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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3:時間漩渦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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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艾莉森的故事

第八章 艾莉森的故事

巴克斯朝著東南方向穩定南移,離開印度洋進入南太平洋。從哪個方向看,這裡的海水都是淡紫色的。天空是有毒的土黃色,我討厭這種顏色。
「所以我任命她當我的翻譯。」特克說,「從現在開始,我跟巴克斯的互動都要透過她。我們目前都不需要醫師了,不用手術刀,也不用藥。你能幫我們把話帶到嗎?」
「好吧,他們早晚都要面對現實,然後呢?是爆發混亂,進入無政府狀態,血濺街頭嗎?」
那個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我跟他說了我在好幾個失眠的漫漫長夜想出的計畫。那幾個晚上,崔雅心中的寂寞幾乎要消滅艾莉森的反抗之心,我幾乎不可能在崔雅與艾莉森之間找到喘息的空間,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說我是艾莉森也不對,是崔雅也不對。我覺得我的計畫可行,應該可行吧!但是要想成功,就必須讓特克做一個他未必願意配合的犧牲。
「我不要動手術,我不要把節點裝回來。」
「你們的人以為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這不是侵入性手術,只是修理而已啊!我看過妳的資料了,妳跟其他人一樣都是一出生就裝上節點了。崔雅,我們又不是在改造妳,我們是在修復妳。」
我帶他到巴克斯的最底層——工程甲板。巴克斯的引擎非常巨大,與其說是一臺機器,不如說是一大塊地,不過我帶特克看的是小鎮大小、淡化水不停沖刷的反應器組。我帶他看一片陰暗的μ合金室,裡面的磁場控制著燒熔的鐵的流向。我帶他走過超導體磁場線圈,周圍的濕氣都像冰雪一樣凝結,被一陣陣的強風吹走。特克讚嘆不已,那些行政官員現在一定在監視我們,他們看他這樣一定會很高興。即使在這裡,還是隔牆有耳。
巴克斯從前在可居住世界的海洋航行時,這個平臺並沒有圍牆,現在卻架起了滲透性的圍牆。我跟特克說,這叫做「力場」,這是個稀奇古怪的名詞,也不見得正確,不過他對這個比較有概念。「好像不太有效啊!」他說,「這裡的味道有點像豬圈。」
奧斯卡精通古代的法律命令,大概是想搬出一些法律條文跟特克辯論。特克沒理他,轉身看著我:「妳沒事吧?」
他皺了一會兒眉頭,又擺出他那令人抓狂的微笑:「妳現在會焦慮是完全正常的。我幫妳調整一下妳的藥好不好?」
我跟他大吵好一陣子,不該說的粗話都說出來了,英語巴克斯語都有。他一開始很驚訝,接著就一語不發。他兩眼濕潤,一臉困惑走了出去。我想我應該是打了場勝仗,至少得到暫緩執行。
崔雅一定會唯奧斯卡是從,我還能感受到從前的那股膽怯,那股想要效忠的衝動,但現在的我實在太討厭那種感覺了。「奧斯卡。」我用比較小的聲音說。
我靠近他,因為我們現在說到重點了:「聽我說,巴克斯有一些飛行船,可以從南極飛到北極,不必中途停下來加油。你是『入門人』,所以我們還可以穿越拱門。我們可以離開,只要小心謹慎,運氣好的話就能回到赤道洲。」
我是這些不相容的零件組合在一起的東西。我腦海中所有的記憶都是我的,不管是真實的記憶也好,虛擬的記憶也好,都是我的記憶。巴克斯製造了艾莉森和崔雅,但是巴克斯沒想到艾莉森跟崔雅合體的後果。管他的,去他的巴克斯!總算說出來了,這就是崔雅一直不肯說,艾莉森心底深處一直想說的話:去他的巴克斯,去他的寧靜暴政,去他的冰冷的夢想宗教,對假想智慧生物那麼敬畏幹嘛,真是去他的!
