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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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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時間迴旋

第七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時間迴旋

「沒錯,確實不好走。」
他說:「你的信仰。」
「這個可以治好她嗎?」
「也許你根本就不應該懂。」
「這個嘛……我不知道。我想,我只能說我不知道。我不敢斷言上帝存不存在,也不知道祂為什麼會讓宇宙變得這麼緊張,讓宇宙天旋地轉。抱歉,賽門,我很少去想這種神學上的問題。」
「就是他,就是那個人。他說他不想讓你睡太久,說完他就走了。」
賽門站在幾公尺外的地方,看著我幫黛安清洗身體。他緊繃著一張臉,大概很不是滋味。我叫他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以一種充滿渴慕的眼神望著那片一望無際的鹽湖盆地沙漠,望著那一片虛無世界的中心。
萬籟俱寂,只聽得到雨水打在車頂上的聲音。我聽著雨聲,內心洋溢著一種莫名的滿足。這個時候,賽門忽然清了清喉嚨。他說:「泰勒,你相信無神論嗎?」
「為什麼要去那裡?」
賽門一直站在離車子幾公尺遠的地方,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假裝沒有在偷聽我說話。我揮揮手叫他回來。我說:「我們該上路了。」
「一般的抗生素。」我用酒精棉花擦拭她的手臂,然後費了不少工夫才抓準了一根血管幫她打針。「等一下你也要打一針。」還有我自己。那隻母牛的血一定帶有心血管耗弱的病菌。
「可是,我相信我們所做的一切。也許你不懂,可是,泰勒,這一切並不只是為了那隻紅色的小母牛。我相信我們是不朽的,到最後一刻,我們一定會得到報償。」
我說:「我必須帶她去一個地方,我必須讓她活著抵達那個地方。我現在需要的不是病床,而是一些醫療用品。」
「我可以進得去嗎?」
她說:「泰勒.杜普雷!只有你一個人來嗎?」
「不太好。不過我們已經快到了,謝謝妳的好意。他還說了別的嗎?」
我們要上路之前,他包了一些吃的東西給我們。幾罐湯罐頭,一盒鹽脆薄餅,還有一把盒子裝著的開罐器。不過,他不肯靠近車子。
「我不是想讓她舒服一點,我想救她的命。」
卡蘿走出來,站到門廊上,瞇著眼睛看看車子裡面。當她看到黛安的時候,忽然全身僵直。她肩膀一豎,倒抽了一口涼氣。
「也許有。你在航太圈子裡做過事,對不對?近日點基金會?」
播報員還唸了一串名單,包括特約的食品賣場,還可以容納病人的醫院。醫院名稱後面還附加了預計的等候傷病分類的時間。此外,播報員還說明了一些家庭急救護理的技巧。他還報導了氣象局的呼籲,提醒民眾避免長時間在太陽底下暴曬。氣象局說,雖然陽光看起來不會立即致命,但過量的紫外線會導致「長期的問題」。聽起來令人有點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天堂和地球會不會毀滅,不過,只要我還有選擇的餘地,我絕對不讓她死。」
沒有碗也沒有湯匙。但我不只是累歪了,也餓到飢不擇食了。我跟賽門說,我們應該讓引擎冷卻一下。這段時間,我們在車子裡躲太陽,把車窗搖下來。沙漠中揚起了一陣風沙,太陽高高掛在天上,感覺上彷彿置身在水星的中午。我們把礦泉水的寶特瓶切開,用瓶底當作簡陋杯,把早餐片泡在溫溫的水裡面,將就著吃。那種東西看起來像海菜泥,吃起來也像。
過了弗雷格斯塔夫之後,公路轉向東方。眼前旭日東升的畫面,簡直就像是廣島原子彈爆炸的場景。我已經不再擔心陽光會把人燒死,不過,太陽曬在身上的滋味還是很難熬。實在猜不透人類怎麼有辦法熬過第一天。賽門可能會說,那是上帝的神跡。講到神跡,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創造神跡的實際方法。我從儀表板的置物箱裡拿出一副太陽眼鏡。遠方的地平線,那團半球形的橘色火焰正緩緩上升。有了太陽眼鏡,我的眼睛就可以看到路,不會被那團火焰刺到眼睛。
「如果我先打個電話跟他們照會一下,如果你有帶醫師證件,他們就會讓你進去。」
天亮之前,我持續零零星星地收聽到一些廣播,可是太陽出來之後,訊號都遭到干擾,收音機裡只剩下雜音了。
