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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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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絕望的興奮

第六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到了巴東城外,我們就換車了,從尼瓊的救護車換到一輛私人汽車。司機也是米南加保人。他把我們載到濱海公路的一個貨車場,讓我們下車。我,伊布伊娜,還有伊安。貨車場是一大片黑色的沙石地,上面蓋了五間巨大的鐵皮屋頂倉庫。倉庫兩邊是一堆堆圓錐形的散裝水泥,上面遮著防水布。一節腐蝕得體無完膚的油罐列車閒置在鐵路支線上。辦公室是一間低矮的木頭房子,招牌上的印尼文翻譯出來就是「巴羽通運」。
伊娜說,「巴羽通運」也是她前夫賈拉開的另一家公司。我們見到賈拉的時候,他在接待室裡。賈拉長得很壯,臉蛋紅彤彤的,身上穿著一套金絲雀黃的西裝,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胖老人型的啤酒杯,唯一不同的是他穿著熱帶的服裝。他和伊娜兩個人互相擁抱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對和平收場的離婚夫妻。賈拉握握我的手,然後又彎腰握握伊安的手。賈拉向櫃檯職員介紹說我是「波士頓沙福克來的棕櫚油進口商」。這樣一來,萬一她被新烈火莫熄的傢伙抓去問話,也不至於洩漏我的身分。然後,他帶我們走到他車子那邊。那是一輛使用燃料電池的寶馬,車齡已經有七年了。我們往南開向德魯巴羽港。賈拉和伊娜坐前面,我和伊安坐在後面。
德魯巴羽港,巴東城南邊的大深水港。賈拉就是靠這個港口發財的。他說,三十年前,德魯巴羽港只不過是蘇門答臘的一個泥沙海灣,一個冷冷清清、設備簡陋的小港口,來來往往的貨物不過就是一些煤炭、天然棕櫚油和肥料。後來,村落制度恢復之後,經濟突飛猛進,而大拱門年代也帶來人口的暴增,如今的德魯巴羽港已經完全改觀,成為一個很先進的港灣。這裡有世界級的碼頭和停泊設備,巨大的倉儲中心。現代化的機具裝備太多了,多到後來賈拉都懶得再用噸位去統計,例如拖船,短期堆棧,起重機和鏟裝機。伊娜說:「德魯巴羽港讓賈拉十分引以為傲,這裡的高級官員沒有被他收買的,找不到半個。」
「最高的也不過就是到總務處長罷了。」賈拉糾正她。
「你太客氣了。」
「賺錢有什麼不對嗎?我生意做得太好了嗎?替自己撈點好處犯法嗎?」
伊娜低下頭說:「你這種問題就是狡辯。」
我問他,現在是不是就要直接到德魯巴羽港去登船了?
賈拉說:「還沒那麼快。我現在要先帶你到港區去。我已經幫你準備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登船可不是隨隨便便走上一條船,舒舒服服找個位置坐下來那麼簡單。」
「還沒有船嗎?」
「船當然有。開普敦幽靈號,一艘很棒的小型貨輪。她現在正在裝載咖啡和香料。等貨艙都裝滿了,錢也都付了,證件也簽發了,然後乘客才可以上船。但願上船的時候不要驚動任何人。」
「黛安呢?黛安現在也在德魯巴羽港嗎?」
伊娜說:「她很快就會到了。」說著,伊娜對賈拉使了個眼色。
他說:「是啊,她快到了。」
德魯巴羽港或許曾經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商港,但如今,它就像任何一個現代港口一樣,本身已經發展成一座城市。然而,這座城市不是為人創造的,而是為貨物創造的。港區圍在柵欄裡面,不過,周邊生意卻圍繞著港區蓬勃發展,就好像紅燈戶總是寄生在軍事基地四周一樣。這些周邊生意包括下游的貨運承攬商和碼頭監工,沒有執照的卡車集團和地下油行。那些卡車集團用的是拼裝改造的十八輪大卡車。我們的車子沿著這些地方呼嘯而過。賈拉希望天黑之前能夠把我們安頓好。
巴羽灣的形狀像一隻馬靴,海面上浮著油污,碼頭和防波堤突出到海面上,彷彿一根根的水泥舌頭正在舔舐海水。岸邊進行著大規模的貨物裝卸作業,嘈雜繁忙,卻又井然有序。在第一線和第二線的倉庫和貨櫃場,起重機彷彿巨大的螳螂一樣,攀附在繫著纜繩的貨櫃輪上,啃食貨艙。我們沿著鐵柵欄開到港區入口的警衛室,停下來。警衛室裡有人駐守。賈拉把手伸出車窗,好像拿了什麼東西給警衛。也許是證件,也許是紅包,也可能都是。警衛朝著賈拉點點頭,意思是可以通過了。賈拉像個哥們兒般地跟他揮揮手,開進去。賈拉沿著一排CPO石油公司和「艾維加」石油公司的油槽向前開,速度簡直像是在玩命。他說:「我已經安排你在這邊過夜。我在五號碼頭的倉庫裡有一間辦公室,裡面只有一大堆的散裝水泥,別的什麼也沒有,不會有人去打擾你。明天早上,我就會把黛安.羅頓帶過來。」
「然後我們就可以走了嗎?」
「有耐性一點。不是只有你們要移民海外,只不過,你們的身分是最可疑的。可能會有點麻煩。」
「比如說?」
「當然就是新烈火莫熄那幫人。警察有時候會來掃蕩碼頭區,抓偷渡和走私。通常他們都會抓到幾個,或者很多個。抓多抓少要看來的警察有沒有打點過。這陣子,雅加達那邊施加很大的壓力,所以,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而且,聽說會有勞工示威抗議活動。這邊的碼頭工人工會是非常激進的。運氣好的話,也許衝突還沒有爆發我們船就開走了。所以囉,恐怕要委屈你在黑漆漆的倉庫裡睡一個晚上。現在我要帶伊安和伊娜去跟村子裡的人會合。」
「不行!」伊娜的語氣很強硬。「我要跟泰勒在一起。」
賈拉愣了一下,然後看著伊娜說了幾句米南加保話。
她說:「不好笑,別胡說八道。」
「不然又是為了什麼?妳不相信我不會讓他受傷害嗎?」
「以前我相信你,結果是什麼?」
賈拉咧開嘴笑了一下。他的牙齒被菸燻得黃黃的。他說:「冒險。」
伊娜說:「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後來,我們走進碼頭附近的倉儲中心最北邊,來到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這個房間本來是海關驗貨員的辦公室。伊娜說,屋頂漏水一直都沒人來修,所以這間倉庫就暫時關閉了。
牆上有一扇窗,玻璃上加裝了鐵絲網。我隔著窗戶往下看,底下有一個凹狀的儲藏區,被水泥粉染成一片蒼白。整個地板像一片泥沙淤積的池塘,一根根的鋼柱豎立在地板上,看起來像是一排生鏽的肋骨。
牆壁上裝了幾盞安全燈,彼此間隔很遠。那是倉庫裡唯一的亮光。飛蟲從牆縫鑽進來,成群圍繞著加裝了鐵絲網的燈泡盤旋,燈泡下面的地板上有堆積如山的死蟲子。伊娜設法點亮了一盞檯燈。角落裡堆了一疊空紙箱。我挑了幾個比較乾的紙箱,折平之後重疊鋪在地板上,做成兩個簡陋的床鋪。沒有被子可以蓋,不過,反正晚上很熱。雨季快到了。
伊娜問我:「你真的睡得著覺?」
「雖然沒有希爾頓大飯店那麼舒服,我鋪床的本事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那些噪音。外面的聲音那麼吵,你真的睡得著?」
德魯巴羽港夜間是不打烊的,裝貨卸貨二十四小時不停。我們在倉庫裡面看不見,不過卻聽得到聲音。我們聽得到重型馬達在運轉,鋼鐵擦撞擠壓,還有好幾噸重的貨櫃正在移動。我說:「我睡過更糟糕的地方。」
伊娜說:「我不太相信,不過,謝謝你的安慰。」
然而,我們兩個人倒是都沒睡。我們坐在桌子旁邊,在檯燈昏黃的燈光下坐了好幾個鐘頭,偶爾聊個幾句。伊娜跟我聊到傑森。
藥效發作那段時間我寫了很多筆記。那些筆記我拿給伊娜看過。她說,她看過傑森轉化到第四年期那一段描寫,感覺上沒有我那麼嚴重。我說,她錯了,我只是沒有把服侍他大小便的一些細節寫進去。
「那他的記憶呢?他沒有喪失記憶嗎?他不在乎嗎?」
「他沒跟我談到這個。我認為他是很在意的。」事實上,有一次他退燒之後醒過來,要我幫他把一生的經歷寫下來。他說:「小泰,幫我寫下來,我怕自己會忘記。」
「他沒有出現書寫狂的症狀嗎?」
「沒有。當大腦開始重新串聯語言機能的時候,就會出現書寫狂的症狀。不過,那只是一種可能的症狀,不一定會出現。他發出來的那些奇怪的聲音也許就是在他身上出現的症狀。」
「這些應該是萬諾文教你的吧。」
是的,要不然就是我在他給我的醫學檔案裡讀到的。我後來研究過那些醫學檔案。
伊娜對萬諾文還是非常好奇。「他在聯合國演講的時候提出了一些警告,提到人口過剩和資源耗盡。萬諾文和你討論過這些問題了嗎?我是說,在他死……」
