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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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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夢境

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跟在黛安後面的是伊安,還有二十幾個他的表兄弟姐妹。另外的二十幾個人是我不認識的,他們也都是要到新世界去。賈拉把他們帶進來之後,就拉上波浪形的伸縮鐵門,把倉庫關起來。倉庫裡忽然暗下來。黛安用一隻手環抱著我,我扶著她走到一塊比較乾淨的地方,高高的屋頂上正好有一盞鹵素燈。伊布伊娜攤開一張空麻袋,讓黛安躺在上面。
伊娜說:「那個噪音。」
黛安躺平之後就閉上了眼睛。她很清醒,但顯然累壞了。我解開她上衣的扣子,開始輕輕地把衣服從傷口上剝下來。
我說:「我的醫藥箱……」
「對了,我差點忘了。」伊娜叫伊安到倉庫樓上把兩個袋子拿下來,我的和她的。
「那個噪音……」
她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了,黏住了衣服。當我開始把衣服剝開的時候,她抽搐了一下。在我還沒有看清楚她傷口有多大之前,我還不想幫她上藥。「哪來的噪音?」
伊娜說:「問題就在這裡。早上這個時間碼頭上應該吵翻天了,可是現在很安靜,半點聲音都沒有。」
我抬起頭。她說得對,半點聲音都沒有,只聽得到那些米南加保族人緊張兮兮的交頭接耳,還有遠處傳來的咚咚聲,聽起來像是雨水打在高高的鐵皮屋頂上。
但現在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我說:「去問賈拉,看看怎麼回事。」
然後我又轉過身子看黛安。
黛安說:「只是皮肉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著眼睛忍痛。「感覺上好像只是皮肉傷。」
「看起來像是槍傷。」
「對。我本來住在巴東賈拉安排的避難所,結果烈火莫熄那幫人找上門了。還好當時我們正要走。哎喲!」
她說的沒錯,傷口只是皮肉傷,但還是要縫幾針。子彈穿透了髖骨上方的皮下脂肪層。但子彈的撞擊力導致她傷口腫得很厲害。我擔心她傷口裡面還有瘀青,子彈的衝擊可能會傷到她體內的器官。不過,她說,她沒有血尿的現象,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血壓和脈搏還算正常。
「我要幫妳麻醉一下,我必須把傷幾縫起來。」
「有必要的話你就縫,但我不要吃藥。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裡。」
「妳叫我不先麻醉就幫你縫嗎?」
「要不然就局部麻醉好了。」
「這裡可不是醫院,我也沒有局部麻|醉|葯。」
「泰勒,那你就直接縫吧,我還忍得住。」
是啊,她忍得住,但我忍心嗎?我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很乾淨,倉庫盥洗室的水龍頭裡有水,而且,在我幫黛安縫合之前,伊娜還先幫我戴上乳膠手套。我處理得很乾淨,而且有技巧,但是卻很緊張。
我幫病人治療的時候從來就不會放不開。就連當時還在念醫學院的時候,甚至解剖的時候,我總是能夠把自己的同情心收起來,不讓自己感覺別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我會全神貫注在那條撕裂的動脈上,假裝自己沒看到那個活生生的病人。我可以假裝,而且在那關鍵的幾分鐘內,我會徹底忘掉病人。
然而,現在我的手卻在發抖。而且,一想到要用針刺穿那片血淋淋的皮肉,忽然覺得很粗暴,很殘忍,無法冷靜下來。
黛安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止住我發抖。「第四年期的人都會這樣。」她說。
「什麼?」
「你覺得被子彈打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對不對?」
我點點頭,嚇了一跳。
「第四年期的人都是這樣。我想,我們大概已經變成更善良的人了。不過,你畢竟還是醫生,你要克服。」
我說:「如果我沒辦法,我會交給伊娜。」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辦得到。我辦到了。
伊娜和賈拉說完話之後又走回來了。她說:「今天會有勞工示威抗議。警察和烈火莫熄那些傢伙在大門口,他們打算控制整個港口。雙方一定會爆發衝突。」她看看黛安。「親愛的,妳還好嗎?」
「有很好的醫生在照顧我。」黛安說得很小聲,聲音有點沙啞。
伊娜看著我怎麼幫黛安縫合傷口。「有一套。」她誇了我一句。