柯林嘆了口氣。「泰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聖約瑟夫這裡是正常開放沒錯,聽說斯克戴爾的瑪雅醫院也有開放,可是,我們兩邊都人手嚴重不足。各地的醫院情況有好有壞,不過,不管你去什麼地方,都不可能馬上就有人能夠幫你治療。急診室門口排隊的人已經快擠爆了,有槍傷的,意圖自殺的,車禍的,心臟病的,什麼都有。警察在門口那邊維持秩序,以免急診室那邊發生群眾暴動。你的病人是什麼狀況?」
聽了收音機裡的新聞,我發現當初躲開大城市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幾個主要的大城市目前都成了災區。那倒不是因為搶劫或暴力事件,這類事件出乎意料地少。這些城市會變成災區,反而是因為公共設施徹底癱瘓。當那個巨大的紅太陽從地平線緩緩上升的時候,看起來很像是預期中的世界末日。大家乾脆躲在家裡,和家人聚在一起,等待死亡降臨。結果,整座市區空蕩蕩的,只剩下極少數的警力和消防隊。醫院裡人手嚴重不足。有極少數人舉槍自盡,要不然就是喝下極過量的酒,吸食超量的可卡因、麻|醉|葯,或是安非他命。這些人疏忽了一些小地方,立即導致了嚴重的問題。有些人忘了關上瓦斯爐,有些人開車開到一半不省人事,有些人死去的時候香菸頭掉到地毯上。當地毯開始冒煙,窗簾開始起火燃燒的時候,沒有人打電話報警。就算有人打了,很多消防隊都沒有人接電話。只要有一家失火,很快就蔓延和_圖_書到整個社區。
「你說什麼?我們要從西部一路開到東部?去卡蘿和艾德華的家?」
「不行,賽門,恐怕沒辦法。一個月前或許還可以,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她需要做進一步的治療。」
我說:「其實我不在乎。」
我又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就掛了電話。
「以前是,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他聳聳肩,開始越走越近。賽門正要下車,我揮揮手叫他回去。那個帶著孟加拉國小帽的男人大概三十歲左右,比我重十兒公斤。他看看掛在車子後座那個林嘉氏溶液點滴袋,然後再斜眼瞄了一下車子的牌照。那個加州車牌大概沒辦法讓他善心大發,不過,車牌上的「緊急醫療服務」標識卻看得清清楚楚。
我還勉強樂觀得起來,但僅限於晚上。白天的時候,我實在振作不起來。
公路上方的天空散佈著幾點疏落的星光,星光非常微弱,幾乎看不清楚。我忽然想到火星。現在火星還有時間迴旋透析膜包圍著嗎?或是也像地球一樣,已經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火星在天空的什麼地方,而且,就算我看到了,我恐怕也不知道那一顆就是火星。不過,我倒是看到了那條謎樣的銀線,在夜空中非常顯眼。我們還在亞利桑納州的時候,賽門就指給我看過,當時我還以為那是噴氣式飛機尾巴凝結的蒸氣。今天晚上,它變得更顯眼了。那條線已經從地平線移動到接近天頂的地方,原本是一條微彎的弧線,現在變成一個橢圓形,看起來像是一個扁平的英文字母O。
「她說了什麼?」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又是晚上了。賽門已經把車子停在路邊,要跟我換手。
「管他的什麼現金。我們不賣東西給罪犯和酒鬼,現在滿路上都是罪犯和酒鬼。不過,我們二十四小時開放給軍人和公路警察,當然,還有醫生。只要加油機還有油,我們就賣。希望你太太不會有事。」
「真希望我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為什麼會得到報償?」
賽門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什麼?」
還好賽門走的時候,我們已經快到了。我終於在天色全暗之前趕到了大房子。
她把門整個打開了。
心裡想,沒錯,你是應該。
然後我就去看看黛安。點滴和抗生素似乎讓她恢復了一點體力,不過還是很有限。我餵她喝了一點水,她睜開眼睛看看我,然後叫了一聲:「泰勒。」我餵她吃了幾湯匙的早餐片,但沒吃幾口她就把頭轉開了。她臉頰凹陷,眼神疲憊渙散。
「沒錯。」
