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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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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日出日落

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日出日落

房間裡除了一張床以外,什麼家具也沒有。我找不到什麼工具,只剩下口袋裡那支手機。
可是,當我腦袋裡同時纏繞著好幾個念頭時,頭上被槍托敲破的地方就會感到一陣劇痛,有點噁心想吐。我只好又躺下來。
他沒有抬頭看我。
我說:「我就在妳附近,黛安,非常近。」
索雷說:「牠在呼吸嗎?」
康登說:「我知道。」他的眼光露出一種壓抑著的歇斯底里,彷彿他辦了一場宴會,結果場面失控,客人放浪形骸,鄰居的抱怨,酒瓶像迫擊砲彈一樣砸出窗外。「不過,我們需要人幫忙。」
「我不能就這樣放你出來。我甚至不應該跟你說話。泰勒,我很忙。我正在弄晚餐給黛安吃。」
「你認為她說要找我也是語無倫次嗎?」
索雷看看那隻死掉的小牛,再看看丹.康登牧師,然後又看看小牛。他拉拉鬍子,好像不在意血沾到鬍子上。他說:「也許我們應該把牠燒掉。」
丹.康登在穀倉和房子之間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在強烈的橘色陽光下,他的樣子很容易就可以認出來。他的穿著打扮充滿十九世紀的風味,四四方方的絡腮鬍,滿臉坑坑洞洞,無比醜陋,彷彿林肯總統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只不過腿變得長一點,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更果斷。我拚命敲打窗戶的玻璃,他卻連頭也不抬一下。
「幾個月前。沒多久,艾倫的太太跟孩子也自己離開了。他們的信仰不夠堅定,再加上他們怕被傳染。」
他說:「很抱歉害你碰到這種事,不過,我早就警告過你了。」
「就算你看到她了……」
我看看手錶上微弱的夜光顯示,已經又過了一個鐘頭了。
沒聲音了。
「可是,那隻小牛是紅色的嗎?全身是紅的嗎?有沒有白色或黑色的斑點?全身是紅的嗎?」
疏疏落落的星光穿透薄紗般的雲層。
過了幾個鐘頭,我坐下來的時候終於不會有噁心想吐的感覺了。
門口那邊忽然吹進來一陣涼風。是賽門回來了,手上拿著一瓶礦泉水。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們,然後再看看那隻生出來一半的小牛,臉色忽然變得異常慘白。
丹牧師只是聳聳肩,彷彿凡塵的俗務跟他再也不相干了。
賽門好像是他們三個人裡面負責跑腿的。他低著頭說:「泰勒,我一定會拿一些東西來給你喝。」當索雷開門讓他出去的時候,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說:「我需要水。」
「你在哪裡?」
然而,丹牧師顯然不知道,也不在乎。在約旦大禮拜堂的教會裡,康登是碩果僅存的時代主義教派信徒。現在幾乎已經快成了一人教派,只剩下兩個信徒,索雷和賽門。我實在難以想像,他的信仰堅定到什麼程度,能夠這樣支撐他一路走到世界末日。他說話的時候,口氣中彷彿壓抑著一股歇斯底里。「小牛,那隻小牛是紅色的……艾倫,你看那隻小牛。」
「不行。」
我又開始頭暈了,於是我又躺回床上。密閉的房間裡的空氣很悶熱,我滿身大汗,汗水濕透了床單。
還是沒有回應。突然,我聽到一個微弱的、很像電腦數位合成的聲音:
索雷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在警告我:你給我閉上嘴巴。於是我們兩個人就照康登所吩咐的去做,手臂上沾滿了血,一直延伸到手肘。要把一隻體型太大的小牛拖出母體,這樣的場面看起來既血腥又荒謬,是生物科學和暴力的古怪結合。至少要有兩個很強壯的男人幫忙拉住母牛,才有辦法把那隻小牛拖出來。生產鍊是用來拉住母牛的腳。拖的時機必須配合母牛的收縮,否則可能會把母牛扯得肚破腸流。
