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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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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分秒必爭

第五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分秒必爭

小傑的症狀似乎沒有明顯發作,和最近這幾天差不多。只要費點勁,他就能夠讓自己看起來完全正常。可是,我們一回到大房子,他整個人就完全放鬆了,不再裝了。他經過玄關走到餐廳的時候,身體歪歪的。家裡的傭人都不見了。卡蘿已經安排好,這幾個禮拜,家裡只會有我們幾個人。不過,為了怕我們到家的時候肚子會餓,廚房還是留下了一大碟冷盤肉和青菜。傑森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後來,最後一個競選對手終於也鐵青著臉但很有風度地承認敗選。這個時候,我們開始清理桌上的咖啡杯。
傑森的身體逐漸恢復,卡蘿的心情也跟著愈來愈好。她對傑森病情的後續發展愈來愈有興趣。我簡單跟她說明了小傑的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我告訴她,當年她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這種病還沒有正式診斷出來。我拿小傑的病當擋箭牌,以免她追問火星人的生命延長處理法。她似乎明白這是雙方妥協的默契,而她也接受了。最重要的是,傑森破損的皮膚已經在復原了,我把他血液的樣本送到華盛頓的實驗室去化驗,結果顯示他的神經斑塊蛋白質已經大量減少了。
待會兒再來看。我把那個鞋盒推回原位,然後爬出那個全是灰塵的地方。我站起來拍拍手。「大概可以了。」
今天晚上,他走上聯合國安理會會場的前台,登上講台。講台已經調整到適合他的高度。卡蘿說:「有什麼稀奇呢,他的個子好小。」
「不要叫我卡蘿,你這個兇手!我要叫救護車!我要叫警察!」
電視上,萬諾文走下講台,底下的來賓大聲喝采,新聞主播開始消化他剛剛的演講,對觀眾轉述。卡蘿看起來很害怕。她說:「這不可能是真的。傑森,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不過,她很快就累了。電視新聞上剛開始要唱名宣佈各州的結果,她就回房間去睡覺了。結果並不令人意外,羅麥思囊括了東北部各州的選票,中西部和西部幾個州也多半都拿到了。南部選得比較不好。不過,即使在南部,歷史悠久的民主黨和基督教保守黨幾乎也打成了平手。
大選前那天早上,我收拾了幾箱行李,裡面裝了一些洗好的衣服,幾本科幻小說,還有我的診療用具包。我開車到傑森家去接他,準備北上開到維吉尼亞州。小傑還是喜歡名車,但我們一路上必須低調一點,不能太招搖。所以,我們還是決定開我的本田,而不是他的保時捷。這些日子,開保時捷上州際公路不太保險。
「誰離婚了?妳是說艾德華和卡蘿嗎?」
「我最恨聽到別人說這種話。」
我打開一個信封。從信的內容可以看得出一些端倪。第一,這是一封情書,第二,筆跡不像是我爸爸的。另外一個「紀念品(馬庫斯)」的盒子裡有一堆我爸爸寫的信,筆跡和這一封顯然不同。
「反正就是離開鳳凰城,離開城市。約旦大禮拜堂已經暫時關閉了……我以為你應該聽說過了。」
「不是。」
不過,那一天還沒有來臨。
接下來講到關鍵的問題了。大家都想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的來歷。很不巧,火星人知道的也很有限,比地球人好不到哪裡去。在他前來地球的途中,假想智慧生物已經把火星圍在時間迴旋裡面了。如今,火星人就像當年地球人一樣束手無策。
她唸了一個號碼,我隨手拿了一張紙巾把號碼寫在上面。「你為什麼不登記電話號碼?」她和賽門平常都只用普通的室內電話,不用手機。我猜那也是一種對神的虔誠懺悔,就像穿毛衣和吃全粒穀類一樣。
她氣消了,有點受寵若驚。她有點怕,想了一下。然後,她很嚴厲地瞪著我。「我為什麼要幫你?我為什麼要當幫兇,幫你折磨他?」
「轉移到國防陣地。」我補了一句。時間迴旋剛出現那段時間,全球陷入一片混亂,矛盾衝突蠢蠢欲動。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現在是個好時機,可以開始重整軍備了。
「你沒聽到他在慘叫嗎?」
萬諾文說,他明白一般地球人會覺得這整件事很離奇。(不過,或許是因為有人對他疲勞轟炸,想不明白都難。)聯合國祕書長在開場介紹的時候說:「事實上,我們活在一個奇蹟的年代。」接下來,萬諾文模仿標準的中大西洋口音,謝謝大家對他的殷勤接待,表達了他對家鄉的思念,並說明他為什麼要離開火星來到地球。他說,火星是一個遙遠陌生的星球,但住在那裡的人同樣都是人類。火星是一個你會很想去親眼看看的世界,那裡的人很友善,風景很優美,但老實說,冬天冷得受不了。
「我很久沒有幫人看病了……幾十年了吧?幾十年了……」
他說,他也猜不透假想智慧生物的動機。火星人已經為這個問題爭辯了好幾百年,可是,就連火星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萬諾文說,令人納悶的是,火星和地球被時間迴旋包圍的時候,正好都面臨了全球性的大災難。「就像地球一樣,我們的人口已經接近飽和。在地球上,你們的工業和農業都依賴石油。而火星上根本沒有石油,我們依賴的是另外一種稀有資源,也就是氮元素。農作物的循環是靠氮元素來驅動的,因此,火星上能夠維持的人口數量也就受到很大的限制。在人口的控制上,火星人做得比地球人好一點,不過,那只是因為,早在我們的文明剛開始發展的時候,自然環境就已經迫使我們不得不認清這個問題。兩個星球可能都面臨經濟和農業崩潰的問題,面臨人類滅亡的悲慘命運。從前是,現在也是。就在危機暴發的邊緣,兩個星球都被時間迴旋包圍了。」
實際動手的人會是我。
「幹什麼,我幹嘛要聽你說?」
確實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走了是什麼意思?她是去買東西嗎?還是……」
我衝到門口去,抓住她的肩膀。我的手感覺得到她很脆弱,但她渾身卻散發出一股危險的力量,像一隻被困住的猛獸。「卡蘿,妳聽我說。」
羅麥思到基金會巡視之後,茉莉也離開了。無論艾德華.羅頓答應給她多少錢,她應該已經拿到了。可能是艾德華本人,也可能是委託私家偵探交給她的。一個星期之後,黛安又打電話來了。
很不幸的是,她問的問題,我也已經開始想問自己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給他打了什麼藥,從嚴格的科學角度來看,真的不知道。我相信火星來的萬諾文,我相信他對我的承諾,然而,在卡蘿面前,我卻沒辦法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預料到,整個過程會是如此困難,如此痛苦。那種痛苦是如此的明顯。是不是處理的過程出了什麼問題?藥水會不會根本就是無效的?
