那種憔悴的模樣，已經開始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生病了，彷彿他身體裡面什麼重要的東西已經流失了。他的白襯衫袖口漿得筆挺，手腕皮膚焦黃瘦骨嶙峋。他的頭髮稀疏鬆散，梳理得很草率。但他的眼神很靈活。每當艾德華憤怒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炯炯有神。

和圖書「但那些比較當代的小說……」

我不敢去想那個人會是誰。「不管是哪個病人有多發性硬化症的症狀，我都會去諮詢。我管理的基金會診所做得還不錯，不過，我們這裡的診斷設備不夠。馬斯坦在醫院裡可以用得到比較完善的設備。」

安全人員急吼吼地催促我們，把我們帶到傑森辦公室隔壁的會議室。小傑和好幾個基金會的部門主管已經在那邊等了。他們對面坐著政府的代表團，包括艾德華．羅頓，還有很可能會是下一任總統的普雷斯頓．羅麥思。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他又開始眨眼睛了。「無論假想智慧生物是何方神聖，我衷心希望他們不要把我們的行動當成挑戰。」

「你看過那些書了？」

「會，不過那只是因為不讓他去他會很沒面子。」

「哦。」

「你信任他嗎？」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可是，難道連威爾斯的小說……」

「我不是專家。我只是喜歡看書，不過，我看書是很隨興的，而且大部分是當代的書。」

「當然沒有。」

不過，這裡的食物好像很對他的胃口。在基金會的這段時間，他胖了不少。他那套西裝是幾個月前特別量身定做的，現在已經把他的腹部繃得緊緊的，那件搭配的背心扣子忘了扣。他的臉頰也變圓了，不過還是一樣皺皺的，黑色的皮膚上有淺淺的溝紋。

「我永遠都很寂寞。」

「所以這是收取回扣的手段？」

這個時候，傑森緊盯著我。他說話小心翼翼，口氣盡量保持中立。「艾德華似乎對我有很嚴厲的指控。他說……他是怎麼說的？他說我的腦部有致命的病變？」

「你想幹什麼？」

「他是我的私人醫師，我當然信任他。」

「噢，我知道。如果理性是一把刀子，我的血早就流光了。可憐的理性的泰勒。不過我已經猜出你心裡在想什麼了。你是在報復，對不對？你每天都穿著聖人的衣服，打扮出一副聖人的樣子。這個世界讓你失望，所以你要報復。這個世界沒有給你想要的東西，所以，你也就什麼都不肯給這個世界。你只能給全世界一點同情，給全世界吃阿斯匹靈。」

「你拿給她看過？」

「兵分兩路。你說的是我父親暗示我的健康有問題。」

萬諾文猛眨眼睛，顯示出一種驚訝，像漣漪一樣擴散到整個臉上。「當然會。怎麼可能會沒有人貪污？為什麼那麼多地球人都認定火星人不會貪污？如果今天我是從地球上其他地區來的，例如：法國、俄國、德克薩斯州，那麼，我談到賄賂、仿冒、竊盜這些事情的時候，大概就沒有人會大驚小怪了。」

我說：「聽說有人來看你。」

「如果他們認為這是挑戰，他們也會認為是地球人在挑戰，而不是火星人。」

「不對勁的地方可多了。」

羅麥思說：「一種無法治療的神經退化，會干擾傑森的行動能力，導致他無法再監督基金會的運作。杜普雷醫師，你有什麼看法？」

「別忘了還有副總統。」

「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了解這種可能。說得更正確一點，我認為那是必然的。顯然他們會利用我來謀取政治利益。只不過這樣一來，權力反而落到我手上了。我有權決定答應或是不答應，乖乖合作或是寧死不屈。我有權決定說實話……」他又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非常整齊的牙齒，雪白閃亮。「或是不說實話。」

茉莉把一個紙箱放到拖車波紋型的地板上。紙箱上面寫著「盤子」。她說：「你看我像在幹什麼。」

「狗屁。」她說。她在盤算自己和車門的距離有多遠。「泰勒，讓我走。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剛走進診所的大門就聽到廣播在呼叫我。茉莉今天沒來，坐在櫃檯的是一個叫做露辛達的臨時雇員。廣播叫我到主管區傑森的辦公室。四名警衛陪我走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就離開了。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很怕他叫我再給他吃藥。昨天晚上幫他打針之後，他今天看起來好像完全恢復正常了，不過，只是暫時的。他站起來，朝我這邊走過來，攤開手好像在跟我炫耀，他的手已經不會抖了。他說：「小泰，你看，這都要感謝你。」

