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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2:時間軸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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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月三十四日 第七章

第一部 八月三十四日

第七章

「遺傳安全部的人,沒錯,不過是很資深的,是我這個部門幾百光年層級之上的人,是一些對於找到照片中女人非常感興趣的人,有興趣到千里迢迢從雅加達出發跑來敲我的門。」

他會表現出感到不解的優越感,和她母親留言中散發出的一模一樣。
他舉起雙手,這姿態像是在投降。「我想說的只是,當我置身在這一切之外,在我們目前的關係和我希望的關係之外,當我問自己什麼才是對你真正好的時候,我的勸告是,放開這件事吧。不要去問問題。或許甚至可以考慮回去,回加州去。」

「搞什麼!」麗絲很快說。
她站起身。「也許不用。」
「等等,你讓我說完。」
領事館門口有個守衛,旁邊是一塊牌子,要訪客寄放所攜帶的武器、個人電子儀器,以及未封口的瓶罐或容器。這對麗絲來說再熟悉不過了,離婚前她定期會來遺傳安全部的辦公室找布萊恩。她也記得青少年時期騎車經過領事館,那時她父親還在,記憶中這建築高高的白牆和窄窄的槍眼,曾經看起來多麼讓人安心。
「我希望沒有。你看到這輛貨車的確切時間是什麼時候,戈迪太太?」
這個名字讓他退縮了一下,不過他點點頭。「他們知道那些事,沒錯。」
「問題是,不管你開不開飛機,我都不能賺錢。」
親愛的麗絲.亞當斯

孤伶伶。沒錯。她母親就是懂得打擊她的要害。孤伶伶,因為她很難讓其他人理解她對這裡有何所求,以及為什麼這一點對她如此重要。
「我把我所知道關於你的事情全都告訴他們了,不然他們會以為你牽涉到……呃,他們正在調查的事。那樣子就是浪費他們的時間,對你也很不好受。說真的,麗絲,這件事情你最好保持低調。」
「我們也許可以談談特克.芬雷和那個『部門』裡發生的事。」
如今她渴望什麼呢?
「你的信心可真激勵人呀。」
「考慮一下,這是我唯一的意思。我只能這樣保護你。」
但是沒有人接,電話也沒有轉進語音信箱。這倒怪了,因為托馬士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手機。手機大概是他最有價值的財產了。
他的信條,麗絲想起來了,和他曾經向她母親說明的理由相同。「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呀?」或是,和特克有什麼關係?
如果他有任何正事要處理……
玉米粉、咖啡、啤酒……
我和亞當斯博士並不很熟,不過我們尊敬彼此的工作。至於他在那時候生活的細節,以及你所詢問的其他問題,恐怕我無法幫助你。我與他的接觸,純粹是工作上的。
積了三通留言,全都標為急件,全是特克打來的。第四通就在她還拿著手機時打了進來。
「你找人跟蹤我?」
麗絲心想,即使這些落塵也會使他著迷:那些嵌在沙塵中的齒輪和海貝,像是一片大拼圖中的零星拼塊……
「我只能想像你在多麼遙遠的地方,讓自己變得多難見到。放心,我不會又開始說那套老話了。我也不會對你和布萊恩的分手說一個字。」
特克走進去前先敲敲門,雖然他知道這樣很蠢,這動作其實沒有意義。沒有人回答。
「你怎麼能確定?」
「冷靜一下。我們不一定利益是衝突的呀。我可以幫你弄個好價錢。我是說,如果事情到那個田地的話。噢,去他的,特克,你老在提要上一艘研究船工作,航向某個地方。也許現在就是時候了,誰知道呢?」
任何對於假想智慧生物性質真正的了解,都必須考慮到這一點。當我們初次遇見他們時,他們十分古老,而現在他們更古老了。由於我們無法直接觀察它們,就必須根據他們在宇宙中的作品,從他們留下的線索、從他們那浩大且永恆的腳印去得出我們的推論。
布萊恩說她應該離開這裡,該不該聽他的話呢?她父親生活的片段中,果真能讓她抽絲剝繭找出任何有意義的事來嗎?
即使在這個節骨眼,他也始終那麼和善,這是她認為他身上最叫人挫折的特性。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妙。要說是場災難,倒不如說是一個糟糕的選擇再加上更多糟糕的選擇,其中有些選擇她甚至都不願意向自己承認。更糟的是,她無法用任何布萊恩可能了解的方式坦承她的不快樂。布萊恩每個星期天都上教堂,相信規矩禮貌,鄙視後時間迴旋世界的複雜和怪異。而這一點,說到頭來,正是麗絲不能忍受的。她母親的這種態度,她已經受夠了。她要的是另外的特性,是她父親在兩人一起仰望星星的夜晚裡努力要傳遞給她的:敬畏,而如果沒有的話,至少是勇氣。
麗絲要家用傳訊器把文件印出。和柯里蘭所想的一https://m.hetubook.com.com樣,她父親並沒有把導論留在他的文件中。或者,如果他留了也被麗絲的母親用碎紙機絞成碎屑了。蘇珊.亞當斯把她丈夫的文件和報告不是用碎紙機解決就是丟了,他的書也全捐給大學了。在麗絲看來,這是「亞當斯家的儀式淨化」的一部分。
當他們還是個完整的家時就住在那幢房子。房子比她記得的要小,比起周遭建起的那些未來宮殿,更是明顯小了許多,就像是在一堆貂皮大衣當中的布外套。她不敢想像現在這房子能租多少錢。門廊改建過了,漆成白色,溶浸在夜影之中。
他在電話上按了托馬士的號碼。
近來麗絲每次想到母親,都會想起她廚房整理台上按星期和時間分類的藥盒,例行公事般記錄著由生邁向死的一生。抗憂鬱的藥、降膽固醇的藥、預防老年癡呆的藥,她有這類疾病的可疑基因。「讀信。」她冷冷地說。
布萊恩有時候挺有魅力的,也很真誠,內心深處還有某種強烈嚴肅的使命感,但是他害怕如今世界的變化,這一點她到頭來卻無法忍受。
我無法宣稱能回答以上任何問題,不過我可以給讀者概要說明那些已完成的事,以及奉獻出其專業生命的男男女女,他們的思想和猜測……
她放下紙,準備上床睡覺時,最後一次查看她的手機。
「親愛的麗絲,」傳訊器是男性的語音,冷漠,如冷凍魚般死氣沉沉唸出信的內容。「謝謝你上一封信。在我看到新聞之後,這信多少讓人安心了。」
特克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他可以研究他的帳戶,想辦法弄點融資還邁可.阿隆吉。或者他可以開車回城裡,也許去找麗絲,如果她沒對他倒胃口的話,也許順路去看看托馬士。理智一點的話,就是待在家裡處理正事。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給麗絲,心中祈禱她會接。