「我知道。沒錯,他確實和我聊過一些。」
「他說了什麼?」
有一次,我和萬諾文聊天,我問他,假想智慧生物最終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當時,萬諾文畫了一張圖給我看。我在佈滿灰塵的拼花地板上把那張圖重畫一遍給伊娜看。那是一條水平線和一條垂直線構成的座標圖。垂直線代表人口,水平線代表時間,還有一條鋸齒狀的趨勢線穿越整個座標。趨勢線的角度比較接近水平。
伊娜說:「這是從時間來看人口的消長。我懂的大概就是這樣,可是,這條線究竟代表什麼?」
「代表任何一種動物在一個穩定的生態體系中的數量。可能是阿拉斯加的狐狸,伯利茲的吼猴。生物數量會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而產生變動,例如寒冷的冬季,或是掠食動物增加了。不過,至少短時間內數量是穩定的。」
然而,萬諾文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從比較長的時間來觀察那些懂得使用工具的智能生物,會出現什麼現象呢?我又畫了另一個座標,不過,這次趨勢線的方向穩定地趨近垂直。
我說:「我們可以說這張是人類的座標圖。人類開始學會累積他們的技術。他們不但自己會敲打火石引火,還會教別人敲,並且懂得有效率地分配工作。團隊合作可以創造更多的食物。人口開始成長。合作的人愈來愈多,愈來愈有效率,也就創造出更多的新技術:農業、畜牧、閱讀、書寫。人類學會了閱讀和書寫,就能夠更有效率地讓更多人分享技術知識,甚至能夠將這些技術知識留傳給後代的子孫。」
伊娜說:「所以曲線就向上揚了。到最後,地球將會人滿為患。」
「噢,不會的。還有其他的因素會把曲線拉平。經濟愈來愈繁榮,科技愈來愈發達,這一切都真正發揮了功效。人類一旦生活富足安定,就會希望限制人口的繁殖。他們的方法就是科技和控制生育。萬諾文說,最後這條曲線又會回復水平。」
伊布伊娜好像有點困惑。「這麼說起來,人類不就沒有問題了嗎?沒有饑荒,也不會人口過剩?」
「很不幸,地球人口的曲線距離水平還遙遠得很,而且,我們現在已經快要走到瓶頸了。」
「走到瓶頸?」
我又畫了另一個座標圖。這次的曲線像一個歪斜的英文字母S,最上面呈現水平。不過,這張圖上面有兩條平行的水平線:一條在曲線的上方,代號A;一條穿過曲線的上半部,代號B。
伊娜問:「這兩條線是什麼意思?」
「星球的供養能力。有多少可耕地可以用在農業上,有多少燃料和天然原料可以用來維持科技工業,有多少乾淨的空氣和水。這張座標圖呈現出一種差異,成功的智能生物和不成功的智能生物之間的差異。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曲線能夠在遇到瓶頸之前達到水平,那麼,他們就有機會永遠生存下去。成功的智能生物將能夠繼續發展,達到未來學家夢寐以求的境界,也就是,向太陽系其他的星球擴展,甚至擴展到整個銀河,操控時間和空間。」
伊娜說:「真偉大。」
「別高興得太早。另一種情況就很悲慘了。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沒有在星球供養能力飽和之前穩定下來,那麼,他們命運就很悲慘了。全面饑荒,科技工業癱瘓。第一波文明突飛猛進,耗盡了整個星球的資源,結果卻沒辦法再重建了。」
她打了個冷戰。「我懂了。那麼,我們是哪一種?生物A還是生物B?萬諾文告訴你了嗎?」
「他只是說,地球和火星都快要碰到瓶頸了。然而,在我們碰到瓶頸之前,假想智慧生物介入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干涉呢?他們想要我們怎麼樣?」
這個問題,萬諾文他們也找不到答案。我們也沒有答案。
不過,這樣說是不對的。傑森.羅頓似乎已經找到某種答案。
然而,我暫時還不想跟伊娜談這個問題。
伊娜打了個哈欠。我撥撥地板上的灰塵,把剛剛畫的圖案抹掉。她關掉檯燈,整個倉庫裡只剩下零零星星幾盞安全燈,光線微弱幽暗。倉庫外面傳來一陣陣的撞擊聲,彷彿有人在敲打一口巨大的鐘,聲音聽起來很瘖啞,大約每隔五秒鐘就會敲一聲。
「滴答滴答。」伊娜說。她躺在發霉的紙板上翻來覆去。「我還記得時鐘的滴答聲。泰勒,你還記得嗎?那種老式的時鐘。」
「以前我媽的廚房有一個。」
「時間真的有好多種。有我們計算生命的時間,像是幾月幾年。也有更長的時間,像地表上形成山脈,星星誕生的時間那麼長。還有一種時間是我們心臟跳一下的瞬間,外面的世界卻已經是滄海桑田。一個人同時活在很多種時間裡實在很辛苦。很容易就會忘掉自己同時活在這麼多時間裡。」
外面還是持續傳來一聲一聲的敲擊。
我說:「你說話很像第四年期的人。」
微弱的燈光下,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疲倦。
她說:「我只要活這輩子就夠了。」
第二天早上,我聽到有人把伸縮式欄杆門拉開到底的聲音,人就醒過來了。陽光突然照進來,我聽到賈拉在叫我們。
我趕緊跑到樓下去。賈拉已經走到倉庫中間的位置。黛安跟在他後面,走得很慢。
我朝著她走過去,邊走邊叫她的名字。
她想對我笑笑,可是牙齒卻在打戰,臉色異乎尋常的蒼白。這個時候,我看到她把一件捲起來的衣服壓在腰上,那件衣服和她身上的棉上衣都被滲出來的血染成一片鮮紅。

絕望的興奮

有很多這樣的人私下密謀想殺害他。國安部攔截到很多這類恐嚇威脅的情報,列入檔案記錄。
「是的。」
我的口氣比較緩和了。我說:「你跟黛安聯絡過嗎?」
「我不是……」艾德華忽然變得有點悶悶不樂。或許只是因為他血液裡的酒精在發作了。「我只是想,也許他會聽你的……」
我在弗雷格斯塔夫城外的一間汽車旅館過夜,第二天早上再趕到機場和萬諾文會合。他和一群安全人員在機場的官員候機室裡。
我本來當時就想站起來走人了。我沒有走,大概是因為我感覺到他渾身散發出一種絕望的焦慮。艾德華還是老樣子,渾身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優越感,卻又刻意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因此在家裡備受尊崇。不過,他現在已經喪失那股自信了。他口沫橫飛地講完了,陷入一陣沉默。這個時候,他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不是摸摸下巴,就是把餐巾紙折起來又打開,或是撥撥頭髮。他第二杯酒已經快喝完了,卻還沒有開口講話。也許他已經喝了不止兩杯了。那個女服務生又繞過來了,還是一副愉快活潑的模樣。
「真希望我能夠告訴你她很好。她應該很好。可是,醜聞爆發之後,他們那整群人就搬到鄉下去了。其中有幾個人目前還必須等候傳喚,接受聯邦調查局的偵訊。所以,他們不希望有訪客。」
我說,我找到黛安了,她身體還好。
「我可沒打算要去。」
「是嗎?時間迴旋已經這麼久了,還有誰不是偏執狂?全世界都是偏執狂了。我們都知道有一股邪惡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們的生活,這大概就是你所謂的偏執狂。」
房間裡的擺設感覺還滿舒服的,只不過有點老氣。角落裡有一張大床,波浪紋的床墊,上面鋪著一條襯裡縫線的被子,窗戶上有黃色方格棉布的窗簾。長條木頭地板上鋪著棉製的小地毯。窗戶旁邊有一張椅子,黛安就坐在椅子上。
我笑了起來。「你留著慢慢喝吧。我怕那些水還不夠你喝。」
「因為我沒辦法。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他用一種嫌惡的眼神看了那些安全人員一眼。「很不幸,他們恐怕沒有辦法分享。這些人都是視而不見。」
「他想發射複製體。」
「就算怎麼樣,黛安?」
「我不是來綁架她的。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平安。」
「也許她是有意的。我在電視上看過她爸爸,他看起來很嚇人。」
「那你只是路過進來打聲招呼嗎?」
艾德華指責我們是時間迴旋心理麻痹的一代。也許他說對了。我們已經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生活了三十幾年。沒有人擺脫得掉那種隨時會受害的感覺,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意識到有一把利刃在頭頂上懸蕩。生活中的種種樂趣都蒙上了一層陰影。最傑出最勇敢的人也會顯得猶豫不決、畏縮不前。