我對種牛和生產所知有限,多半都是茉莉.西格蘭告訴我的。那是她小時候在牧場長大的經驗,那些經歷聽起來實在不怎麼舒服。不過,至少康登已經準備了一些必備的基本道具:熱水、消毒劑、生產鍊,還有一大瓶礦物油。瓶子上已經沾滿了血手印。
「你確定嗎?」
從早上開始,樓上房間裡的溫度就愈來愈高。我沒辦法確定現在的溫度是幾度,但感覺上至少有攝氏三十七度了,而且愈來愈熱。雖然熱,但好像還不至於會熱死人,至少不會馬上熱死人。我真希望傑森人在這裡,這樣他就可以跟我解釋什麼叫做「熱電效應全球滅絕」。搞不好他還會畫一張圖表,標出趨勢線到什麼地方就會致命。
「妳好好休息,我……」
「賽門,是你嗎?你聽得到嗎?」
沒有回應。
他好不容易才說出來:「你的水拿來了。」
「他們走了。」
「沒錯,幾乎都……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也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妳。我剛剛說的妳聽懂了嗎?」
我笑了出來,實在忍不住。
「大半的時間她說話語無倫次。」
我發動車子,慢慢地開上山坡。車子經過那一片半圓木橫桿柵欄,經過月光遍照的仙人掌,奔向公路。
我必須全神貫注才聽得清楚她講的話。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都是從喉嚨擠出來的,幾乎沒有氣。這正是心血管耗弱的一種症狀。這種病會先侵襲肺部,然後是心臟。侵襲步調之協調有如高效率的軍事行動。肺部組織結疤起泡,輸送到血液裡的氧氣愈來愈少。心臟缺乏氧氣的供應,血液壓縮舒張的效率就會減低。心血管耗弱的病菌會使這兩種功能缺陷日益惡化,導致呼吸愈來愈費力,嚴重影響全身的機能。
「聽懂了。」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彷彿聽到自己心愛的小狗被車子壓死了。我心裡納悶著,當他滿懷的信仰化為一片虛無困惑時,那個過程究竟是轉眼之間,還是無比漫長,彷彿他心中的喜悅一點一滴地流失掉了,像沙漏中的細沙。
康登在裡面大喊:「趕快過來幫忙!」
「還沒。」
他的手鬆軟無力地垂掛下來。他轉頭看著丹牧師。
我說:「小牛沒有在呼吸,母牛也快死了。」
我一口氣喝掉了半瓶水,賽門還站在那邊呆呆地看著我,淚眼盈眶。水的滋味真甜美,乾淨清純。
艾倫伸手一推,門關上了。賽門距離康登大概有幾步遠,他瞥了我一眼,眼神很緊張。
我找個地方埋伏著,希望沒有人看到我。我還在發抖,很費力地在手機的按鍵上按出賽門的電話號碼。
月亮被腫脹巨大的太陽染成了琥珀色,看起來坑坑漥漥,好像比從前小了一點。月亮懸掛在東方地平線的天際。夜晚的空氣很清涼,幾乎會令人迷醉。我深深吸了幾口氣。這種短暫的輕鬆舒暢並沒有持續很久。當索雷猛然推開穀倉的門,一股陰冷的動物腥臭迎面撲來……那有點像屠宰場裡的動物屎尿和血腥味。
他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皺起眉頭。他看起來很困惑,彷彿努力想把一連串的事情理出一個頭緒。他經歷了許多事,好不容易到了這一刻。所有的事情環環相扣,由一件事理所當然地發展成下一件事,彷彿踏著石頭越過小溪.一切都是那麼合乎邏輯,然而,然而……
「妳隨時可以走嗎?」
我聽到她很費力的吸氣,吸得很痛苦。我心裡想,她是不是又昏迷了?後來我又聽到她說:「我好像有看到太陽……」
我開車爬上那座小山丘。站在山頂上,底下的康登牧場一覽無遺。我把車子停在農場看不見的地方。我關掉車燈之後,看到東邊的天空浮現出黎明前的微光。那片暗藏兇險的不祥之光,使得天空那些重新冒出來的星光逐漸變得黯淡。
那是陽光。太陽的邊緣已經露出了地平線。陽光照著我的車,柵欄,岩石,凹凸不平的仙人掌,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紫色影子。
我說:「你是在穀倉裡,還是在房子裡?康登在穀倉裡,對不對?索雷和慕艾薩克在哪裡?我要怎樣才能夠避開他們?」