我說:「謝謝。」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已經做得很不錯了。不過你們聽我說,仔細聽。我們必須馬上離開了,十萬火急。現在要不是因為有勞工示威,我們恐怕就要進監牢了。現在我們必須馬上上船,上開普敦幽靈號,馬上。」
「警察是來抓我們的嗎?」
「應該不是你們,不是針對你們。雅加達那邊和美國政府達成了某種協議,查禁所有的移民生意。他們大張旗鼓掃蕩各地的碼頭,大概是想跟美國領事館邀功。當然,這種查禁持續不了多久的。插手分一杯羹的大小官員太多了,這種移民生意根本不可能徹底查禁。不過,為了顧及形象,警察也不敢公然穿著制服跑到貨輪上去把人拖出來。」
黛安說:「可是他們跑到賈拉的避難所來抓我。」
「沒錯,因為他們認識你和杜普雷大夫,他們當然想把你們捉起來監禁,大功一件。不過,大門口擠了一大堆警察不是為了要抓你們。船還是陸續在離港出海,只不過,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德魯巴羽港的工會運動勢力是很大的,他們打算跟警察拚了。」
賈拉在門口大喊了幾句話,我聽不懂。
伊娜說:「現在我們真的該走了。」
「幫我替黛安做一個擔架。」
黛安想坐起來。「我可以自己走。」
伊娜說:「不行。這件事我相信泰勒的判斷是對的。妳最好不要動。」
我們把幾張長麻布袋疊在一起,做了一張像是吊床的東西。我抓住一頭,伊娜把一個長得很魁梧的米南加保男人叫過來,抓住另一頭。
「趕快走!」賈拉大喊,揮揮手帶著我們衝進外面的大雨中。
雨季到了。現在就是雨季的豪雨嗎?現在是早上,看起來卻很像黃昏。雲朵看起來就像是濕透的毛球,從德魯巴羽港灰濛濛的海上緩緩飄過來。港口停了幾艘巨大的油輪,上面矗立著雷達天線。濃濃的雲層彷彿纏住了高聳的雷達天線和塔台,悶熱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難聞的臭味。有幾輛車子停在門口等著。我們把黛安抬上車的時候,還是被雨淋得渾身濕透。賈拉為他的移民團安排了一個護航車隊。總共有三輛轎車,還有幾輛硬式橡皮輪胎的敞篷小貨車。
開普敦幽靈號停靠在一道很高的水泥突堤碼頭的尾端,距離我們大概有半公里遠。沿著碼頭的另一個方向看過去,沿途有一大排倉庫,工業貨棧,還有艾維加石油公司紅白相間的巨大儲油槽。大門口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群碼頭工人。噼哩叭啦的雨聲中,我聽到有人用擴音器大聲叫喊。接下來的聲音有點像是一陣槍聲,又好像不是。
賈拉說:「趕快上車。」他催我趕快坐進後座。黛安弓著身體坐在裡面,彷彿在禱告。「快點,快點。」賈拉一邊喊著,一邊坐進駕駛座。
我隔著大雨滂沱的迷濛視線,回頭看了那些群眾最後一眼。有一個大小和足球差不多的東西被拋起來,越過群眾頭頂,後面拖著一縷盤旋的白色煙霧。那是催淚瓦斯。
車子忽然一陣顛簸開始往前開。
車子沿著長長的突堤碼頭狂奔。「這裡的警察沒那麼愚蠢,是新烈火莫熄那幫人。這些人都是他們在雅加達貧民區花錢找來的街頭混混,只不過身上穿的是政府的制服。」
制服和槍。現在又有好幾顆催淚瓦斯被丟出來,煙霧瀰漫,和濛濛雨霧混雜在一起。隊伍邊緣的群眾開始潰散。
忽然聽到遠遠傳來轟的一聲,一團火球衝上天際,足足有好幾公尺高。
賈拉看了一眼後照鏡。「我的老天!簡直是白癡!一定有人朝油桶開槍。碼頭……」
我們的車子沿著碼頭狂奔,警報聲響徹水面。現在那些群眾真的恐慌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的場面,警察排成一隊衝破入口的大門進入港區。走在前面的警察手上拿著重型武器,頭上戴著黑色的防毒面具。
有一輛消防車從車棚裡開過來,一路鳴著警笛朝大門衝過去。
我們爬上一段一段的斜坡,最後停在一片平台上,高度正好和開普敦幽靈號的主甲板切齊。開普敦幽靈號是一艘老舊的貨輪,白色和深橘色相間的船身,上面插著「權宜國籍船」的旗幟。一截短短的舷梯已經架在甲板和碼頭中間,前面幾個米南加保人已經匆匆忙忙地走過去了。
賈拉從車上跳下來。我扶著黛安走下車,站到碼頭上。麻布袋擔架不用了,她整個人靠在我身上。這個時候,賈拉跟一個站在舷梯入口的人用英文吵得面紅耳赤。那個人就算不是船長或領航員,級別應該也很高,長得矮矮胖胖,頭上綁著一條錫克教徒的頭巾,緊咬著牙關,臉上的表情很陰沉。
賈拉說:「我們幾個月前就說好了。」
「……可是這種天氣……」
「……管他什麼天氣……」
「……可是沒有港務局的核准……」
「……沒錯,只不過港務局已經沒了……你自己看!」
賈拉比手畫腳拚命想說服對方。當他揮揮手指著大門口附近的燃料槽和油槽時,其中一個油槽忽然爆炸了。
我沒有看到。爆震把我衝倒在水泥地上,一股熱氣襲向我脖子後面。爆炸聲大得驚人,卻彷彿隔了一下才傳過來。當我感覺身體能動的時候,我翻身仰躺著,耳朵裡嗡嗡作響。我心裡想,那可能是艾維加公司的油槽,也可能是別的,像是苯、煤油、燃料油,甚至天然棕櫚油。可能是火勢蔓延到油槽,要不然就是哪個笨警察亂開槍。我轉頭去找黛安,發現她躺在我旁邊,轉頭看著大門那邊,看起來不像是害怕,而是一臉困惑。我心裡想,我聽不見雨聲了。可是有另一種聲音聽得很清楚,更可怕的聲音,殘骸掉落在地上的聲音,碰!金屬破片,有一些還在燃燒。碰!有些碎片墜落在水泥碼頭上,有些墜落在開普敦幽靈號的甲板上。