我叫他。他動了一下,好像全身虛弱無力。子彈劈哩啪啦打在車子的殘骸上,在車身的鋼板上打出一個個的彈坑。我的左腿麻痹了。我拖著身體靠近萬諾文,用一塊椅墊的破片悶熄著火的鞋子。萬諾文呻|吟了一聲,抬起頭。
「黛安?」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黛安的電話號碼改了,我找不到她人。反正,她就是跟那一群世界末日的狂熱分子搞在一起。」
「當然囉,去不去還是由你自己決定。」
「因為他們不能代表整個太陽系,因為這件事攸關整個太陽系,他們不能擅自採取行動。」
「你以為我來這裡只是為了跟你講一些好玩的分析嗎?如果你想跟我辯,你應該問一些實質的問題。」
我們的司機緊急轉向。按照他們所受過的訓練,他本來應該立刻加速離開現場,然而,車子卻減速了。前面的路被擋住了。接著,我們聽到車隊後面傳來另外一聲爆炸。另外一枚地雷把路面炸掉了一大塊,掉到沼澤裡。搶匪的行動冷酷迅速,效率驚人。我們被困住了。
黛安說:「可是大家都被搞得很緊張。連一些生活中理所當然的小事都要考慮能不能做,例如打電話,寫信。」
「你錯了。就算這個計畫成功了,我們得到的也不過就是一些抽象的情報。也許傑森覺得這樣就夠了,可是全世界的人是不會就此滿足的。你不了解普雷斯頓.羅麥思這個人,但我很清楚。羅麥思會很樂於在傑森頭上貼上失敗者的標籤,把他推出午門斬首示眾。政府裡面有一票人希望看到基金會關門大吉,或是換個招牌變成軍事機構。這還是最樂觀的下場。最悲慘的結局是,假想智慧生物被惹毛了,把時間迴旋關掉。」
「你應該知道你兒子的脾氣吧。」
「黛安,我可沒這麼說。」
「沒這回事。」
「我們不是什麼宗教狂熱份子,我也沒有被軟禁。」
他的死讓地球人蒙羞。
我說:「黛安……」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決定陪萬諾文一起到亞利桑納州去。
「艾德華,他們不是狂熱分子。他們只是一個小教會,思想怪怪的而已。比起黛安,賽門還更狂熱一點。」
她說:「我們都很好。也許沒什麼錢,不過還過得去。在這樣的時代,任何人能夠這樣過日子就算不錯了。泰勒,很抱歉我們都沒有跟你聯絡。自從約旦大禮拜堂出了事以後,我們就愈來愈不敢相信教會以外的世界了。你應該也聽說過了吧?」
艾德華坐在酒吧的小包廂裡猛喝酒。看到我他似乎很意外。他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去坐在他對面的長椅上。
艾德華看看我,然後又低頭看看杯子。「我希望你去告訴他,關閉整個複製體計畫。關閉的意思是,把冷藏裝置關掉,摧毀裡面的東西。」
他說:「你剛剛說的我考慮過了,我知道你為什麼想和黛安.羅頓見面。不過,你的要求會讓我們教會為難,你知道為什麼嗎?」
「聽我說完。讓我說完心裡的話。我相信世界末日一定會來臨,我也相信很多年以前傑森對我說過的話。他說,有一天早上,地平線會升起一個巨大腫脹的太陽,有如地獄之火。在幾個鐘頭或幾天之內,屬於地球的日子就結束了。我希望,到了那天早上,我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你說的大概就是傑森吧。傑森告訴你,人類還有救。」
他說:「泰勒,怎麼回事?」
「那就去啊,我們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搞不好是你有偏執狂。」
我說:「我想妳大概要很小心。」
「什麼叫不會覺得不舒服?」
我說:「謝謝你,好像很不錯。」
「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不過,他們是不是這麼想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嗎,杜普雷大夫,約旦大禮拜堂雖然是一個小教會,過去卻鬧過不少爭議。一開始,我們這個教會的成員就很複雜,主要是一群老式的時代主義教派信徒,再加上一些幻想破滅的新國度運動嬉皮。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們都相信世界末日已經迫在眉睫,還有我們都很誠摯地渴望得到一份基督徒的情誼。你可以想像,這個團體要相處融洽並不容易。我們彼此之間有過爭議,後來絕裂了。有些人開始在基督教的教義裡鑽牛角尖。坦白說,看在很多教友的眼裡,他們對教義的質疑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至於賽門和黛安呢,他們加入了一群死忠的後大難主義教派的團體。這些人想把持約旦大禮拜堂。他們的舉動導致了激烈的鬥爭,世俗的人也許會稱之為權力鬥爭。」
峽谷邊緣有一排護欄,萬諾文就站在護欄旁邊。國家公園管理局已經把步道和遊客中心封閉起來,禁止遊客進入。他們派出三個最優秀也最上相的巡警,引導萬諾文到峽谷底下去探險。另外還有一整個分隊的聯邦安全人員也要跟去。他們肩膀上背著槍套,外面套著白色的休閒衫。他們準備在谷底紮營過夜。
「你是怕羅麥思會把基金會關閉?」
然後他笑了一下,從後面的書桌裡拿出一張小紙片,寫上地址和幾行路線指示。「你的點子不錯,杜普雷大夫。你就告訴他們,是巴伯牧師叫你去的。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一點。」
這就有意思了。這個人買通了茉莉.西葛蘭,串通她施展美人計偷取情報。他居然敢打電話給我。我第一個反應,或許也是最正確反應,就是掛電話。不過,這樣的舉動太沒風度。
「鬼扯,你簡直是鬼扯。我是說,算了,坦白說,也許你說得沒錯,我也搞不清楚,也許我們兩個人都需要去做家庭心理諮商。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現在國內的大人物都被萬諾文和他的複製體計畫迷得團團轉了。道理很簡單,因為他的計畫不花錢,可以用它來討選民的歡心。反https://m.hetubook.com.com正死馬當作活馬醫,所以也就不會有人在乎這個計畫到底會不會成功。如果已經束手無策了,那麼世界末日也差不多快到了,所以,當整個天空著火的時候,大家的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了,不是嗎?不是嗎?他們把整個計畫說得冠冕堂皇,好像是孤注一擲,人類最後的希望。可是,說穿了,那只不過是魔術師變戲法的花招,目的只是是為了哄哄那些鄉巴佬。」
「泰勒,把門關起來,我不想讓別人聽到。」
他說:「老闆,這裡是私人產業。」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妳為什麼忽然不打了?」
賽門又恢復了笑容。「等一下就要吃晚飯了,你想先喝點什麼嗎?我們這裡有很多汽水。要不要來一瓶『山露汽水』?」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夠摸清楚艾德華心裡在想什麼,倒也不是壞事。」
「那你去跟他談啊。」
「艾德華,不光是你找不到她,最近都沒有人聽到她的消息了。她失蹤了。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找到她。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噢,我知道。我們偶爾也會聽新聞。你是和那個滿身皺紋的人一起來的,你是他的醫生。」
「沒錯。」
「那太好了。很可惜我沒有親眼見到她。就算她和她哥哥只有一點點像,一定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但這一切是那麼虛無縹緲,那麼不公平……對某個人不公平。也許是對我,也許是對她。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來的。
「你應該瞧瞧他們的科技。這些傢伙搞尖端的生化科技已經搞了差不多一千年了。如果他們真想把那些迷你機器人送上太空去,他們老早就動手了。所以囉,為什麼不動手呢?撇開那些慈悲為懷、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談,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怕假想智慧生物會報復。」
賽門說:「我們身邊的人都沒事。」
「比如說?」