「妳說什麼?」
「不會。」我說,「你可以。」
巴克斯這陣子開始笨拙地向南極洲前進,展開一段絕望的旅程。
「換句話說,他們是奴隸。」
巴克斯的管理階層研究過少數留存下來的地球大移居文獻,認為我們應該前往我們所知的最後一個人類聚居地,那是指南極附近,我們以前稱做羅斯海的海岸。在此同時,機器飛行船會繼續在空中探測,一路探測到歐亞大陸、南美洲和北美洲等地。
其實他們也是我的親朋好友,雖然我已不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崔雅,更不是他們眼中想要和期待的理想崔雅,但我所具備的人的感情,也足以對他們的不解和難過感到受傷。
「去你媽的,你們的人強迫我朋友動手術,我可不答應!」
難就難在去和圖書找他們。巴克斯已經派出幾批無人駕駛的飛行船,去探測曾經是印尼與印度南部的大陸,結果只發現尚未恢復的荒地,沒有半個生物,至少是沒有比細菌還大的生物。
「對妳來說不是。」
「芬雷先生,請冷靜一點。」他用尖銳的嗓音說。他身材矮小,皮膚很白,頭髮是黃色的,已經不算年輕了。
「不能,留在這裡就不能。」
我接下來帶他去的地方倒是隔牆沒耳。我們乘坐運輸系統往上走,到達系統能到的最上面,再改搭比較小的運輸工具,沿著巴克斯最高塔的塔脊往上走,然後又轉乘兩次,最後抵達巴克斯核心能走到的最高公共平臺,其實就是個視野不錯的屋頂。
「看吧。」
「我知道,對不起。」
想從奧斯卡口中問出有用的消息是不可能了(他還是經常出現,真討厭),不過護理員倒還是常常在我們身邊,拿餐點給我們吃,像管太多的爸媽一樣問我們的身體狀況,有時候哄哄他們也能問到一些事。他們告訴我,巴克斯的民意已經從歡欣(「我們到地球了,預言成真了。」)轉為失望(「可是地球是廢墟啊!假想智慧生物也還是不理我們。」),再變成默默承受現實,再度相信古老的目標(「假想智慧生物不會來找我們,是我們得去找他們。」)。
再也不是了。「對農民來說也不是,農民的地位不如公民,把他們連上網絡是為了要他們服從,不是要他們互通有無。」
倒不見得是為了監視,這些奈米大小的眼睛與耳朵都裝設在船體表面,將資料傳送給網絡,網絡再偵測有無異常狀況,發現異常狀況就發出警報,也許是瘟疫危機,也許是機器故障,也許是火災,甚至是嚴重衝突都有可能。我在想遇到我們,處理方式可能會有例外。當我還是崔雅時,有人告訴我在和特克.芬雷這樣的「入門人」互動時,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手勢都會被仔細監視,檢查有沒有關於假想智慧生物的線索,或者是「入門人」和假想智慧生物一起生活的資料。所以我們現在一定被監聽,而且不只是被機器監聽。我絕對不能說我不希望主管聽見的話,這樣一來我必須說的,和必須趕快說的,大部分都不能說了。

  二

特克靠在屋頂邊緣的安全圍欄,看著巴克斯的外部陸地。巴克斯直接暴露在大氣層下,看起來好像進入了陰冷的標準秋天。森林都已死亡,棕色的樹葉散落一地,果實也腐爛了。連樹枝看起來都像得了痲瘋病般佈滿鱗片,非常脆弱。一陣風吹來,樹林裡的樹枝就一根根斷裂。
這樣的書整個巴克斯只有這裡有,大部分都是歷史書,由學者編纂,翻譯成簡單的英文和其他五種古代語言,專門給「入門人」看。據我所知,這些書的內容還挺可靠的。特克很有興趣,但是一下子看到幾十本書有點不知所措,我幫他挑出幾本:
「叫他們住手。」他說,「叫他們把那些臭刀子拿走,不然我會親自跟假想智慧生物告狀,他們的憤怒會摧毀巴克斯,摧毀巴克斯的一切。」
「你所謂你『朋友』的這位女士在農民叛變中身受重傷。你親眼看到她受傷的,不是嗎?你還想救她的命呢!」
(去他的巴克斯!)感謝艾莉森.寶若讓我能說出這句話。
我用三言兩語告訴他醫護人員要給我重新裝個節點,把我變回崔雅。
我不想跟特克說這些煩心事,他也有他的煩惱。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模樣,相當自豪,我想他也合該如此,但是他在這裡是外人,這是冷冰冰的事實,逃也逃不掉的,巴克斯對他來說一定是個怪異又可怕的地方。他的房間就在我房間隔壁,幾次我夜裡醒來,聽見他在房裡踱步,咕噥著自言自語,與我無法想像的恐懼戰鬥。我想他一定覺得自己像是困在夢境裡面,明明知道夢境有多荒唐,卻無力破繭而出,走向理智一些的現實。