這個策略似乎奏效了。當我們抵達大房子的時候,傑森雖然減少了服藥量,卻只顯現出輕微的症候群。於是,我們開始抱著樂觀的態度進行生命延長處理。
一路上,我們都不談那些,也不談選舉。選舉沒什麼好談的,因為結果已經很明顯了。羅麥思的民調遙遙領先另外兩個主要候選人,還有三個沒什麼分量的候選人。我們也不談複製體計畫或萬諾文,當然更不會談艾德華.羅頓的事。我們談的是小時候的事,最近看了哪些書不錯。大部分的時間,我們甚至靜靜地不講話。我先前已經把很多音樂下載到儀表板的音響系統內存,大部分是那種有稜有角很另類的爵士樂。我知道小傑喜歡這種音樂。例如,查理.帕克、瑟隆尼斯.孟克、桑尼.羅林斯。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探測出大眾音樂和明星音樂之間的空間。
卡蘿說:「聽起來有點像加拿大。」
為了治療傑森,我問過萬諾文一個最令人困擾的醫學問題。那就是,不同藥品交互作用的禁忌。我不能讓傑森停止服用硬化症的藥,因為那會導致他病情惡化。可是,我也很怕把兩種藥混在一起,一方面每天繼續吃硬化症藥,一方面又把萬諾文給的生化改造藥水打到他體內。
我說,如果那些備用的藥不需要冷藏的話,我們可以和-圖-書藏在草坪對面的小房子裡。
他的慘叫不是聲嘶力竭喊出來的,而比較像是呻|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大叫起來。那種聲音聽起來比較像是生病的狗,而不是人類。那是無意識的慘叫。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就不會再慘叫了,也不記得自己慘叫過。不過,他的喉嚨已經發炎了,而且很痛。
我帶著他走過廚房,來到一扇只有半個門高的小門,門後面就是地下室。羅頓家庭院這棟小房子是模仿新英格蘭風味的農捨蓋成的,不過也可能是設計的人自以為是的新英格蘭風味。走進地下室,頭頂上是一片粗糙的水泥天花板,矮到傑森必須彎著腰跟在我後面。空間很狹小,只容得下一座暖氣爐,一台熱水器,一台洗衣機,還有一台烘乾機。這裡的空氣更冷,還有一股潮濕的礦坑味。
播報員列舉了幾個名字。
黛安說:「你現在在大房子裡吧。」
小時候,我在這裡藏了一些心愛的玩具。倒不是因為怕被人偷走,而是因為好玩,藏起來,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找得到。後來,我開始藏一些比較青春期的東西,例如,寫給黛安的日記和信件。有一陣子,我曾經想對黛安吐露愛意,就把那種感覺寫在日記裡,寫信給她。那些信從來沒有寄出去,甚至沒有寫完。當然,我不想坦白告訴傑森,我還藏了一些別的東西,例如,我從色|情|網|站上列印出來的一些無聊的圖片。其實,很久以前,這些年輕時候犯罪的小祕密早就被我丟光了。
總統大選快到了。傑森想利用這段時間來做掩護。
也許我不應該說「開始」。她喝酒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她只不過是盡量少喝,讓自己還能夠保持一點清醒。徹底戒酒是很可怕的,而讓自己喝到爛醉如泥卻是充滿了誘惑。她在這兩種極端之間遊走。但願我這樣說不會顯得油嘴滑舌。卡蘿走在一條艱苦的路上。她能夠堅持下去是因為她愛她的兒子,儘管過去這許多年,她的愛彷彿像冬眠了一樣,睡得太沉。如今,傑森的痛苦哀號終於喚醒了她。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覺得有點不自在。當時,我正忙著把床單從床墊上剝下來,捲成一團抱到洗衣間去,倒了一堆清潔劑,一大桶滾燙的熱水,打算把茉莉的味道洗掉。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你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擾,因為那又會讓你感覺到有那麼一絲絲的不自在。但我天生就是那種有電話就一定要接的人。我接了電話。
「小泰,你快弄完了嗎?」
「自從星星消失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已經面臨大災難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卻發現他不是在開玩笑。
「第一個原因是,艾德華一直打電話來騷擾,好幾次他半夜打電話來教訓賽門。坦白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醉了。艾德華痛恨賽門,打從一開始就痛恨。不過,自從我們搬到鳳凰城之後,他就沒有再跟我們聯絡了。現在他又打來了。不聯絡雖然有點傷感情,但像現在這樣反而更受不了。」
傑森輕聲細語地說:「我們都是瑞普.凡.溫克爾。我們都等著要醒過來。」
她說:「不太好。我們要搬家了。」
我說:「茉莉已經走了。」
傑森很平靜地說:「大部分都是真的。至於他剛剛講到的火星上的天氣,沒有親眼看到,我沒有把握。」
他說:「我想看。讓我看看你是怎麼做的。」
他對我扮個鬼臉,然後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坐不起來。他的眼神很清醒。
我覺得卡蘿並不相信萬諾文。
傑森說:「我知道一個很理想的地方。」
「泰勒嗎?」黛安說,「是你嗎,小泰?你自己一個人嗎?」
我媽死的時候是五十六歲。我跟她一起在這間房子裡住了十八年,那相當於她一輩子三分之一的時光。至於之前的三分之二,她只挑選了一小部分告訴我。我偶爾會聽她聊起她的家鄉賓翰郡。舉例來說,我知道她和父親繼母住在一起。她父親是房地產經紀人,繼母在托兒所工作。他們住的那間房子在一條林蔭大道上,路很陡,他們在坡頂上。她小時候有一個朋友叫做莫妮卡.李。她們家附近有一座篷頂橋,有一條「小威克里夫」河,有一間長老教會的教堂。十六歲之後,她就不再上教堂了。除了參加她父母親的葬禮,她一直沒有再進過那間教堂。不過,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在伯克利大學念書的往事,也沒有告訴過我她為什麼要去念商業管理碩士,人生有什麼目標,為什麼要嫁給我爸爸。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就連她還在世時時候,我都沒有進來過。這還是我第一次進這裡。說我很想念她,聽起來會不會有點蠢?」