這個時候,女服務生又端一杯酒過來了。突然間,艾德華眼裡彷彿只有那杯酒了,沒興趣再談這件事,沒興趣再跟我講話,沒興趣再去管外面的世界了。「好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有沒有怎麼樣。」他把眼鏡摘下來,用餐巾紙擦一擦。「好,泰勒,你確實應該去。」
「你覺得有可能嗎?」
約旦大禮拜堂現任的牧師是一個剃著平頭的年輕人。他叫巴伯.柯貝爾。我之前打電話跟他聯絡的時候,他答應跟我見面。我正在鎖車子的時候,他走到我車子這邊來,帶我到他的寓所,請我喝咖啡吃甜甜圈。我直接向他表明來意。他看起來像個高中的運動員,雖然變得有點胖,但還是散發出一股昔日球員的氣息。
攻擊部隊是一群身經百戰的罪犯,他們在伏擊路段的前後方沒置了路面地雷。那個路段正好經過一片沼澤保留區。他們配備了自動步槍,還有火箭推進榴彈發射器,布爾克的車隊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從第一枚地雷爆炸算起,大概只要五分鐘,他們就會消失在沼澤遍佈的荒郊野外,開始分贓。可是,他們的觀測員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攻擊銀行的運鈔車是一回事,但攻擊我們的車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這五輛車都有加強安全防護的改裝,而且,那輛裝甲運兵車上載滿了訓練有素的士兵和安全人員。
他們解剖萬諾文的屍體,採取了大量的樣本,然後將屍體火化,為他舉行正式的國葬。他的追悼會在華盛頓國家大教堂裡舉行,全球各國都派遣重要人士前來弔唁。羅麥思總統朗讀了一篇很長的紀念文。
「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
「泰勒,我沒辦法跟他談,他根本不聽我說。」
「只不過,他們都是被那批蛋頭學者牽著鼻子走,而那些蛋頭也都跟傑森一樣被這些東西迷昏了頭。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好朋友傑森為什麼對這個計畫那麼有興趣?那是因為恐懼。他很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目前的情況是,如果他死得不明不白,那就代表全人類都會死得不明不白。人類可以算是很有智能的生物,所以,一想到人類這個物種就要被宇宙淘汰掉了,卻還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道理,這會把傑森嚇得屁滾尿流。所以,大醫師,與其在這邊幫我做診斷,說我是偏執狂,還不如去檢查一下你的朋友,看看他是不是患了偉大妄想症。他想在死之前解開時間迴旋的謎,他把這個當成自己的使命。這個時候,萬諾文出現了。他把火柴送給一個縱火狂。」
沒有人會來干擾我,也沒有人會跟在我屁股後面。媒體對我根本沒興趣。也許表面上我是萬諾文的私人醫師,也許有一些常碰面的新聞記者認得出我,不過,一旦我離開萬諾紋身邊,我就沒什麼新聞價值了,半點也沒有。這種感覺很好。我打開車上的冷氣,到後來,車子裡開始有了一種加拿大秋天感覺。也許這種感覺就是所謂的「絕望中的興奮」。雖然我們已經註定要滅亡了,但未來還是充滿了可能。這樣的感覺在萬諾文公開亮相那段時間開始達到高峰。地球快要滅亡了,再加上火星也跟著陪葬。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甚至,還有什麼是不太可能的?既然世界就要毀滅了,那麼,禮貌、耐性、美德,這一切世俗的標準規範還有容身之地嗎?既然船已經註定要沉了,那麼,還有誰會怕把船搖翻呢?
「他變了很多。」
那幾個女人很少說話。吃飯的時候,她們的眼睛幾乎都盯著盤子。康登的太太矮矮胖胖的.臉上的表情是一副受過不少折磨的樣子。索雷的太太幾乎和她先生一樣高大,每當有人稱讚她菜做得很好,她就笑得特別開心。臉色陰沉的慕艾薩克已經四十多歲了,但他太太看起來好像還不到十八歲。這幾個女人都不直接跟我講話,也沒有人跟我介紹她們的名字。跟這些礦石般的女人比起來,黛安就像一顆閃閃發亮的鑽石。那種對比是非常明顯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的舉動總是小心翼翼。
「我要考慮一下。」
我說:「不是所謂的。他真的是土生土長的火星人。」
「我偶爾會和他講講話。我不覺得他有那麼大的野心想當反基督。」我心裡想,艾德華也許不會同意我的說法。
「你應該問的是,火星人為什麼不自己發射?」
然而,最後奪走他性命的反倒不是這些陰謀。奪走他性命的是人類的貪婪、錯誤的判斷,還有時間迴旋所引發的不顧一切的莽撞。
她轉過頭去,夕陽的紅暈照著她的眼睛。「對不起,我只是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你。我很高興你在東部那邊過得很好。你過得還不錯,對不對?」
傑森認定艾德華到佛羅里達來,一定是計畫要絕地大反攻。從前那個艾德華或許會。然而,此刻我眼前這個艾德華卻是一個垂垂老矣、滿懷悔恨、剛剛失落權柄的老人。這個老人在酒杯裡找到了安慰,滿懷著罪惡感到處漂流。
「我不是老糊塗,泰勒。」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去見他?」
「那你為什麼……」
「那麼,我該走了。」
他說:「哇!如果傳言是真的,那艾德華現在比以前更難伺候了。小心一點。」
賽門走過去站在她旁邊,手扶著她的肩膀。他的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那些女人開始清理餐盤。在康登的牧場裡,這是女人的工作。當餐桌都收拾乾淨了,賽門對大家說,我該走了。
自從羅麥思當選總統之後,艾德華.羅頓就在政壇上銷聲匿跡了。他在工業上的人脈還是很活絡。只要他辦個宴會,還是請得到一群達官貴人。只不過,他再也無法像從前葛蘭總統還在位的時候一樣,站在宮廷政治的權力高峰,享受呼風喚雨的樂趣。事實上,有傳言說他已經快要心理崩潰了,整天窩在喬治城的住處,打電話騷擾從前的政治夥伴。也許吧,不過,倒是小傑和黛安最近都沒有接到他的電話。當我拿起家裡的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突然愣住了。
他說:「歃水為盟。」
車子才剛停住,有個穿著工作褲的高大男人蹦蹦跳跳地從門廊的階梯跑下來。他大概有一百一十公斤重,留著絡腮鬍子,一臉不高興。我把車窗搖下來。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後,他終於想辦法站起來了。他用手撐住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汽車殘骸燃燒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身影。他低頭看看我,好像認出我是誰了。
「他很好。他要我轉告妳,他愛妳。」
她說:「那你過得好不好?我猜,你和*圖*書應該還是跟傑森一起工作。但願他一切平安。」
就連麻痹也會漸漸消退。表面的焦慮底下潛藏著不顧一切的莽撞。靜極思動。
「也許我本來就不應該抱那種期望。」也許長久以來我根本就不應該抱著那種期望。
這下子,萬諾文醒過來了,臉上的表情又困惑又害怕。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月亮一樣又圓又大,而且閃爍著光芒。
然後,大家排成一排很誠懇地跟我說再見。小孩子們有點扭捏不安,跟我握過手之後,他們就一溜煙跑掉了。輪到黛安的時候,她對我點點頭,眼睛卻看著地上。我伸出手。她跟我握握手,眼睛卻不看我。
「什麼,去亞利桑納州?」
他帶著我穿過走廊,走到一扇油漆成乳白色的門。那是賽門和黛安房間的門。他把門打開。
有人說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太空去,可是一直沒有下文。傑森告訴我,骨灰甕保存在史密森機構航空太空博物館的地下室,等候最後的處置。
「我有沒有聽說過大峽谷?好像有,應該有很多人聽說過。」
他又啜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泰勒,喝一杯吧,火氣不會那麼大。」
「但你心裡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她說:「看到你真高興。謝謝你特別撥出時間來看我們,希望沒有耽誤到你的工作。」