從最明顯的角度看,我怎麼會是艾莉森.寶若呢?艾莉森.寶若一萬年前生活在地球上,(應該也已經)死在地球上,那個時候地球還是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如今艾莉森.寶若只剩下一些日記,沒人知道這些日記是如何保留到現在的。她十歲開始寫日記,寫到二十三歲,不知為何就不寫了。這些和-圖-書日記崔雅都看過(也看過幾千個二十一世紀生活的次要細節),用大腦皮層看,也用大腦邊緣看,當成資料看,也當成身分看。當然崔雅從來不認為她「是」艾莉森.寶若,不過她把艾莉森.寶若當成樣板儲藏在大腦深處。網絡把艾莉森.寶若安裝在崔雅的靈魂裡,又在艾莉森和崔雅之間豎立了許許多多嚴格的界線,時時刻刻維護這些界線。
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
「沒有艾莉森這個人,這個女人也不能當聯絡人,她沒有連上網絡……她身上沒有神經節點!」
並不是說大腦邊緣民主國家的情況就好到哪裡去,只是現在隔牆有耳,所以我沒敢說出來。大腦邊緣民主國家也有缺點,很容易集體發瘋。
「要等到動完手術。」他淡淡地說著。
我也希望特克對巴克斯核心的地理還有運作方式至少有個基本認識,知道這些以後可能有用。所以接下來幾天,我就當一個服從又周到的聯絡人,雖然我再也不是崔雅也不想成為崔雅,我還是做著崔雅受訓要做的事。
不對!我不是艾莉森,也不是崔雅,我是第三人。
我儘量不把自己的希望和恐懼放在他身上,但是我始終覺得雖然我們有許多地方不同,相似的地方還是比較多。我在想,在那幾乎是遠古時代的二十一世紀,他會不會曾經與艾莉森.寶若相遇?也許是在美國的茫茫人海中偶遇。要說巴克斯核心真有誰能了解艾莉森.寶若,那非特克莫屬。所以在我和他都失眠的一個晚上,我到他房裡尋求慰藉,應該也不那麼奇怪吧?我們先是說話,說的話只能跟彼此說,無法與他人共享。我們分享私密心事,不是因為了解彼此,反而是儘管了解彼此,卻還是要互相傾訴。「我是世界上最像你的人,」我說,「你也是世界上最像我的人。」說到這裡,接下來自然就是共赴巫山,尋求慰藉。到最後我不在乎隔牆有耳,也不在乎牆裡的耳朵會跟誰報告他們發現的危險機密了。
我翻譯給醫護人員聽,又加油添醋了一番。他們聽了就拋下手術工具,頭都不敢抬就匆匆離開房間,但這也只是暫緩執行而已。醫護人員前腳才走,一個穿著灰色連身衣的男人後腳馬上進來。我在崔雅的訓練課上見過他,他是主管。他當過我的老師,不過不是我最喜歡的老師。
我解釋說是集體治理的方法。巴克斯人民身上有神經節點,網絡又連結整個巴克斯,所以巴克斯有許多不同的決策方式,中間世界大部分的社會都是「大腦皮層」民主國家,之所以用這個名稱,是因為他們連接介面的大腦區域集中在新大腦皮質。他們是用偏重名詞與邏輯的集體推理決定政策(特克聽到這些眨了眨眼,不過還是很客氣地讓我繼續說下去。),像巴克斯這樣的「大腦邊緣」民主國家運作方式不太一樣,網絡是控制大腦比較偏重本能的區域,製造出偏重情緒與直覺的共識(與純粹理性正好相反)。「簡單說就是大腦皮層民主國家的人民會一起推理,大腦邊緣民主國家的人民則是一起感覺。」
「我不叫崔雅。」
有一天奧斯卡帶我媽媽(崔雅的媽媽)來看我。我爸爸(我的巴克斯爸爸)是做工程的工人,我出生沒多久,他就在交換通道倒塌的意外中喪生。我小時候就是媽媽還有一群阿姨照顧我,她們都很愛我,我也很愛她們。我身上還有些崔雅的個性,所以看到一直關心我的母親向我張開雙臂,我也會情不自禁衝向她的懷抱。我跟她說沒有,她的女兒沒有死,只是改變了,掙脫了一個看不見,卻又殘酷的束縛。我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看著她恐懼的雙眼。她完全不懂:「妳難道不想當個有用的人嗎?」她問我:「妳忘了身為家庭一份子的責任嗎?」