「為了我們的信仰,為了我們的堅韌不拔。因為,自從我第一眼見到黛安,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們同屬於某種偉大的事物,雖然我並不完全懂那是什麼。我知道,有一天,我們會並肩站在上帝的座前……一定會。『在神聖的使命尚未完成之前,這一代將不會滅亡。』即使我們一開始走錯路,我們這一代還是不會滅亡。我必須承認,當年新國度聚會那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是很丟臉的。大家都想創造千年至福,雖然結果並不盡如人意。酗酒、縱欲、欺騙。我們棄絕那一切。雖然我們是對的,但我們和昔日的夥伴卻漸行漸遠。我們的世界變小了。那種感覺,就像失去了親人。我心裡想,如果我們想尋求一條最純淨、最簡樸的道路,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將會引導我們走向正確的方向。『有耐性的人,靈魂不會失落』。」
「只要趕得到就不會有事。」
「不好意思,剛剛不太客氣。車子裡是你太太嗎?」
「你們沒有備用電嗎?」
他指著西方的地平線。地平線上方的夜空有一條有點彎彎的銀線,距離地平線大約五度角,看起來彷彿有人在一片黑暗中畫了一個巨大的淺淺的英文字母C。
我們一路向東走。州際公路上的車出乎意料地少。柯林.海因斯警告過我,天港機場附近的公路可能會塞車,所以我們繞路走。一路上我們只看到幾輛小客車,倒是路肩上停了很多廢棄的車輛。我說:「這樣好像不太妥當。」
我睡得很熟,而且睡了很久,不知不覺中,車子已經跑了很遠的一段路。
他乖乖地點點頭。「你找到人可以救黛安了嗎?」
「希望你不會覺得我麻木不仁,不過,我們這裡的醫療用品供應也已經很吃緊了……也許你應該問自己一個問題:以目前的狀況,搶救一個心血管耗弱末期的病患到底值不值得?也許你應該找一些東西,讓她可以舒服一點……」
車子的駕駛座沒有人,賽門不見了。車子附近只看到一些垃圾桶、濕透的野餐桌、簡陋的公共廁所,就是看不到賽門的蹤影。另外還有幾輛車停在這裡,引擎沒有熄火,開車的人大概跑去上廁所了。我放眼看著四周,附近有樹林,有停車場,遠處山巒起伏,好像是一個工業小鎮。天空是一片火紅。「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瘦瘦的,金頭髮,身上穿著一件髒兮兮的T恤?」
「有啊,他說願上帝保佑你。從現在開始,他會找到自己的路。」
車子開動之後,我打開儀表板上的收音機,看看能不能收得到訊號。前一天晚上,收音機聽不到半點聲音。試了半天,還是收不到數字訊號,不過,最後終於接收到了一個當地的調頻電台。這種鄉下地方的小電台通常都是放鄉村音樂,要不然就是傳教,不過,今天晚上倒是一直在播新聞。我聽到不少消息。後來,訊號又慢慢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雜音。
那個人叫做柯林.海因斯,從前在和_圖_書石溪分校念醫學院的時候和我住在一起。我們偶爾會聯絡。上次跟他聯絡的時候,他正在鳳凰城的聖約瑟夫醫院當主任。可以試試看。趁現在太陽還沒有出來。等太陽一出來,白天的通訊又要斷了。
「你有醫生的證件嗎?請不要介意,這陣子偷車的案件很多。」
這我也想過。不過,一想到閃焰期間所看到的種種景象,我猜市區的醫院可能早就人滿為患了,而且,這還是最理想的狀況。最悲慘的狀況是,醫院可能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了。不過,很難說,也許沒那麼慘。
過了好久,我們在下高速公路半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另一個加油站。那是一個小加油站,只有四台加油機,裡面還有一間加盟的小便利商店,賣一些小零嘴。店裡面黑漆漆的,加油機好像沒開。不過,我還是把車子開進去,走下車,從掛鉤上拿起加油槍。
賽門說:「她看起來還好,不會很痛苦。」然後他又說:「泰勒,拜託你停一下,讓我下車。」
「她呼吸的狀況還好嗎?」其實我根本不用問。我聽得到她的每一聲呼吸,很費力,但很有規律。我只是想引開他的注意力,怕他鑽牛角尖。
「我是說,現在外面這麼亂,這趟路可不好走。」
天氣愈來愈熱。我把冷氣開得很強,是為了要讓黛安體表的溫度可以降低一點。儘管冷氣已經開到極限,車子裡的溫度還是愈來愈高。我們已經過了新墨西哥州的艾伯克其,下一站就是杜昆卡利。半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眼睛不知不覺地閉起來,車子差一點就撞上里程指示牌。這時候,我把車子停到路邊,關掉引擎。我叫賽門去拿汽油桶把油箱加滿,準備接手開車。他點點頭,卻好像有點不太情願。