「老實說,可以算是,差不多吧。」
賽門說:「泰勒,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能不能送我到柵欄那邊去。今天天氣很暖和,我想散個步,然後慢慢走回來。回來的時候我可以用手電筒。」
很多人憎恨萬諾文。他們不信任他,懷疑他的動機,例如艾德華.羅頓。也有一些人唾棄他,認定他是上帝的敵人。為什麼唾棄他呢?原因很複雜,而且沒什麼道理。因為他的皮膚碰巧是黑色的,因為他主張演化論,因為他握有時間迴旋的科學證據,冒犯了浩瀚宇宙永恆不朽這個真理。
過了幾天,他把那本雜誌拿給我看。他說:「你看看這個。」他說話的時候幾乎興奮得發抖,手上的雜誌反摺到有一張大照片的那一頁。那張照片是「光明天使步道」整建後的特寫,科羅拉多河劈開了前寒武紀的巨大砂岩,注入一片碧綠的湖泊。照片上還看到一個從中東迪拜來的觀光客騎在驢上。「泰勒,你有沒有聽說過大峽谷?」
「你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眼睛看著別的地方,好像在盤算要說什麼。他又說:「傑森已經變成萬諾文的爪牙了。我希望他能夠清醒過來,看清楚怎麼回事。」
我問他:「有話想跟我說嗎?」
「我當然在乎。」
「那就是不忠。我已經把自己奉獻給賽門了。在上帝和法律的見證下,賽門是我的丈夫。或許那不是明智的選擇,但那畢竟是我的選擇。也許我不是很虔誠的基督徒,但我很清楚自己有什麼責任,我知道自己必須堅持下去,我知道自己必須挺身和某個人站在一起,就算……」
他又說:「我要跟你談談傑森。」
「她被時間迴旋嚇得失魂落魄。你們這一代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她都還沒有真的長大就一頭栽進這個狗屁倒灶的宗教裡。我印象很深刻。時間迴旋令她變得很消沉。晚上吃飯的時候,她會突然開始念聖人托馬士.阿奎那的名言。我本來希望卡蘿能夠勸勸她,可是卡蘿實在沒什麼用。這倒沒什麼好奇怪的。所以,你知道我想出什麼辦法嗎?我安排了一場辯論,讓她和傑森辯論。我注意到,大概有半年的時間,他們一直在爭辯上帝的問題。於是,我就讓他們來一場正式辯論,你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學裡那種辯論。竅門在於,我讓他們交換角色,為自己反對的一方辯論。傑森必須為上帝的存在辯護,而黛安則必須從無神論的觀點出發。」
黛安穿著一件寬鬆的棉質素色連身裙,腰上綁了一條帶子,頭上戴著一條紅白相間的格子頭巾,看起來像是一個美國南部鄉下的穆斯林婦女。她沒有化妝。事實上,她根本不需要化妝。想用破爛寒酸的衣服遮蓋豔光四射的黛安,差不多就像是用草帽去遮住探照燈一樣,白費功夫。
萬諾文弓著背,慢慢跪起來。他好像有點意識不清。他鼻子在流血,額頭上有傷口,皮開肉綻。
「你火氣比較小嗎?你乾脆有話直說吧,艾德華。」
「但你實在沒有必要惹上這種麻煩。我身體很好,過得也很快樂。你可以告訴小傑和卡蘿我很好。至於艾德華,如果他在乎的話,你也可以跟他講一聲。我不需要別人跑來突擊檢查。」
「擔心假想智慧生物會報復?他們跟我們一樣,對假想智慧生物一無所知。」
他笑了一下。「你說的大概是『陷落之地』,也就是你們地球人所說的『水手谷』。六十年前,你們的太空船『火星水手號』飛到火星的軌道上,發現了這個峽谷,就幫它取了這個名字。你們的六十年前,也可以說是我們的一萬年前。水手谷有些地方看起來確實很像這幾張亞利桑納州的照片。不過,我自己從來沒有去過水手谷,而且,以後大概也沒有機會去了。我想,我寧願去看看大峽谷。」
我說好。
「難道你都不在乎她是不是還活著?」
「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卻造成了那種結果。」
丹.康登是這群人的領袖。他長得很高大,臉色陰沉,黑色的絡腮鬍,長相醜陋,有點林肯總統的味道。他在禱告中強調說,讓陌生人分享食物是一種美德,即使這位陌生人不是我們邀請來的。阿門。
「你現在才想到?」
安全人員為了清查周邊地區,耽擱了大約一個鐘頭。車隊在黃昏的時候正式啟程。上了高速公路,萬諾文打了個大哈欠,連忙跟我說不好意思。「我不太習慣一口氣做這麼長時間的運動。」
我說:「萬……」
「只不過,你跑這一趟,結果和你原先期望的好像不太一樣,對不對?」
「是啊!泰勒!去亞利桑納州,去大峽谷!」他也許是一個第四年期的智慧長者,不過,此時此刻,他講話很像一個十歲的小男生。「你要跟我去嗎?」
「你要留下來吃完飯再走。這是禮貌。」她兩手垂立在身旁,低頭看著地上。「趁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有些話我要告訴你。我的信仰沒有賽門那麼堅定。我不敢說我相信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有信仰的人就能夠上天堂。願主寬恕我,但我就是沒辦法完全相信這一切。不過,我倒是相信世界末日一定會來臨,那一天已經快到了。我們會失去生命,而且……」
柯貝爾牧師啜了一口咖啡。
賽門說:「傑森的傳言很多。」他還是抓著黛安的肩膀。他的手在雪白棉布的襯托之下,顯得冷酷、僵硬而又黝黑。「大家都在議論傑森和那個全身皺紋的人,所謂的火星人。」
「那樣看起來不會很奇怪嗎?」
「如果你心裡不會覺得不舒服的話,我是希望你去一下。」
爆震像鐵拳一樣撞擊我們堅固的車身,訓練有素的車隊立刻散開。但我們距離實在太近了,我甚至看得到那輛前導車被一股巨大的黃色火焰轟上天空,然後又摔回柏油路面,起火燃燒,車輪被炸得開花。
他沒有等我回答就關上車門,打開手電筒。我從後照鏡看著他緩緩地走下山坡,消失在黑暗中,隱沒在陣陣的蟋蟀叫聲中。
「沒錯,好像不成比例。」
還好,那天晚上,路上沒有搶匪也沒有殺人犯。
然而,行動卻未必是明智而正確的。沿著公路,我看到三座警告標誌,提醒駕駛人附近可能會有公路搶劫。收音機裡的路況播報員念了一串名單,列舉了被警方封閉的幾條道路。她的口氣漫不經心,彷彿是在播報導路維修的路段。
柯貝爾牧師眨了眨眼,似乎在考慮。
裝甲運兵車外形四四方方,看起來很容易會誤以為是當地銀行用來運鈔票的裝甲車。
我打電話給傑森,告訴他這件事。
「你要我跟他說什麼?」
「每個人都希望。」我心裡想,也許茉莉.西格蘭是例外。到了那一天,茉莉會像那部老電影『海灘上』一樣,手上拿著一瓶毒藥。有很多像茉莉那樣的人都會是那樣的結局。
康登說:「杜普雷大夫,你在路上不會有事吧?現在每天晚上公路上都有人在搶劫。」
「我不太清楚。老實說,我不知道。」
「怎麼樣都聯絡不到妳,只好自己跑一趟。」
「幹這種齷齪事,你連一個像樣的藉口都編不出來嗎?」
我輕輕把門關上。她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涼涼的。「末日快來臨了,時間也不多了,我們不應該再自欺欺人。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打電www.hetubook.com.com話給你,可是,有四個家庭住在這棟房子裡,電話只有一線,所以,誰在用電話,打給誰,全屋子裡的人都知道。」
「噢,你錯了。他們徹底控制了教會。至少控制了一陣子。他們把教會帶向激進的路線,讓大多數的教友感到很不自在。他們那一群人裡面有一個叫做丹.康登,就是他害我們牽扯到電視新聞報導的那個事件。他們想用一頭紅色的小牛促成基督復臨,結果行動卻失敗了。到現在我還心有餘悸,覺得他們真是膽大妄為,野蠻怪異,彷彿必須等他們完成這個小牛培育計畫之後,天國萬軍的統帥耶和華才能夠號召信徒。」
「看到妳平安我很高興。」
也許現在還在那裡。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化石。他說,火星上沒有化石。除了地球,除了古老的地球,整個太陽系裡找不到半顆化石。
「我可以把你說的話轉告給傑森知道,不過,你認為他會改變心意嗎?」
他說:「我想跟你談談。」
賽門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事情,所以我們必須更小心。這也就是為什麼黛安沒辦法跟家人聯絡。」
那一剎那,十幾個士兵從我們後面的裝甲車裡衝出來,朝著黑暗中一陣瘋狂掃射,想打開一片安全區域。另外幾部車裡的便衣安全人員向我們車子這邊聚集過來,準備保護萬諾文。但他們還來不及靠近就已經中彈倒地。
「是他們邀請你來的嗎?我們這裡沒那麼有名,很少有觀光客會來的。」