想了一下,他離開托馬士的小屋,敲了隔壁拖車的門。一個穿著灰色襯衣的胖女人來應門,是最近才死了丈夫的戈迪太太。托馬士曾經向特克介紹過她一兩次,據特克所知,戈迪太太會和這老人一起喝點酒。沒有,戈迪太太最近沒有和托馬士打交道,不過不久前她注意到有一輛白色廂型貨車停在他的拖車屋外面。「出了什麼事嗎?」
這一回,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深表遺憾的表情。「鎖啊,」他立刻就說了,「是呀,這件事我很抱歉,不過我別無選擇。我做生意得像做生意的樣子。」
這裡就是她小時候從他那兒得到的興奮感,這是一種往外看出去的好奇心,和她母親那種慣有的小心膽怯恰成對比。她可以在字裡行間聽到他的聲音。
麗絲開車往領事館的路上,她車上的傳訊器宣佈有新郵件。「寄件人?」麗絲問。
「那是你說的,我也不跟你爭辯了。可是長期來說,幾班包機又有什麼差別呢?你自己也知道。這裡不是這個地區唯一的小機場,我也有競爭壓力。從前,鬆一點,給每個人一些寬限是不要緊的。大家都是半業餘、像你這樣獨立工作的人。現在有企業的租機公司把機棚價錢喊高了。就算帳面平衡,對你我還是一筆損失,這是事實。」
「老天,布萊恩!」
「就算想我也不會這麼做的,麗絲。」
特克無言以對。
不過他和邁可.阿隆吉間關係友善,大多數時間啦,可以這麼說。於是他一邊走進老闆辦公室,一邊演練他一貫的藉口。這就像是一種儀式舞:催討、道歉、象徵性的付款(就算給了也不多)、另一次寬限……不過,這次掛鎖倒有點新意。
很抱歉這麼晚才回覆你的詢問。原因並不只是手邊事情太忙,我還花時間做了一點研究,才找到附件的資料,或許你會感興趣。
於是她轉身離開。
她想到要為自己辯護。她可以說:「落塵發生的時候,我們正在一起吃飯。」她可以說:「他當然要跟我回家,不然他該怎麼辦,睡在他車上嗎。」她可以撒謊說:「我們只是朋友。」或者她可以說:「我跟他上床,因為他什麼都不怕,因為他無法預測,因為他的指甲不是乾淨得不見一點污垢,也因為他沒有替那該死的遺傳安全部工作。」
他決定再打個電話給托馬士。也許他沒有把想問的說明得很清楚。他真正幫得上麗絲的忙只有一個,就是幫她了解為什麼她父親變成了第四年期。如果有誰能向她解釋,或是用一個正確的角度解說,那人就是托馬士。或者伊布黛安,那個位於北方海岸跟米南加保村人一起的第四年期護士。如果托馬士能替他說項的話。
當然,這種不斷的否認行為,強要拒斥無法接受的事實,是她母親設想的策略,為的www.hetubook.com.com是讓她能忍受並且疏導她無法發洩的哀傷。但是這正是麗絲厭惡的理由。麗絲痛恨母親將這些回憶圍起的黑暗空間。回憶是麗絲對父親僅存的東西了,而這份回憶當然包含了他對假想智慧生物的驚嘆迷戀,以及他對那個行星的愛,假想智慧生物開啟了通往那個行星的令人迷惑的大門。
她查看其他簡訊。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她已經生氣了,不過,某種程度上說,這憤怒還算來得好呢。它勝過了罪惡感,兩人會面時她時常會陷入這種情緒。「什麼人?」
「我當然知道。」戈迪太太說。
布萊恩吸了口氣。他噘起的嘴和瞇著的眼睛,表示他要宣佈一些他和她同樣感到不快的事情。「麗絲,這裡還有別人在工作。」
夕陽正越過西邊的小丘,東邊海面逐漸變成一片深藍。幾艘漁船零零散散朝著北邊的港口駛回。空氣清冷,還有一陣微風,將落塵殘留的臭味帶走。