賈拉大喊:「把頭低下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模糊,悶悶的。「把頭低下去,所有的人把頭低下去。」
我想辦法爬過去趴在黛安身上護住她。燃燒的鐵片像冰雹一樣墜落在我們四周,或是飛過船身掉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濺起一片水花,持續了好幾秒鐘。那幾秒鐘彷彿永無止境。後來終於停了,只剩下雨水滂沱而下,聲音像輕輕掠過的鐃鈸一樣輕柔。
大家掙扎著站起來。賈拉正推著一大群人走過舷梯,邊推邊回頭瞥著那團火焰,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等一下還會再爆炸!所有的人趕快上船,快點,快點!」他帶著那些村民從一群船員中間穿梭而過,而那些開普敦幽靈號的船員正忙著撲滅甲板上的火,解開纜繩。
陣陣濃煙朝著我們這邊撲過來,遮住了岸上的滿目瘡痍。我扶著黛安走上船。每走一步,她的身體就會抽搐一下,傷口的血開始染紅了紗布。我們兩個是最後走過舷梯的。等我們上船之後,後面的船員已經開始把鋁製的舷梯抽回來,手搖著絞盤,眼睛卻盯著岸上那一團火柱。
開普敦幽靈號的引擎在甲板底下發出悶悶的轟隆聲。賈拉一看到我就過來幫我扶著黛安的另外一隻手臂。黛安看到是賈拉,就問他:「我們安全了嗎?」
「船離開碼頭之前都不安全。」
警報和警笛聲響徹灰灰綠綠的海面,每艘動得了的船都爭先恐後地駛向海上。賈拉回頭看看碼頭,忽然觸電般全身僵直。他說:「你的行李!」
我本來把行李放在一輛小貨車後面。那是兩個磨得破破爛爛的硬殼手提箱,裡面塞滿了文件藥品和光碟片。行李還在車上沒人管。
賈拉對甲板上的水手說:「把舷梯架回去。」
他們眨著眼睛,不知道該不該聽他的。大副已經到艦橋上去了。賈拉氣呼呼地對他們說了些什麼,臉色很難看,我聽不懂。那幾個水手聳聳肩,搖著絞盤把那個伸縮舷梯架回碼頭上。
船的引擎聲愈來愈急促了。
我飛快跑過舷梯,波浪形的鋁板在我腳底下嘎吱作響。我抓住那兩個手提箱,回頭看了一眼。碼頭連接著岸上遠遠的那一頭,我看到一小隊穿著制服的新烈火莫熄的傢伙,總共有十幾個人。他們開始朝著開普敦幽靈號跑過來。「解纜!」賈拉大喊著,一副他是船長的樣子。「解纜,馬上解纜,動作快一點!」
舷梯已經開始收回去了。我把行李往船上一丟,然後自己匆匆忙忙地爬上舷梯。
我爬到甲板的時候,船身開始動了。
接著,艾維加石油的另外一個油槽爆炸了,爆震把所有的人衝倒在甲板上。

夢境

「我沒把握你走十號會比較快。每到這樣的晚上,似乎洛杉磯所有的人都想往東跑,好像閃焰是地震或海嘯什麼的。」
「我就是要告訴你,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什麼印象比較深刻?」
「如果她不是在等待被提,那她就需要看醫生了。賽門,她還在生病嗎?」
「噢……不行,這樣不太好……不行,我……」
「我很快就要上路了。」
她爬上爸爸的肩膀,一臉迷惑。福登站起來,手抓著她的腳踝,把她抬高,讓他更靠近星光閃爍的黑暗天空。
「這麼說來,我需要靠你幫忙,帶我進去看她。」
「賽門?她沒說過要找我嗎?」
現在房間裡一片昏暗,照理說應該比較好睡了,但我忽然有一種感覺,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睡得著了。我曾經很短暫地捕捉到一點睡意,但現在睡意已經逃逸無蹤。勉強自己睡已經沒有用了。
「也不會……」
「泰勒,再過一個鐘頭就天亮了。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
我本來還想聽聽看他們有什麼評論,但電視畫面上沒有聲音。後來,畫面切換到中西部。新聞網的總部已經撤退到那裡去了。畫面上出現了另外一個主播。他臉上的妝似乎畫得很倉促,不像平常電視上看到的主播。他似乎缺乏數據來源,講不出什麼東西。他繼續呼籲觀眾,但這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我關掉電視。
屋頂上的攝影機捕捉到第一個畫面。一開始,彷彿大西洋油亮的海平面浮出一層紅紅的雲。接著,沸騰火熱的新月形邊緣出現了,攝影師在鏡頭上加了濾鏡,讓光線不會那麼刺眼。
我坐在旅館房間的床邊盯著電視看,一直看到太陽出來。
「哦?」
我突然搞不懂他在講什麼。
三十億年了。自從時間迴旋把太陽隔開之後,太陽又變得更老了。我努力回想小傑告訴過我的太陽目前的狀態。毫無疑問,太陽是會致命的。地球已經被排除在太陽系可以住人的區域之外。這已經是基本常識了。海洋沸騰的景象已經在媒體上大幅渲染過了。然而,我們是不是已經面臨那種情況了呢?是不是到了中午我們就會死,還是我們可以活到這個禮拜結束?
