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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3:時間漩渦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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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特克的故事

第二章 特克的故事

她的表情毫無疑問就是不開心。我說我不知道巴克斯核心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替她的損失感到難過。

  二

「好像什麼?」
「不是我們。」她說,「是你。飛行船保住了你的命,我只是剛好在你旁邊而已。」
「其他人叫什麼名字?」
我們上面的岩架滿滿都是人。
「我們別無選擇。」
崔雅說這也有個緣故。巴克斯一路上會經過世界連環,途中會經過惡劣的環境,也會遇到變動的環境。世界連環的每一個世界都可以居住,但是每個星球的環境不同。巴克斯群島的食物資源必須嚴加保護,免得因為一天、一個季節的長度不同、氣溫的劇烈變化,還有陽光與紫外線輻射的多寡而受到影響。所以長期來看,在地上耕種就像在航空母艦的甲板上面種稻一樣不可行。這裡的森林很茂密,但那是因為巴克斯在過去幾百年來都遇到宜人的氣候。(崔雅說:「我們到了地球,氣候可能就沒那麼好了。」)這些島嶼本來都是厚厚的人造花崗岩,非常荒蕪。現在的表土是經過幾百年的累積而成,從鄰近兩個世界的島嶼和大陸來的變種植物與風吹來的種子在此生長。
「我們現在是要去巴克斯嗎?」
她說她出生在工人家庭,她家在巴克斯核心遙遠背風的區域。她的父母身上都安裝了神經介面,各種專門的工作都能做,「會監督基礎設施,也會操作新奇的工具」。他們的社會階級比「主管」低,不過對於自己的多才多藝還是很得意。崔雅一出生就跟一群治療師、學者還有醫護人員一起受訓。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要跟赤道洲沙漠救出來的生還者互動。她是我的專屬「聯絡治療師」(她對我的了解就只有歷史資料記載的事情,知道我的名字、出生年月日,也知道我是被時間拱門吸入),要能說一萬年前的口說英語才行。

  六

「這是在說天空的循環,假想智慧生物的生命。這首詩說天底下沒有『開始』與『結束』這兩件事。」

  三

「你跟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像在睡夢中一樣?」
我們回到森林重新紮營。我看著崔雅又注射了一劑。我說:「妳的藥是永遠用不完嗎?」
沙漠是一片緊實的沙子,一路延伸到天際,不過上面倒是散落著看起來像是巨大玩具碎片的東西:幾公尺之外有半個曲線圓滑的蛋殼,至少有三公尺高,是灰綠色的。遠方還有幾個形狀類似的東西,顏色很明亮,卻也逐漸褪色了。整個看起來就像是一場鬧得不愉快的巨人茶會,杯盤狼藉。最後面是一座山脈,好像一塊變黑的下頜骨,空氣中瀰漫著礦物粉末與炙熱的岩石的味道。
「我自己注射的藥還挺有效的,但是藥效總會過去。相信我,我一定要回到巴克斯核心才行。」
「妳要不要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也許我能幫上忙。」
崔雅說那是四個世界與五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從那時候開始,巴克斯就一直朝向目標邁進,穿越了三道拱門,與其他人短暫結盟,跟敵人宣戰打仗,衍生出新的社群與新的人造外島,最後形成現在的巴克斯群島。
「那妳應該可以告訴我……」
「通道頂部的表面是彎曲的,看起來好像很滑。」
她抬頭仰望天空,看著迎風飛來的那陣不祥的煙。她的眼睛映照著雲朵的顏色。
我醒來的時候,一群人正把我抬上一個像是擔架的東西。
「我們等你等了幾百年,我們要等你,還有其他跟你一樣的人。」
我們被擊落的艙房外層還在冒煙,把下面的草皮都燒焦了,內層也太熱,連暫時棲身都沒辦法。崔雅和我徒手搬出一些還能用的東西。艙房裡有很多東西,我想應該是藥物與醫療用品,另外還有幾包東西,崔雅說是食物。她指給我看的每一箱東西我都搬出來,堆在附近的一棵樹下(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樹)。這棵樹拿來當棲身之所也足夠了。外面的氣溫很溫暖,天空萬里無雲。
「那可不一定。」
「幹嘛要保護我?」
「不對,我們要在巴克斯跨越拱門之前到達巴克斯核心,再說網絡也還沒修好。」
「妳就當作是說給局外人聽就好了。」
我在這場戰爭是保持中立,至少到目前為止都是儘量保持中立。這場戰爭跟我沒關係,我在想「夏普倫鬼魂」艾莉森.寶若會不會也跟我一樣是中立派。也許崔雅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覺得尷尬,「艾莉森」和我都是無人聞問的過去遺留下來的孤魂,都不見得會對巴克斯核心忠誠。