我蹲在原來的地方。身後的太陽已經冒出四分之三了。我回頭瞄了一眼,又趕快移開視線,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圓盤般的太陽無比巨大,散發出橘紅色的光,上面佈滿太陽黑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個的膿瘡。附近的沙漠揚起一陣陣的沙塵,遮蔽了太陽。
「賽門,就算那隻小牛是什麼消防車,可以撲滅世界末日的大火,牠也救不了黛安的命。」
賽門的聲音忽然被一陣靜電的噪聲淹沒了。一定是太陽光直照射到傳送電話訊號的浮空器,導致訊號中斷。我不自覺地按下重撥鍵,可是電話已經不能用了。
「喂。」是黛安的聲音……接著,她的音調略為揚起,變成詢問的口氣。「喂?」
他說:「那你跟我來。」
「身體虛弱,走路不穩,體重減輕,最後死亡,對不對?」
接著,賽門推開穀倉的門,一股涼風吹進來。我們轉過頭去看。他身後的月亮看起來巨大又陌生。
「她還沒有病到不能吃東西嗎?」
康登遲疑了一下,好像一時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後來他點點頭說:「賽門,你去弄點水。」
接近半夜的時候,我們終於把那隻小牛拖出來了。牠躺在稻草堆上,全身扭曲成一團。前腳壓在軟綿綿的身體下面,血紅的眼睛毫無生氣。
「時候到了就……」
「我知道你在那裡。」
「她需要看醫生。」
康登說:「等一下就會。」他看起有點失魂落魄,彷彿和*圖*書在享受這一刻。他虔誠地相信,這一刻,整個世界將要在天旋地轉中進入水恆。「快點,把鍊子綁在母牛蹄的繫部,現在馬上綁。」
所以說,房間裡沒有任何和科技有關的東西,除了我口袋裡的手機。我把手機掏出來,百無聊賴地按開關鍵試試看,只是想看看顯示幕上的螢光。
「那裡有一桶水可以洗手。」
接著,我又回到裡面,和索雷一起抓著生產鍊,一邊拉,一邊看著那隻懷孕的母牛垂死地掙扎痙攣。
他說:「你不應該來的。」
響了幾聲之後,他接起了電話。我把手機緊貼著耳朵,以免風灌進去。
「當然有,你為什麼這樣問呢?」
我聽到他在說:「也許我們應該趁天亮之前燒掉牠,趁太陽還沒有出來。」
「有一個人叫做包斯威爾.蓋勒,他有一個大牧場,在喜瑞波尼塔那邊。在約旦大禮拜堂改組之前,他是教會的朋友,丹牧師的朋友。他在繁殖紅色小母牛。可是去年農業部的人開始調查他。那個時候,他正好已經有進展了!包斯威爾和丹牧師想繁殖全世界各個品種的紅牛,因為那象徵著異教徒前來皈依。丹牧師說,〈民數記〉第十九章所提到的就是這件事……有一頭全身紅色的小母牛會在世界末日那一天誕生。我們要找遍全球五大洲,找遍任何一個曾經傳布過福音書的地方,找出紅色的牛,讓牠們混種交配,培育出這頭紅色小母牛。祭獻是真實的儀式,也是一種象徵。根據《聖經》中所描寫的祭獻,小母牛的骨灰具有一種力量,能夠洗淨小潔之人。然而,在世界末日那一天,太陽吞沒了紅色小母牛,骨灰會撒向東西南北四方,洗淨整個地球,洗去地球上的死亡。那就是現在正要發生的事情。〈希伯來書〉第九章……『若山羊和公牛的血,並母牛犢的灰撒在不潔的人身上,身體淨潔,基督的血豈不更能洗淨你們的心,除去你們的死行,使你們事奉那永生的神嗎?』所以,當然……」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那,等一下你拿東西去給她吃的時候,把手機拿給她……你的手機。你說,她想跟我說話,對不對?」
「賽門怎麼樣?」
太陽的干擾阻斷了高海拔浮空器的傳訊。但現在,太陽已經繞到地球的另外一邊去了。手機的聲音聽起來訊號傳輸的功率很低,而且有靜電雜訊……也許衛星有輕微的損壞,但目前看起來,傳訊的功能恢復了。
然而,我畢竟活過了這一天。我心裡想:我們都活過了這一天,我們兩個人,我和黛安。當然,幾十億人也都活下來了。所以說,這是〈聖經.啟示錄〉的慢板。我們彷彿被放在烤箱裡,一次升高個幾度,慢慢烤死。然而,就算烤不死,最後太陽也會掏空地球的生態體系。
我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走到賽門那邊去。索雷有可能會改變心意,抓起來福槍瞄準我。但我已經懶得去在意他了。
我看著穀倉。穀倉橫板牆的隙縫透出刺眼的燈光,好像有人架了一座工業用的大型燈。康登一整天來回跑來跑去。穀倉裡一定有什麼事情。賽門沒有告訴我他們在裡面幹什麼。