雨勢大得驚人,車子開不快。放眼望去,公路兩旁到處滿目瘡痍,看得出這幾天來混亂到什麼程度。沿途看到十幾輛撞得稀爛的車,或是燒焦的車,被人推到路邊停著。有幾輛車還在冒煙。有幾條道路封閉了,不准平民的車輛進入,只有軍車和緊急勤務車可以進去。好幾次我被路障擋住,只好掉頭走別的路。白天的氣溫很高,空氣濕熱得令人難以忍受。雖然到了下午偶爾會颳起一陣狂風,卻還是吹不散那股熱氣。
「可以算是。」
我告訴他,黛安是末期的心血管耗弱,可能很快就需要用到呼吸器。
我說:「不是,還有黛安。我需要妳幫個忙,幫我把她扶進屋子裡。」
我說:「撐著點,黛安,我們快到了。」我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我扶她坐起來,讓她把腳伸到車子外面。她擠出了幾滴黃褐色的尿液。我用海綿幫她擦洗了一下身體,幫她把髒兮兮的內褲脫掉,從我的行李箱拿了一條棉內褲幫她換上。
「這個……」
「我也是醫生,你忘了嗎?我需要的只是一些醫療用品,讓她可以撐得下去。像是林格氏溶液、呼吸道插管、氧氣瓶……」
我說:「約旦大禮拜堂。」
後車廂裡擺滿了凹陷的汽油桶,一包包的醫療用品,幾瓶礦泉水,另外還有一個紙箱子。箱子裡有幾盒喜瑞爾早餐片,兩罐鹹牛肉罐頭,還有一罐健怡百事可樂。「我的天,賽門,這是什麼東西。」
我從後照鏡看看賽門。他正在掉眼淚。那一剎那,他看起來好像一個葬禮上的十歲的小男孩,顯得如此脆弱,如此困惑。
「還要再遠一點。她需要特殊治療。」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了。天還下著雨。我發現車子停在一個休息站。我後來才知道,那裡是馬納薩斯,已經到了維吉尼亞州了。有個女人撐著一把破破爛爛的黑雨傘,正在敲我的車窗。
我掏出皮夾,丟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來,看看裡面的卡套。後來,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副眼鏡,再看了一眼卡套。最後,他把皮夾拿還給我,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手。「很抱歉,杜普雷大夫,剛剛有失禮的地方請多包涵。我叫查克.貝里尼。如果你只需要加油的話,我會把加油機打開。如果你需要買點別的東西,麻煩你等個幾分鐘,我來開店。」
我跟他說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基金會裡有任何人會比我更清楚。
「其實我不在乎你心裡有什麼感受。你應該留下來陪黛安,原因是,這趟路會走得很辛苦,我沒辦法一邊開車一邊照顧她。而且,我遲早會累的,我會需要睡一下。如果我們兩個輪流開車,一路上,除了買東西吃或是加油,我們就不需要停下來了。」不過,我倒是很懷疑,這一路上究竟能不能找得到吃的,或是加油站。「如果你走了,我就要花兩倍時間才到得了。」
「你知不知道,這玩意兒還會持續多久?」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忽然壓低了。我突然感覺到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疲憊,有一種刻意掩藏的恐懼。「我的意思是,不管最後的結局是死是活,到底還要多久?」
「你並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不用跟我說抱歉,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她一直在打電話給你。每當她以為我在睡覺,或是以為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會打電話給你。我知道,能夠有她存我身邊這麼多年,我已經夠幸運了。」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希望你替我告訴她,我很對不起她,她生病的時候我沒有好好照顧她。」
「那有什麼差別嗎?」
自從我們離開牧場之後,黛安都沒有出聲。她就這麼躺在後座,頭靠在賽門的大腿上,呼吸得很費力。整個車子裡聽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的呼吸聲。