特克凝視荒地一會兒,接著他說:「妳覺得情況會有多糟?」
「我現在沒事,如果他們又把節點裝在我身上,那就有事了。」
「我們沒有辦法保護自己嗎?」
我把這些告訴特克,他問我去南極洲要走多久。特克還是把巴克斯當成群島,而不是遠洋航行的船隻。雖然巴克斯比特克搭過甚至想像過的船都要大得多,它仍然是一艘船,體積這麼巨大,卻有一個淺到不可思議的結構,機動性也很好。我說到羅斯海要走一兩個月,我答應他這幾天就帶他到下面看引擎甲板……我打算信守這個承諾,至於原因,我現在還不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解釋。
「什麼事?」
「我要見另外一位生還者。」他說,「我要見艾沙克.杜瓦利。」
當然我們自己是例外。巴克斯是所有規則的例外,至少我在學校的時候,老師是這麼說的。
過了十分鐘,他們把手術預備車和手術刀推了進來。我一看到就尖叫,我太虛弱了,叫不出什麼聲音,不過隔壁房間還是聽得到。
「跟母語一樣。」我說。
唔,也許她是對的。我再也不會成為她熟悉的女兒。我現在不一樣了,是另外一個人,叫做艾莉森,艾莉森,艾莉森.寶若。她離開很久之後,我還是輕聲對著自己這麼說。
再來研究這個問題,現在崔雅與艾莉森之間的門已經大開了,那我是誰呢?我是艾莉森,還是扮演艾莉森的崔雅?
我帶特克到走廊盡頭的圖書室,圖書室幾年前就設置完成,目的就是為了教育「入門人」。圖書室就是一間房間,裡面有一個大書架,書擺得滿滿的,這倒也名副其實。特克一看到這些書,馬上發出讚嘆,真正的書啊!印在紙上,裝訂成冊的書,這些都是才印製不久的新書,看起來卻非常陳舊。
《巴克斯國家的原則與命運》
好多好多事情我都不能解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隱私。在巴克斯核心,隔牆永遠有耳,也有眼睛。
特克衝進我房門的時候,醫護人員正要把我固定住。特克穿著病人的衣服,緊緊纏在腰上,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我們在荒野苦熬了一段,他整個人變成一顆瘦瘦的棕色堅果。但是醫護人員一定看到了他眼中的凶光,更不用說他還亮出緊握的拳頭。何況他又是「入門人」,是假想智慧生物碰過的人,就巴克斯的神學而言,他就跟上帝差不多。
我想應該是吧!雖然我們看到高空的雲朵疾駛而過,彷彿離我們很近,伸手就可摸到,但是這裡的空氣散發著惡臭,而且都沒有風。我們還沒走到圍牆,我就已經覺得暈眩,很不舒服。我第一次幾乎開始懷念我的節點。有了節點感覺比較鎮靜,像是看不見的錨。現在我覺得隨便一陣風都能把我吹走。
他賞我一個嚴厲的眼神,又把他的巴克斯名字連同稱謂重複了一遍。我只是區區一個工人,稱呼他「奧斯卡」實在太無禮了。我又叫了一次:「奧斯卡,你是重聽還是怎樣?特克叫你他媽的閉嘴。」
崔雅很服從,艾莉森很叛逆。崔雅為了巴克斯,甘願埋沒自己,艾莉森寧死也不肯這樣做。崔雅相信神聖的當局跟她說的任何事情,艾莉森基本上不相信所有當局。
「我還是不太懂。為什麼要分兩種呢?直接製造一個大腦皮層與大腦邊緣民主國家不就好了嗎?兩種的優點都兼備啦!」
「到南極洲是絕望之下的最後一搏,只是把躲不掉的事情延後而已。」
不過這種區隔也不盡然正確,應該說崔雅透過艾莉森,發現自己其實也可以懷疑,也可以反抗,也可以反叛。
這裡的海洋缺乏氧氣,從前在夏普倫,我讀過很多關於海洋毒性的資料。導火線是我們那時候大量排放的二氧化碳,我們燃燒了不只一個星球,而是兩個星球的化石碳儲量,不過要等到好幾個世紀之後,整個後果才開始浮現。地球急速暖化,把海洋分成好幾層,孕育出大量的硫酸鹽還原細菌,這些細菌又釋放了大量有毒硫化氫氣體。這個過程叫做「優養化」,以前也發生過,只是不是人類造成的。在史前時代,地球上發生過幾次大規模物種滅絕,罪魁禍首就是優養化。
「巴克斯,」我說,「我是說整體的巴克斯,連結的巴克斯,所有巴克斯人在跨越拱門的時候都覺得得到救贖,不過你說得對,他們看到的跟原本想像的不一樣,也愈來愈失望。我們上來這裡,沒人能聽見我們說話,現在得談談這個。我們得擬定個計畫。」
