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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芮布卡太太准許蘇麗安進入男孩房間。「你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都這麼擔心。」她冷冷地說。

戰利品之一是一個像海綿的綠色圓盤，形狀像是一個小型的自行車車輪，上面有小枝般的輻條，輪軸上還接著瘤狀的樹根。還有一樣是個半透明的管子，直徑一公分，長度相當於蘇麗安的前臂。最後一樣是一團黏答答的東西，像是一個握緊的拳頭，上面有藍紅兩色的條紋。

「我干涉了嗎？」

蘇麗安卻無話可說。

當晚艾沙克仍然發燒，不能出房間。蘇麗安在房裡躺著沒睡，透過讓風沙打磨過的窗台望著星星。也就是望著假想智慧生物，這是大家給這些星星取的名稱，多麼巧妙含糊。即使在確認他們真的存在之前，就這麼稱呼了：他們是一種假設的實體，把地球用一種奇異的時間膜包住，使得在一個男人去蹓狗或是一個女人梳頭髮的時間中就過了一百萬年。他們是一種散佈在銀河四處、能夠自我複製的半生物機器網絡。他們介入人類事件，或許也介入數不清的其他有意識的文明，原因我們並不太清楚，也或許根本沒有任何原因。

它會做有任何意義的思考嗎？會懷疑、會和自己爭辯嗎？會虛構意念並依此行動嗎？換句話說，是個「實體」嗎？或者只是一個龐大而且複雜的「程式」？

這意味，蘇麗安心想，艾沙克被當作祭品和圖書，一種像風一般沒有心思也漠不關心的力量的祭品。

「死於他的……身體狀況？」

近黃昏時他們回來了。杜瓦利沒找到那朵玫瑰，不過倒並非毫無所獲。在乾燥的荒地上還生長著其他不尋常的東西，他蒐集了三樣東西放進棉布袋裡，然後在交誼廳桌上把它們展示給蘇麗安和其他人看。

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一個無比浩大的網絡橫過銀河，使得它與自然力已無法區分了。它是不能討價還價的，甚至無法和它說話。它在非人類的時間中與人類互動。它的字句是數十年，它的對話則和演化過程無法區辨。

兩個女人走到院子裡，在主建築的陰影下走著，然後一起坐在石頭長椅上，從這兒可以看到花園。空氣燠熱，一切都像是靜止了。陽光灑落在有圍籬的花壇上，雖無形卻好似有千萬斤重。蘇麗安等芮布卡太太開口。事實上蘇麗安早就料到芮布卡太太遲早會表現出敵意。她是艾沙克身邊最接近母親角色的人，雖然艾沙克的天性中已排除掉任何感情依戀，至少他這一方是不會有的。

他說：「是你，大姐姐！你都去哪裡啦？」

「是的。」

早上，蘇麗安去看艾沙克，但是他的門關著，芮布卡太太站在門外，兩臂交抱。「他身體不舒服。」她說。

「艾沙克。」她嘆口氣說道，既像是對男孩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他和*圖*書那種蒼白又奄奄一息的情況喚起太多的記憶了。從前有另一個男孩，是的，另一場高燒、另一片沙漠。

杜瓦利滿懷期望看著蘇麗安。

「我記得玫瑰。而玫瑰，玫瑰也記得……」

蘇麗安從不打算隱瞞，這件事已經在地球第四年期人當中傳開了，尤其是像杜瓦利這種人，他們對假想智慧生物完全著了迷。她點點頭。

「玫瑰。」艾沙克開口了，嚇了她一跳。

杜瓦利搖頭。「它們全都生根了。」

「也許不會。可是我認為，在某個層面上，你很怕他。」

「我不會做任何傷害他的事！」

他睜開雙眼，兩眼虹膜竟幾乎失了顏色，彷彿原本的淡藍色被灑了金色油彩。他直直盯著她，露出微笑。

「像艾沙克一樣的孩子。」芮布卡太太說。

「長在哪裡？在沙漠裡？」

遠古機器的塵灰落在沙漠上，這些落塵中長出奇異的、失敗的碎片。一個輪子、一根中空管子、一朵有煤黑眼睛的玫瑰。艾沙克對西邊有興趣、遙遠的西邊。這意味什麼？它有任何明確的意義嗎？

「從你來以後他就變了。你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無法解釋。我只能猜在某些方面和落塵有關。」