賽門www•hetubook.com.com問:「那是什麼?」
「因為到那裡我才救得了她。」
「也許我們可以帶他去鳳凰城。」
我告訴他我是誰,還告訴他,我現在距離市區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車程,車上有一個病人需要緊急治療。病人是我的親人。
「你是要去萊辛頓州立醫院嗎?還是要去撒馬利亞醫院?」
「也許我是個醫生,但這裡可不是醫院。」
「抱歉,我不太懂。」
在路上開了幾公里之後,離康登牧場已經夠遠了,應該安全了。於是,我就把車子停在路邊,叫賽門下車。
「她是在哪裡被傳染到該死的心血管耗弱?算了,當我沒問……無所謂了。老實說,能幫忙我一定會幫。不過,整個晚上我們的病人多到醫院裡擠不下,護士還得到停車場幫病患做傷病程度分類。就算我交代她們,我也不敢保證她們會把你的病人列為第一優先。事實上,我幾乎可以斷定,她至少還要再等二十四個小時才輪得到醫生幫她做檢查。如果我們活得到那個時候。」
「我要加點油,如果有什麼吃的東西更好。不過,我身上的現金不多。」
「這個嘛……我本來不應該說的,不過,在重大災難緊急應變計畫裡面,我們醫院和市政府有合作協議。北邊有一家醫療用品廠商叫做『諾瓦普洛德』。」他把地址唸給我聽,並且告訴我簡單的路線。「市政府派了國民警衛隊在那邊駐守。那裡是我們藥品和醫療器材的主要來源。」
電話裡,我聽到有人在叫他。「我希望的事情可多了。泰勒,我得去忙了。」
賽門說:「我真羨慕你。」他說得很小聲。
「賽門,她不一定會死,不過,你說對了,她確實病得很重。如果不趕快幫她治療,她真的會死。就我所知道的,唯一救得了她的地方,在好幾千公里外。」
我停下來好幾次,調整黛安的點滴,再讓她吸一點氧氣。她的眼睛沒有再睜開過……她並不是在睡覺,而是陷入昏迷。我根本不敢想這代表什麼。
太陽出來的時候被雲層遮住了。因此,我開車就沒有再被太陽刺得張不開眼睛。然而,這種看不到太陽的黎明時分卻怪.異得嚇人。整個東半邊的天空瀰漫著一片濃稠的紅光,感覺上很像快要熄滅的營火餘燼,有一種催眠的效果。有時候,雲層會露出縫隙,琥珀色的陽光像手指般從雲間伸出來,彷彿在摸索地面。到了中午,雲層愈來愈厚,不到一個鐘頭,雨就來了。雨水溫溫熱熱的,毫無清爽的感覺。雨水覆蓋了整個路面,反映著病懨懨的天色。
我爬下車,伸個懶腰。腦袋還是隱隱作痛,脊椎抽痛,彷彿患了永久性的老人骨節瘤。不過,我的精神還是比賽門好。他一鑽進後座立刻就睡著了。
我看看黛安,幫她料理了一下。我看看停車場四周,看了最後一眼,然後就開車上路了。
「問這個有點冒昧,請不要介意。我只是在想,你覺得自己算是個無神論者嗎?」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但我卻沒有。我沒辦法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我自己也很快就會死在這片沙漠裡。泰勒,我是說真的,我想下車。」
我把車子停在階梯下面,下車去敲門。等了一會兒,沒有人來開門,於是我又敲了一次門。後來,門終於開了一條縫,卡蘿.羅頓躲在門縫裡面瞄著我。從那條縫裡,我只看到一隻蒼白的藍眼睛,看到一小片滿是皺紋的臉頰,根本認不出是她。
此刻所看到的天空,和當年我在大房子的草坪上看到的天空,已經隔了三十億年的漫長歲月。我心裡想,隔了這麼長的時間,天空一定隱藏了無數的祕密。
我說是。簡單應付一下,省得解釋半天。賽門瞪了我一眼,不過卻沒有說什麼。
「只有一些我順手在廚房拿的東西。時間很倉促。你自己去看看。」
「你可以自己告訴她。」
「柯林,拜託一下,幫我打個電話。」
間歇性的劇烈咳嗽是心血管耗弱的普遍症狀。心血管耗弱的病菌非常刁鑽,它會慢慢折磨病人。嚴重的肺炎發作時,病人不會立刻死亡,但病人最終還是會死於肺炎,或是肺炎所引發的心臟衰竭。我在弗雷格斯塔犬那一家醫藥用品批發商拿了一些氧氣瓶,抽氣唧筒,還有面罩。賽門開車的時候,黛安開始咳到呼吸困難了,開始露出驚恐的神情。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開始翻白眼。我盡可能幫她把氣管裡的黏液抽出來,用氧氣面罩蓋住她的口鼻。
風勢愈來愈強,幾乎快要變成風暴了。羅頓家長長的車道上到處都是斷落的樹枝。那是從松樹林那邊吹過來的。屋子裡黑漆漆的。或許是因為金黃色的夕陽餘暉,使得大房子看起來顯得比較昏暗。