都是垃圾,除了一封,沒想到這竟是至寶。這是一封短信和一份附件,發信人是史考特.柯里蘭,她好幾個月來一直聯絡不上他。在她父親從前在大學的老同事中,他是唯一她沒能面對面談話的人。史考特.柯里蘭是個天文學家,在馬迪山天文台的地球物理調查所工作。當她準備要放棄時,終於有一封回函了,而且還相當友善。傳訊器用了符合寄信人姓名的男性聲音把信唸給她。
「可以嗎?那好。沒問題。那你拿一張保付支票來,我們就不管這些了。」
「暫停。」她對傳訊器說。她無法一次接受這麼多。尤其正當所有事都在發生之際;尤其外星落塵才從天而降;尤其她還被遺傳安全部跟蹤,說不定還被竊聽,而連布萊恩也不肯解釋理由;尤其她是(對啦,多謝母親輕輕提醒了她)孤單一人時。
行星就是工藝品。
他把車停在一家嘈雜的酒店旁,走了幾公尺路來到托馬士那條泥濘街道的路口。天才剛黑,附近有很多人,音樂從每家門廊哇啦哇啦傳出。但是托馬士的拖車卻是暗的,窗子沒有亮燈。可能老人在睡覺,但不對,門沒有鎖,半開著。
回到公寓後,麗絲要她的家用傳訊器把母親剩下的信唸給她聽。傳訊器聲音有稍稍調整過,至少聽起來接近女性。