我在一個露天的地方醒過來,頭暈腦脹、全身赤|裸。空盪盪的藍色天空,太陽正緩緩露臉。我好渴好渴,快要渴死了。我全身都痛,舌頭在嘴裡感覺很厚重,好像沒有生命。我掙扎著坐起來,差點整個人翻倒。我的視線很模糊。我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是怎麼到這裡的。我也不太記得我從何處來。我只知道一件悲哀的事情,那就是時間大概已經過了一萬年(這又是誰算的呢?)。
她回我一個悲悽的微笑:「我也替你的損失感到難過。」
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崔雅跟我所處的艙房暗藏複雜的維生機制:還好有氣凝膠,我們才沒有因為飛行船減速而死亡。也還好有能拆卸的機翼,我們才能滑翔到可以降落的地方。我們降落在巴克斯群島的一座外島上,這裡目前無人居住,距離崔雅口中的「巴克斯核心」城市很遠。
這真是個大哉問,我勉勉強強聳聳肩。
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不懂的事拜託不要隨便評論。」她調整了一下她的行李,走了幾步,走在我前面,顯然是不想談下去了。我跟在她後面下山,又來到陰涼的森林。每跨越一座山脊,我都記下黑塔的相對位置,看看我們走了多遠。我想我們再走個一兩天應該就能到迎風的岸邊。
崔雅低聲說:「他們是農民。」
「應該可以。」

  四

那天下午我在我們降落的地方四處看看,沒有距離營地太遠,收集引火柴生火。崔雅說巴克斯群島的這一座島嶼上面很多樹都長出能吃的果實,我也摘了一些。我用救生船上拿下來的一段絲帶般的繩子把引火柴捆起來,把水果(菜椒大小的黃色莢果)放進救生船上拿下來的布袋。能做點有用的事情感覺真好。除了偶爾聽見鳥叫,還有樹葉的沙沙聲之外,唯一能聽見的就是我的呼吸聲,還有我在草地上行走的聲音。要不是有那柱黑煙弄髒了地平線,高低起伏的草地看起來還真宜人。
巴克斯群島的敵人(就是「大腦皮層民主國家」)hetubook.com•com認為吸引假想智慧生物注意一定會失敗,還會引火燒身,不只巴克斯會遭殃,還會殃及他人。雙方意見不合,有時還會因此開戰,過去五百年來,巴克斯有兩次差點被摧毀。不過巴克斯人民比敵人更守紀律、更聰明,至少崔雅是這麼認為。
崔雅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冷,我感覺得到她的脈搏跳動。「我們跟他們談談吧!」她說。
她轉過頭來,盯著我看。她大概不知道她剛剛在大聲說話,我不該打斷她的。
「所以我們很可能正往有輻射的廢墟前進。」
她皺起眉頭,我發覺她每次不知道該如何用英語表達,就會這樣皺眉頭。「網絡並不只是被動的連結,我身體某些部分還有大腦都要倚賴網絡。」
巴克斯是由一群男女建立的,他們認為自己命中注定要前往地球,與假想智慧生物面對面交流。
「這個我不知道。」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我們比較能看清楚我們降落的地方。這裡的景觀多采多姿。我記得小時候,媽媽拿附插圖的兒童版《聖經》讀給我聽,這個島讓我想起那幾幅描寫人類墮落之前伊甸園的水彩畫。高低起伏的草地遍布三葉草一般的小型植物,融入盤根錯節、到處都是的果樹樹叢。沒有羔羊,也沒有獅子;沒有人,也沒有道路,連一條小徑都沒有。
「你們知道我會在沙漠?」
我的名字叫特克.芬雷。
那個帶頭的男人把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崔雅跌倒在光滑的花崗岩上。他又推了她一把,崔雅就趴在地上,顴骨擦到岩石,都流血了。她痛得閉上眼睛。
「唔……你被假想智慧生物帶走之後,世界經歷了一些變化。這裡發生了幾場戰爭。赤道洲的人口大幅減少,一直都沒有恢復到以前的水準,也可以說這裡還在打仗。」
那天早晨我們以穩定的速度走著。不曉得戰爭結束了沒有,就算還在打,我們也沒看到跡象。(崔雅說敵軍在赤道洲沒有固定的基地,這波攻擊是孤注一擲的猛攻,就是要阻止我們跨越拱門。巴克斯在防線瓦解之前,曾經做出反擊。我看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反擊大概很成功。)高低起伏的陸地沒有什麼障礙,還挺好走的。黑煙仍舊從地平線竄出,我們朝著黑煙前進。大約中午左右,我們爬上一座小山的山頂,看到島嶼的邊緣,這座島嶼三面環海,迎風的這一面有隆起的陸地,一定是下一個連鎖的島嶼。
「有啊。」崔雅簡短地說,「應該算是橋吧!我們從這裡應該看得見。」
多虧了飛行船的緊急應變程式,再加上我們運氣好,殘破的飛行船才勉勉強強到了距離最近的巴克斯島。
我們沒有時鐘,不知道幾點幾分。興奮劑退了,我睡了一會兒。我醒來的時候,太陽才正要出現在地平線上。現在氣溫比較涼爽。崔雅教我用一個從救生船上拿下來的工具點燃引火柴。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我們離開悶燒的救生船,站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崔雅說:「網絡很安靜。」我不曉得她說的「網絡」是什麼,也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這個「網絡」安不安靜。她心情哀戚,表情很僵硬。我們的飛行船只剩下我們這一間艙房,其他的部分一定都掉進海裡了。其他人都死光了,只剩我們兩個。我問崔雅,怎麼會只有我們兩個活下來呢?