包圍卡蘿的大熊有很多隻,有些像時間迴旋那麼大,有些像酒精的分子那麼小。我想,也許她會很羨慕那個幼兒。
那一天還沒有來臨,我也只好先把「紀念品(學校)」的盒子放回飾品架上,放在「紀念品(馬庫斯)」和「雜物」那兩個盒子中間,把那個空隙補滿。
其中一個名字就是約旦大禮拜堂。
小傑笑了一下。「我實在沒把握那些人有哪一個是靠得住的。」
「小時候我就注意到她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只要貝琳達.杜普雷一走進大房子裡,你就會感到一陣溫暖慈祥跟著她進來了。」
我說:「所以說,好人贏了。」
但卡蘿受不了了。她出現在房間門口,淚流滿面,臉上的表情很嚴厲,憤怒到了極點。她說:「泰勒,不准再繼續下去了!」
「謝了,不過那樣最好,大家都這麼說。」
也許根本不用在意,反正這也沒有牽涉到什麼犯罪,只不過是東西被擺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搞不好是當地的孤魂野鬼。看起來,我是永遠猜不透了。而且,根本也不需要為這種問題傷腦筋,因為房子裡所有的東西早晚都要賣掉,或是交給清潔公司回收,丟棄。這件事我已經拖了很久,卡蘿也拖了很久。好像遙遙無期。
到時候,萬諾文根本不會和我們在一起。小傑已經預先請了三個禮拜的假,從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到那個時候,萬諾文已經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家喻戶曉的人物了。每個人都會知道他的名字,雖然他的名字聽起來有點怪。萬諾文將會在聯合國發表演說,接受全球各國的友好問候。那些前來致意的領袖也不乏雙手沾滿血腥的獨裁者、宗教大師、總統、首相。那段時間,傑森正好在經歷痛苦的煎熬,汗流浹背,噁心嘔吐,同時邁向健康之路。
「紀念品(學校)」那個盒子是我最不感興趣的。裡面有幾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競選徽章,只不過那些人後來顯然都沒有當上總統。我喜歡那些顏色很鮮豔的徽章。除此之外,盒子裡面放滿了她的畢業證書,從畢業紀念冊上面撕下來的幾頁,還有一疊小信封。那些東西從前我連碰都不想碰,也不准碰。
傑森問:「有什麼問題嗎?」
到了處理過程的第二個禮拜,我開始幫傑森吊點滴,隨時注意他愈來愈高的血壓。那天他看起來狀況還不錯,只不過外表有點嚇人。有些皮開肉綻的地方開始結痂,眼睛幾乎是夾在一團浮腫的肉塊裡。他的意識還算滿清醒的,還知道要問我萬諾文什麼時候會上電視第一次公開露面。其實時間還沒到,預定日期是在下個禮拜。不過,天黑的時候,他又陷入昏迷,開始呻|吟。他清醒了好幾天,現在又開始了。他那種聲嘶力竭的哀嚎,聽了很難受。
當他開始談到奧爾特雲和「自動催化回饋科技」的時候,我注意到卡蘿的眼神已經開始呆滯起來。
「羅麥思不是對我們不錯嗎?」
傑森說:「帶我去看看。」
傑森說:「不要小看他。他代表一個流傳久遠的文化,比我們人類的任何文化都更悠久。」
可是,以色列的乳牛業者有嚴格的敗血病檢疫規程和試驗規程,所以,當地會流行心血管耗弱是始料未及的。更糟糕的是,首例病例,也就是第一宗感染的病例卻追蹤回溯到美國。有人把感染病菌的受精卵私運到以色列。
然而,藥還是必須進入他的細胞才能夠起作用,而且,在進入細胞的過程中,必須協調傑森的和圖書血液化學結構和免疫系統……不是嗎?萬諾文特別強調,這些都不會有問題。生命延長雞尾酒處理法是有彈性的,足以在任何生理狀況下產生作用,除非身體已經死亡。
傑森的藥物處理已經進行一個半星期了,開始進入恢復期。看不出有什麼突然的轉變,也看不到奇蹟出現。不過,他清醒的時間愈來愈長了,血壓也恢復穩定,接近正常的標準。
我睡了十二個鐘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卡蘿還在。小傑又昏迷了。卡蘿握著他的手,輕輕摸著他的額頭,那種慈祥的感覺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結果,隔天晚上,我真的聽到約旦大禮拜堂的消息了。
這些農場採取組織化的行動,規避聯邦政府的檢驗和飼養規程。當牧場裡的牛隻爆發心血管耗弱時,他們甚至隱匿不報。病毒是從墨西哥的諾加勒斯市越過邊境蔓延而來的。遭到感染的受精卵孕育出含有大量紅色毛基因的種牛。然而,這些小種牛出生之後,大部分都很快就死於呼吸窘迫症。他們悄悄埋葬了屍體,可是已經太遲了。病毒感染已經擴散到成牛和幾個牧場的工人。
「很多人都在挨餓。他們會挨餓是因為我們的關係。如果我們維持這種北美洲式的繁華生活,那麼,沒有榨乾整個地球的資源,不可能養活全球七十億人口。龐大的人口數字是無法抗拒的。是的,他說的是真的。如果時間迴旋沒有毀滅人類,全球的人口早晚也會慢慢消失。」
「他不是嗎?」
走私的源頭追溯到一個叫做「世界之音」的組織。那是美國境內的大難主義教派慈善團體,總部設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郊區的工業園區。為什麼「世界之音」要走私牛的受精卵到以色列去呢?後來發現,這件事和慈善活動無關。調查員從世界之音的贊助者身上循線追查到十幾家地下金控公司,再追查到一家大財團。財團的組成分子包括一些大大小小的大難主義教派的教會,時代主義教派的教會,還有一些外圍的政治團體。這些團體信奉一個共同的《聖經》教義。這個教義擷取自《聖經》〈民數記〉第十九章,並根據〈馬太福音〉和〈提摩太書〉推衍出某些結論。簡單地說,他們相信有一頭全身紅色的小牛將會誕生在以色列,那是耶穌基督二次降臨的預兆,也是「主臨天下」的開端。