小路沒有高速公路那麼塞了,但車子還是不少。閃焰似乎將整個世界翻轉過來,天上比較亮,地面比較暗。偶爾會有一條特別粗的光紋糾纏翻滾劃過天空,從地平線的一端翻滾到另一端,彷彿時間迴旋透析膜裂開了一道縫,外面高速旋轉的宇宙支離破碎,燒破了透析膜。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我聽到對講機裡面有小喇叭的聲音,彷彿在追趕鼓的節拍。那首音樂似曾相識,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哪一首。
我說:「雷.南斯。」
「我也這麼希望。」
我把車窗搖下來,打開車內燈。攝影機左右轉動了一下,然後又轉回來對著我。
「為什麼沒有?」
福登很溫柔地對她說:「杜普雷先生是一個醫生,可能他要到別人家裡去看病。」
入夜之後,公路劫匪經常會和加州公路巡警爆發槍戰,這樣一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開車上路都充滿了兇險。閃焰出現的時候更是雪上加霜。政府正式宣告,在閃焰出現的期間,如果沒有必要,民眾盡量不要開車到外地去。不過,那還是阻擋不了那些想去找家人或朋友的人。甚至有些人純粹只是想開車出去,一直開到車子沒油,或是世界末日。我匆匆收拾了幾個行李箱,只要有任何我覺得不能遺失的東西,就通通塞進去,包括傑森給我的資料庫檔案。
從這裡,往東邊更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大西洋,太陽必然已經衝出了海平線。我正想問他電視上是怎麼報導的,忽然被一個小小的聲音打斷了。接待室門旁邊有一片陰影,陰影中傳出一個小小的聲音:「爸爸?我聽到你在講話。」那一定是裘蒂,他女兒。她有點畏縮地向前跨了一步。她穿著白色睡衣和一雙沒有蕾絲邊的拖鞋。她的臉圓圓的,長相有點平凡,不過卻很可愛。她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我恐怕不能告訴你。我……」
他笑起來,我陪著笑了一下。
他說:「不好意思。這東西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他伸手指一指天空。在閃焰的映照下,他的皮膚看起來黃黃的,灰泥粉刷的牆壁也顯現hetubook.com.com出一種病態的土黃色。「警察封鎖了布萊瑟那邊的州界,結果一大堆人跑到我這邊來搶房間。他們真的是用搶的。有幾個傢伙把槍掏出來指著我,就在你現在站的地方。那天晚上我賺的錢還不夠我後來用來整修,一半都不到。那些人在房間裡喝酒,嘔吐,把東西砸得亂七八糟。聽說十號公路那邊更嚴重。愛倫堡附近有一家『日光旅館』。夜班的櫃檯員被人用刀子刺死。發生那件事情之後,我就蓋了這道安全圍牆。原因就在這裡。現在,只要閃焰一出現,我就會把招牌上『有空房間』,的燈關掉,把大門關起來,等閃焰結束。」
他又猶豫了很久。不過,他沒有把對講機切掉。雖然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聽艾靈頓公爵,不過,我大概可以確定我猜對了。
一時還無法判斷太陽的大小,但太陽慢慢升上來了。太陽不是純紅色,而是一種偏紅的橘色,不過,不知道那是不是攝影機的濾鏡所造成的。太陽不斷上升,越升越高。最後,整個太陽浮出海面,懸掛在皇后區和曼哈頓的上空。太陽實在太大了,看起來簡直不像是天上的星體,反而像是一個巨大的氣球,裡面灌滿了琥珀色的光芒。
「好吧,等一下先不要掛……這樣好不好,我可以睡在車子裡,不過,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讓我把車子停進去,這樣比較安全,可以嗎?我可以把車子停在後面,從公路上看不到我就可以了,好不好?」
我說:「她沒說過要找我嗎?」
「只不過,看起來有點不太一樣了,跟我印象中不一樣。倒也不是說我是什麼專家……不過,小時候,如果你晚上常常在外面,印象就會比較深刻。」
開到一個叫做雷普利的小鎮南邊,我看到一張廣告招牌。那張招牌被太陽曬到褪色,被風沙颳得殘破不堪。在車燈的照耀下,我隱約看得到上面寫著「住宿」兩個字,招牌旁邊有一條二車道的岔路。那條路好像很少有車子走。於是我轉到那條路去,開了五分鐘,來到一座圍牆環繞的大院子。圍牆上有一扇門。這裡是一間歇業的汽車旅館,有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圍成一個長長的凹型,上面是一長排的房間門,中間有一個游泳池。藉由天空一陣陣的閃光,我看到游泳池好像空空的。我下車按電鈴。
他拿了一把鑰匙給我。「好好睡一下。不無小補。」
「我要跟你道歉,那天貿然打電話給你。我想,你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