我恨不得立刻在牆上挖一個洞。「我很快就會去看妳,我保證。我要帶妳離開這裡,幫妳把病治好。」
「這些都是心血管耗弱的症狀。那些母牛是帶原者。黛安就是得了這種病。」
「賽門,她在哪裡?在房子裡的什麼地方?」
不知道她現在夠不夠清醒,有沒有辦法回答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跟她講過什麼。
我們走到車子旁邊的時候,賽門說:「你來開車。油箱裡還有汽油,後車箱裡還有幾桶備用的。我準備了一些吃的,還有幾瓶礦泉水。你來開車,我坐到後面扶住她,以免車子晃得太厲害。」
我迫不及待想打電話,但還是按捺住了。還要再等一下,等時機成熟,等這個夜晚風平浪靜。
房間裡愈來愈暗了。外面的天空沒有光線,房間裡也沒有電燈。不過,我隱隱約約聽到一陣微弱的引擎聲。那一定是汽油引擎發電機。一樓的窗戶和穀倉都透出燈光。
我睡著了,或者是昏過去了。
「就算我想放你出來,我也辦不到。鑰匙在亞倫弟兄那邊。」
丹.康登站在牛欄開門的地方,手泡在一桶熱水裡。他抬起頭看著我們走進來。他皺著眉頭。在單一光源的照耀下,他臉上的五官輪廓更顯得黑白分明。不過,他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沒有我印象中那麼嚇人了。事實上,他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神情憔悴,甚至有點生病樣子。也許他也已經感染了初期的心血管耗弱。他說:「把門關起來。」
他說:「我看到你汽車牌m.hetubook.com.com照上的標籤,那是醫生的標誌。你是醫生,對不對?」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看外面,就是看不到康登的太太或是索雷的太太跟孩子。我也沒看到慕艾薩克他們一家人。他們出了什麼事嗎?」
「賽門?」
現在,只剩下賽門和黛安在屋子裡了。也許他正在拿東西給她吃,餵她吃。
「她吃得下一點點……如果我餵她的話。」
康登說:「牠是混血品種,包括盎格魯種、丹麥紅毛種、白俄羅斯紅毛種。這些只是牠比較近期的血統。可是,蓋勒弟兄告訴過我,混血品種難產的風險很高。『難產』,意味著牠會生得很辛苦。混血品種的小牛很難生得出來。牠已經掙扎了將近四個鐘頭了。我們必須把小牛拖出來。」
接下來他很久沒說話。後來,賽門終於說了:「我不能跟你說這些。」
他遲疑了一下。「房子裡。」
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渾身發抖。
「他好失望。」
康登說:「過來這邊,我需要你幫個忙。可能要用到你的醫師專業。」
索雷押著我走下樓梯,從後門出去,走向穀倉那邊。
「你們的人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生病的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時候,我脖子後面忽然有一股壓迫感,彷彿有一隻溫暖的手按在上面。我轉頭去看。
「我確定嗎?我當然確定。生病的人不是只有黛安一個。她是最後一個生病的。泰迪.慕艾薩克的小女兒是第一個生病的,然後是他兒子,然後是泰迪自己。後來,當他發現自己的孩子……呃,顯然病得很重,而且似乎好不了了,所以,他就用小貨車把他們載走了。丹牧師的太太也跟他們一起走了。」
「你在哪裡?在穀倉還是在房子裡?」
我想把那面老舊的窗扇拉起來,不過,我不見得能夠從這裡跳出去。可是,窗扇根本就紋絲不動。窗框早就被切掉了,平衡桿根本動不了,很久以前,窗扇早就已經被油漆黏死了。
我說:「黛安,是我。我是泰勒。」
賽門倒抽了一口涼氣。「那隻牛真的死了嗎?」他講得太大聲了,還好索雷和康登顯然都沒有聽到。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風停了。我搖搖晃晃地走到窗戶旁邊。我看得到太陽的邊緣垂掛在屋子和穀倉上方。太陽實在太大了,彷彿一直往下掉,距離近得彷彿伸手就觸摸得到。
「我想,燒掉也可以,應該沒什麼關係。」
「穀倉旁邊的槽溝裡好像埋了什麼東西。」
