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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2:時間軸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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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月三十四日 第五章

第一部 八月三十四日

第五章

「原因不同。」
她錄了一段很長的話要給她在美國的母親。在這個星球上,不能直接打電話到「拱門」另一頭,因為假想智慧生物唯一容許在這個世界和隔壁那個世界之間來回的,是載人的海上船隻。不過海上有整支備有電訊設備的商船船隊,來回行駛,轉接錄下的資訊。你可以收看家鄉的錄影新聞,只晚個幾小時;你也可以發送語音或訊息給另一方。他無意間聽到麗絲的留言,她小心翼翼再三保證,說落塵並沒有造成持續的傷害,看起來不久後就可以清理完畢,不過為什麼會發生還是個謎,非常令人不解。沒錯,特克心想。
「算了。我只是……你知道,只是擔心。」
「所以我要在這一切全被抹掉以前看看我父親感興趣的東西。聽說城裡有一個第四年期的地下組織。或許還不止一個。」
「因為在麥哲倫港是不同的,」她說,「在這個新世界,法律和在地球上執行的程度不一樣。」
「你認為這結束了嗎?」麗絲問。
他倆心情都不平靜,也睡不著。特克打開電視機,坐在沙發上搜尋新消息。一名新聞播報員宣佈,塵雲已移往內陸,預期不會再有「降落物」。從艾爾點到海岸的海克西,每個社區都有零星的落塵報告,不過麥哲倫港卻似乎比大多數地方受到的打擊要大。就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件好事。特克認為這種微粒物質垃圾雖然給城市帶來麻煩,但更可能會給本地的生態系統帶來浩劫,讓森林窒息、殺死作物,也許還會使土壤中毒,雖然新聞播報員說,「根據最新的分析結果」,其中沒有劇毒的東西。落塵中那些像化石或機器的構造引起了注意,這是當然的啦。塵灰的微縮照片顯示出更潛藏的結構:退化的齒輪和輪子、像小海螺的扇貝形錐狀物、以複雜和非自然方式連結的無機分子。看起來就好像某個巨大的機器在軌道上磨損了,而只有它比較細微的成分能通過大氣從急遽墜落中留存。
「可能。」
「我們就要進海岸的位了。」特克說。很快船長就會發動引擎,讓船直接朝岸上開去。引擎會在最後一刻關閉,而船頭就會趁潮水上漲時切入沙中。然後水手會放下繩梯,迅速爬下船身,行李也會放下來。特克將要在拆船灘的砂礫和水浪中踩出第一步。不到一個月,茶隼號就會成為一場回憶,以及幾千噸的回收鐵、回收鋼和回收鉛。
特克心想,船頭會划開水面,船隻每次開始要像這樣震動,推進時也是。只不過它們再也不會駛在開闊的水面了。它們在海灘上是死路一條,整片大陸在下方升起。船長以無線電和岸上的引航人連絡,引航人會以無線電報告細微的航向修正,並且告知何時熄掉引擎。
「我也想你。」他說。

「可是他找的人跟你找的一樣。」
「倒是不壞的主意。」特克說。
「如果你要這麼說,那就是吧,托馬士。」
特克感覺到船的老舊引擎開始悸動。靠灘會很猛烈,這是不可避免的。船上所有鬆散的機器都收起或拆下,連同救生艇一起送上岸。一半的船員已經上了岸。「嘩!」船身的震動透過甲板和椅腳傳來時,托馬士叫道:「我敢說現在速度加快了。」
「是呀,我也聽說過。我聽說過很多事,不全是真的。」
「即使他用那個可能帶走你父親的女人作餌,也不會嗎?」

他第一次親眼看到,是他上了茶隼號,在蘇門答臘港的所見。在晴朗之日,尤其當日落時分,拱門的東邊支柱就會顯現出來,只見夕陽餘暉爬上那淡淡的細線,將它照亮成一條細細的金線。不過此刻他幾乎是在拱門最高點的正下方,所見的景觀就完全不同了。拱門曾被比喻為一只直徑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婚戒落進印度洋,一半埋在地球的地層深處,另外一半伸入大氣層,直達太空。從茶隼號甲板,他看不見伸入海中的兩根支柱,但是他可以看到拱門的頂部映照著落日餘暉,一道銀藍色油彩逐漸向東西兩端轉成暗紅色。在夜晚空氣的熱流中,銀藍微微顫動。
「特克,」她說,「很抱歉……」
「你要喝啤酒嗎?把喉嚨裡的塵灰沖掉?」
「新世界。」特克說,但心裡卻想:就這樣?就這麼簡單嗎?