雖然奧斯卡願意把手術刀拿走,他還是不死心,一直想說服我動手術。他是拿別人來對付我,拿那些我不能不理不睬的人對付我,那都是崔雅以前和現在的親朋好友。
還有幾本其他的,看了這些,特克應該會有個初步概念,大概知道巴克斯是什麼,還有巴克斯為何要在世界連環時代打仗。我跟特克說,這些書只是書名看起來艱深,內容沒那麼難讀。
我馬上就說:「我不要。」
顯然他跟特克見過面了。「奧斯卡,你別和_圖_書插手。」特克用英語說。
我還有些殘存的巴克斯人個性,所以回答這個問題還會覺得有點羞愧:「以前也有一些狂熱的大腦邊緣國家,之前垮臺的時候……嗯,蠻慘的。恐懼與沮喪會被網絡放大到自我毀滅的地步。人民會攻擊鄰居,攻擊家人,最後攻擊自己。」這裡沒人能聽見我們說話,不過我還是把聲音壓低:「社會將會崩潰,也許人民還會集體自殺。等到沒有食物了,人民就會餓死。而且沒有人有退路,不可能重新設定預言,也不可能改變信仰。這是領導內建的矛盾。」
我記得,記得太清楚了。我沒回答她的問題,我說我還愛她,真的,我還愛她。她聽了心情也沒有好轉,怎麼會好轉呢?她失去了女兒,崔雅不在了,我只是一個頑固的、有生命的泥人,取代了崔雅。我說我愛她,但我卻在她僵硬的表情裡看出她恨我,她真的恨我。她愛的人不是我,是我拋下的陰影。
「可以這麼說。他們是在好幾個世代之前,在中間世界被俘虜。他們不願意成為公民,所以就把他們改造,讓他們合作。」
「如果巴克斯在南極洲沒有找到通往天堂的大門,那就會……真的很慘。巴克斯的基本信仰就是要將巴克斯和假想智慧生物合而為一,巴克斯存在就是為了這個。我們一出生就得到節點,還有這個願景。這是絕對不可能違抗的,巴克斯人也不會容許別人違抗,但是現在……」
這種制度以前也有人試過,崔雅在學校也學到過。少數出現過的大腦皮層與邊緣民主國家也順利運作了一段時間,有些看起來非常完美,天下太平,不過到最後都不穩定,幾乎都淪為網絡控制的緊張迴路,人民日子過得很幸福,就不太管事,到最後變成集體自殺。
「你們面對的是難堪的真相。」
到了赤道洲,我們可以向巴克斯的老敵人投降,就是那些為了要阻止我們挑釁假想智慧生物,用核武攻擊巴克斯核心的人。大腦皮層民主國家對巴克斯是又鄙視,又懼怕,不過他們應該會接受一對真心投誠的難民,我希望是如此。也許他們還能幫我們從赤道洲前往環境比較好的中間世界,我們在那裡可以平平安安度過餘生。
這可是重話,崔雅聽了一定會顫抖。我也用巴克斯語回答:「奧斯卡,謝謝,我腦袋很清楚。」

  一

「所以網絡一故障,他們就把節點弄掉。」不過那些活下來的人,那些留在外島下面封鎖農地的人,現在大概又回去當奴隸了。叛亂份子當然都死光了,挖土的邱伊也死了,特克曾經救了他一命,大概只讓他多活了半小時吧!他就算沒被戰鬥機打死,也會被毒氣嗆死。
「你不是我的聯絡人。」特克說,「艾莉森才是。」
特克看著霧氣瀰漫的遠方:「整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啊?」
當然他沒有看到巴克斯核心的全貌,連最能代表巴克斯核心本色的部分都沒看到。巴克斯核心在地上的部分就跟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普通城市一樣大,在島嶼凹陷的地下部分更大:把這些複雜的空間全部攤開在二度空間的網格,會發現總面積跟康乃迪克州,甚至跟加州差不多。我們避開還在排除污染的受損區域,搭上垂直運輸系統到下面。哪邊的管壁視野比較寬廣,我們就在那裡停下腳步,讓特克看看露天廣場、梯地與層地,看見人工日光照射下的寬廣農地,看見宿舍住宅像雪花石膏片般散落在佈滿樹林的蠻荒地上。
「就算我們能出去,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天啊,艾莉森。」他一直凝視斑駁的天際與腐爛的森林:「這裡曾經是個美好的星球。」
《地球生態的衰頹》
所以我每天早上醒來,每天晚上睡覺,都在想一個問題:我真的是艾莉森.寶若嗎?