「只有白天不能用。」
他說:「我愛她遠超過愛生命本身。」
我走到窗戶旁邊,看著外面,等著。
「噢,那個呀!你說得對,裡面確實埋了一些東西……一些死牛。」
巨大的太陽終於消失了,氣溫彷彿瞬間降低了十度。
太陽已經沉落到西方的地平線,下沉的速度很快。高高的天上,一縷縷稀薄的雲在暗沉沉的天空劃出一道白色的弧形。被太陽烤乾的地面上飄散出一絲絲的霧氣。我看到有人開著我的車子沿著山坡下來,停到穀倉左邊。毫無疑問,鑰匙一定被他們拿走了。不過,車子裡的油沒剩多少了,他們也開不了多遠。
那隻母牛又虛弱無力地收縮了一陣,還是生不出來。我放掉手中的鍊子。康登說:「小子,你先喝點水,等一下我們再繼續。」
「你說什麼?」
「我不能講。」
「我不能再跟你講了。」
「你是要我讓牠起死回生嗎?我恐怕辦不到。」
「我要洗一洗,至少要把手洗一洗。」
牛欄裡,有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母牛躺在一堆髒兮兮的稻草上。牠正準備要分娩。
他進了穀倉之後就沒有再出來了。索雷、康登還有他都在穀倉裡。如果他還帶著那部手機,如果他笨到把手機設定成響亮鈴聲,那麼,這個時候打給他,可能會害他惹上麻煩。話說回來.其實我倒也沒那麼在乎他會怎麼樣。
她說:「泰勒,泰……賽門告訴我你可能會打電話來。」
唯一的那扇門,門板是厚厚的實心木,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力氣撞得破。黛安可能就在附近,跟我只隔著一面牆壁。但我沒辦法決定,也沒辦法查看究竟。
我努力按捺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我的心臟怦怦狂跳,彷彿胸口快要炸開了。
「反正你把電話拿給她就對了,賽門,賽門?」
我說:「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去問她。你去問她,看她想不想走。」
「根本不可能。」
「我打擾到你們的『被提』儀式嗎?」
「黛安,妳得了心血管耗弱。我幾乎可以斷定慕艾薩克全家人也都得了這種病。他們很聰明,懂得要去找醫生求救。這種病可以治得好。」不過,我沒有告訴她,這種病只能治好到一定的程度,而且,要是www.hetubook•com.com發展到末期就很難治療了。「不過,我必須先帶妳離開這裡,才有辦法幫妳治病。」
我點點頭。
她很虛弱地說:「賽門,很失望。」
康登說話的時候語調平淡毫無變化,彷彿在給一群笨學生上課。他似乎不管我是誰,也不在乎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在他眼裡,我只是派得上用場,一個有空幫忙的人。
她說:「賽門。」
「進去。」索雷說。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推了我一把。
「附近?你可以來看我嗎?」
我說:「我要進去找她。」
她說話的聲音會喘,而且很微弱。光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需要看醫生了。
「草料堆旁邊有一桶乾淨的熱水,你可以去那邊洗。動作快一點。」他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彷彿基本常識和信仰在他內心交戰。
我說:「你要幹什麼我管不了,不過,反正我要走出去了。」
接著,我敲敲隔間的牆壁,心裡想,也許黛安聽到了會有回應。可是卻毫無反應。
「那不是世界末日。反正世界末日還沒有來臨。」
我又走到窗戶那邊去。
「那你就來幫我把鎖打開。」
康登又轉身走回牛欄。那隻筋疲力盡的母牛躺在那邊喘氣。忙得不亦樂乎的蒼蠅停在母牛的側腹。有幾隻停在康登的肩膀上,他沒有注意到。康登用手沾了一些礦物油,蹲在地上想撐開母牛的產道。他表情扭曲,看起來又急迫又嫌惡。他還沒有真的動手,產道口又湧出一堆鮮血和黏液,蓋住了小牛的頭。那隻母牛全身猛烈收縮,小牛的頭卻還是冒不出來。那隻小牛太大了。茉莉告訴過我太大的小牛生產的狀況。雖然沒有臀位分娩,或是生到一半臀部卡住出不來那麼悽慘,但處理起來還是會令人很不舒服。