「好好考慮一下,我要說的是這個。明天早上再跟我說。」
不難猜出這是怎麼回事。特克欠了兩個月的機棚租金,維修費也拖著沒給。
他往左方摸去,把頭頂上方的燈打開,眨了眨眼。這間屋子遭人大肆破壞過。托馬士一向坐著的椅子旁,桌子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桌燈也掉在地上砸爛了。空氣中仍然聞得到男人酸腐的汗臭味。他匆匆檢查了後頭的臥室,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她關掉手機,倒了一杯葡萄酒,拿起酒杯和六頁印出來的紙走到陽台。夜晚很暖和,今天早上她清掃了落塵,室內燈光照到外面也還夠亮,足以閱讀。
「找個……什麼?」
「……而其實你可以回到這個家裡,這裡十分安全。或甚至是和布萊恩一起,他……」
麗絲靠回椅子,想要把這些聽進去。
「我得付薪水。我還有一大堆臨時政府給我的規定。如果你看了我的報表,你就不會說我做得不錯了。我的會計師可沒過來告訴我說我做得不錯。」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從那時候起,又有其他資訊出現。同樣的面孔,不同的內容,除此之外我也不能再多說了。」
「我不想回去。」
毫無疑問。
在我們稱做「時間迴旋」的期間,許多事物都改變了,不過也許最長遠的改變也是最被忽略的。地球停滯了四十億年多的時間,這就表示我們現在所居住的宇宙比我們所習慣的要更加古老,也演化得更加複雜。
「拜託你用正確的眼光看這件事,麗絲。這些人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他們是公事公辦。是我擅自說服這些人不要去找你談話的。」
特克說:「別想發生在我身上!」
在文章後面,還有這一段:
「你拿著一張在你爸爸員工派對上拍的舊相片來找我,所以我就把它放到資料庫去找……」
過了好半晌,她說:「我父親失蹤的時候,我母親也拿照片給遺傳安全部的人看。當時可沒人大驚小怪。」
「……一定會同意……」
這正是她母親會有的反應,麗絲想道。
午後陽光下,美國領事館看起來像一座慈悲的城堡,坐落在一道由鑄鐵圍牆圍起的壕溝之後。有人沿著圍籬的溝種了花草,但是落塵並沒有善待花朵。這些都是本地的花草,因為這裡禁止把地球植物帶過拱門這一頭,但這道禁令並不是特別有效。逃過落塵劫難的花是強韌的紅色「娼妓唇」(依第一批移民者粗https://m•hetubook.com.com糙的分類學而命名),它的莖像是上了亮漆的筷子,葉片則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衣領,包覆住那被打碎的花朵。

特克回到家給自己弄晚餐,弄頓符合他心情的爛晚餐。他住在阿隆吉機場附近一條沒有鋪面的路上,那裡有一堆類似的小屋。他住的是一幢兩房的平房,位於一片望海的峭壁上。也許有一天這裡地價會飆高,不過目前只是片化外之地。廁所污水流到一座化糞池裡,他的電力來自日光和屋後棚子裡的發電機。每年夏天他都會修理屋瓦,而每年冬天屋瓦又會從新的角度漏水。
「我們會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他們從加州搬到這兒時,她母親這麼告訴她。但是對麗絲來說,這裡永遠也不是「我的家」了,當她和美國學校的朋友們說到時也不稱它叫「家」。那是「我們住的地方」,這是她母親喜歡的一貫說法。十三歲時,麗絲就有點害怕她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陌生地方,而麥哲倫港集所有陌生於一身,如一碗滿溢的什錦秋葵濃湯。至少在剛搬來這裡時,她無比渴望那已失去的加州。
她坐下。他從地毯那頭拉過來另一張椅子,與她促膝而坐。他說:「這恐怕不是我們有過最愉快的談話,不過是為了你我們才要這樣做的,麗絲。請你記住這一點。」
我將他給我的這篇文章附在信後,以免你在他的書稿文件中找不到這一篇。