「算了,我想大概也無所謂了。」他把那個電話號碼告訴我。「泰勒,你看到天空了嗎?你現在沒有在睡覺,應該看到了。這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最後一夜了,對不對?」
他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好像有點醉了,要不然就是吸了迷|幻|葯恍恍惚惚。他對著我猛眨眼睛,後來終於認出我了。他說:「杜普雷大夫。」
車子開到帕羅佛迪附近,快銜接到州道的時候,路上又塞住了。時間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了,車速最快也只能開到每小時四十五公里。我忽然想睡覺了。我需要睡一下。我盤算了一下,也許睡一覺比較好。我決定放棄開夜車的念頭,等車子少一點再上路。可是,我不想睡在車子裡。一路上我看到的那些停在路邊不動的車子,不是廢棄的,就是遭到搶劫的車子,後行李廂開開的,彷彿目瞪口呆地張大著嘴巴。
「你現在用的是自己的電話,還是牧場的電話?」
他還沒往下說,我就先搶著說:「在你還沒有掛斷電話之前,或是電話斷線之前,先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我才有辦法跟你聯絡。」
我差一點衝到公路外面去。我一邊掏著口袋,一邊踩剎車。後面有一輛電力公司的車,車輪胎發出刺耳的聲音,從我旁邊呼嘯而過。
閃焰一個鐘頭之前就停止了。閃焰就這樣突然消失了,而時間迴旋透析膜也跟著一起消失了。當年,時間迴旋無聲無息地出現,如今也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波瀾壯闊的場面,也沒有聲音,除了太陽出來的方向傳來一陣嗞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種無法解釋的靜電。
賽門說:「你不需要這樣嘲笑我的信仰。」他剛剛話裡說的是「我的」信仰,而不是「我們的」信仰。我忍不住開始揣測,這有什麼涵意?
「有。」
「我把聲音關掉了,怕吵到裘蒂。你還不知道裘蒂吧?她是我女兒,今年十歲。她媽和和-圖-書一個家具修理工人在一起,他們住在拉喬拉。夏天的時候,她就會跟過來跟我住。沒想到這個時候她會跟我住在這個沙漠裡,命運真是捉弄人,你說是不是?」
「我不確定那代表什麼。我現在人在半路上,天亮以前應該可以趕到農場。」
今天晚上,阿瓦拉多高速公路幾乎動彈不得,八號州際公路也快不到哪裡去。我有的是時間可以回頭想想,自己究竟想幹什麼,自己的行逕是不是很荒謬。
小喇叭?一想到艾靈頓公爵五〇年代的樂團,我腦海裡就會出現保羅.岡薩維茲這個名字。可是,岡薩維茲吹的是薩克斯風。我腦海中有一大串小喇叭手的名字。凱特.安德森?威利.庫克?太久了,想不起來了。
「我嗎?電視上正在播,我正在看。」
他沒說話。
裘蒂問:「你真的要走嗎?」
「那她有沒有看過醫生或吃藥?」他沒說話。「賽門?」
「啊,呃……」
每當黛安凝視著我,或是有一些特別的舉動,我總會感覺到她是愛我的,至少,試著想愛我。然而,彷彿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力量在壓抑她的感情,或許是他爸爸,或許是傑森,或許是時間迴旋。我心裡想,就是時間迴旋困住了我們,拆散了我們,把我們鎖在兩個相鄰的房裡,中間卻沒有門。
「不好意思,我有點不太懂……」
「為什麼不行?既然世界末日已經到了,為什麼我不可以到你們那邊去?」
「從你明顯感覺得到她生病,到現在已經多久了?」
他愣了好久。後來又開口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感傷。「沒有,沒有,她沒有死。問題不在這裡。」
他說:「我明白。祝你好運,希望你天亮之前來得及趕到你要去的地方。」
「那她現在是不是懸在半空中,等待被提的極樂?」
我說:「你說得對,真的有病人在等我。」
「泰勒,別這樣。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
「應該算是我自己的,一支手機。那是我們在牧場裡面聯絡用的。有時候是我在用,有時候是艾倫在用,所以……」
我說,八號公路州界那邊堵住了,我只好走小路接十號州際公路。
「你說什麼?」
「跟她說我會盡快趕過去。」
「什麼叫好像沒什麼必要?」
「你不懂。這不光是世界末日。新世界已經快要誕生了。」
「答錯了。是克拉克.泰瑞。不過,你可以進來了。」