「它會自動補充,它有自己的新陳代謝。我每次注射,注射器都會抽走一點點血,當作製作活性分子的原料。只要有體溫與光線就可以運作。注射器幫你製造了能降低焦慮的藥劑,幫我製造的藥劑就不太一樣。」
「我知道這些記憶不是真的,是網絡從古老的資料推論、核對出來的,不過光是講這些都覺得很怪,好像……」
她說完這些話。天空依舊蔚藍,萬里無雲。
「就是那些捲入假想智慧生物更新循環的人,特克,你到過那裡,就算你不記得,也一定看見了。你一定有看到一道拱門從沙漠伸出來,這個拱門比那些連結世界連環的拱門小,不過還是很大。」
「懸崖上有挖好的階梯。」她說,「你從這裡看不見,階梯是在當初建築的時候就挖好的,現在大概有點風化了。」這些島嶼雖然是發泡花崗岩材質,還是不能永遠抵擋風與海水的侵蝕。「要爬上去會很辛苦。」
他不肯通融。他對崔雅吼了幾句。崔雅畏畏縮縮回了一句。他又吼。崔雅低下頭去,全身顫抖。
我記得,就像在清晨想起晚上做的噩夢一樣。我記得拱門伸出來的時候,發生了致命的地震。散落在太陽系的假想智慧生物機器被拱門吸引,像有毒的灰塵一樣從天而降。我有幾個朋友就是死於這場災難。崔雅說那是「時間拱門」,又說是假想智慧生物生命周期的一部分。那個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這些。
黃衣女子把一根鈍鈍的金屬管刺進我的前臂,接著又刺進我的胸腔。我感覺到滿心的焦慮平息下來,變成麻木。我想她應該是給我注射麻|醉|葯,這也無所謂。我也不渴了。她問我:「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崔雅說完這些,又說了一些話。以我的理解,我想她應該是在說實話。我相信她,因為她的聲音出現了美語的鼻音,用字遣詞可能是直接從艾莉森的日記拿來用。難怪她會不由自主地哼那首歌,難怪她不時會心不在焉,難怪她會眼神空洞看著前方,頭還歪向一邊,好像在聽某個我聽不見的聲音一樣。
「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事情,但是現在不行。你需要休息,我可以給你讓你睡覺的藥。」
「沒有網絡,他們搞不好會攻擊我們。這很難解釋,網絡也是一種社會控制機制。除非網絡修好,否則我們最好還是避開沒受教育的暴民。」
「紐約州,接近加拿大邊界。」
「那怎麼樣呢?」
我想了一會兒,儘量不去想出事會怎樣。
是啊,我在委內瑞拉的一間酒吧聽過,那時我還年輕,獨自一人闖蕩江湖。這首歌還挺好聽的,只是過了一萬年竟然都沒有失傳,實在很神奇。「妳怎麼知道這首歌?」
這時飛行船猛然轉彎斜飛,好像在附和崔雅的話。崔雅緊張兮兮瞄了窗戶一眼。一道白光遮住的星斗照亮了下方起伏的波浪。我坐起來,想看得清楚一些。閃光漸漸變弱,我好像看到地平線那裡有東西,好像是遙遠的大陸,又好像是一艘大船(因為形狀幾乎是完全扁平)。接著那個東西就消失在黑暗中。
崔雅稍微顫抖了一下,看到我醒過來,她嚇了一跳。她很年輕,我想大概二十或二十五歲吧!眼神充滿關心,卻也很戒備,好像有點怕我。不過她聽到這個問題倒是微微一笑:「隨便哼哼m.hetubook.com.com而已……」
已經是晚上了,我從左手邊的一扇狹窄窗戶看出去,發覺飛行船每次轉彎的時候傾斜飛行,四散在夜空的星斗就會像輪胎上的點一樣旋轉。我看到小小的赤道洲月亮掛在地平線上(也就是說我人還是在赤道洲,不管赤道洲改變了多少),下方的白浪閃耀著磷光。我們已經離陸地很遠了,是在海上飛行。
「為什麼?農民會攻擊我們嗎?」

  一

「沒辦法進去,我們從下面的農場應該可以進去,從這裡進不去,我們得從外面過橋。」
她的化身主要是取材自一個叫做艾莉森.寶若的女人。艾莉森.寶若是在時間迴旋結束後不久,在紐約州夏普倫出生。她的日記流傳下來,成為歷史文獻,網絡就從日記內容歸納出崔雅的化身。「我需要講英語的時候,艾莉森就會告訴我。她好喜歡文字,喜歡寫字,寫像是『柳橙』之類的字,柳橙是一種水果,我從來沒看過,也沒吃過。艾莉森很喜歡柳橙,她給我的是『柳橙』這個字彙還有概念,就是柳橙是圓圓的、亮亮的東西,還有柳橙的顏色,她沒有告訴我柳橙的特質,柳橙的味道……不過這種記憶很危險,一定要有個界線。如果沒有網絡的神經系統控制,艾莉森的人格就會開始轉移。我想要喚起我的回憶,結果卻喚起她的。這實在……很混亂,而且只會愈來愈糟。用藥,用藥有效,但是只是暫時有效……」
「自動化的貨車載著生物質能原料走過通道,運到巴克斯核心,再把精製過後的成品載回給農民。」崔雅說,「這個通道不是給人步行用的,不過我們非得走過去不可。」
她的意思是步行到巴克斯核心,走路到她那個漂浮國家正在焚燒的首都。
「連接赤道洲與地球的拱門在幾百年前停止運作了,這段時間都沒有人到過地球。我們覺得只要帶著你還有其他人,就能到達地球。這樣你了解嗎?」
這些都是我的記憶,是事情發生的經過。
那個農民頭子一腳踩在崔雅的肩膀上,崔雅爬不起來。他高舉武器,慢慢往下揮。
「我想,」我說,「妳還是跟我說明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比較好。」