「是你主動要把它放進資料庫去找的。」

羅勃.亞當斯失蹤,對於學校裡所有人都是重大的損失。他時常深情地提到他的家人,我希望你的研究能帶給你一些安慰。
她非常憤怒,感到羞辱,罪惡感全拋到九霄雲外了。「這已經不關你的事了。你得好好搞清楚這點,布萊恩。」
幾分鐘後,她走回屋內拿枝筆,再走出去,開始在某些句子下面畫線。她畫線的地方不只是她看了覺得很新鮮,也因為它們很熟悉。
多麼熟悉。這些都是當他們坐在陽台上遠望暗夜和星星時,父親時常對她說的事,只是用比較修飾的語句表達。
「等你考慮過後,也許我們可以再談談。」
「都是落塵的關係,」特克說,「我損失了幾趟包機生意,不然現在錢早就付給你了。」
蘇珊.亞當斯之前激烈反對他倆離婚。說來諷刺,因為麗絲後來也同樣激烈地反對這個婚姻。起初,麗絲的母親不喜歡布萊恩,因為他在遺傳安全部工作。遺傳安全部在蘇珊.亞當斯心中,盡是那些她丈夫莫名其妙失蹤後,在她身邊徘徊不去的那群人,他們個個惜字如金,根本幫不上什麼忙。她堅持麗絲絕對不可以和這些沒有同情心的怪物結婚。但是布萊恩並不是沒有同情心,事實上他還迷倒了麗絲的母親。他耐心十足,瓦解了她的反對,到後來她很歡迎他來拜訪。布萊恩很快就學會了和麗絲母親打交道的首要法則:不要提到「新世界」、「假想智慧生物」、「時間迴旋」,或是羅勃.亞當斯的失蹤。在蘇珊.亞當斯的家中,這些話題已經產生了褻瀆的力量。麗絲會這麼急著離開這個家,這也是理由之一。
就在那種環境下,特克以一筆讓人眼珠子都要爆出來的費用,安排進口了他那六人座的「天王」。這架飛機讓他的生活還過得去,至少在最近以前。飛機的費用他已經還清了,但不幸的是,除此以外幾乎每樣東西他都欠了錢。「那麼我要怎樣才能讓我的飛機再到天上飛?」
麗絲開車離開領事館,感覺整個人被開水燙過。沒錯。被開水燙、浸到熱水裡,活生生燙死。她漫無目的開了半個多小時的車,直到車子感應到夕陽而亮起了車燈。天空已經轉紅,這是赤道洲漫長的日落景色之一,由於空中細粒塵灰仍徘徊不散,彩色的天空變得更加豔麗。她開車經過阿拉伯區,駛過露天市場,經過有著黑白相間的遮陽篷和一串串彩色燈泡的咖啡店。今天晚上人群擁擠,彷彿為了彌補在落塵期間失落的時光而紛紛湧到街上。接著她駛上山麓,這一帶地段地價昂貴,來自北京或東京、倫敦或紐約的有錢男女,在這裡蓋起色調清淡的人造地中海式華屋。這時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正開在昔日和父母住過的街上。
「……在消逝的過往中挖掘是沒有什麼用的。」
許多人猜測這項恆久持續的工作目的何在。「新世界」是份禮物,或者是個陷阱?我們是像實驗室老鼠那樣進了迷宮,或者有人給了我們一種嶄新而美好的命運?地球仍然受到保護,不致遭受擴張的太陽那種致命的輻射之害,這個事實是不是意味著假想智慧生物對於我們這物種的生存有興趣?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呢?和圖書

你不知道我正在忍受的是什麼。你根本不想要知道!麗絲心想。
或者也許她比她所知道的,更要接近某些基本的真相,而也許這是她何以身陷麻煩的原因。
她走近時,布萊恩正在走廊上,拉開只簡單寫著「DGS507」的門。布萊恩不知道怎麼搞的,倒是沒變:注重衣著、三十五六歲仍然身材標準、皮膚曬成古銅色。他周末都會到港城的山裡健行。他淺淺一笑,算是和她打個招呼。不過他今天的態度很僵硬,有點像是全身都在皺眉頭,麗絲心想。她振作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事。布萊恩有三名手下,不過此刻一個也不在。「進來吧,」他說,「請坐。我們必須討論討論。很抱歉,不過我們必須盡快排除這個障礙。」
「我的飛機沒了。」他想。但是,不,不算是,現在還在。飛機只是被扣,還沒有賣掉。可是他的銀行帳戶裡卻沒有什麼令人信服的反證。所以從他離開邁可.阿隆吉辦公室以後,他的腦中就一直響著這句咒語:「我的飛機沒了。」