自從時間迴旋剛出現那幾年開始,天上不再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因此夜晚變得更黑暗,也更危險。歹徒在偏僻的地方埋伏下手的技巧愈來愈高超。我在夜間開車,遭到搶劫或謀殺的機率也就高得嚇人。
他帶我走進那個吱吱呀呀的紗門,進到屋子裡。屋子裡很悶熱,不過氣氛卻很活潑。有一個穿著棉T恤的小男孩從我們旁邊跑過去,邊跑邊笑,他大概只有我們的膝蓋高。我們經過廚房的時候,有兩個女人在裡面一起做菜,看起來好像是很多人要吃的樣子。爐子上有一個斗大的鍋子,砧板上有一大堆甘藍菜。
「是很壯觀,大家都這麼說。不過,火星的峽谷不是也很有名嗎?」
不過,還好我一路上都沒有碰到什麼麻煩,很順利地抵達約旦大禮拜堂,把車子停在後面的停車場。
我忽然感到一陣衝動,不想再有什麼顧忌了。我說:「不好。我內心是麻痹的。至少妳爸爸是這麼認為的。他說我們這一代的人全都因為時間迴旋變成心理麻痹。在我們心裡,星星消失那一刻始終陰魂不散。我們走不出那片陰影。」
隔著深暗的車窗玻璃,我看著低淺的沼澤水面一片碧綠,光禿禿的柏樹從車窗外快速掠過。突然間,公路上的燈光全暗了。
他說:「歡迎你!泰勒!泰勒.杜普雷!如果剛剛艾倫弟兄對你有點不太禮貌,我代他向你致歉。我們這邊很少有客人來,不過,只要你一進了門,你慢慢就會發現,我們接待客人是很殷勤的。如果我們有那麼一丁點機會知道你要來亞利桑納州,我們一定會邀請你過來。那樣就可以免掉剛剛的不愉快。」
「我會把窗戶關得緊緊的,踩著油門不放。」
「不光是傑森,還有整個羅麥思政府,國會大多數的議員。」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站起來!」
他嘆了口氣。「好啦,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一國的,這是一定的。不過,我並不是想傷害他。我是想幫他。事情已經很緊急了,事關他的前途。」
「火星上也有這句成語嗎?」
「我全身酸痛,不過卻一點也不後悔。這真是一趟精采的探險之旅。希望你自己也玩得開心。」
開回鳳凰城的路上沒什麼車,大部分都是往來州際防護嚴密的十八輪大卡車。大部分時間,路上只有我一輛車。車燈彷彿在眼前的夜色中鑿開一片光明的區塊。我只聽得到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還有呼嘯而過的風聲。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寂寞的聲音了。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車上都會有收音機。
「我想讓她明白,她是多麼容易被蒙騙。她倒是很認真。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會讚美她。基本上,她只是把傑森對她講過的話照本宣科搬出來。但傑森……」講到這裡,他臉上那種驕傲是很明顯的。他的眼睛開始發亮,臉上又泛出紅光。「傑森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得嚇人,聰明得沒話說。傑森一一反駁黛安提出來的每一個論點,然後又反擊回去。他可不是拾人牙慧。他自己去讀了很多理論,讀了很多關於《聖經》的學術論文。他從頭到尾從容不迫,那種姿態彷彿是在說,你看,我可以反過來跟你辯論,我和你一樣熟悉這些東西。我睡覺都可以跟你辯,只不過,在我眼裡,這些論點都是不堪一擊的。他把黛安打得毫無招架的餘地。到最後,黛安哭了。她硬撐到最後,可是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是你把他訓練成爪牙的,你的爪牙。你只是不喜歡看到別人對他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接著,他中彈了。
「他真的這樣講,嗯。」
車隊總共有五輛車,再加上一部裝甲人員運兵車。車上有一個步兵小隊,以防有什麼突發狀況。
陪萬諾文出遊,簡直就像是陪天王巨星或是陪總統出遊差不多,戒備森嚴,沒什麼自由,不過卻超有效率。飛機是專機,準時起飛準時降落,公路上有車隊護航。沒多久,我們就已經站在光明天使步道的起點了。當時距離複製體發射的日期還有三個禮拜,七月天,天氣熱得快爆炸,天空像溪水一樣清澈透藍。
「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要讓妳不開心。」
後來,我還是上了車,老老實實地開上高速公路。雖然明天才是七月四日,但路上都已經掛上國慶節的彩旗。街角有一些賣國旗的小販。他們是沒有執照的,要是警察來了,他們隨時準備跳上破破爛爛的卡車逃命去。我一邊開車,腦子裡一邊想著,待會兒見到艾德華.羅頓要說什麼話來修理他。我抵達希爾頓飯店的時候,太陽早已經躲到大樓後面去了。大廳裡的時鐘是八點三十五分。
從他們後來的交談中,我發現艾倫.索雷弟兄是他們這群人當中的第二號人物,很可能也是起爭執的時候最強勢的人。泰迪.慕艾薩克和賽門似乎都聽他的,不過,做最後裁決的人還是康登。有人問,湯會不會太鹹?康登說:「剛剛好。」有人問,最近天氣熱不熱?康登說:「就我們這個地方來說不算反常。」
「難道因為我們政治立場有衝突,他就不是我兒子了嗎?你以為我瞎了眼,沒辦法把這兩件事情分開嗎?你以為我反對他,所以我就不愛他了嗎?」
「賽門不會讓妳打電話的。」
「當人家把我的名字叫得很難聽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生氣了。你火氣為什麼這麼大?是因為你的女朋友和那個醫生嗎?他叫什麼名字我忘了,馬斯坦嗎?聽我說,我希望你能夠明白,設計你的人不是我。他們做這件事根本沒有經過我批准。我手底下那些人太急於表現。他們拿著雞毛當令箭,所以你會認為是我幹的。」
我說:「我不夠資格討論他們的信仰。」
「因為那是不忠。從前是,現在也是。」她搖著頭,彷彿內心有一個念頭在掙扎。那對她很重要,偏偏又太辛苦。「我明白你對時間迴旋的感受。我也曾經想過。有時候,我會想像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時間迴旋,而我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你和我。」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滿臉紅暈。「如果我沒辦法活在那個世界裡,我想,至少每隔幾個禮拜還可以偷偷去一下,打個電話給你,就像兩個老朋友那樣,把世界末日拋到腦後,天南地北地聊。」
「而我不會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會和賽門在一起。然而,泰勒,有一句心裡的話我要告訴你……願上天寬恕我……當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天的畫面時,我發現自己身邊那個人似乎不是賽門。」
黛安說:「泰勒已經開了一整天的車了,他大概口渴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把電話掛了。
「賽門和黛安住在樓上後面的房間。從這個樓梯上去,走到裡面右邊最後一個門……你現在可以上去了。」
他走出房間。黛安一直沒說話,一直等到我們聽到他走下樓梯,她才猛抬頭正眼看著我。「你跑了很遠的路。」
劫匪已經切斷了地下電纜。突然間,幽暗變成了一片漆黑,伸https://m•hetubook.com•com手不見五指,彷彿車窗外就是一片黑漆漆的牆壁,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得到自己滿臉驚恐的倒影。
他說:「意思差不多。」
她笑了起來。「我不太相信。這不像他的作風。」
「跑步機怎麼能跟大峽谷比。」
「比如說,萬諾文究竟是什麼來歷?他是誰派來的?到底有什麼目的?不管電視把他說得有多神,你真以為他是小人國來的甘地?你真以為他那麼清高嗎?他會到地球來,是因為他對我們有某種企圖。打從他來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有企圖。」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
到了奧蘭多,有人帶我們坐上另一輛車的後座。這又是另一個護航車隊,準備開往基金會園區。
「你真的相信嗎?」
「嗯,巴伯牧師。你有證件嗎?」