崔雅整個早上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大概是因為注射了不少藥劑。(她已經注射了兩安瓿了。)顯然她是用藥劑彌補失去「網絡」的痛苦,我也不知道網絡到底對她有多重要。顯然她的狀況愈來愈糟了。我們一拔營她就開始說話,也不是在跟我對話,而是一種緊張兮兮、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這要是在一萬年前的地球,就是古柯鹼打太多的模樣。我仔細聽她說話,沒有打岔,她說的話有一半都是沒頭沒腦。她難得暫停的時候,樹叢間的風聲突然顯得很大聲。
「那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我是人家派來照顧你的。如果網絡運作正常……問題就是不正常。」她遲疑了一下,「巴克斯被攻打的時候,其他人大概在巴克斯核心,你可能是唯一的生還者。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他們會儘快來救我們,會找到我們,帶我們回家。」
「也許就是被直接攻擊了。」
天空陰陰的,我們看不到巴克斯核心的那柱黑煙,還好兩座黑塔距離夠近,可以當地標。早晨過了一半,霧比較淡了,到了中午,雲也都散了,我們聽見海的聲音。
「不行!」崔雅猛搖頭,「不行,裡面沒人。那些塔是機器,不是人住的地方。塔是負責收集周圍的輻射,輸送到下面去。」
不了解,不過我也沒追問。「妳說『其他人』,誰是其他人啊?」
從陽光的角度看來,現在應該過了中午了,我牽著崔雅走下最後一段垂直的路,來到通道的頂部。現在覺得通道的頂部比較寬,之前從上面看不覺得有這麼寬,我們站在上面也不會覺得危險。當然,光站在一個往兩側滑下去都是萬丈深淵的圓弧形表面上,實在也夠嚇人的。從這裡要走到另一頭島嶼的定位點大概要走個八百公尺,現在霧很濃,所以我們看不清楚那一頭的定位點,等到了那裡,又得花一番功夫往上爬,希望我們運氣夠好,能在天黑之前到達。這裡很早就天黑了。
她靠近火堆窩著,閉上眼睛。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眼睛睜得好大,用手摀住嘴巴。
我們終於走到了另一頭的崖壁陰影下,這裡的風比較弱,只有低微的聲音,而且我們可以站直了。這裡的花崗岩懸崖階梯跟峽谷另一頭一樣飽受侵蝕、青苔滿布,陡峭又充滿海洋的氣味。我們爬了十二階左右,崔雅突然倒抽一口氣,停下腳步,動也不動。
「那些農民沒人管就會搗亂啊?」
「崔雅,妳還好吧?」
「妳能不能告訴我我們在逃離什麼?」
氣溫很溫暖,鎮靜劑又在我的血管裡流動,不過我還是打了個寒顫。
她話才說完,慘劇就發生了。
暫時不管這個了。我現在該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要遠離陽光,我的皮膚都曬紅了,也不知道我在太陽底下曬多久了。
她不相信他們能得逞,但是最新一波的攻擊實在刀刀見骨,我們乘坐的飛行船就在傷亡名單之列。
我硬逼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地坐著,閉著眼睛,等到最嚴重的暈眩過去再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看看能不能理出個頭緒來。
太陽逐漸西沉,黑影已經籠罩著裂口。幾百年的風雨在堅固的人造岩石挖出了凹洞,海鳥在此築巢。在遙遠的左方,我看見崔雅指的東西了。一條有圍牆的通道連接了這座人工島和下一座人工島,不過我們只能看見通道的遠端,也就是靠近島嶼岩壁的一個彎曲處。通道是黑色的,上面像灑了一層鹽,跟下方的海同樣顏色。我有些眩暈,看的角度又很怪,所以沒辦法判斷通道的真實大小,不過我想應該可以把十二輛貨櫃車分成兩排,從通道的這一頭開到那一頭,路面也不會太擠。通道沒有木頭、繩索、金屬線與大樑支撐,好像是單靠自己的力量浮在空中。巴克斯群島的每一座島嶼都有自己的驅動系統,隸屬於巴克斯核心的中央控制器。這條通道位在兩個巨大的漂浮島嶼之間,雖然只承載一點點重量,我還是覺得通道承受的壓力一定很大。
隔天早上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霧氣。風也緩和下來了,昨日的狂風吹落了很多成熟的果實,正好拿來當早餐吃。
「我們別無選擇。」
她聳聳肩,不太高興,算是回了我的話。
她又皺起眉頭,每次她遇到不熟悉的事情,她的幽靈老師艾莉森.寶若也不能替她解惑時,她就會像這樣皺眉頭。「注射器會根據血液的化學成分判斷,但是不會做個不停,也需要休息才行,這一支愈來愈疲乏了。」她說,「你要用就拿去。」
我放著火堆不管hetubook.com.com,任它燒到只剩餘燼。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在我頭上閃著微光,像是眾星當中一抹諷刺的微笑,海水湧動的聲音因為附近懸崖的共鳴,顯得更大聲了。我在想那些用核武攻擊巴克斯核心的人,就是那個「大腦皮層民主國家」,他們為什麼要攻打巴克斯核心呢?原因真的像崔雅說的那麼簡單嗎?