葛蘭總統執政這段期間,那些年收入美金五十萬以上的人日子非常好過,可是對其他人來說,日子就難過了。這一點,從公路上就可以很明顯看得出來。大型購物中心倒閉了,夾在中間的是一長排廉價量販賣場。停車場上擠滿了沒有輪胎的報廢汽車,流浪漢就住在裡面。公路上的小鎮一片荒涼,只剩下「史塔奇」便利商店還在營業,警車躲在路邊抓超速。這大概是小鎮唯一的收入來源了。路邊有一些州警局設立的警告牌,上面寫著「夜晚禁止逗留」,或是「任何人打緊急報案電話,警方將會先查證號碼,才會立即馳援」。公路搶劫過度猖獗,路上小型車的流量只剩下一半了。一路上我們看到的車子,多半是破破爛爛的十八輪大卡車,或是各軍事基地的迷彩軍用卡車。
「我是說他剛剛講到的石油問題,還有其他的問題。如果時間迴旋沒有出現,我們是不是都要餓死了?」
我是應該帶,但根本不可能。而且那不重要。「我沒有護士,我需要妳來接替我。」
想和萬諾文碰面討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麻煩的倒不是像蜘蛛結網一樣圍在他身邊的那些警衛,儘管他們也不好溝通。真正麻煩的是那群研究人員和專家。他們彷彿一群採食花蜜的蜂鳥,拚命挖掘萬諾文帶來的火星資料庫。這些人都是聲譽卓著的學者。他們接受過聯邦調查局和國安部的身家調查,宣誓保密,至少在短時間內。萬諾文帶到地球來的資料庫裡蘊藏著火星人的智能,徹底迷住了那批學者。根據統計,那五百多個數位檔案涵蓋了天文學、生物學、數學、物理學、醫學、歷史和科技,每個檔案的內容有一千頁。其中有不少知識已經凌駕於地球的水準之上。就算我們有時間機器,能夠將整座亞歷山大圖書館的收藏挖掘出來,恐怕也無法引起更大的學術探索熱潮。
這就是那個失蹤的鞋盒。那個鞋盒原本擺在樓上我媽的飾品架上,上次回來參加葬禮的時候一直找不到。
萬諾文是唯一能夠解釋火星檔案漏洞的人,因此,這群學者為了想霸佔萬諾文的時間,互相爭奪,互相猜忌。好幾次,我被那些溫文儒雅卻又歇斯底里的男男女女趕出萬諾文的房間,因為他們要求十五分鐘的討論時間。他們有的是「高能物理小組」,有的是「分子生物小組」。萬諾文偶爾會介紹那些人給我認識,只不過他們個個都臭著一張臉,特別是醫學小組的負責人。當萬諾文公開宣稱我是他的私人醫師時,那位負責人幾乎緊張到瀕臨「心動過速」的程度。
我正準備要爬出去的時候,手電筒掉到地上往裡面滾,滾到暖氣爐後面結滿蜘蛛網的陰影裡。我做個鬼臉,順著燈光閃爍的方向伸手去拿。我摸到了手電筒的把柄,但也摸到另外一個東西,一個空空的卻又硬硬的東西:一個盒子。
「我每個月都會打個電話給她。我是個乖女兒。有時候她沒有喝得太醉,還可以跟我講話。傑森怎麼樣了?」
萬諾文向我擔保絕對沒有問題。生命延長處理法不是一種傳統的「藥」。我打進傑森血管裡面的比較像是一種生化電腦程序。傳統藥物通常是對蛋白質和細胞表面起作用。萬諾文的藥水處理的是DNA本身。
下雨天。隔著窗簾,外面的天色黯淡,客廳裡一片昏暗。我把燈打開。
卡蘿瞪大眼睛看著他。「可是我不會,我沒有,我沒辦法……」
「我記得保險絲箱旁邊的桌子上有一把。」真的還有。我從小溝那邊爬出來一下子,從傑森手上接過手電筒。手電筒裡的電池已經快沒電了,射出來的光線很黯淡,彷彿有水汽,霧濛濛的。不過已經夠亮了,我根本不必摸半天,很快就找到那塊鬆掉的石牆。我把那塊石牆移開,然後把那個手提袋塞進去,再把石牆移回原位,撥了一些白灰粉塞住旁邊的縫。
這次事件使得美國政府十分難堪。食品藥物管理局已經宣佈要檢討政策,而國安部也凍結了「世界之音」的銀行帳戶,並且對大難主義教派的資金募集會進行搜索。報導中出現了幾個畫面,聯邦調查員從不知名的建築物裡捧出一箱箱的文件,在幾座地下教堂的門口掛上鎖鏈。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會聽說西南部一座大難教派的教堂面臨什麼財務問題呢……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事情,黛安說,等到她和賽門安頓好,就會打電話告訴我新的地址。好啊,有什麼不好,管他的。
「他是很成功,很有影響力。可是小泰,這一切都是相對的。全國至少有上萬個像艾德華.羅頓這樣的人。如果不是當年他爸爸和叔叔拿錢資助他創業,也就不會有今天的艾德華……而且,我相信他們拿錢幫他只是為了想逃稅,沒安什麼好心眼。不過,艾德華還是有他自己的一套。當年,時間迴旋的出現打開了一扇機會之門,而他也抓住了那個機會。因為這個緣故,那些大權在握的人才注意到他這號人物。然而,在那些大人物眼裡,艾德華只不過是個暴發戶。他骨子裡根本就不是耶魯、哈佛名校的血統,跟那些人不是同一國的。所以,也不會有人幫我辦上流階層的社交舞會。在這個社區裡,我們只是窮人家的孩子。我的意思是,這是好社區,可是還是分傳統權貴階層和經濟新貴階層。而我們當然就是經濟新貴階層。」
「搬去哪裡?」
卡蘿和我也坐下來陪他。上次看到卡蘿是在我媽的葬禮上,現在她看起來明顯老了很多。她頭髮變得很稀疏,隱隱約約看得到粉紅色的頭皮,看起來有點像猴子。我扶著她手臂的時候,感覺像是衣服的絲綢底下包著一根細細的乾木柴。她和_圖_書的臉頰很消瘦,眼中閃爍著一種銳利而緊張的渴切。那是酒鬼的眼神,只是現在暫時戒酒了。我對她說,很高興看到她,她有點悲傷地笑了笑。「謝謝你,泰勒。我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難看,就像電影『日落大道』裡面的葛蘿莉亞.史璜生。非常感謝,不過現在不要幫我拍特寫。」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我還受得了。傑森怎麼樣了?」
茉莉幾乎剝奪了對他很重要的一切事物,而我也只好替她收拾殘局。我答應幫忙。我想到當年艾德華曾經對我說:「我希望你能夠照顧他,我希望你能夠發揮判斷力。」想起來會覺得有點諷刺,這就是我現在做的嗎?