茶隼號的問題在於,由於它沒有未來,所以和*圖*書維修非常差,幾乎無法航行。船上每個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從菲律賓籍的船長到伺候船員膳食的敘利亞文盲少年都知道。這是趟危險的越界之旅。惡劣的氣候讓許多前往拆船灘的船隻遭到破壞,更有不止一艘生鏽船隻在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下安息。
「沒關係的。」她說。
「操。」托馬士說,「你用不著解釋。我每次通過時也都會上來。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像是致敬一樣。」
火星移民者與地球有幾千萬年的隔絕,因而他們創造出一種科技,來適應他們缺水且缺氮的環境。他們精於生物方面的操縱,但卻對大規模的機械工程謹慎對待。當假想智慧生物似乎要用時間迴旋膜包圍火星時,派遣有人的遠征隊是最後也最不得已的策略了。
這些再過去,是廢鐵棚、打鐵鋪、拆船工人的工具屋和機器商店,工人多半是印度人和馬來西亞人,依據合約規定,他們必須在這裡工作以換取通過「拱門」的機會。再遠一點,在早晨空氣中顯得模模糊糊的,是一座座山林小丘不斷向山脈延伸,綿延成一片灰藍色的山麓。
「我不會把我的工作給布萊恩看,也不給任何人看。」
「我聽說情況在變。」
「你知道,」她說,「我們很少談到這些事。」
「在我看來,我們對任何事似乎都談得不夠。」
於是特克鼓足勇氣準備好(其實並不必要),他看著繁星在「拱門」頂上附近變得黯淡而且打轉,像是船頭在水中打亂掉的倒影。之後茶隼號突然四面全是霧,也許是一片迷濛而讓他聯想到霧。這其中既聞不到水氣也嘗不到水汽,還有一種過渡之際的暈眩,耳朵中隱隱有股壓力。然後星星又回來了,不過它們已經是不同的星星了,更密、更亮,所在的天空也似乎更暗。現在空氣聞起來、嘗起來也的確有些微的不同,而一陣強風繞著上甲板堅硬的鋼鐵邊角打轉,像是在做自我介紹。這裡的空氣溫暖、帶有鹹味,清新提神。在茶隼號高高的船橋上,羅盤指針必定也轉動了,這是每次通過拱門時都會有的情形。船上的汽笛響起一次長鳴,響亮得令人受不了,但在這片直到最近才認識人類的海面上,笛聲聽起來有點遲疑。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知道我們在哪裡停錨,也可以靠聽就知道用多少速度。」
拆船灘沒有船塢或是碼頭。特克從甲板欄杆後看到這片海灘,這是他對赤道洲海岸真正的第一眼。這座大陸突顯在地平線上,像是海市蜃樓一般,晨曦中映現出粉紅色,然而它早經人類的手碰過了。時間迴旋後的三十年間,已經將赤道洲的西邊從一片荒蕪轉變成一團雜亂,有漁村、伐木營地、簡單工業、「燒墾」過的農地、草草建成的路、十幾座繁榮的城鎮,還有一座城市,內陸大部分的豐富資源都從這裡出入。而在麥哲倫港以北約二百公里的拆船灘,卻可能是海岸上最醜陋的人類居住地。特克不敢說,但是菲律賓籍的貨船船長堅持這麼認為,這說法看起來也不假。寬闊的白色海灘有一片石頭海岬保護,不受海浪的侵蝕,海灘上四散著破船的殘骸,上千處火堆的煙塵把海灘弄得髒污無比。特克看到一艘和茶隼號很像的雙船身油輪、二十多艘海岸油輪,甚至還有一艘拆掉了所有可以辨識的旗幟和標誌的軍艦。這些船是最近才到的,肢解它們的工作都還沒開始。海灘上還有十多公里長的範圍全擺滿了摘除船身鐵板的鋼架和空船身,拆卸工人的乙炔吹管火花一閃一閃亮著。