她在呼吸恢復正常之後說:「對不起,我剛剛說錯了,拜託不要再問這些事情了。」
崔雅睡著了,我坐起來,看著火堆。
「巴克斯核心」是巴克斯群島的中心,也是這一波攻擊的主要目標。在曙光中,我們看到一柱煙從迎風的地平線升起。崔雅用傷心的語氣說:「看,那煙……一定是從巴克斯核心冒出來的。」
她生氣地看了我一眼:「我就是崔雅。」又走了幾步:「艾莉森錯了。正常人都知道假想智慧生物是神,但是他們不會漠不關心。」她停下腳步,瞇著眼看我,抹去眼中的海霧:「你應該知道的!」
她這麼堅持,我也沒資格跟她爭論。她說藥效總會過去,這話也有道理。她那天早上自己注射了兩次,顯然藥效比前一天短暫。我們把能帶的東西通通捆好,開始步行。
「我覺得回答這個問題好像很危險。」她說。不過她還是嘆口氣,接著說:「夏普倫,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在鯰魚岬的湖游過泳。我家裡大半時間都很窮。那是時間迴旋過後幾年,很多人都說也許假想智慧生物對我們是有好處的,會保護我們。我從來就不相信。走在夏普倫的人行道上,你知道水泥在夏季的陽光下會閃著微光?我的年紀絕對沒有超過十歲,但是我記得我以前覺得我們在假想智慧生物的眼裡應該都是這樣,不只是我們,整個地球都一樣,只是腳下閃爍的微光,看過就忘。」

  五

我也打過架,雖然不是很在行,但是也不能坐視不管。我衝向那傢伙,還沒打到他,就被他的人拉住,硬是讓我跪倒在地。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黑了,現在開始爬太晚了。
「我們需要的食物都在這裡,我們靠近廢墟的話他們應該比較容易找到。」
「好像我不屬於這裡,好像身在某個奇怪的未來一樣。」她拖著腳跟走進潮濕的土壤。「好像我跟你一樣,在這裡是陌生人。」
他還沒開口,崔雅就用母語說了些話。他不耐煩地聽著。崔雅又用英語低聲和我說:「我跟他說你是『入門人』,不曉得他會不會通融……」
特克.芬雷,生於時間迴旋的最後幾年,當過按日計酬的臨時工、水手和小型飛機駕駛。當年是搭著沿海貨輪穿越拱門到赤道洲,在麥哲倫港住了幾年。認識了一個在尋找父親的女人麗絲.亞當斯。這一趟尋父之旅,我們遇到一群喜歡拿火星人藥物實驗的人,又在塵埃開始從天空降落,地面長出詭異東西的時候深入赤道洲沙漠的石油地帶。我深愛麗絲,知道我配不上她。我們在沙漠分開……我相信假想智慧生物就是在那個時候把我抓走,就像波浪攜帶著一粒沙那樣帶著走,一萬年之後把我丟在這個沙灘,這個沙洲。
「一種……可以說是認知增強劑,可以讓我分清楚真實記憶與虛擬記憶,不過只是暫時有效而已。」她在火光中打了個寒顫:「我還是需要網絡。」
金屬棍的尖端碰到崔雅脖子下方脊椎的節點,棍子一壓下去,崔雅就全身僵硬。
當我恢復意識,發現自己身處飛行船另一個較小、較隱密的艙房。崔雅(她算是我的保鏢呢,還是我的醫生?我也不知道)坐在我的床邊低聲哼著歌。我身上穿著簡單的上衣和褲子,不曉得是她還是別人幫我穿的。
「我受訓就是為了這個,就是要讓你了解狀況。但是沒有網絡,實在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你們好像很急著要離開沙漠。」
這個問題嚇了我一跳。我知道我應該算是「跟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可是那段經過我完全不記得。她在這方面知道得好像比我還多。
「夏普倫。」她說。
那個頭子用力把棍子往下一壓。
「我們按照經驗和觀察判斷,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的身體如何自我修復。我們研究地質,發現這個循環每隔九千八百七十五年就會重複一次。我們看歷史資料,發現有些人就被這個更新的循環帶到赤道洲沙漠,你就是其中之一。進入這個循環的也會出來,這都是意料中的事,絲毫不差的。」她的語氣變得畢恭畢敬:「你見過假想智慧生物,所以你很特別,所以我們才需要你。」
我之前不覺得我的遭遇算是損失,不覺得需要難過。不過她說得對,我離家的那一萬年再也找不回來,我熟知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發覺我身處戶外,好像是在一片沙漠裡。我視線所及,方圓幾公里之內都沒有半個人,不過我也不是獨自一人,許許多多的飛行船在我頭上慢慢飛著,這些飛行船的形狀很怪異,沒有機翼,也沒有旋轉翼,實在看不出來是如何浮在空中的。
「也許你會想起來。」她說。
我們在一個大房間裡,她把我帶到一個角落。一個像床的東西從牆壁滑出來,一個應該是醫療設備的架子也滑了出來。穿著黃衣的女人叫我躺下。其他人(我不知道該稱呼他們軍人還是飛行員)都沒管我們,忙著做自己的事,操作著牆上的控制面板,不然就是匆匆忙忙跑到飛行船的其他房間。我有種電梯向上的感覺,應該是起飛了吧!除了他們的說話聲之外,我什麼也沒聽見,完全沒聽到起飛的聲音,他們說得語言我也聽不懂。沒有上下晃動,沒有螺旋槳轉動的聲音,也沒有亂流。