「妳看。」他說。他臉上露出笑容,然而淚水卻開始沿著臉頰滑落。「裘蒂,妳看那邊,今晚妳能夠看得好遠好遠。今晚妳真的可以看到一切的盡頭。」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雙向的車流都很順暢。有幾個普通老百姓自告奮勇站出來。他們從自己的後車廂裡拿出緊急事故備用的強光手電筒和閃光燈,代替那些士兵指揮交通。有些人歸心似箭,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他們必須趕很遠的路,希望能夠在犬亮之前抵達新墨西哥州、德克薩斯州,甚至路易斯安那州,在引擎被太陽融化之前趕到。然而,再怎麼急,他們似乎明白有必要乖乖排隊,明白超車擠到前面去也沒什麼用。他們告訴自己,耐性等候是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這樣的情緒能夠維持多久,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善念、什麼樣的成長背景能夠凝聚出這樣的行為表現。也許那是人性善良的光輝,也許是天氣的影響。雖然毀滅世界的熱浪正從東方席捲而來,但夜晚卻異常地舒適宜人。清澈寒涼的夜空滿天星斗。和煦的微風生氣洋溢,將疲憊一掃而空。陣陣微風吹進車窗,彷彿母親溫柔的撫觸。
十分鐘後,我連衣服都沒脫就躺在那張硬梆梆的床上。房間裡有一股混合著乾燥花瓣和香料的消毒劑氣味,空調的濕氣很重。我開始有點後悔了,也許我應該留在公路上繼續開車。我把電話放在床頭櫃上,眼睛一閉就睡著了。
游泳池已經很久沒有放水了,池底積滿了沙塵。有人在池壁上畫了一些像氣球一樣圓滾滾的紫色長頸鹿。周圍欄杆的橫杆上有一塊鐵牌,上面寫著「現場沒有救生員」。鐵牌被風吹得噼哩啪啦響。風吹起來溫溫熱熱的,從東邊吹過來。
碰到麻煩?「你不是說新世界快要誕生了嗎?」
「只要世界末日還沒到,信用卡和現金沒什麼兩樣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如果世界末日到了,大概也沒時間後悔了。」
於是,有些人砸爛商店的櫥窗,看到想要的東西就拿,碰到有人反抗就殺,視人命如草芥。有些人見了女人就獸|性大發,只不過,他們發現,當所有的規範禁忌都蕩然無存的時候,豁出去蠻幹的不是只有他們。那些他們意圖染指的女人彷彿也得到了世界末日所賦予的力量。她們用鋼爪般的手指挖出施暴者的眼睛,踹爛施暴者的下體。所有的新仇舊恨都用子彈來做一個了結,扣扳機只是一念之間。自殺的人不計其數。我忽然想到茉莉。就算第一次閃焰出現的時候她沒有死,我幾乎可以斷定此刻她已經不在人間了。也許她死的時候還滿心歡喜,因為她順理成章地完成了一個理所當然的計畫。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她會覺得難過。
然而,人類文明的陣地依然遍佈各地,屹立不搖,充滿人性光輝的英雄行徑也時有所聞。亞利桑納州邊界上的十號公路就是這樣的地方。
「你收信用卡嗎?如果你要現金……」
「好像沒什麼必要。」
「她現在病得有多嚴重?她有什麼症狀?」
此刻,裘蒂依偎在他父親胸前,福登緊緊摟著她。溫馨慈愛將他們緊緊聯繫在一起。
「丹牧師說不准看醫生、吃藥。」
賽門的聲音開始顫抖,顯然他已經快要受不了了。我們兩個人都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她已經快要沒力氣講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很虛弱,瘦了很多。」
我坐起來,打量著房間四周。房間裡黑漆漆的,所有的陳設只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影像。我逐一打量著那些影像,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後來,我看到那扇四四方方光影黯淡的窗戶。我剛住進來的時候,窗戶上閃著一陣一陣的光。
是的,我已經嚇呆了,站不住了。我坐在游泳池邊鋪著橡皮的水泥地上,兩隻腳懸在游泳池淺水區的斜坡上,眼睛還是盯著天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如此美麗,卻又如此令人驚駭。
「老兄,很抱歉,我們不營業。」
那天早上,公路往東的車道上發生了一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死了嗎?」
然後又沒聲音了。我在那邊等了好幾分鐘。旅館前面有一片小空地,上面鋪著豆子大小的碎石子,種了一棵矮矮的棕櫚樹。有一隻蟋蟀在碎石子和棕櫚樹中間跳來跳去。我又按了一次電鈴。
太陽。
我心裡想:難道你沒有跟丹牧師說去他媽的?「但願他已經改變主意了。」
我說:「然後放公爵的爵士樂來聽。」
福登說:「親愛的,過來這邊。來,坐在我肩膀上,好好看看天空。」
他笑了一下。我們走到裡面去登記。他說:「公爵,或是老爹,或是迪茲。要是心血來潮,我也會聽聽邁爾斯。」正牌的爵士樂迷都會給樂手的名字取一個暱稱,例如老爹就是路易.阿姆斯壯,迪茲就是迪基.葛利斯比,邁爾斯就是邁爾斯.戴維斯。「不過,大概一九六五年以後的音樂我就沒聽了。」接待室裡的燈光陰森森的,鋪著普通的地毯,裝潢成早期西部的風味。櫃檯裡面有一個門,裡面是老闆的小房間。看起來他好像就住在裡面。我聽得到小房間裡在播放音樂。他打量著我拿給他的信用卡。
過了一會兒,我又伸手去按了一次電鈴。
有什麼差別嗎?