「要喝杯酒嗎?」
「我……」這個時候,艾德華呆呆看著桌子,露出一種迷惘的眼神,眼睛裡似乎閃泛著一點淚光。「不會,他一定不會,不過,如果他願意跟我談一談……我只是想讓他知道,他隨時可以找得到我。如果他願意跟我談,我絕對不會讓他覺得是受罪。我是真心的,只要他願意跟我談。」
我說:「選日不如撞日,我也很高興湊巧有這個機會。我到亞利桑納州來是因為……」
「他叫我告訴你們,我是絕對不會危害到你們的。」
總共有八個大人住在農場裡,包括索雷夫婦、丹.康登夫婦、慕艾薩克夫婦,還有賽門和黛安。索雷家有三個小孩,慕艾薩克家有五個,所以加起來總共有十七個人。廚房隔壁的房間裡有一張很大的擱板桌,我們一大群人圍著那張桌子。整個房間鬧哄哄的,氣氛很愉快,一直鬧到「丹叔叔」宣佈要禱告了才靜下來。大家立刻交握著手掌,低下頭。
「我不會待太久。」
「基金會是我一手創立的,沒錯,我當然關心。不過這不是我今天來的目的。」
這幾家人都是從約旦大禮拜堂流亡出來的。「丹叔叔」解釋說,他們都不是原來的教友。他們不像那些狂熱的時代主義教派分子。那些人去年都逃亡到加拿大的薩斯喀徹溫省去了。不過,他們也不像巴伯.柯貝爾牧師那些人一樣,信仰不夠虔誠。柯貝爾他們那一群人都太容易妥協了。這幾家人搬到康登的牧場來,是希望能夠和城市隔開個幾公里,遠離城市的誘惑,在修行的平靜中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他說,到目前為止,整個計畫還滿成功的。
「就算有你擔保也不行嗎?」
「妳覺得這樣就是不忠?」
「你真的要我這樣跟他講?」
門突然碰地一聲打開了,是賽門。他手上空空的。他說:「剛剛到樓下去才發現,原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還幫你這位口渴的訪客準備了一大壺冰茶。下來吧,和我們一起吃飯。東西多得很,盡量吃。」
我說:「好啊。」
賽門插嘴了。「真是一團亂。國安部把牧師寓所裡的電腦和影印機都拿走了。拿走了以後一直都沒有還給我們。當然,紅色小母牛那件事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只不過發了一些宣傳手冊給教友。你也知道的,願不願意參與這樣的事,應該要讓他們自己決定。為了發傳單的事,聯邦政府找我們去問話。你想像得到嗎?顯然普雷斯頓.羅麥思的美國政府認為我們犯罪了。」
「正好相反。賽門可以接受。無論我有什麼癖好,什麼壞習慣,他都能夠包容。只是,我不想欺騙他,我不想給自己那麼大的負擔。可是,泰勒,我必須承認,我很懷念打電話的那些時刻。那彷彿就像生命線一樣。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當教會分裂的時候,當我沒由來地感到寂寞的時候……聽到你的聲音,就像源源不斷的血液流進我的體內。」
自從萬諾文在聯合國大會發表演說之後,已經過了八個月。基金會裡的超低溫培養槽已經開始有了成果。火星人研發的複製體目前培養出來的數量已經足夠裝載到火箭上了。在卡納維爾角和范登堡空軍基地,成群的三角洲七型火箭已經待命發射,隨時可以把複製體射上太空。大約就在那個時候,萬諾文忽然有一股衝動,說他想去看看大峽谷。挑起他興趣的是一本一年前的《亞利桑納州公路旅遊》雜誌。那是一個生物學者帶到他房間去的,後來忘了拿走。
「他們不知道我要來,不過他們認識我。」
「因為他是我兒子。」
「你會覺得意外嗎?」
當年菸斗通條大亨的繼承人如今看起來有點憔悴。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我已經二十年沒有看到他了。上次看到他那天晚上,中國用核子武器攻擊南北極上空的時間迴旋機。也許他現在對我也是同樣的感覺。他的笑容還是一樣燦爛,開朗又親切。要是他愛財神瑪門更甚於愛上帝,早就被好萊塢挖去當明星了。他連手都懶得握,直接就攬住我的肩膀。
接著,前導車壓到地雷了。
「他媽的,電話裡講不清楚。我現在人在佛羅里達,再過二十分鐘就下高速公路了。你到飯店來找我,我請你喝杯酒,就算你當面罵我三字經叫我滾蛋也沒關係。拜託你,泰勒。八點,飯店大廳的酒吧,九十五號公路旁邊的希爾頓大飯店。也許你可以救小傑一命。」
我把身分證拿出來。他把身分證抓在手上,走進房子裡。
「因為世界末日已經在眼前了,我們不想被那些有權力的人發現。」
黛安說:「是啊。」
他們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不過,我倒是不難想像,當艾德華派他們做這種功課的時候,他們有多喪氣。
他閉上眼睛。「大概吧。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必須試試看,你懂嗎?要不然我會良心不安。」他居然會說自己有良心,真是令人驚奇。「這是我的真心話。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看火車出軌的慢動作。車輪已經出軌了,司機卻沒有發現。所以,我該怎麼辦?拉警報還來得及嗎?大聲喊叫『閃開』還來得及嗎?也許來不及了,不過,泰勒,他是我兒子。開火車的那個人是我兒子。」
「不過還是有可能進得去囉?」
萬諾文又打了個哈欠,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他說:「噢,這個問題嘛……永遠都是這麼一回事。你應該問,要怎麼看太陽,才不會被太陽曬瞎眼睛。」
亞利桑納州州長剛剛抵達。萬諾文對著州長和媒體採訪團說了幾句親切友善的場面話。這個時候,我借了一部基金會的車,往鳳凰城出發。
聽到我講這句話,萬諾文眨了眨眼。也許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他點點頭說:「那太好了,我一定會去。我會跟傑森談一談,請他幫我安排交通工具。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現在不是了嗎?」
「我在基金會看過你用跑步機,你的體力好像還不錯。」
事實上,有一列布爾克保全公司的車隊正好開在我們前面,距離我們十分鐘車程。後來,那個車隊下了高速公路朝棕櫚灣的方向開過去。搶匪集團在高速公路上幾個主要的出口都部署了觀測員,用電話傳遞情報。觀測員把我們和布爾克保全公司的車隊搞混了,鎖定我們為目標。一大群攻擊部隊在前面埋伏,等我們上門。
那天晚上沒有。
「如果他們認識你的話,還是有可能會讓你進去。不過,杜普雷大夫,我不知道他們認不認識你。我可以教你怎麼走,不過我不認為他們會讓你進去。」
政府答應過萬諾文,當他們出發去旅遊的時候,會給他一點隱私。可是現在,這裡已經成了馬戲團。媒體的轉播車擠爆了停車場,新聞記者和狗仔隊攀在警戒線上,滿臉飢渴哀求的表情。直升機沿著峽谷邊緣盤旋,捕捉畫面。儘管如此,萬諾文還是滿開心的。他咧嘴笑著,大口大口吸著峽谷中飄散著松香的空氣。天氣熱得嚇人。我本來以為,火星人一定受不了這種天氣,沒想到他卻沒有露出半點痛苦的樣子,只不過,我看到他皺皺的皮膚上汗水閃閃發亮。他穿著一件淡淡的卡其襯衫,穿著一條顏色很搭配的褲子,腳上穿著一雙兒童尺寸的長筒休閒鞋。那雙鞋他已經穿了好幾個禮拜,好不容易穿到合腳了。他拿起一個鋁製的軍用水壺猛灌了好幾口,然後問我要不要喝。
其實,萬諾文自己也一再否認,所以,我也不能反駁艾德華。
「但願沒有人被逮捕。」
「我已經受夠了艾德華那些小動作,謝謝你,不必了。」
我坐在那邊等。我把車窗搖下來,讓乾爽的風和-圖-書吹進車子裡。太陽已經垂得很低,斜照在門廊的柱子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等到那個人出來的時候,地上的影子已經拉得更長了。他把證件拿還給我,說:「賽門和黛安可以見你了。如果我剛剛講話不太客氣,請你多多包涵。我叫索雷。」我從車子裡鑽出來,跟他握握手。
「太驚人了,太漂亮了。」
「就算那會很痛苦。日子已經很難過了,我不覺得我們兩個人有必要讓自己的日子更難過。」
「你當然沒必要去,不過……我倒是覺得你應該去。」
「是嗎?」
「那可能是個好辦法。」
那天晚上,我沒有碰上歹徒,也沒有遇到公路劫匪。
「還有一大票G型神探可以跟你一起分享。」
「你在電話裡告訴我,黛安的家人聯絡不到她。」
他的手勁很大。「艾倫.索雷。大家都叫我艾倫弟兄。」
他終於又開口了。「傑森會聽你的話。」
黛安聽了我的話,不發一語。溫熱的風吹進來,方格圖案的窗簾隨風飄動,房間裡的光線愈來愈黯淡。然後她說:「把門關起來。」