可是特克卻無法回答,因為這時有兩名水手偷偷走到上甲板,拿著一桶海水就往特克身上潑,還哈哈大笑。這是另一場通過拱門的儀式,為初次經過的水手洗禮。終於他通過了世界上最奇異的最高點。他可不打算回頭,也沒有真正的家好讓他回頭。
她頭髮聞起來很清新,還有點金黃色,在他手心中,觸感有如絲一般。
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是個比任何人類工程所製造的東西都要巨大得多的構造。以恆星和行星的規模(也就是假想智慧生物應該採取的運作規模)來看,它是比較小的東西……但它卻是特克想像自己可能遇見過的最大「人造」事物了。他經常在照片、影帶、教科書中的示意圖表中看到它,但是這些全都不和*圖*書能和實物相提並論。
「你要去睡覺嗎?」她拉他的手,摩娑著她的臉。「我是說……」
「赤道洲。」托馬士說。跟大多數人一樣,他把這塊大陸和這個行星弄混了。「做太空人有什麼感覺,特克?」
這艘叫做「茶隼號」的船,是特克前往「新世界」的門票。特克是以一等水手職位應聘上船,薪資微薄。所有船員都是,因為這是一趟單程旅程。拱門另一頭的赤道洲上,廢鋼鐵市場正熱。在地球上,像茶隼號這種龐然大物是個累贅,老舊得不符國際標準,只有最差的海岸貿易才用得上,拆成廢鐵又貴得嚇人。但是在新世界,同樣一艘生鏽廢船卻是珍貴的原料來源,由泰國和印度的勞工大軍用乙炔拆解、切碎,這些工人謀生完全不受環保法規限制,是拆船灘的專業拆船工。拆船灘位於麥哲倫港北邊幾百公里。
「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一定不只是敦親睦鄰吧?我猜。在這種天氣狀況下,如果這也能叫做天氣的話。」
「每個死亡都是一個誕生。」托馬士說,他年紀大到對這樣的宣佈已經無所謂了。
「對。也許布萊恩可以幫你安排一下,等下次遺傳安全部抓到人的時候。」
特克走進屋裡。托馬士的家四面是單薄的牆壁,只有一個房間,一端是一張破舊的沙發和桌子,另一頭是個小廚房,整間屋子光線黯淡。麥哲倫港電力局沒有在這一帶接任何電纜。唯一的電力來自屋頂那片「信諾科技」太陽能發電板,而它的發電效能又大受落塵的影響。屋裡有股揮之不去的硫磺和滑石的氣味,從特克一路踩著帶進來的塵灰散發出來。托馬士是個有他自己風格的整潔型居家男人。他口中所謂的「一團糟」,指的是一個窄檯面上有幾瓶還沒有丟掉的空啤酒瓶。
「不,我認為你這個人知道得比你表露出來要多。茶隼號結束,但卻是你到新世界的第一次。當下就有死亡和誕生了。」
「特克!」托馬士.金恩的嗓音蒼老,像從地底岩層中穿了出來。不過卻要比特克最初遇見他的時候要渾厚。「沒想到會看到你。尤其是在出這些麻煩事的時候。快進來。這裡一團糟,不過我還是可以給你倒杯飲料。」
快點,特克祈禱。他喜歡到海上,也不在意自己在下甲板,不過他發現他非常不喜歡在一場人為災難即將發生前,還待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裡。「你以前做過這種事?」
特克和托馬士在那次航行中一起吃飯,彼此有一些了解。托馬士自稱出生在玻利維亞,不過是在白羅西長大,少年和青年時在那裡的碼頭、之後在新奧爾良碼頭做事。在時間迴旋那段騷動的歲月中,他在海上斷斷續續過了幾十年。那時節美國政府振興海運,以表示對國家安全的重視,後來是拱門兩邊的貿易創造了新航運的新需求。