我回到營地,心裡還想著那黑煙。我問崔雅,戰爭有沒有動用核子武器?我們會不會受放射性塵埃與輻射影響?她說她不知道,「自從第一次正統戰爭以來」,巴克斯就不曾遭受熱核攻擊,那是她出生兩百多年前的事了。她學的歷史並沒有探討熱核攻擊的影響。
「可以翻譯給我聽嗎?」
「應該可以,不過還是不要比較好。」
「沒錯,很快就到了,能睡的話就睡一會兒吧!」
「好吧。」她說,「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我們邊等待救援邊說好了。」
巴克斯是一艘遠洋飛船,用最廣義的話來說,是一艘船,不過絕對不是普通的船。巴克斯是一群漂浮的島嶼,比我這輩子看到的海上的東西都要大出許多。巴克斯是一種文化與國家、一部歷史和宗教。將近五百年來,這群島嶼都在「世界連環」的海洋航行,「世界連環」是崔雅發明的詞彙,指的是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串連起來的星球。崔雅說巴克斯的敵人很強大,而且已經兵臨城下。赤道洲現在是空無一物https://m.hetubook.com.com,但是「大腦皮層民主國家組成的聯盟」已經派出驅逐艦,鐵了心要阻止巴克斯到達連接赤道洲與地球的拱門。
我爬了幾公尺,爬進破碎的蛋殼陰影下,這裡很涼快很舒服。接著我要找點水喝,也許還要找個東西遮羞,但是身子一動又頭暈目眩。有一個奇怪的飛行船好像在我頭上飄浮,我想揮揮手,吸引它的注意,可是我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我閉上眼睛,昏過去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不過我看她神智不清,又全身都是傷痕,就沒追問下去了。她說會有人來救我們。她的人會找到我們。就算巴克斯核心被摧毀,他們也會派出飛行船來找我們,絕對不會把我們丟在荒野不管。
我的名字叫特克.芬雷,我要說得是在我所熟悉、深愛的一切都逝去很久之後所發生的故事。故事的開頭是在一個我們以前稱做赤道洲星球的沙漠,至於結尾嘛……嗯,很難說會發生在哪裡。
「真的假的?妳到底幾歲?」
「是地球上的夏普倫?」
「就是到島嶼下面中空的地方,農場都在那裡。」
沒有注射鎮靜劑,我最近的記憶變得愈來愈清晰。不過就在幾天前,時間拱門結束了在赤道洲沙漠的休眠狀態,動了起來,引發一連串的地震,那時我還忙著避難活命。現在我卻到了巴克斯。我想我們大概永遠無法了解發生的事情,只能默默承受。
他們大概有三十個人,男女都有,全都一臉嚴肅盯著我們看。很多人手上都有工具,可能是武器。崔雅很快往後瞄了一眼我們剛剛過的橋。現在要掉頭逃命太晚了,天色也太暗了。我們寡不敵眾,等於被逼到牆角。
隔天早上,崔雅又給我注射藥劑,她身上帶的藥好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她只能這樣安慰我,我也樂於接受。
這就是我的過去,我能想起的只有這些。
「我想應該無所謂。」我說,「反正我們也無能為力,而且風向好像對我們有利!」那柱黑煙已經開始朝著跟我們平行的方向飄來。
「現在不行。」
「崔雅不會這樣形容假想智慧生物。」
更有意思的是我們眼前天棚似的森林裡,佇立著四座塔,都是黑色的人造建築,沒有窗戶,大概二十到三十層樓高,四座塔之間間隔好幾公里,要走向任何一座都要繞很遠的路。我想裡面如果有人,應該可以幫幫我們。
「妳家在哪裡?」
我用青蛙呱呱叫的嗓音說出特克.芬雷。我說我是美國人,只是最近都住在赤道洲。我問她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她微微一笑:「我叫崔雅,來自巴克斯。」
「應該都是吧,也可以說是一首詩。」
「用走的到得了嗎?」
「恐怕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不要起來。」她說。飛行船沿著更陡的曲線飛行。她閃入連接最近一面牆的椅子。窗戶又出現幾道光。「我們已經離開他們的遠洋飛行船射程範圍了,可是他們的飛行船……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你。」她說,「其他人現在應該很安全了。就算我們的飛行船被毀,你待在這間艙房也很安全,但是你要躺下來才行。」
「如果有人來救我們,現在也應該到了。我們不能一直在這裡等,我們要用走的。」
崔雅之前給我注射器,我都說不用了。我就繼續焦慮下去吧!無論如何,我都不要再注射了。「注射器怎麼知道要做什麼藥?」
崔雅皺起眉頭,用手遮住眼睛上面,朝著風向看。「巴克斯是一艘航行中的船。」她說,「我們在船尾,我們應該是在巴克斯核心的下風處。」