「可是你告訴他們我的名字了?」

他出門時把燈關上。

但萬一過往並沒有逝去呢?萬一她只是缺乏勇氣或是冷酷丟開過往,而別無選擇地去追逐,直到產生最後的痛苦或滿足的報酬呢?
她指的是落塵,如今仍然阻塞了巷道,也造成成千上萬的觀光客逃回他們的遊輪,要求快快返家。一般人來到赤道洲,本希望看到一片奇異悅目的風景,卻剛巧撞見完全不同的事件。這是真正的奇異陌生,是無法與人類的成見妥協的。
「首先,」布萊恩說,「我知道你這些天和特克.芬雷在一起。」
「蘇珊.亞當斯。」傳訊器回答。
但是拱門卻不是眼前唯一的工藝品。「地球隔壁」的行星,也就是我寫這些東西的所在地,它也是項工藝品。我們有證據證明它是在百萬、千萬年間構築,或至少改造而成,目的是要使它成為適合人類的環境。
在他們的作品中,最顯而易見的一個,就是將地球和新世界相連的印度洋拱門,以及將新世界與另一個較不宜人居住的行星相連的拱門。依此類推,直到能夠探索到的最遠地方。一連串一個比一個更富敵意的環境,基於某種我們尚不明白的原因,使我們得以前往。

「我從沒有請你保護我。」
她終於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公寓房裡仍然一團混亂,洗碗槽裡的盤碟未洗、床鋪也沒有整理,特克的氣味尚有一些徘徊不去。她倒了一杯紅酒,想要更有條理地思索一下布萊恩說過的話,關於有力人士,以及他們很感興趣的那個引誘(某種程度上,也許吧)她父親離家的女人。
「我可以還欠你的錢。」
「我想和這些人談談。如果他們知道蘇麗安任何事……」
婚禮過後,當布萊恩要被調往麥哲倫港時,家中也出現重大的焦慮和抗拒。「你不可以去。」麗絲母親說,彷彿新世界是某個化外鬼域,沒有一個人可以毫髮無傷從那裡回來。不行,就算是為了布萊恩的前途而去到那地獄也不行。
「我只希望這些事件能讓你相信回家才是明智之舉。麗絲,如果錢是問題,我可以幫你訂一張機票。我承認加州已經不像從前了,可是我們還是能夠從廚房窗外看到大海。雖然夏天很熱,冬天的風雨比我記憶中的要猛烈,但是和你目前正在忍受的比起來,當然都是小事了。」
真相。回憶。從回憶中抽取出的真相。
「我主動,好。於是我們得出一個港區保全攝影機拍攝的影像,可是當你這樣查詢時,這動作就會驚動某個地方。我猜大概有哪個地方發出了警訊,上星期還沒過完,華盛頓的人就出現在這裡了。」
「那是怎麼回事?」

當天下午特克抵達機場時仍然在思忖他和托馬士的談話,同時也打算先檢查他的飛機再回家睡覺。特克這架「天王」雙引擎固定翼螺旋槳飛機飛了快五年了,修理和維修也比以前要頻繁。最近飛機才裝了新的燃油噴射器,特克想要親眼看一下機械師做得怎麼樣了。於是他把車停在貨運建築後方他平常停車的地方,走過一片被落塵和雨水弄得灰撲撲的跑道路面。走到機棚,卻發現門用掛鎖鎖上了。門閂後面塞著一張紙條,要他去找邁可.阿隆吉。
所以特克開著車在平房區那塵沙滿天的巷道中蜿蜒前行,慢慢接近這個老人的拖車,心中忐忑不安。托馬士是第四年期的人,所以相當強健,但是他並不會長生不死。第四年期的人也會老,第四年期的人也會死。托馬士可能生病,也可能置身在其他麻煩中。平房區常出亂子。這一帶有幾個菲律賓幫和-圖-書派掌控,也有一些毒窟。不愉快的事情不時會發生。
他曾經告訴過麗絲,航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邊,就會找到第二扇拱門,拱門那一頭是個地形崎嶇、風雨常至的行星,空氣讓人幾乎無法呼吸。而再過去又是第三個世界,它的大氣是有毒的沼氣,海水含有油液,還是酸性的。這趟旅程必須搭乘密閉且有維持正常氣壓設備的海洋船隻,就像是太空船一樣。
阿隆吉身體在座位上挪了挪,眼光避開特克的眼睛。「明天過來,我們再談談。如果情況壞到極點,要找個買主也不難。」