除了推土機不停發出的時斷時續怒吼聲之外,這座城市依然寂靜得詭異。特克從推土機周圍和上方升起的滾滾塵灰,就可以看出它們是在哪裡工作。只見那些灰色塵柱高高飛過店鋪木道、小屋、辦公大樓、招牌,抽水管從港口連到山上,引入海水沖洗街道,空氣中瀰漫著塵灰混雜著海水的氣味。這裡是一片荒地,但是即使到了這個時刻街上還是有人,戴著面罩或是用大布巾蒙著臉,一路踢開堆積物要去某個地方;或只是估量損害,四處張望,像是一齣災難片裡的小角色。一個男人穿著骯髒的伊斯蘭傳統長袍,在對街已拉上門的阿拉伯雜貨店門口站了半個小時,一邊抽煙一邊凝望天空。
信號響起,他走下甲板,發現托馬士等在水手食堂裡,正咧著嘴笑。特克已經喜歡上托馬士那瘦削的笑容,看起來癡傻,但卻很真誠。「茶隼號已經走到路的盡頭了,」托馬士說,「也是我路的盡頭。我想每隻雞都要回老巢吧。」
船上的醫生已經上岸,醫務室裡什麼藥品都沒有了,所以托馬士只能吃幾顆阿斯匹靈止痛,然後被用臨時的繩子和籃子做成的擔架從甲板送下船。最後,茶隼號的船長不肯承擔責任,他從拆船老闆處領了自己的酬勞,日落前就搭上巴士往麥哲倫港去了。於是特克留下來照料托馬士,直到一個換班的馬來人焊工被他說服,去找了個真正的醫生來。或者說,找來一個在新世界這地和*圖*書區可以權充醫生的人。那瘦瘦的馬來人用七零八落的英語說,有個女人,是個好醫生,一個西方人醫生,對拆船工很好的。她是白人,在離北邊海岸不遠的米南加保族漁村住了好幾年。
「坐吧。」托馬士說著,自己也坐下,那張椅子的椅面已被他的瘦屁股坐凹了。特克挑了老舊沙發上破得最少的墊子上坐下。「你能相信這爛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嗎?我是說,是誰要這種東西呀?昨天我只是要出門買點雜物,還得用鏟子挖條路呢!」
「呃,沒有,」托馬士說,「沒有在這一邊做過。不過幾年前我在果阿附近的一處拆船灘,看到一艘舊的貨櫃船擱淺。那艘船比這艘小不了多少。其實那場面還有點詩意。它駛上海潮線,就像是想要上岸產卵的海龜。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會想嚴陣以待,但其實它並不猛烈。」幾分鐘後,托馬士看著掛在他細瘦手腕上像隻手鐲的表,說道:「該是關閉引擎的時候了。」
「而且,哇!」托馬士說著,把那張老臉對著天空。「來了來了!」

在那些詭異的時間迴旋年間,地球上科技進步的國家集合了一切必要的資源,以完成「行星地球化」並且殖民火星。最有用的資源已經由假想智慧生物設置好了,那就是時間。在時間迴旋膜之下的地球每過一年,整個宇宙的時間就過了上億年。火星的生物轉變(科學家稱之為「行星生態地球化」),在那段寬宏的時間隔絕中,也就比較容易完成。人類移居火星,整體而言是一件更為冒險的事。
「很抱歉我認為我需要有藉口才能見你。」
「我不確定你有權利……」

麗絲書桌旁的書櫃上有一套三冊、精裝本的《火星檔案》,也叫做《火星百科全書》,是三十年前萬諾文帶到地球去的火星歷史和科學摘要。藍色書衣的書背兩頭都破損了。他拿下第一冊翻閱,等她終於放下電話,他說:「你相信這個嗎?」
如今地球上應該有許多第四年期的地球人了,不過這些地球第四年期人尚未發展出一套規範,欠缺火星人為了約束第四年期人而發展出的複雜社會結構。聯合國幾乎所有會員國都簽署了一項協議,規定接受這種療法是非法的。美國遺傳安全部所做的事,大半是取締第四年期崇拜狂,以及掃蕩日益興盛的人類和動物遺傳改造行業。麗絲的前夫就是為遺傳安全部工作。