不過,情況已經漸漸改善了,沒有持續惡化。今天,大家開始感覺到人類似乎還有機會活下去,至少還可以再多活個幾天。於是,更多第一線救護人員和公共設施的工作人員開始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但負面效應是,大家開始擔心,家裡的生活用品和食物還撐得了多久。雜貨店遭到搶劫的問題愈來愈嚴重。政府呼籲,除了公共設施的服務人員之外,一般民眾不要開車上公路。天還沒亮之前,政府已經透過各種管道將這項消息發布出來,例如緊急廣播系統,所有營運中的廣播電台和電視台。今天晚上也正在重新發布。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州際公路上的車子會這麼少。我看到幾輛軍車和警察巡邏車,不過,他們都沒有過來盤問我們。我猜那是因為我的車牌上有「緊急醫療服務」的標誌。自從第一次閃焰發生之後,加州和其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幾個州就將「緊急醫療服務」的車牌標識發給醫生。
不過,她倒認出我了。
他臉上有點尷尬地抽搐了一下。看他那個樣子,我才想到剛剛說的話可能會被他當成是褻瀆。他說:「我只找得到這些。」
「從前,我們談過一些問題。不過,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談了。早在教會分裂之前,我們兩個人就已經意見分歧了。我們對丹牧師和約旦大禮拜堂的看法不一樣。我覺得她太憤世嫉俗了,她說我太容易被煽動了。也許吧。丹牧師有一種天賦,對《聖經》的解讀獨具慧眼,能夠從每一頁的經義中找出微言大義。他一磚一瓦建構起來的知識堅如磐石。他是一個天才。我自己辦不到,不管我多努力就是辦不到。一直到今天,每當我翻開《聖經》,還是沒辦法立刻了解其中的涵義。」
「我得先幫黛安檢查一下。我要你去後車廂把手電筒拿出來,然後幫我舉著,讓我做檢查。可以嗎?」
那天早上,我已經把最後一桶汽油灌進油箱裡。開到凱洛和萊辛頓之間的半路上,油表的指針已經快要到底了。我把賽門叫起來,跟他說,車子快沒油了,到下一個加油站我就得停下來加油……只不過,我們經過了好幾個加油站,他也被我叫起來好幾次,卻找不到一家肯賣我們汽油的。
天空又開始變亮了。那是一片醜陋的紫色光暈,看起來有點像點不亮的日光燈尾端的弧光,感覺上很不健康,很不自然。
「但我就是想搞懂。我想變成丹牧師那樣的人,聰明,永遠堅定不移。黛安說他是在和魔鬼打交道,她說,丹牧師為了證實自己的信仰,出賣了謙卑的靈魂。也許那正是我所欠缺的,也許那正是黛安在你身上看到的。也許那就是為什麼多年來她會那麼依賴你……你的謙卑。」
「那倒未必。」
我們的行程已經超前了,比我預期中要來得快。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在沒有人煙的公路上開車,路上幾乎沒有車。賽門拿著汽油桶,把油灌到車子的油箱裡。我說:「你帶了什麼吃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賽門幫了我不少忙,多虧了他,我們終於快要抵達了。可是,他偏偏被一票瘋狂的時代主義教派邊緣分子牽著鼻子走。他們和世界末日對峙了半天,最後的結果卻是幻想破滅。我不想刺|激他,因為現在還是需要他……黛安還需要他。
等到我們又開上路之後,賽門才問我說:「她快要死了嗎?」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開著車駛向那漫天的滂沱大雨。大又黑了,我叫他打開收音機,聽聽看有沒有什麼消息。我本來想打起精神保持清醒,聽聽看有什麼消息,可是我的頭又開始陣陣抽痛,眼前愈來愈模糊。沒多久,我不知不覺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把電話掏出來,在電話簿裡搜尋一個幾乎快要遺忘的電話號碼。
我瞥了一眼後座。他輕輕摸著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鬆鬆軟軟的,被汗水糾結成一團。他的手洗掉血跡之後,顯得很蒼白。
我按了他手機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後來他終於接了。他劈頭就說:「你最好有什麼要緊的事要找我。」
這趟旅程就像接力賽一樣,賽門準備跑第二棒。我跟他簡單說明了一些注意事項,提醒他,上路之後要把冷氣打開。我特別交代他,萬一前面的路上好像有什麼麻煩的時候,一定要叫我起來。