「跟我說說這個網絡,網絡是什麼?是一種內部無線介面嗎?」
我們在黎明時分拔營,沿著彎曲的懸崖走,走到崔雅口中的「階梯」,也就是在花崗岩表面挖的寬廣下坡。經年累月下來,階梯變得平坦一些,成了斜坡岩架,三公尺長的下坡階梯走起來讓人頭暈目眩。每個階梯表面都有青苔與鳥糞,所以很滑。我們愈往下走,海浪波濤的聲音就愈大。到最後相鄰的兩個島嶼高高的邊緣把天空完全遮住,我們只能看見一兩道傾斜的陽光。我們走得很慢,兩度停下腳步,因為崔雅又要用高科技注射器了。她的表情很嚴肅,在嚴肅的表情之下是一顆戰慄的心。她一直往後看,也往上看,好像擔心有人跟蹤我們。
我覺得應該轉移一下注意力,就問崔雅她(或者艾莉森.寶若)對夏普倫還有多少印象。
「我們可能沒有舵。」
「不用,它給妳的是什麼藥?」
抬我的那些人穿著黃色的制服,戴著防塵口罩,遮住鼻子嘴巴。同樣穿著黃色制服的女人走在我旁邊。我和她眼神交會,她說:「我知道你很害怕,鎮定一點,不要緊張。我們要趕時間,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後來證明她錯了。
我把她扶上石階,她上去之後把我拉上去,我們就跟那群農民面對面了。農民把我們團團圍住,崔雅伸出雙手,像是要和談的架勢。帶頭的男人走上前來。
「那是一開始就計畫好的,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就計畫好了。」
拱門是假想智慧生物的建築,規模無與倫比。在地球,拱門的腿伸進印度洋的海底,頂端伸出地球的大氣層之外。赤道洲的拱門也是一樣的大小,也許根本就是同一道拱門。一道拱門,兩個世界。太陽下山很久了,拱門的頂還是映照著陽光,在我頭上的高空形成一道銀光。一萬年過去了,拱門還是沒變。崔雅從容地抬頭看著天空,用自己的語言悄聲說話。她說完之後,我問她是在唱歌還是在禱告。
那天下午天氣變差了。天空烏雲密布,幾陣怪風之後又下了幾場傾盆大雨。我們不屈不撓地繼續前行,直到黑夜降臨。我們找到一個可以遮蔽的樹叢,打開一塊防水布,鋪在緊密交錯的樹枝之間,暫時棲身一晚。我生了一個小火堆。
我就閉上眼睛,複習一下我的個人資料。
不過我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忙著在我自己和我的過去之間築一道牆,到現在還沒築起來。有些東西是被奪走了,有些東西是自己丟棄的,有些東西則是帶在身邊,直到永遠。
到了晚上我們就窩在防水布下面。空氣中瀰漫著木頭燃燒還有潮濕土壤的味道。崔雅自顧自哼歌,我把今日配糧拿出來加熱。她哼的就是在飛行船墜毀之前哼的那一首。我又問她,怎麼會知道一萬年前的流行歌?
顯然她不好,她抓起背包,往裡面亂翻一通,拿出藥劑往手臂注射。
幾架飛行船在地面降落,他們把我送進其中一架。穿著黃色制服的女人跟同伴說了幾句話,她說得語言我聽不懂。這群不知道是來抓https://m.hetubook.com.com我還是來救我的人扶著我站了起來,我發現我現在可以站著不會跌倒了。一道門降了下來,遮去沙漠與天空,飛行船裡面充滿比較柔和的光線。
「你們的農場在地下?」地面上明明就有很多肥沃的土地,何況還有陽光呢!
「妳在哼什麼歌?」我問。
他們一定有看到我們走來,之前一定是躲起來了,想露面才露面。看起來不像是列隊歡迎。
我不曉得沒有舵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一個小島大小的船隻該有怎樣的「舵」),不過現在倒是可以確定巴克斯核心受創嚴重,救兵可能沒辦法像崔雅期盼的那麼快到。我想她也是這樣想。她跟我一起挖了個淺坑生火,只是她心情不太好,都不說話。
「不完全是,不過也差不多,只是我收到的信號都是生理與神經的調節信號。巴克斯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節點,網絡把每一個人串連在一起。網絡讓我們形成一個大腦邊緣共識。我不曉得網絡怎麼會還沒修好,就算巴克斯核心的轉發器被摧毀了,工人現在也應該已經恢復基本的運作了,除非處理器也壞掉了……可是只要不是被高效能武器直接攻擊,應該不會壞掉才對啊!」
「需要我幹嘛?」
「應該比你想像的寬。」
也許吧!沒多久我們走到半路,風在裂口裡面呼嘯而出,形成一股集中的大風。我們得趴下來,用雙手和膝蓋匍匐前進,好像螞蟻緊緊抓住被雨水打濕的曬衣繩一樣。要說話是不可能了。我的手心感受到通道傳來一陣一陣的震動,好像金屬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在呻|吟一樣。我在想要怎樣才能把受創的群島拆開呢?再來一場核武攻擊嗎?還是說毀壞已經夠嚴重了,只要打個大浪吹個強風就夠了?我在腦海中想像跟地鐵列車一樣大的纜線喀嚓斷裂,島船像打爛的彩罐一樣,裡面的東西全灑進海裡。真是愈想愈害怕。要不是崔雅,我搞不好會掉頭。但是話又說回來,要不是崔雅,我又怎麼會在這裡呢?