「只是……這情況讓人迷糊了。」
她說:「不要猜測我和布萊恩的事。我們還有來往,並不代表我會幫他什麼忙。」
特克家人在德州奧斯汀市,不過他們近來沒有他的消息,也不會期待有他的消息。
「沒有什麼好道歉的。」
聽說駛近這兩座支柱近一點看,支柱素淨得就像從海面升起的水泥柱,粗大的柱子往上拔升,一直到消失不見。不過,不管拱門看起來是多麼靜態,它並不是個遲鈍的東西。它是個機器,和自己的複製品(或許可說是另一半)溝通,這個複製品設在許多光年之外,新世界的相容海洋中。也許它環繞著特克在茶隼號甲板上看到的其中一個星星。有個想法令人不寒而慄:拱門或許看起來不會動,但是其實它是在監視兩個世界中附近的海面,指揮著雙向交通。因為這就是它做的事,這就是它的功用。如果一隻鳥、一段風雨打下的樹枝或是海流通過拱門,會暢行無阻。地球的海水和新世界的海水是永遠不會混在一起的。但是如果有一艘載人的海上船隻通過拱門,它就會被截住並且移過一段難以想像的距離。各種情報都指出,這個移轉簡直容易得令人失望。可是特克想要在室外體驗,而不是在船艙裡的水手區,在那裡他根本不會知道已經過了拱門,直到船按慣例響起汽笛聲。
「不知道耶。」
他看了看錶。時間快到了。他靜靜等著,這時托馬士從暗影中走出來,在甲板燈光下,咧嘴對他笑。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後悔了,真不該說得這麼莽撞!她立刻神經緊繃。「我和布萊恩已經離婚了,我也不負責遺傳安全部的所作所為。」
除了托馬士,他在瞬間承受櫃子全部的重量,左臂被割至手肘下方,深可見骨。
他們一整天都在公寓中度過,特克大多數時間坐在窗邊,麗絲則是打電話和傳訊息給家人,列www.hetubook.com.com出廚房食物清單,以備萬一城裡長期封鎖之用。此刻他們重新建立了一種親密,這是他倆曾經共有的「雷雨中露營山間」的親密,如今也帶回城裡了。她把頭靠著他肩膀時,特克舉起手去撫摸她頭髮,不過當他想起此時兩人的處境,他遲疑了起來。
但是他不能永遠住下去。他又悠閒過了一個早上,挑選他的早餐,麗絲又打了更多的電話。她的親朋好友之多真是驚人。讓他略微感到自己人緣真差。這天早上他打的電話,都只是打給必須重新安排時間或取消飛行的客人,他現在可負擔不起取消所有班機。還打給幾個兄弟,他們是機場的機工,或許會奇怪他怎麼沒去跟他們一起喝酒。他沒什麼社交生活,甚至連隻狗也沒養。
麗絲手上這部火星檔案,是在美國出版的授權修訂版,由一個科學家和政府官員組成的小組審查、編輯,世人都知道它不完整。萬諾文死前曾設法讓未經編輯過的內文私下流通,連帶流通的是更為珍貴的東西,也就是火星人的「藥劑」。其中包括可以增加人類平均生命三十或四十年的藥,即所謂的第四年期療法,麗絲的父親就可能為此著迷。
「這不是宗教。不是你必須去相信的東西。」
「你都計時了嗎?」
他知道她的意思。
「你有沒有懷疑過這件事?他會不會利用你做工具?占你研究的便宜?」
在特克聽來,托馬士像是在吹牛,不過也許是真的。特克把兩隻手小心地在牛仔褲的膝蓋上揩了揩。他很緊張,不過怎麼可能出錯?在這一刻,一切都容易得很。