我縮起身體擠進前座後面那一片狹小的空間。黛安似乎還在昏睡,可是,在我睡著之前,我似乎感覺到她的手輕輕按在我的手背上。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我不知不覺把方向盤抓得更緊。「除非我救不了她。」
他說:「我不配和她在一起。這都是我的錯。泰迪要離開牧場的時候,我就應該跟他們一起走了。當時我就應該帶她去看醫生。」
「怎麼樣?」
「什麼?我哪會有什麼地方值得你羨慕?」
「他用走的嗎?」
我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跟他說:「我明白了,那些醫療用品……柯林,能不能告訴我哪裡可以弄得到林格氏溶液?幫我這個忙就好了。」
「是的。」
「在《聖經》中尋找一個寓言來解釋時間迴旋,這並不難。就像〈路加福音〉所描述的那樣,你可以從太陽、月亮、星星身上看到很多徵兆。然而,事到如今,上天的力量消失了。可是,它並沒有……它並沒有……」
她說:「我的天,難道我的兩個孩子都是回家來等死的嗎?」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他說:「我的生命中只有兩個目標:一個是上帝,一個是黛安。而如今我卻背棄了他們兩個。我浪費了太多時間。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知道她已經快死了。」
「但你是個醫生啊。」
他又回頭瞄了一眼車子。賽門已經把車窗搖下來,讓車子裡透透氣。滿車身的塵土被雨水淋濕了,摻雜著柏油黏成一塊一塊。黛安還在睡。她翻了個身,忽然猛咳起來。貝里尼瞄了她一眼,皺起眉頭。
我把加油槍放回去,慢慢地說:「沒電了嗎?」
她還算清醒,只是太虛弱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比我上次看到的時候消瘦了很多,瘦得像厭食症的患者,而且燒得發燙,已經有危險了。她的血壓很高,脈搏跳得很快。當我用聽診器檢查她的胸腔時,那種聲音好像是小孩子用一根很細的吸管在喝奶昔。
我說:「可能是噴氣式飛機尾巴凝結的蒸氣,軍方的噴氣式飛機。」
「從前認識的人。」
「對。他沒有走公路,而是沿著河那邊走過去。」她又瞄了黛安一眼hetubook.com.com。黛安的呼吸很微弱,聲音很大。「你們還好嗎?」
當賽門把東西都準備好,拿到手電筒之後,我就脫掉了那一件被血浸得濕透的衣服,盡可能把身體洗乾淨。我用一瓶礦泉水,再加上一點汽油,把身上的髒污刷掉,然後再用另一瓶礦泉水清洗乾淨。我從行李箱裡拿出乾淨的牛仔褲和汗衫換上,再從醫藥箱裡拿出一副乳膠手套戴上。然後我又喝掉了一整瓶的礦泉水。接著,我叫賽門用手電筒照著黛安,開始幫黛安做檢查。
賽門問:「你要打給誰?」
「我們要帶她回家。」
「我們這裡已經沒有多餘的了。如果還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得上忙,你就說,不然的話,很抱歉,我要去忙了。」
「我們要帶她去哪裡?」
「我現在去開加油機,你一定想快點上路吧。」
「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報答你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賽門,來吧,上車吧……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在哪裡,只知道我們在四十號州際公路往東的方向,而且這邊的土地比較沒那麼乾旱了,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灌溉農地,紅色的月光從天上遍灑而下。我看看黛安,她似乎還好,呼吸的時候沒有露出痛苦的樣子。車子裡混雜著一股病房的血腥味和汽油味,於是,我把車子的前後門都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讓那股怪味道散掉。然後,我又坐回駕駛座上。
我眨眨眼睛,打開車門。她往後退了一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黛安。「那個人叫我來告訴你,不用等他了。」
「軍機會在晚上出動嗎?不太可能。」