蘇麗安沒有即刻問答。她不喜歡喚回那些記憶，雖然後來的人可以從中學到教訓。「他在沙漠裡死的。」不同的沙漠。火星的沙漠。「他想要找路，但卻迷路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閉起雙眼。在她眼皮下的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紅，燦爛得讓人受不了的陽光帶來的紅。「如果我能夠，我一定會阻止你們的。你也知道。可是我來得太晚了，而你們也都非常聰明地把自己藏起來。現在我跟你們一樣無助，芮布卡太太。」

芮布卡太太說：「他從沒生病過，一次也沒有。可是從你來這裡以後……他就不一樣了。他會四處遊蕩，吃得也少了。他對書籍有狂熱的興趣，起初我還認為這是件好事。不過我懷疑這是不是只是另一個病徵。」

「那與我無關。」

「是嗎？我希望你說的沒錯。可是你看過這種情形，對不對？在你來地球以前。」

這件事似乎太玄了，所以有必要派出一支隊伍去找那個東西。蘇麗安沒有參加，不過她指示他們明確的方向。杜瓦利博士只帶了三個人，開著公用車駛進沙漠。杜瓦利的興奮是意料中的事，蘇麗安心想。他愛上假想智慧生物，愛上他想像中的他們。他簡直無法抵擋外星花朵這樣的禮物。

「我只跟他說一下話。」蘇麗安說。

「那是什麼？」她說。

火星人為此爭辯了好幾世紀。蘇麗安童年經常聽那些年長的第四年期人辯論這個問題。蘇麗安沒有一個定論，沒有人有。不過她猜想，假想智慧生物並沒有中心，也沒有運作的智力和-圖-書。他們會做複雜而且無法預料的事，演化也會。演化造就出極為複雜而且互相依賴的生物系統，卻沒有任何中心方向。一旦自我複製的機器被（某種早已不存的古代物種，這物種或許比地球和火星從星塵冷卻形成還要古老許多）釋放到銀河中，他們就要受到同樣無情的競爭和突變邏輯的擺佈。在數十億年中，什麼樣的東西不能生出？無比的規模和力量、半自動、就某種意義而言的「智慧」機器（拱門、包圍住地球的時間膜）……這一切，沒錯。但是要說有個中心的激發行動意識？心靈？蘇麗安是頗懷疑的。假想智慧生物不是一種實體。他們只是當自我複製的邏輯吞沒了廣大太空時所發生的事。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看起來是健全的，不過無疑地曾經是活的。自行車輪已經發黑，有多處破損。中空的管子順著軸幹裂開來。拳頭顏色蒼白，已經開始發出難聞的氣味。

凌亂成團的被單下躺著癱軟的艾沙克。他的眼睛是閉著的。蘇麗安摸摸他額頭，感覺到發散出來的高燒。

「芮布卡太太，你是不是完完全全誤會了？我當然怕他！你不怕嗎？」

「死了。」

接著他說話了，他說的是蘇麗安已經有幾十年沒有聽過的語言，那是火星上人煙稀少的南方荒地的方言。

然後男孩做了一件連蘇麗安都大感驚駭的事。

「在某些地方像他。是個男孩。和和*圖*書艾沙克同樣年紀的時候就……」

他眼睛仍然閉著，像是睡著了。突然間他一坐而起，枕頭在他後腰下方被壓著，他的腦袋也撞到床的靠背板。頭髮因為汗濕顯得稀疏。蘇麗安心想，當人類能走、能跑、能跳的時候，看起來是多麼堅強，而當不能做這些事時，他們又是多麼脆弱呀。

芮布卡太太說：「這些東西是跟落塵一起落下來的嗎？」

她注視著他們，不過當然看不見。他們瀰漫了夜空，包含了好幾個世界。他們無所不在。

「什麼的病徵？」

「我希望讓他休息。他在發燒。我想我倆必須談談，莫埃女士。」

「不要閃避問題。」芮布卡太太是個大塊頭的女人。在蘇麗安看來，這些人全都身形碩大（她自己還不到一六〇公分），但是芮布卡太太尤其高大，而且似乎想要表現得氣勢兇狠。「我知道你是什麼人，和其他人一樣。這裡每個人都知道你好多年了。當你來敲門時我們並不驚訝，只驚訝你怎麼過這麼久才來。我們準備好要讓你觀察艾沙克，甚至和他互動。唯一的條件是你不可以干涉。」

芮布卡太太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回圍場。

陪艾沙克走回圍場後，蘇麗安．莫埃就把花的事告訴杜瓦利博士。

「我不會讓你傷害他！」芮布卡太太口氣中的激烈和她的指責一樣讓人吃驚。

接著，立刻就陷入沉睡，只留下蘇麗安在可怕的迴聲中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