可是,如果不接受生命延長醫藥處理,傑森的下場會更悲慘。所以,不管我同不同意,他都會做到底。從某個角度來看,開處方的醫生是萬諾文,而不是我。我的角色只是觀察這整個過程,處理一些意外的副作用。這樣想,我就比較不會良心不安了。不過,萬一哪天上了法庭,我也很難拿這個理由替自己辯護。也許開處方的是萬諾文,但是把藥注射到傑森體內的人卻是我。
我整夜沒睡陪著小傑。到了早上,卡蘿又到房間來了。她看起來有點畏縮,不過卻很清醒。她說她要接替我。小傑現在很清醒,不見得需要人照顧。不過,我還是把小傑交給她了,然後跑去睡覺補眠。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把那個盒子拉過來。
「那真是不幸,泰勒。」
聊到這裡,我們就回房去睡覺了。
傑森說:「幫我記著,免得我忘了。」
「哪裡?」
我一時還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背後卻突然有一個聲音說:「噢,拜託妳。」
「應該帶把手電筒來的。」小傑說。天花板上只有一顆小燈泡,光線太微弱了,看不清楚那個結滿了蜘蛛網的死角。
屋子裡燈火通明,大大的窗戶透出奶油般金黃的光,對映著天空的燦爛彩霞。今年的大選季節天氣很冷。卡蘿.羅頓從門廊走下來接我們。她嬌小的身上披著漩渦型呢毛的圍巾,穿著一件針織毛衣。她看起來滿清醒的。這一點,從她步伐穩健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雖然感覺上有點刻意。
「如果羅麥思講的話靠得住。」
儘管我幫他打了嗎啡,還是沒有辦法讓他停止慘叫。
「你只能跟我說這些嗎?」
「也許吧。不過,我不確定。電視上的火星人也沒辦法確定。」
「我們真的已經面臨大災難了嗎?」
整個晚上我只睡了一小會兒,其他的時間我躺在床上人卻很清醒,腦海中盤算著,和傑森到這裡來,自己有沒有觸犯什麼法律。傑森把火星人的藥從基金會園區裡偷運出來,觸犯的究竟是哪一條法律或法案,我並不清楚。不過,我很清楚自己已經變成共犯了。
那天晚上,萬諾文要在聯合國發表演說。我在大房子的傭人休息區找到一台手提電視,把那台電視搬到小傑的房間。演講快開始的時候,卡蘿也跑來跟我們一起看。
那天晚上我睡在大房子的一間客房裡。當年住在庭院裡的時候,那個房間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只是偶然從走廊經過的時候瞄了一眼。
萬諾文在聯合國現身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有一天晚上,黛安打電話給我。她打到我的手機,而不是卡蘿家裡的電話。當時,我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晚上輪到卡蘿照顧傑森。整個十一月,雨總是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此刻又在下雨,房間的窗戶像一面濕淋淋的鏡子,反映著昏黃的光。
閱讀藥學的資料庫比我預期中要容易得多。萬諾文帶到地球來的是整套的火星藥典。他說,裡面的內容都是地球上沒有的,也許有一天他自己生病了,也需要查詢藥典來治療。他降落在地球的時候,太空船上的藥品都被沒收了,不過,當他大使的身分確定之後,政府就把那些藥品還給他了。政府必然已經從那些藥品中採取了樣本,不過,萬諾文很懷疑,光憑一些簡陋的分析,真的有辦法找出這些高科技藥品的用途嗎?萬諾文拿了幾瓶未加工的藥水給傑森。傑森利用主管特權的掩護,將那些藥材偷偷夾帶出基金會。
「妳是說妳也贊成嗎?」
第二天早上,傑森盤算著應該把那幾個瓶子藏在什麼地方比較好。那幾個瓶子是萬諾文交給他的,裡面裝著清澈透明的液體,夠四、五個人用了。我們要出發的時候,他跟我解釋為什麼要帶這麼多瓶。他說:「以防萬一。要是有個行李箱掉了也不怕。就像備胎。」
「把我治好。」他曾經說過。而且他認定有一個方法可以辦到。那有點像是某種偏方,沒有經過藥物食品管理局的核准。但那種治療方法已經經歷過長時間的驗證。他話講得很清楚,不管我願不願意合作,他都要把握這個機會。
她說:「你都無所謂嗎?聽他這樣慘叫你都無動於衷嗎?我的天!就算他到墨西哥去找密醫也會比現在好得多。就算他去找心靈治療也會比現在好得多。你真的知道自己給他打了什麼藥嗎?你這個該死的密醫!我的天!」
「賽門和我還過得去。」雖然我沒問,她還是說了。「教會的事讓他很煩心。」
於是,我們從草坪走過去。傑森跟在我後面,身體有一點搖搖晃晃。中午剛過沒多久,今天是大選的日子。不過,走在兩棟房子中間這片草坪上,感覺上只是秋天裡一個普通的日子,尋常的一年。圍繞著溪邊的那片林地裡傳來一聲鳥啼,開頭很嘹亮,結尾的時候卻有點不乾脆。然後,我們走到我媽房子的門口。我用鑰匙打開門,屋子裡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走了就是走了。我們分手了。我沒有比較婉轉的說法。」
難道是我媽把盒子藏到地下室去的嗎?我不知道,從我媽中風到隔天我回到家這段時間,有誰會在這個屋子裡?是卡蘿發現她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也許是有大房子的傭人事後來幫忙清理過房子,而且,當時一定有急救人員在現場準備把她移送到醫院去。可是,根本想不出半點理由,這些人有哪個會把「紀念品(學校)」的盒子拿到樓下去,塞在暖氣爐和牆腳中間的黑溝溝裡。
小傑哀號了一聲,然後嘆了一口氣。卡蘿用手遮著耳朵。「他很痛苦!你這個該死的蒙古大夫!你看看他!」
「我不是要妳動心臟手術。我只是要妳幫他量量血壓體溫。妳應該沒問題吧?」
黛安說:「有可能。才剛離婚就碰到這種事。」
卡蘿裝出很勇敢的樣子,忍受這一切。房子裡有些地方幾乎聽不到傑森的哀號,例如後面的房間和廚房。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待在那裡看書或是聽當地的廣播。然而,她顯然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沒多久,她又開始喝酒了。