他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點尷尬,臉上有點抽搐。「不要在我面前裝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只是想幫她上一課。我希望她能夠實際一點,而不是像別人一樣在時間迴旋裡鑽牛角尖,卻拿不出實際行動。你們這一代的人真他媽的……」
他翻了翻白眼。「泰勒,那是表面上的理由。談什麼多邊主義國際合作,談什麼國際禮儀,這跟說『我愛你』沒什麼兩樣,目的就是為了快點騙到手上床。當然啦,除非他真是天使下凡,到地球來拯救我們脫離惡魔的掌握。你相信嗎?」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發現自己上半身已經伸出後車門外面,臉部貼著滿是砂礫的路面,嘴巴裡有血的味道。萬諾文躺在我旁邊一兩公尺的地方,有一隻鞋子著火了。那是他特別為大峽谷之行買的兒童尺寸休閒鞋。
「如果你有話要跟傑森說,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呢?」
後來,他們開始討論一些瑣碎的事情,例如卡車的電池壞掉了,屋頂到現在還沒修好,化糞池好像快要滿了。當大家都吃飽準備下桌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那些小孩子顯然也是。索雷家有個小女孩嘆氣嘆得太大聲,被康登狠狠瞪了一眼。
「我是來找賽門和黛安的。」
「結果呢,他們輸了嗎?」
飛往奧蘭多的路上,萬諾文講話的興致似乎很高。在飛機上,他一直在研究南部沙漠的地質學。他被一顆石頭迷住了。先前回程前往鳳凰城的路上,他在一間賣紀念品的小屋裡買了那顆石頭。當他在一整箱的化石裡挑三揀四的時候,整個車隊只好停在路邊等他。他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炫耀那顆石頭。那是一塊從光明天使景點所採集的頁岩,四四方方,長寬高各約兩公分半,其中一面有一個螺旋形的白堊凹洞。他說,這塊從大峽谷挖出來的石頭是一千萬年前三葉蟲的遺跡。大峽谷那一大片巨石嶙峋沙土遍地的荒野,遠古時代曾經是浩瀚的海洋。
還在考慮的時候,我就接到了艾德華.羅頓打來的電話。
他打開車門走出去,卻站在那邊猶豫了一下。
我很想問他,這句話有什麼道理,可是,他的頭已經鬆軟無力地靠在椅背的軟墊上,睡著了。我不忍心吵他睡覺。
不過,他好像不需要告訴我該怎麼走了。賽門已經在樓梯口等我了。
「我的天!」我大叫,伸出手去拉他,但被他甩開了。「我的老天!別站起來!」
我開車載著賽門離開牧場爬上山坡,大概開了半公里。他有點坐立不安,好像有話要說,可是卻不發一語。我不想催他。夜晚的風有一股清香,而且很涼爽。我們開到小山坡的坡頂,看到一排破破爛爛的柵欄,還有一排仙人掌。他叫我停車,我就停下來了。他說:「謝謝你載我一程。」
距離不遠的地方,手槍射擊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彎腰壓低身體,伸手把萬諾文也拉下來。我們上半身貼著大腿,頭貼在膝蓋上,身上還綁著安全帶。我們驚慌失措地摸索安全帶的扣環。司機停住了車子,從儀表板下面抽出了一把槍,整個人滾到車子外面。
賽門眨了眨眼。「聽你這麼說,那一定是真的了。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很多人在議論。大家都知道,反基督已經降臨人間。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反基督是一個知名人物,他正在向世人宣告他的時代已經來臨,正在策劃他那一場毫無希望的末日大戰。所以,世人的眼睛都在監視那些公眾人物。我並不是說萬諾文是反基督,不過,如果我宣稱萬諾文是反基督,認同的人一定很多。泰勒,你和他走得很近嗎?」
「那是他們的說詞。那並不代表他們不會怕。至於我們呢,我們是一群活該的白癡。很久以前,我們就發射過核子武器,攻擊它們放在南北極上空的機器。是啊,我們地球來背黑鍋,那豈不是兩全其美?老天,泰勒,你看清楚了嗎,這是典型的陷害。大概很難有人能夠比他們更狡猾了。」
我順著巴伯.柯貝爾牧師告訴我的路線,從城裡開了幾個小時的車來到一個小山谷。丹.康登的牧場是一棟很乾淨的兩層樓農舍,就我眼前所看到的,看起來不怎麼像牧場。那裡有一座很大的穀倉,跟農舍比起來,顯得比較破爛。牧草地上雜草叢生,幾頭牛站在那邊放牧吃草。
此時此刻,他彷彿開了一扇門,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的寂寞傾瀉而出。
可是他還是很努力地想站起來。燒焦的鞋子快要鬆脫了,散發出一陣焦臭味。
「我猜你也聽不下去。我認了,我跟你道歉。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
「不是只有他有危險,全世界都一樣。」
「謝謝你的坦白。那我就告訴你吧。紅色小母牛危機爆發之後,我才開始擔任這個教區的牧師。不過,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是這個教會的成員了。我認識你要找的那兩個人,黛安和賽門。他們曾經是我的朋友。」
「泰勒,我真希望你能夠跟我一起下去。有句話說……」他說了幾句火星話。「太多的佳餚,一個鍋子不夠裝;太多的美景,一雙眼睛看不完。」
我說:「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全科醫生。不過,有一個真的很聰明的人告訴我……」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只是我們心裡不肯承認。」我本來沒打算要說這些。然而,賽門隨時會進來,他手上會拿著一瓶山露汽水,嘴上會掛著那永遠不會疲倦的微笑。機會稍縱即逝。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我說:「看到妳,忽然覺得看到的還是從前那個小女孩,在大房子外面的草坪上。所以,也許吧,也許艾德華說得對。二十五年就這樣被偷走了,時間過得真快。」
「那有什麼不對?」
「她確實是。」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說:「你分析得很有意思,不過……」
他清了清喉嚨。「你知道嗎?」他講得很小聲,幾乎快要被風聲蓋過去了。「我愛黛安,就像我愛上帝一樣。我知道這樣說聽起來有點褻瀆。長久以來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不過,我相信上帝讓黛安降生在這個世上,是為了讓她做我的妻子。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意義。所以,最近我在想,這就像是銅板的兩面。愛她,就是我愛上帝的方式。泰勒.杜普雷,你覺得有可能嗎?」
光是看黛安一眼,我就明白自己心裡有多麼地渴望她。莫名其妙的渴望。當著她的面卻滿腦子綺麗幻想,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二十年來,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感情。我們彼此之間曾經多麼的熟悉,現在卻如此遙遠。然而,為什麼此刻我會突然心頭一陣狂跳?她只不過是坐在那張木頭椅子上,瞥了我一眼,一下子又把目光移開。當我們四目交會的那一瞬間,她臉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為什麼那驚鴻一瞥會讓我飄飄然彷彿飛上九霄雲外?
「就因為萬諾文可能會是反基督?」
我們的快速反應一定嚇到了那些公路劫匪。他們的重型武器開火了。有人發射了一枚火箭推進榴彈。我事後才知道那叫做火箭推進榴彈。當時,我只聽到轟的一聲,耳朵就聽不見了。車子一陣翻轉,濃煙四起,到處都是碎玻璃屑。
他還在睡,滿是皺紋的臉孔像指紋一樣文風不動。
「巴伯.柯貝爾牧師說,你們應該不會介意我來拜訪。」
賽門說:「真的要很小心。」
我們的人開火還擊。曳光彈拖著一條條一閃而逝的光影飛向道路兩邊的沼澤。
他看著我沒說話。
「我還巴不得可以耽誤工作。最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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