托馬士上茶隼號的理由和特克相同:這是通往樂土的單程票,或者是他們認為的樂土。托馬士可不是沒見識的人,他之前通過拱門五次,在麥哲倫港待了好幾個月,親身領教過這個城市的罪惡,也見識過這個城市對待新來者有多麼殘忍。不過這個城市要比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更自由、更開放、有更輕鬆的多語環境。這是座水手城,城市的大半都是由流浪在外的水手們所建。這裡是他想度過餘生的地方,他想看那一片景色,這裡人類的手才伸進來不久(特克上船也是大致相同的理由,不過這是他第一次穿過拱門之行。他希望能到離德州最遠的地方去,至於原因,他根本不願仔細去想)。
特克認識托馬士,是在一艘前往「拆船灘」做最後一次航行的老舊單船身油輪上。
托馬士上茶隼號時年長而虛弱,當時船進灘過程不順,他受了傷。
「呃,總之先從一個問題開始。」
真是教人難以置信,特克承認。
出了錯的地方是在緊要時刻,事後他理出了頭緒。茶隼號的船橋沒電了,原因是老舊的線路發生短路或是零件失靈,所以船長既聽不見岸上引水人的指示,也無法把他的命令傳到引擎室。茶隼號本應自動滑上岸,結果它卻在有動力的情況下衝上去。船身撞上海岸,嚴重向右側傾斜時,特克被拋離椅子。他還算機警,看到霧面的刀叉櫃從牆上鬆脫朝他翻落。櫃子約有棺材大小,也差不多重,他想要爬開,但是他沒時間脫身。幸好托馬士在場,站直身體抓住那吱吱怪叫的金屬櫃子,並且想辦法在它滑過一旁時抵住,給了特克足夠時間翻到一邊。他在一張椅子前停住,這時茶隼號停止移動,船的引擎也終於大發慈悲地熄了。這艘舊油輪的船身發出齒輪老舊的嘎軋呻|吟,終於沉寂。靠岸了。沒有人員受傷……
靠灘時他不能待在甲板上。運送一艘大船到拆船灘的標準做法是直直開向海岸,讓它擱淺在那裡。剩下的事由拆船工來做,水手撤出後,他們就會擁上船身。船的鋼鐵最後會運到南岸的再輾壓工廠裡,船上好幾公里長的電線和鉛管會拆下來整批賣掉。特克聽說,連船上的鐘也會賣給當地的佛教寺廟。這裡是赤道洲,任何人造的東西都能派得上用場。像茶隼號這麼艘龐大的船靠灘,過程也許粗暴、具破壞性,但在這裡都無所謂。這些船沒有一艘還能再浮在水面上。
「是問題還是要幫忙?」
她顯然要立刻反擊,但是她抬起頭,先想了一想。特克很快就注意到,她有著當下先置身事外,再做出判決的習慣。
托馬士讓受傷的手放在他沾滿血漬的大腿上,看起來驚慌極了。特克用一條手帕當作止血帶,叫www.hetubook.com•com托馬士停止咒罵,保持不動,他好去求救。他花了十分鐘才找到一名長官聽他說話。
她的笑容雖然短暫,卻讓人愉悅。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特克說。
不到中午,天空再度昏暗了,不過那些雲是雨雲,不是什麼怪東西,而且它們帶來一場不是時候的傾盆大雨。特克認為這雨或許反倒是福氣,可以把一些落塵沖進土裡或帶出海,如果可能的話,說不定還能解救這個季節的作物呢。不過,當他到哈雷餐廳的停車場開回車子以後,這雨卻沒有使得從港城往南開的路順暢好走。一灘灘閃亮的灰色塵灰水,讓人行道險象環生。溪流全成為泥土色,翻騰的河水在河床上奔流。公路穿越山脊時,特克可以看到大量淤沙從十幾處泥沙三角洲流出,蜿蜒入海。
「我知道。」
這顯然是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不過他猜想她並不想要真正的答案,只想有些保證。「反正目前是停了。」