「我覺得你是在開玩笑。不過,沒什麼關係。我知道我很無知。我不知道已經多少年沒有看報紙了。有一個原因是,我很怕在報紙上看到你爸爸的臉。電視節目我也只看下午的電視劇。下午的電視劇沒有火星人。我想,我大概很像小說裡寫的那個瑞普.凡.溫克,睡了二十年之後醒過來,已經人事全非。我想,我已經睡了太久了。現在醒過來了,我卻不喜歡世界變成這個樣子。整個世界不是太可怕……」她用手指了指電視。「就是太荒謬。」
我說:「說來話長。他已經好一點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也許吧。不過,別以為羅麥思在乎近日點基金會或是複製體計畫。他只是搭個便車,藉此降低太空計畫的預算,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讓別人以為這是他政績上的一大突破。他省下來的政府預算會轉移到軍事預算上。這也就是為什麼艾德華沒辦法拉攏航太圈子那些老夥伴,鼓動他們的情緒反羅麥思。羅麥思不會讓波音或洛克希德馬丁餓肚子。他只是想叫他們轉移陣地。」
注射前,我用海綿沾酒精幫他消毒。我說:「你最好還是不要看。」
黛安的電話號碼一定也是茉莉偷的。她從我電腦裡的生活雜務管理程序看到黛安的電話號m.hetubook.com.com碼,然後抄下來交給艾德華。這件事我沒辦法跟黛安解釋,因為那會違反我的保密協議。同樣的,我也不能提到萬諾文或是複製體計畫。不過,我倒是告訴她,傑森和他爸爸為了爭奪基金會的控制權,兩個人起了衝突,結果傑森贏了。也許就是這件事令艾德華很煩躁。
「也許假想智慧生物了解我們所面對的問題,才會採取這樣的行動。不過,我們實在無法確定。我們不知道他們究竟希望我們做什麼,是否希望我們做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時間迴旋什麼時候會消失。除非我們能夠蒐集到更多假想智慧生物的第一手情報,否則,我們不可能會知道。」
「還是老樣子。」我說。
黃昏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大房子。
「不會啊,怎麼會蠢呢?」
卡蘿說:「他看起來還比較像是《綠野仙蹤》裡的小矮人派來的代表。」
「怎麼會聽不到呢?」
看起來,我媽在大學時代有個愛人。萬一讓我爸爸知道了,也許會很尷尬,因為她畢業才一個禮拜就嫁給我爸爸了。不過,在別人看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個盒子會被藏到地下室,應該不是為了這個原因,因為那個盒子已經光明正大地在架子上擺了好幾年。
再過幾天就是十一月大選了,萬諾文向我們簡單說明了整個程序和隨之而來的風險。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搜索,我只知道有個好地方沒有人找得到。」
「恐怕不敢。」
我說:「看起來大概不一樣吧,至少從草坪對面我們家看起來不一樣。卡蘿還好嗎?」
傑森慢慢地伸開四肢,小心翼翼地從右邊的座位站出來。
萬諾文跟我簡單說明了使用的劑量、時間、禁忌,還有潛在的後遺症。看到那一大串使用後的危險,我有點緊張。萬諾文說,即使在火星上,轉化到第四年期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零點一,而傑森的狀況又因為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症而變得更複雜。
「你應該自己帶個護士來。」
「太好了,真高興我終於找到你了。我想告訴你,我們要改電話號碼了,而且不會登記在電話簿上。我是怕你要找我的時候找不到人……」
小傑說:「很有意思。」他站在我後面一公尺的地方,隔著那個笨重的暖氣爐。「泰勒,你在裡面藏了什麼東西?過期的男性雜誌?」
他們必須在萬諾文正式露面之前完成工作,所以承受的壓力很大。在外國政府開始要求分享資料庫之前,聯邦政府希望他們至少能夠先整理出資料庫的簡要目錄。資料庫所使用的語言很接近英文,但裡面有一些火星科學符號。國務院打算過濾整個資料庫,把過濾後的備份交給外國政府。這些備份文件將會刪除掉一些可能有價值或有危險的科技,或是只列出大綱。原始的完整內容將列為最高機密。
傑森跨過門檻的時候,身體在發抖。整個早上他的步伐都很零亂,所以他把那些備用的藥交給我拿著。他要用的已經留在大房子裡了。那些裝著藥水的玻璃瓶放在一個泡棉襯裡的皮製手提袋裡,整個重量大概是兩、三百公克。
「傑森沒告訴你嗎?自從五月以後,艾德華就一直自己租房子住在喬治城。離婚協議還沒有談完,不過,卡蘿應該會分到大房子,清潔管理費用由艾德華支付。其他的一切歸艾德華所有。離婚是艾德華提出來的,不是卡蘿。這大概也不難懂。幾十年來,卡蘿一直沉迷在酒精裡。她這個媽媽做得不怎麼樣,做艾德華的太太也不怎麼像樣。」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打掃這間房子,清清灰塵。不過,自從我媽去世之後,房子就一直關著很少有人進來。我一直沒有回來整理她的遺物,而我們家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卡蘿寧願讓房子保持原狀,不想有什麼變動。然而,你卻可以感覺到時間的存在。很明顯。時間一直盤踞在這裡,時間把這裡當成它的家。客廳裡有一股密封了很久的味道。長年沒有使用的家具,發黃的紙張,塵封多年的布料纖維,這一切彷彿都滲出一股原始材料的氣味。卡蘿後來告訴我,冬天的時候,她在屋子裡開了暖氣,以免水管結冰。夏天的時候,她會把窗簾遮起來擋太陽。今天有點涼,屋裡屋外都一樣。
他說,感覺上就像輕微的感冒。不過,到了三點左右,他開始求我把溫度計和血壓計拿……拿到別的地方去。他的意思是,叫我走開。
「當然不是,不過,防患於未然也不見得是什麼壞事。」他很認真地看著我,眼睛每隔幾秒鐘就會向左邊抖一下。症狀又出現了。「你是不是有點擔心?」