他說:「杜普雷醫師,我叫亞倫.福登。你打算去亞利桑納州嗎?」
接著,音樂被關掉了。微弱的旋律進行到一個節拍中間忽然斷掉了。「你車子裡還有別人嗎?」
我拿著行李和醫藥箱走到車子那邊去。
「黛安還好嗎?」
睡不到一個鐘頭我就醒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緊張起來。
我才剛經過愛爾山多鎮,就聽到收音機裡在報導,前面的猶瑪鎮西邊有警方的大規模行動,整條公路從州界那邊回堵四公里半。我不想冒那個險耽擱太多時間,於是就決定走小路。從地圖上看起來似乎還滿好走的。我可以穿越北邊空曠的沙漠,開到一個叫做布萊瑟的小鎮,在那裡銜接到十號州際公路越過州界。
「不要,泰勒……泰勒,牧場裡正碰到一些麻煩。你沒辦法進來。」
有些人認定自己已經剩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就開始幹出一些令人髮指的勾當,彷彿世界末日已經確定要登場了,閃焰只不過像是預https://m.hetubook.com.com先排演。大家都聽說過末日景象的預言,森林會陷入一片火海,毀天滅地的熱浪,海水滾燙蒸騰。唯一的問題是,這樣的景象會持續多久?一天,一個禮拜,還是一個月?
我已經開始在找高速公路的出口了。我不太記得是哪一個出口,但我在地圖上有標明。下了高速公路之後,往一片乾癟癟的水草地走,那裡有一條沒有路名的沙子路。
他眨眨眼睛。「星星。」
「不好意思,又吵到你了。我得趕著上路了,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好心收留我。」
那是一個電動鎖遙控門,你可以隔著安全的距離,按一下操控面板,門就會往內翻開。高高的門柱頂上裝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攝影機,車窗高度的位置上有一個對講機。攝影機轉過來對準我,對講機傳出一陣喀嗤喀嗤的噪聲,似乎有人啟動了。我聽到一陣陣的音樂從裡面某個地方傳出來,可能是地下室,也可能是接待室。不是那種語音設定的音樂,而是隱隱約約聽到裡面有人在播放音樂。這個時候,對講機裡有人講話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很粗魯,冷冷硬硬的,很不友善。「今天晚上不營業。」
他說:「好吧。只要你說得出吹小喇叭的人是誰,我就開門。」
「不過,我不想吵醒她。」他臉色忽然陰沉起來。「這樣錯了嗎?讓她繼續睡,時候到了,她也不會有任何感覺。這樣不對嗎?或者,看她會睡多久,等她自己醒過來?也許我應該把她叫起來。我忽然想到,她從來沒有看過。已經十歲了,卻從來沒有看過。也許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閃焰出現那段時間,國民警衛隊派遣了一個分隊駐守在科羅拉多河的一座橋上。閃焰消失之後沒多久,警衛隊的士兵都不見了。也許他們撤走了,也許他們是擅離職守回家去了。沒有他們指揮交通,那座橋會變成一個大瓶頸,亂成一團。
他說:「你看到了嗎?不太一樣了。我看不到半個以前的星座。整個天空的星星看起來有一點……散亂。」
我本來想自告奮勇到當地的小醫院去支援。例如,布萊瑟附近的帕羅佛迪醫院,我曾經去那裡做過諮詢,或者到帕克鎮的拉帕斯醫院。然而,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我沒辦法治療世界末日所帶來的死亡,我只能減輕病人的痛苦,用嗎啡或海洛因。這就是茉莉選擇的方式。但我不知道醫院裡的藥櫃是不是已經被劫掠一空。
老闆很快就有回應了。「你聽著,我裡面有槍,而且心情不太好。你最好還是趕快上路吧。」
我想到口袋裡的那支手機,那部專門用來接黛安電話的手機。賽門曾經用那支手機的號碼打電話給我。我沒辦法回電,因為電信公司沒有登錄黛安的號碼和牧場的號碼。另一方面,我甚至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牧場。我只能等電話再響一次。我希望電話會響,卻又害怕電話真的響起來。
我心裡想:你怎麼會問我呢?過去這三十多年來,賽門一直活在世界末日裡。他自己應該知道。我說:「黛安還好嗎?」
「我不知道。我是說,她是慢慢變成這樣子的。」
我不忍心想像那種畫面。一大早,媽媽被女兒的電話吵醒。裘蒂從沙漠裡打電話給她,她聽了之後,心裡明白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裘蒂的媽媽說了一些話,彷彿跟她女兒最後道別,但又怕把她嚇壞了。
而且,福登對裘蒂說的那句話是對的——有個病人在家裡等我。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剛剛我講的話你哪裡聽不懂?」
他們說,閃焰結束之後,歐洲那邊傳送過來的訊號並不清楚。這可能是靜電干擾。未經過濾的陽光把浮空器傳送的訊號洗掉了。現在還不能妄下結論,預測有什麼悲慘的情況發生。其中一位主播說:「按照慣例,雖然政府還沒有發表聲明,但我們還是要建議大家,不要輕舉妄動,繼續收看我們的節目,我們會隨時為您掌握最新的發展。我想,我們應該請大家盡可能留在家裡。」