他聽了以後,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了。他正準備要彎腰鑽進車子的時候,忽然扯扯我的袖子說:「你看那邊……你覺得那是什麼東西,泰勒?」
後來,她終於和緩下來,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她好不容易又可以睡了。她休息這時候,我坐在她旁邊。她燒得發燙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外面的雨已經變成傾盆人雨,車子開不快。每當車子駛過一片低漥的路面,後面就會揚起一大片水花。接近黃昏的時候,外面的光線逐漸暗下來,西邊天際彷彿是一堆燒紅的木炭。
一個戴著孟加拉國小帽的男人從商店旁邊繞出來,胸前抱著一把霰彈槍。他說:「加油機不能用。」
「賽門,我……」
「他叫我來替他說再見,叫你不要再等他了。」
「如果電話打得出去,我會幫你打。電話線路不太穩定。」
他點點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後來他又說了:「也許黛安就是那個意思。」
於是我說:「我相不相信無神論,有那麼重要嗎?」
他的思緒似乎陷入混亂。
我們比預期中更快抵達。我們來到一間醫療用品的倉庫。那是一座有編號的廠房,位於一片死氣沉沉的工業園區。距離大亮還有一點時間。大門口站了一個緊張兮兮的警衛隊士兵,我把證件拿給他看。他叫另外一個士兵和一個普通職員帶我進去。倉庫裡是一排排的堆貨架,他們帶著我在貨架中間的走道穿梭。我找到了我要的東西之後,又有另外一個士兵幫我把東西提到車子那邊去。當他看到黛安在車子後座拚命喘氣的樣子,立刻倒退了好幾步。他說:「祝你好運。」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執行勤務的警力很有限。正規軍仍然維持著正常的兵力,只有少數士兵擅離職守。然而,民兵和國民警衛隊的兵力零零落落,無法支持地方政府的公共勤務。電力供應也斷斷續續,大部分的發電廠人手不足,幾乎無法正常供電。各地開始執行分區燈火管制。據說,加州的聖翁費瑞核能發電廠和加拿大白克林核能發電廠差一點就發生反應爐核心熔毀的災變。不過,政府並沒有證實這項傳聞。
我設法讓她吞了一點水,連著一顆阿斯匹靈一起吞下去。然後,我拆開一支無菌針筒的包裝袋。
然後他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回車子這邊,垂頭喪氣地鑽進駕駛座。
我說:「泰勒.杜普雷,醫學博士。」
新聞播報員說,奧克拉荷馬市冒出四股巨大的煙柱。另外,電台接到電話通知,芝加哥南區已經變成了一片灰燼。全國各個主要的大城市,只要聯絡得上的,至少都傳出一兩起大規模的火災,火勢已經無法控制。
我花了點時間幫黛安吊點滴。我把那個藥水袋掛在車子裡吊衣服的鉤子上,教賽門怎麼看點滴的流量,並且留意黛安睡覺的時候會不會壓到管子。我把針頭刺進她手臂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感覺,一直在睡。
他說:「什麼,在這裡?」
「我只是有點好奇。」
「你是醫生嗎?」
「天堂和地球已經快要毀滅了。我們都快死了。」
還要再過幾個鐘頭才會天亮。
「好吧……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說的應該是末期的症狀。」我聽到電話裡有一些雜音,好像有人在叫他,那是一般人碰到緊急狀況的時候都會出現的驚慌叫喊。
扶她躺好之後,我在前座和後座中間窄窄的空隙塞了一條毯子,讓自己有充足的空間可以伸展手腳,而不至於擠到黛安。先前我開車的時候,賽門只睡了一下子,所以,他一定跟我一樣筋疲力盡……不過,他並沒有像我一樣,被人家用槍托敲腦袋。頭上被艾倫弟兄敲到的地方腫了一大塊,只要手指頭去按到腫塊附近,整個腦袋就嗡嗡作響。
他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只是覺得很煩。一想到我們受這麼多折磨,而且過幾天就會被燒死,卻根本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一想到這個我就很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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