大房子裡留了一瓶藥水,其他的藏在小房子裡。我從包包裡拿出一根針筒,裝上無菌針頭,從瓶子裡抽出清澈透明的藥水。萬諾文已經教我演練過好幾次了。這是進入第四年期的規程。在火星上,他們會舉行一個安靜的儀式,準備一個舒服的地方。在這裡,我們有十一月的陽光,時間分秒必爭。
好一會兒她才意會過來。她倒抽了一口氣,往後退。「我?」
「卡蘿……」
那天晚上,我們在羅頓家那台大得嚇人的老舊電視上看大選的結果。卡蘿找不到她的眼鏡,只好貼近電視,一直眨眼睛。她大半輩子對政治一向不聞不問。她的名言是:「那是艾德華的部門。」所以,我們只好跟她解釋那些候選人誰是誰。不過,她似乎還滿喜歡那種選舉的氣氛。每當傑森開個小玩笑,卡蘿就笑得很開心。看她那個樣子,傑森就一直開玩笑。從她笑起來的模樣,我依稀看得到黛安的影子。
「你不相信他嗎?」
然後她轉身走出房間,走路搖搖晃晃,一隻手扶著牆壁。
「教會裡又在搞鬥爭了嗎?」
「你是擔心有人會來搜查嗎?」
萬諾文到地球來訪問的消息,上禮拜三已經正式發布了。他的照片已經在電視和報紙的頭條新聞出現好幾天了。電視上還有一段現場報導,畫面上,總統搭著他的肩膀,兩個人一起走過白宮的草坪。白宮已經發表了明確的聲明,表示萬諾文是來幫助我們的,但是他也無法立即解決時間迴旋的問題,對假想智慧生物也不夠了解。一般民眾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
「萬諾文說,除非是熱核子爆炸那樣的高溫,否則它們的化學結構非常穩定。不過,如果他們要搜索大房子,範圍會涵蓋整個庭院。」
那是一個古老的思想。極端的猶太教團體相信,在聖殿山上祭獻紅色小牛,象徵著彌賽亞的降臨。幾年前,這些極端分子曾經發動所謂的「紅色小牛」行動,攻擊耶路撒冷的「圓頂清真寺」,其中一次行動損毀了「阿克薩清真寺」,導致該地區差一點爆發戰爭。以色列政府全力鎮壓這些行動,結果卻只是把這些組織趕入地下。
三天後,他發高燒。我想盡辦法都沒能讓他退燒。燒了一天,他幾乎都陷入半昏迷狀態。又過了一天,他的皮膚開始發紅起水泡。那天傍晚,他開始慘叫。
這個時候,攝影機又拉到他臉上的特寫。萬諾文說:「還好,有一個辦法可以蒐集情報。我帶了一個計畫到地球來。我已經和很多人討論過這個計畫,包括葛蘭總統,剛當選的羅麥思總統,還有其他各國的元首。」接下來,他開始說明複製體計畫的大綱。「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查出來,假想智慧生物是不是也控制了別的星球,而那些星球的反應是什麼,地球最後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我說:「再一下子就好。」
那種感覺很難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樣的感覺。我心中的痛苦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彼此矛盾互相衝突,不知道應該先去感覺哪一種痛苦。「沒有她你會比較好過。」小傑跟我說了好幾次。他說得對,但也是陳腔濫調:沒有她你會比較好過。如果我搞得懂她,我才會更好過。茉莉究竟是在利用我,還是在懲罰我利用了她?我對她的愛是冷淡的,甚至有點虛偽,而她卻為了利益冷酷地捨棄了我的愛。我們兩個人是不是誰也不欠誰?如果搞得懂這一切,我會更好過。
「因為妳的孩子把自己的命託付給我。卡蘿,妳聽我說。我需要人幫忙。我一直在照和-圖-書顧他,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我已經撐不了多久了,我需要找個人在這裡陪他。一個真正懂醫學,能夠做出專業判斷的人。」
當時是禮拜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公寓裡。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可是我卻把百葉窗放下來。一整個禮拜,我一邊忙著在基金會的診所裡看病,一邊偷偷摸摸跟萬諾文和小傑討論。然而,到了週末,我卻發現自己陷入一片空虛。我心裡想,忙是一件好事,因為,人一忙起來,就會淹沒在每天沒完沒了的麻煩事裡,但你至少還搞得懂那是什麼麻煩。忙碌會趕走痛苦,使你忘記悔恨。每天重複機械式的動作,那樣的生活可以讓人活得比較健康,至少是一種拖延戰術。很有效,不過,唉,卻也是暫時的。早晚那些嘈雜的聲音會消失,人群會散去,而你回到家,面對著燒壞的電燈泡,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面對著凌亂的床鋪。
昨天晚上就開始下雨了,下得很大,一直延續到今天下午還下個不停。我把領子翻起來擋雨,跑過草坪到我媽的房子那邊去。我到地下室找到那個寫著「紀念品(學校)」的鞋盒,拿到客廳裡。
她還是不太願意談時間迴旋,不過,當我和小傑在他面前討論的時候,她好像也聽得很高興。我又想到許多年以前黛安教我的那首詩,郝士曼的詩:幼兒尚未知曉,已成大熊佳餚。
「也不能說是贊成。我對艾德華的觀感還是沒有改變。他是個很差勁、對孩子漠不關心的爸爸。至少對我是這樣。我不喜歡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應該喜歡他。另一方面,我也不怕他,不像傑森那樣怕他。傑森把他當成是改變歷史的工業巨人,華盛頓權力高峰呼風喚雨的人物……」
報導說,「世界之音」贊助很多牧場,這些牧場遍佈美國中西部和西南部。他們很虔誠地投入活動,希望促使「哈米吉多頓」的世界末日善惡決戰早日來臨。他們想盡辦法要培殖一頭全身血紅的小牛。過去四十年來,已經有人貢獻了無數的小母牛,結果卻不盡理想。他們相信這頭紅色的小牛將會比之前的小母牛更優越。
當畫面的鏡頭拉到他臉部的特寫,他的威嚴就出來了。攝影師特別喜歡拍他的眼睛和他那神祕的微笑。他開始對著麥克風講話時,聲音很柔和。他刻意壓低自己的聲調,聽起來會比較像地球人在講話。
「我已經盡力了。他對鎮靜劑沒有反應。我們最好明天早上再來討論。」
「你很會甜言蜜語騙人。不過我知道……呃,也不能說我全都知道。不過,我知道他生病了。他沒有跟我說很多。我還知道,他正在等你來幫他治療。你要用的是一種偏方,不過很有效。」她把手臂從我手中抽開,凝視著我的眼睛。「你要用在他身上的藥,會有效的,對不對?」