「不用謝。不過，我還是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不敢擔保不會出問題。」

「我會處理。」我說。

「他還沒有糊塗到那個地步。不過，他的判斷力有沒有問題呢？我覺得有問題。」

我轉身走回自己的車子，有一點心神和-圖-書不寧。倒不是因為被茉莉背叛而感到震驚，而是因為我們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們之間的親密一夕之間完全被抹滅，彷彿股票市場崩盤後的散股。後來，我又轉身走向茉莉。「那妳呢，茉莉？我知道妳打聽情報是為了錢。可是，妳是為了打聽情報才和我上床的嗎？」

「是嗎？既然你在基金會裡工作，你一定見過幾個當年到火星去的人，第一代的火星人。你知道嗎，跟你在一起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男男女女是我們火星人遠古的祖先，而你卻是他們同時代的人。他們是那麼神聖的人嗎？為什麼你會認為他們的子孫絕對不會犯罪？」

他對我說：「當我讀著那些書，彷彿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在我心中迴蕩。」

傑森說：「當然，我們都希望沒有必要走到這個地步。」

「我有話就直說了，別介意。我希望你身體健康，但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麼毛病。我在乎的是，你究竟有沒有能力當我的靠山，達成我的需求，把這個計畫執行完成。你辦得到嗎？」

「我不是說你天真，其實……」

「所以說，你們五大共和國也是免不了會有人貪污？」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們也是人，火星也不是天堂。這我同意，不過這並不代表你就不會被羅麥思利用，變成他的競選工具。」

傑森笑了一下。他面對的人是他所尊敬的長輩，卻也是一個瘋狂暴怒的長輩，而他正在讓那個長輩難堪。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微笑實在禮貌得有點怪異。他說：「顯然我們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一件是完全沒有風險的，不過……」

萬諾文不再吃了。他開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告訴他下次再聊。

「我想買什麼？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每個人都想買的。那就是死得痛快。死得乾乾脆脆，死得痛痛快快。有一天早上，太陽會出來，而且會愈來愈熱，一直到整個天空都是火。泰勒，很抱歉，我想去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生活，等世界末日那一天來臨。自己一個人在某個地方。我會盡量讓這個地方越舒服越好。當世界末日那一天早晨來臨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夠有一瓶很貴的藥，讓自己舒舒服服地走到終點。我希望別人開始尖叫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真的，泰勒。這就是我要的。在這個世界上，這才是我真的真的唯一想要的。而且，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夢想成真。」她很生氣地皺著眉頭，但眼中卻流出一滴淚水，沿著臉頰流下來。「麻煩你移一下你的車子。」

「那更好。其實我常常是自己一個人的，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忙。我的房間住起來滿舒服的，可是，沒有經過嚴密的安排，我不能隨便離開那個房間。我不能出去吃東西，不能去看電影，不能到酒吧去跟人喝酒聊天。本來我也可以叫那些警衛幫我找書，可是，要是他們找來的小說都是委員會審核批准的那一種，那就不是我想看的了。一本講真話的書就像是一個好朋友。」

我開車走了。

「布萊伯利當然……」

「不要跟我說你愛我，因為我知道那是鬼話。你根本分不清楚什麼是愛，什麼是表現出愛的樣子。謝謝你挑上我，不過你也可能會挑上任何人。泰勒，你信不信，不管你挑的人是誰，結果都會是同樣的令人灰心。」

「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邊。」我說。

「那些故事非常好看。而且，至少故事的主角是人類。不過，我覺得真正精采的是故事裡的火星景觀，你不覺得嗎？可是，就連那些景觀也是可以任意改變，每一座沙丘後面都可以隱藏著意想不到的命運。」

「當了三年。」他說。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相當自豪。「我是『冰風廣東』的農業部長。」

門關上了。會議室裡的空氣凝成一片軟綿綿的死寂，像初冬的雪花一樣飄落在每一個人身上。羅麥思沒有先跟我們打招呼就直接問傑森：「我知道你先前提醒過我，可能會有人開砲。可是……」

「這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最後對我說的幾句話是這樣的……」說到這裡，萬諾文的牛津腔突然消失了。他開始模仿普雷斯頓．羅麥思的口氣，模仿得維妙維肖，彷彿冬季的海邊一樣兇猛冷酷。「萬諾文大使，能夠和你談話是我的榮幸。你的直言不諱，令我這個華盛頓的老手也感到耳目一新。」

「辦公室裡沒有。」

「也可以這麼說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