忽然,我聽到有人用鑰匙在開門。我把手機闔起來,塞進口袋裡。門開了,艾倫.索雷站在門口,手上拿著來福槍,氣喘如牛,彷彿他是用跑的上樓梯。在走廊微弱燈光的襯托下,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黑影。
「你們把那些牛養在這裡嗎?」
我向後退了幾步,肩膀靠到牆上。
我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口渴得難受。也許康登就是打算把我關在這裡,讓我脫水而死……也許他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我甚至沒辦法想像丹牧師要怎麼去解釋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他會覺得自己的清白終於得到洗刷,還是會覺得恐懼?也許兩種感覺都有吧。
我心裡想,不知道黛安是不是也一樣這麼害怕。我心裡想,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安慰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先安慰自己。
「我不是要洗手。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沒有喝到半滴水。」
康登看著他,眼中充滿鄙夷又絕望的神情。
「不行。」
我說:「我不是獸醫。」
「我猜她應該在房子裡面,在二樓的房間裡,對不對?」
然而,要是他已經把手機拿給黛安了,那現在就是時候了。
又颳起了一陣風,沿著乾癟癟的山路揚起一片沙塵。也許風就是第一個預兆,預告著巨大膨脹的太陽即將來臨。那是從酷熱的世界那邊吹來的風。
我看到底下有一個人影在房子和穀倉之間走動。不是賽門,也不是亞倫.索雷。那個人看起來比索雷弟兄瘦了大約五十公斤。也許是丹.康登牧師。他兩隻手各提了一桶水,看起來很匆忙。穀倉裡一定出了什麼事。
「賽門,告訴她我要進去了。」
賽門把瓶子拿給我的時候,我湊到他肩膀上說:「我必須先帶黛安離開這裡,我才救得了她。你懂嗎?你不幫我,我一個人辦不到。我們需要一輛狀況良好的車子,加滿油,然後把黛安弄上車。最好趁現在康登還沒有發現小牛已經死掉,趕快去。」
賽門說:「你簡直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艾倫.索雷本來拿著來福槍站在門邊。他走到牛欄那邊看了一眼。那隻小牛確實是紅色的,浸泡在血泊中,全身鬆軟軟的一動也不動。
「泰勒?泰勒,沒辦法避開他們。你必須……」
「時候快到了。妳現在先好好休息,不過,我們動作要快一點了。懂嗎,黛安?」
熱氣是從被太陽烤得熱騰騰的地面上蒸騰上來的。
我看看艾倫弟兄。艾倫慢慢靠近那把來福槍。
那隻小母牛側躺著,臀部露出在牛欄外面,尾巴被一條細繩子綁在脖子上,以免妨害分娩。牠的羊膜囊突出到陰|戶外面,身旁的稻草上沾滿了血淋淋的黏液。
沒想到機會來了。
我按了號碼。
「不是只有人生病,牛也生病了。我們在穀倉旁邊挖了那個槽溝,除了三個原始的品種之外,其他的死牛都埋在裡面。」
索雷弟兄並沒有殺我,也許是因為他不希望迎接「被提極樂」的時候,雙手沾滿鮮血。他把我hetubook•com•com丟在樓上的空房間,把門鎖起來。
「我很想你。」
我看看索雷,索雷也看看我。我們兩個人都沒出聲。康登說:「先把牠拖出來,然後再幫他做復甦術。」
「只有一些。在農業部搜索沒收之前,我們就已經把十五個種牛的胚胎偷運出境了。」
穀倉旁邊平行的方向挖了一條長長的槽溝,裡面填滿了土,凸起來像一條長長的小土丘,看起來驚心動魄。
我沒辦法克制自己。我打開車門,整個人摔出來。我靠著意志力硬撐著站起來。眼前的山野彷彿失落的大陸一般,從一片黑暗中緩緩浮現。土黃色的山丘,荒廢的草原又變回沙漠。長長的影子覆蓋著遠遠的那一棟農舍。灌木和仙人掌在風中顫抖,我也在顫抖,那是恐懼,那不是像時間迴旋所引起的那種心智苦惱的不安,而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驚恐。那種恐懼像疾病一樣在全身的肌肉和內臟蔓延,彷彿死刑犯等待行刑的期限終了,彷彿畢業那一天,彷彿運囚車和絞刑台正從東方緩緩逼近。