有一兩次,她把那些盒子拿下來,讓我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目的是為了要讓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她曾經度過一段多麼艱苦的歲月。那些東西就像證據一樣,證物甲乙丙,三個盒子,上面寫著「紀念品」和「雜物」。有一些真實歷史的遺跡摺疊成一張一張混雜在盒子裡。例如,一些發黃的報紙頭條新聞剪報,報導恐怖分子的攻擊事件,戰火不斷,總統大選,或是總統遭到彈劾。此外,裡面還有一些小飾品。小時候我很喜歡把那些小飾品握在手裡玩。還有一個光澤黯淡的五毛錢硬幣,那是一九五一年發行的,也就是我父親出生那一年。此外,還有四個棕色和粉紅色的貝殼,那是她當年在波士頓的柯庫斯庫克灣撿到的。
「據我所知,妳應該還有醫師執照。」
「妳是不是打過電話給卡蘿了?」
他叫了一聲媽媽,然後說:「說真的,妳不覺得這樣罵泰勒有點不公平嗎?拜託妳聽泰勒的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是傑森的聲音。這又是火星藥的另一個特徵,你隨時會清醒過來,但也隨時會陷入昏迷。顯然清醒的時刻來了。我轉身過去看他。
打了針之後,並沒有立即反應。不過,到了第二天中午,傑森開始有點發燒了。
他說:「大房子。」
我心裡緊張得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說:「對。」
「那和時間迴旋有關係嗎?」
「他要我答應他不要問問題。我心裡想,應該不會有事。傑森很信任你,所以我也很信任你。雖然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感覺上很像看著當年住在草坪對面的那個小男生。不過,當我看著傑森的時候,感覺也像是看到一個小孩子,失蹤多年的孩子……我甚至想不起來他們是在哪裡走失的。」
我說:「總會過去的。」
我們必須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以免藥效發作的激烈反應引人猜疑,而我在照顧他的時候也不會引人側目。但那個地方也不能太偏僻,緊急的時候必須可以叫得到救護車。那個地方必須很舒服,很安靜。
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面。聯邦政府的安全人員穿著生化防護衣,把大房子的階梯擠得水洩不通。
我們看到一段給人印象很深刻的畫面。推土機把一堆被撲殺的牛鏟進一個大墳墓裡,灑上石灰。五年前,同樣的事件也曾經重創日本的牛肉產業。從巴西到埃塞俄比亞,十幾個國家爆發了心血管耗弱,後來災情也控制住了。人類的心血管耗弱是可以用現代的抗生素治療的,可是,這種疾病卻常常死灰復燃,持續傷害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
那天晚上,卡蘿很反常的說她想看晚間新聞。傑森有點累了,不過還是很清醒。他也想看。於是,我們足足看了四十分鐘,從全球各地戰火頻傳到名人顯貴的官司纏訟。有些新聞看起來還滿有意思,例如,萬諾文的最新消息。他到比利時去和歐盟的官員會面。有一則好消息是烏茲別克那邊傳回來的,陸戰隊的先遣部隊終於得到了支持。還有一個特別節目報導心血管耗弱症候群和以色列的乳製品產業。
「約旦大禮拜堂現在碰到一些法律上麻煩。詳細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我們並沒有直接牽涉進去,不過賽門很不好受。你真的沒事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啞啞的。」
我用手電筒照那只盒子。那是一個鞋盒。鞋盒上面有一個佈滿灰塵的「紐巴倫牌」商標,商標上又寫了幾個粗粗的黑字:紀念品(學校)。
「現在只能告訴妳這麼多。妳跟賽門還好嗎?」上次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好像提到什麼犯法的問題。
可是,當年移民到火星上的人類並沒有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的基因,而且,火星人對傑森目前正在吃的藥一無所知。儘管萬諾文堅持說我的顧慮是多餘的,我卻發現他說話的時候很少笑。於是,我們也只能孤注一擲了。在我第一次幫他注射之前的一個禮拜,我已經減少傑森硬化症藥物的服用劑量。我並沒有停藥,只是減量。
「卡蘿還是老樣子,靠酒瓶過日子。那你呢?你和茉莉還好嗎?」
我趴到暖氣爐金屬板後面的角落裡。那裡是一個佈滿灰塵的死角,就連專業的清潔工人都很容易忽略。我告訴小傑,這裡有一小片裂開的石牆,用一點技巧就可以把它撬開,然後,你會看到松木柱和牆底中間有一條小溝。
他永遠都想知道事情是怎麼做的。
第二天早上,我幫傑森打了第一針藥劑。小傑癱在羅頓家大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窗外。他穿著一條牛仔褲和棉襯衫,散發出一種懶洋洋的貴族氣息,感覺很虛弱,但是很自在。我不知道他心裡會不會害怕,不過,至少我看不出來。他捲起右邊的袖子,露出臂彎。
「我知道。不過我說的是真的。他是有點毛病,不過已經治好了。」
不過,為了讓那些人釋懷,小傑暗示說我只是「社交訓練課程」的一部分,在政治活動和科學工作之外,協助萬諾文習慣地球上的社交禮儀。而我也向那個醫學小組的負責人再三保證,沒有她的直接參與,我絕對不會對萬諾文|做任何治療。那些研究人員開始議論紛紛,說我是一個投機分子,蠱惑萬諾文,藉此打入核心圈子。萬諾文公開露面之後,我會簽下一份條件優渥的出書契約。流言自然而然地傳開了,而我們也不做任何澄清。這些流言有助於我們達到目的。
我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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