她看著火堆前方幽暗的森林。「我是在我臥房的檔案伺服器聽到的,那天我爸媽不在家,我就把音量調大,邊聽邊跳舞。」她的聲音很微弱。
燃燒的火劈啪作響,我開始思考我們的位置,也就是巴克斯相對於赤道洲沿岸的位置。我生活在赤道洲的時候,赤道洲是新世界裡一個有人定居的前哨基地。從蘇門答臘島穿過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就會到達赤道洲。如果巴克斯要前往地球,應該會前往同一道拱門在赤道洲的那一邊,再從赤道洲穿過拱門到地球。所以太陽才剛下山時,看到拱門的頂端在逐漸變暗的夜空中閃耀,我並不覺得驚訝。
「我們怎麼進去呢?」
搬東西花了不少力氣,不過我還是覺得身體很舒服,比我第一次在沙漠醒來的時候好多了。我不覺得累,甚至也不怎麼焦慮,一定是因為崔雅給我注射的藥物。我也不覺得像打了鎮靜劑,只覺得很平靜、很有精神,不想對眼前的危險想太多。崔雅在她身上割傷與擦傷的地方擦了點藥膏,傷口馬上就癒合了。她又用一根藍色的玻璃管刺進她的手臂,幾分鐘之後,她似乎變得跟我一樣有精神,只是臉上還是浮現哀戚的神情。
「為什麼要倚賴網絡?妳看起來很正常啊!」
「這道拱門吸收了你,」她說,「讓你的時間停滯了將近一萬年。特克,這道拱門鎖定了你,假想智慧生物知道你。所以你才會這麼重要,你跟其他人都很重要。」
這首歌聽起來很熟悉。時間迴旋之後,一些華爾滋舞曲拍子的耶利米哀歌風行起來,這首歌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起一首以前聽過的歌,叫做……」
「不管怎樣。」她低聲對我說,「千萬不要干涉。」
(我後來發現)我們這一隊總共有五艘飛行船,我們是最後飛離赤道洲沙漠的一艘。對方的攻擊比預料中更早、更猛烈。四艘護衛飛行船下來保護我們,之後我們就毫無防備了。
「到下面去?」
她皺起眉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記得崔雅握著我的手。我想問她這是什麼戰爭,想問她「其他人」是誰,但是沒有時間問。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很冷。我突然感到一陣熱氣,還有一道刺眼的亮光。我們開始墜落。
我想他應該是帶頭的人啦!他身上並沒有配戴徽章,看不出他的身分,我看也沒人質疑他的權威。他拿著一根金屬棒,像手杖一樣長,愈靠近尾端愈細,尾端細細尖尖的。他的身材高大,站在他後面的人也一樣。他深色的皮膚有許多細紋。
應該有一萬年了吧!我離開世界已經一萬年了。這實在很恐怖,我有一段時間什麼都不知道,就只知道這個。
一群穿著黃色套衫的男女在我身邊忙來忙去,我一直留意著剛剛那個說英語的女人。她握著我的手臂說:「穩著點兒!」她的身高應該在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她拿下口罩,露出人類的臉龐,我鬆了一口氣。她的皮膚是棕色的,五官有點像東方人,深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她問我:「你現在感覺怎樣?」
「嗯,有點一言難盡呢!可以說我是聽這首歌長大的。」
崔雅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好不容易放慢速度,我說:「你們怎麼會從沙漠把我給抓出來?」
「〈當我們〉。」
她趴在地上,很快匍匐前進到懸崖的邊緣,打手勢要我照做。我不會怕高,我在前一個世界是職業飛行員,但是朝著垂直的峭壁匍匐前進實在有點恐怖。「在下面,」崔雅指著下面說,「看到了嗎?」
「夏普倫在哪?」
「我受訓學會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不喜歡。」
「不會不會,我知道這首歌,我在委內瑞拉等油輪勤務時第一次聽到。那裡有個小酒吧會播放美國歌。妳是在哪裡聽到的?」
「我睡過啦!」
她又微微一笑:「特克,我年紀不會比你大,我也有一些記憶,所以他們才派我照顧你。我不但是你的護士,還要當你的翻譯,你的嚮導。」
我們在日落前不久走到島嶼的邊緣。我說的是邊緣,不是岸邊。在這裡,島嶼的人造痕跡非常明顯。森林的後面是一道矮樹叢斜坡,還有一個裸|露的岩石,幾乎是垂直往下延伸個幾百公尺到海裡。另一頭,隔著一個八百公尺寬的裂口,則是巴克斯群島的下一座島嶼,遙遙與這座島嶼相望。「可惜這裡沒有橋。」我說。
「我們能不能到下面的農場去?」
她是從網絡學的英語,網絡給她的可不只有語言而已,還給了全套的第二身分,也就是一整套植入的記憶,內容是由二十一世紀的文件綜合而成。她出生時脊髓上就有一個互動節點,記憶就是從這裡輸入。她說這個第二身分是「化身」,不只是一套詞彙,也是一個生命,有思想、有感覺,會到形形色|色的地方,遇見形形色|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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