「我就只提醒你一些比較重大的事好了。就讓我先說一下吧,我們很容易忘掉什麼東西會有很大的危險。人類基因組,也就是我們之所以是人,我們所有人之所以是人的本性和定義。從複製行業到這些火星長壽的狂熱信仰,每一種都使得人類基因組冒著風險,而世界上每個政府都有人花很多時間在思索這件事。」
「我看你做得還不錯。」
落塵堆積在小屋四周的垃圾上,而屋頂似乎還支撐得住落塵的重壓。他的小屋沒有受損。不過,廚房食品櫃裡卻沒有多少食物,比他記得的要少。他要不是吃罐頭豆子就是到外頭雜貨店買東西,再不就是花公帳去一間去不起的餐廳。
你恐怕也不會說你的會計師是業餘的吧,特克心想。邁可.阿隆吉是個老手:當麥哲倫港以南除了漁村和違建以外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他開了這座小機場。即使六七年前,「報表」這個字還沒在他字典裡出現呢。
不過,或許你也知道,在他失蹤的時候,已經開始著手寫一本預定命名為《行星工藝品》的書。他要我幫他看一下簡短導論。我看了,不過找不出錯處,也提不出任何改進的建議(除了一個更引人注目的書名外)。
「你說的是……遺傳安全部的人嗎?」
「一小時以前,也許是兩小時。」
「謝謝你,戈迪太太。不必太擔心,不過你最好還是把門鎖上。」
而這危險就像她說的,在孤單一人時就似乎更真實了……


「那些都沒辦法讓你弄清你父親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在這句話下面畫了兩道線。她希望自己能把這句話傳給她母親,或是把這句話寫在一面旗子上,帶到布萊恩面前揮舞。她從來就只想要對他們說這句話:這是對於他們有教養的沉默、對於他們將羅勃.亞當斯從活著的人生活中如手術般切除掉、對於每當她堅持要提及自己消失了的父親時,他們臉上那種表情(那是種淡淡的、感到困擾的表情,彷彿在說「可憐的麗絲」)所做出的回答,就像是羅勃.亞當斯本人從朦朧中走出來,輕聲說了一句令人安心的話。「我們無法記得的,必須重新去發現。」
「……讓自己置身危險當中……」
「如果我不能開飛機,就不能賺錢了,邁可。」
「他們在監視我。你想要說的是這個吧?他們監視我,所以知道我和特克在一起。」
守衛先以電話向布萊恩的辦公室確認,然後發給她一個訪客臂章。她搭電梯到中樓的五樓,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鋪地磚的走道,沒有窗子,如官僚的迷宮。
他走回托馬士的住處關上門,確定這一次門是關好了的。一陣風吹過來,把從托馬士家門口走道和馬路交接處的臨時街燈吹得嘎嘎作響,燈影搖搖晃晃。
「買主。買主,你知道的!別人有興趣的。把飛機賣了,還債,重頭開始。別人都這麼做的。這種事天天發生。」
我們的處境就像一個昏迷的病人,正從一場猶如星星生命那麼漫長的睡眠中醒來。我們無法記得的,必須重新去發現。
托馬士沒有回覆特克從車上打的第二通和第三通電話後,特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托馬士也許喝了酒(他仍然喝酒,只是很少過量),可是就算喝醉了,托馬士通常也會接電話。
「請不要誤會了,麗絲。我只是像一般做母親的那樣擔心你。我忍不住想到你孤伶伶在那個城市……」
他想要和麗絲說說話,可是又不想把自己的問題全倒給她。能和她在一起,他至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和麗絲的感情就像是幸運之神的眷顧,他覺得過去幸運之神沒有幫過他什麼忙,現在又怎麼會大發慈悲眷顧他呢?
「回家吧。」阿隆吉說,「你看起來很疲倦,老兄。」
這房子的屋頂全是黑壓壓的塵灰。麗絲忍不住想像往日和父親一同坐在門廊的情景。她希望此刻也能和他坐在那裡,不是要談論布萊恩或是她的問題,而是研究這些落塵、談論羅勃.亞當斯喜歡稱做「大題目」的東西(每當他這麼說時總是會微笑),這個可敬的世界以外的謎團。
那個「部門」。可憐的布萊恩,永遠一本正經,即使在責難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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