閃焰已經停了。
我打開房間的小電視,切換頻道,找到一個紐約現場直播的節目。市長看起來驚魂未定。很多人還在睡覺。也有些人起床之後看到星星,心裡明白時候已經到了,於是,他們都不去上班了。這個新聞節目現場的工作人員彷彿陷入新聞英雄主義的狂熱夢幻中,在托特山和斯塔滕島的大樓頂上架起了攝影機。光線很微弱,東邊的天空逐漸露出曙光,但還是一片hetubook.com.com空曠。那兩個看起來沒什麼默契的主播輪流唸著剛傳真進來的快報。
福登說:「杜普雷大夫,你還好嗎?也許你應該坐下來。」
另外一位主播說:「在今天這個特別的日裡,我相信大家一定想和家人守在一起。」
「沒必要時我不會打。」
「她還沒好,不過……」
「你現在放的那首音樂。那是艾靈頓公爵,對不對?『Harlern Air Shaft』。聽起來好像是他五〇年代的樂團演奏的。」
賽門說:「泰勒。」
我已經通過了布萊瑟附近的州界,道路兩旁是黑漆漆的商店,瀰漫著騷動不安的氣氛。加油站被圍得水洩不通,一大群人扭打成一團。我繼續往前開,道路忽然寬敞起來,星光閃爍的天空變得更幽暗。我正在回想剛剛的景象時,電話突然響了。
「沒有。」
已經過了幾十億年了,當然不一樣。天地萬物都會老化,就連天空也不例外。天地萬物都會趨近於「熵」函數的極大值,趨近於混亂、隨機。過去的三十億年來,我們居住的這個銀河遭到一股無形暴力大規模的摧殘。整個銀河裡的星辰和一個附屬的小銀河糾纏在一起,在舊的天文學編目裡,那個小銀河編號M41,到後來,所有的星星毫無秩序地混雜散佈在天上。感覺上,彷彿有一隻時間的手很粗暴地攪亂了整個天空。
我要趕去拯救的人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太太,一個我曾經關心過的女人。那種關心的程度已經對我造成了不好的影響。當我閉上眼睛,想搜尋腦海中黛安.羅頓的影像,卻再也看不到清晰的畫面,只剩下一些凌亂|交錯的模糊影像,某些時刻,她的某些動作。例如,黛安正用一隻手把頭髮撥到後面,整個人貼到心愛的小狗聖奧古斯丁柔軟的毛上;例如,黛安偷偷拿了一個網路瀏覽器到工具間給他哥哥,工具間滿地都是拆得七零八落的刈草機零件;例如,我和黛安躲在柳樹蔭下,聽她唸維多利亞時期的英文詩給我聽,像是「夏日終年綻放」,或是「幼兒尚未知曉……」。我雖然聽不太懂,卻還是對著她笑……
賽門說:「在血裡誕生。」
我們走到外面那個空空的游泳池旁邊看天空。
「她到底病得有多嚴重?你可以叫她來聽電話嗎?」
老闆很體貼地在房間裡擺了一個過濾式咖啡壺。我煮了一點咖啡,喝了一杯。過了半小時,我又看看手錶。再過十五分就兩點了,正是三更半夜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失去冷靜客觀的。也許我該洗個澡繼續上路了。
「她這樣子已經多久?」
我把車子停在接待室前面,老闆從裡面跑出來看我。他長得很高,大約四十歲,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件寬鬆的格子襯衫。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如果你願意,可以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這是我爸爸說的。」
福登和裘蒂從辦公室跑出來跟我說再見。突然間,我感覺他們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依依不捨。裘蒂看起來好像很害怕。福登說:「裘蒂打電話給她媽媽,不過,她媽媽好像還不知道星星的事情。」
這一趟彷彿只是為了想尋求什麼,像唐吉軻德挑戰風車。無論黛安生了什麼病,我也救不了她了。那麼,為什麼還要繼續走下去?我想,也許我是希望在世界末日的時候還可以做點什麼,讓忙碌的雙手不會顫抖,忙碌的心靈不會驚慌。然而,那無法解釋我內心的急迫。究竟是什麼力量在閃焰出現的時候引導我走上這趟旅程?我想,也許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渴望,渴望見到她。現在,那份渴望愈來愈強烈了。
我又回到房間去看電視新聞。福登說,大部分的有線電視新聞台現在還有播出。
「好幾個禮拜了。也許……回想起來……呃……好幾個月了。」
我說不走不行。
我穿好衣服,沿著靜悄悄的水泥走廊走到旅館的接待室。我本來想把鑰匙丟進郵箱的投遞口裡面就可以走了,可是沒想到那個老闆福登還沒睡。他後面那個小房間裡閃著電視螢幕的光。他聽到我轉動門把的聲音,就探出頭來看。
「抱歉,今天晚上不行。你還是走吧。」
天上竟然有星星。
我說:「如果我付現金,你是不是就可以讓我住了?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
「再過幾個鐘頭就要天亮了。」福登的口氣有點感傷。
我說:「『Harlem Air Sha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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