他在一處沒有標誌的出口駛離公路,往一個大多數說英語的人稱做「新德里平房區」的地方前去。那裡是一堆簡陋的房子,位於兩溪之間一座高原上,坐落在一片峭壁下,峭壁每個雨季都會發生零星坍方。一排排廉價的中國製造組合式住宅之間沒有鋪路面,那些適合晴天居住的陋屋,因北岸廉價工廠裡拖回來的油毛氈和隔熱紙而有了改善。「平房區」沒有警察,除了教堂、寺廟、清真寺影響所及之外,也沒有真正公權力。推土機根本不開進這裡,窄巷裡到處都是坍塌的濕沙丘。不過主要大路卻鏟出一條通道,特克只花了幾分鐘就到了托馬士.金恩那毫無特色的家。那是一棟灰綠色的簡陋屋子,夾擠在兩棟一模一樣的房子之間。
「我只是想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
「很嚴重的嗎?」
「我當然可以做各種二手研究,不過我真正需要的是和一個曾跟第四年期團體直接接觸過的人談談。」
他停了車,走過一灘淺淺的塵灰濕泥,來到托馬士家門前。他敲了門。沒人回答。他又敲了敲。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在左邊掛著窗簾的小窗後乍現,接著門就開了。
「就算我看到,也認不出來。」即使這是推諉,她似乎也沒有注意。
塵灰稀稀疏疏落了幾個小時,溶入灰暗的天光中,直到天黑時才完全停止。
向誰致敬?假想智慧生物?不過特克沒有問。
被稱為火星大使的萬諾文,是在時間迴旋的最後幾年中來到的。特克在翻閱書的索引時發現一張他的照片,那是個個兒瘦小、全身皺紋的黑皮膚男人。他曾受到地球各國政府的邀宴,直到他對他們的問題顯然無法提出解決之道為止。不過萬諾文倡導並且幫忙推動發射類生物探測器進入外太陽系,這些探測器是火星人設計的,是能夠自我複製的機器裝置,可以傳回信息,可能有助於了解假想智慧生物的性質。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成功了。這個探測器網被併入一個自我複製體構成的生態中,這生態早已存在於太空深處,只是之前沒有人想像得到。這些自我複製體就是假想智慧生物實際的「身體」,至少有些人是這麼相信。不過特克對此沒有意見。
他和她共度了當晚,又一晚。倒不是因為他必須如此,而是因為他可以這麼做。這時候海岸公路大多數都已清通了。
她的名字,他說,叫黛安。
不過,印度洋的天氣倒是好得令人安心。由於這是特克第一次過拱門,他冒著被同船夥伴嘲笑的危險,讓自己在通過之際站在甲板上。通過拱門是在夜間。他在船首樓甲板靠船尾處圍出一塊吹不到風的地方,用一堆因沾了乾油漆而變硬的破布當枕頭,四肢大張著凝視星星。眾星因為四十億年的銀河演化四散開來,這些時間進行時,地球都被包覆在時間迴旋膜中。過了三十年,這些星星依然沒有名字,不過它們是特克僅知的星星。他在時間迴旋結束時還不到五歲。他那一代是在後時間迴旋世界中成長的,對於一個人可以乘坐油輪從一個行星到另一個行星的觀念也早就習以為常了。不過,和有些人不同的是,特克始終不會認為這件事平淡無奇。在他來說,這仍然是個奇景。
她說:「你認識任何第四年期的人嗎?」
「我是第一次,沒錯。」特克說。他先發制人,想要擋住一定免不了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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