我看到丹牧師從穀倉裡提了兩個空水桶出來,走進屋子裡,然後又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水出去。過了幾分鐘,艾倫.索雷也跑到穀倉去找他。
「為什麼不行?有人在監視你嗎?」
他好像在外面做什麼。但願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還沒嗎?」
「放我出來,沒有人會知道。」
「在山頂上。」天空現在變得更亮了,亮得很快,整個西方的地平線像一團紫色的瘀青。那間農舍現在看得更清楚了。從我上次來到現在,農舍似乎沒什麼改變。旁邊的穀倉煥然一新,似乎有人整修過,重新粉刷。
索雷說:「我只是說也許。」
可是,那隻母牛太虛弱了,幾乎快要斷氣了。那隻小牛的頭鬆軟無力地垂掛下來,毫無生氣。顯然是胎死腹中了。
我把手洗乾淨,洗掉細菌。索雷緊盯著我。他的手抓著生產鍊,但那把來福槍靠在牛欄的欄杆上,伸手就可以抓得到。
我慢慢走到門邊去。一個鐘頭前賽門人就不見了。當時,我們還在血泊中奮鬥。鮮血一波波湧出來,原本已經被血沾濕的乾草最後整個浸泡在血泊中。我們的衣服、手臂、手掌也沾滿了鮮血。半開的門露出一個缺口,我看到外面有人,那個人在車子那邊,好像在做什麼。那是我的車。我看到那個人身上穿著格子衣服,很像是賽門身上穿的那件襯衫。
接著,我隱隱約約聽到好像有人把門關上了,一陣腳步聲走下樓梯。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賽門走到穀倉那邊去。
也許是最近才埋設的排水管,也許是污水淨水槽,也許是一個大墓穴。
他說:「她已經在車子裡了,隨時可以走了。」他對著我說話,眼睛卻很嚴厲地瞪著索雷和康登,彷彿想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眩暈的感覺終於消失了。我走到窗戶旁邊,把黃色的紙捲簾拉起來。這扇窗戶背對著太陽,從這裡看過去,整個農場和穀倉都沐浴在強烈的橘色光焰中。空氣雖然熾熱,但似乎沒有什麼東西燒起來。穀倉裡養的那隻貓無視於火熱的天空,自顧自舔著陰暗水溝裡的髒水。我猜那隻貓應該可以活到太陽下山,我應該也可以。
更糟糕的是,那隻母牛顯然生病了,嘴巴淌著綠綠的黏液。就連收縮暫停的時候,牠還是喘得很費力。我心裡想,該不該告訴康登母牛生病了。他那隻神聖的小牛現在也已經感染了。
「你親眼看到他們離開了嗎?你有把握嗎?」
那是一盞鹵素燈,用電線垂掛在一間開著的牛欄上面。電線延伸到穀倉後面的一面圍欄裡,那裡好像有一具汽油引擎發電機正發出轟轟的聲音,聽起來彷彿遠遠的地方有人在發動摩托車催油門。
醒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房間失火了。後來我發現那只是因為房間裡的空氣滯悶,熱氣散不出去,再加上夕陽大得出奇。
康登跨在小牛身上,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對我說:「你有沒有辦法救牠?」
「我差點被你嚇死。我還以為手機壞掉了。」
我說:「我在樓上後面的房間……」
於是我站起來。也許死定了,也許不知不覺中就會被太陽曬死。雖然還不至於熱得無法忍受,但皮下的細胞組織可能開始起變化了。X射線像看不見的子彈一般刺穿空氣。於是我站起來,開始沿著那條填土路走向農舍。我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身上卻沒有帶武器。我沒有帶武器,但一路上也沒有人來攔我。當我快要靠近那個木頭門廊的時候,索雷弟兄衝出來了。他那一百一十公斤重的壯碩身體撞開紗門衝出來,用一把來福槍的槍托撞擊我腦袋旁邊。
索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彷彿是說:別再折磨他了,他已經夠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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