他們不是我的人,不過我也沒糾正他:「他們以為一到地球,就能跟假想智慧生物直接相聚。這其實是宗教想法。正常人都會覺得巴克斯的創始者是狂熱份子。你在歷史書上不會看到這個,不過真的就是這樣。巴克斯就是一個異教團體,宗教信仰都內建在網絡裡,寫入大腦邊緣民主國家。一旦你連上網絡,這些教條對你來說都是合理,就像常識一樣……」
「這段時間,」他說,「我還有件事得辦。」
「妳當然叫崔雅,妳是因為故障了才不承認妳是崔雅。妳得了認知分裂症,亟需修理。」
我點點頭。海洋的衰退與滅絕引和圖書爆了地球大撤離。地球大撤離又導致原本相安無事的中間世界嚴重對立與衝突。「假想智慧生物就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完全沒有出手阻止。這不是很奇怪嗎?他們會保護地球不受日漸膨脹的太陽傷害,卻對人類滅絕坐視不管?顯然他們覺得地球只有細菌在住也無所謂,沒人知道為什麼。」
我們跨過拱門到了地球,主管安排我們住進兩間相鄰的醫護室,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我的身邊一直都有一群護理員,我三不五時問他們特克怎麼樣了。他們說他很好,我很快就能跟他說話了,我再往下問,他們就不肯說了。
「這樣沒道理。」奧斯卡說,「崔雅,妳應該明白的。」
巴克斯跑到這個破敗的地球,簡直是發神經,尤其要大聲罵一句去他的!我覺得巴克斯接下來在地球還會有更瘋狂的舉動,去他的!
「真的?」他說,「嗯,那什麼是『大腦皮層國家與大腦邊緣民主國家』?」
隔天早上,我帶特克把巴克斯核心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火星的瓦解與火星人大移居》
《中間世界的大腦皮層國家與大腦邊緣民主國家》
「什麼手術?」
(就算主管沒有在聽,領導也在聽。我最近一直在想領導的事……可是我不希望領導發現。)
即使到了現在,我們走過這個城市,我還是能感受到這種心情,整座城市都鬱鬱寡歡,這種氣氛太微妙,特克感受不到,在我看來卻是非常明顯,就像起風時的雷聲一樣清晰。
「他們才是,我跟他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了。」
「她的英語很流利。」
「可是……」
我受的傷都是小傷,復原情況很好。我醒來的時候感覺不錯,肚子很餓,頭一次覺得不耐煩。我問床邊的護理員,他是個有一雙大眼睛,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男人,我問他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吃點紮實的東西,不用老吃蛋白質糊。
他蒼白的臉龐脹成紅色:「我真的不懂。芬雷先生,我們有傷害你嗎?我們有威脅你嗎?我當你的聯絡人還不夠周到嗎?」
我把心中的煩惱隱藏不說,主要是因為不想給奧斯卡更多把柄對付我。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特克認定我就是艾莉森,我喜歡當艾莉森.寶若,我也會一直當下去,直到他們把我壓制住,硬是把網絡節點裝進我的腦幹為止。
「要給妳裝個節點。」聽他說話的口氣,顯然他是覺得他在跟智障小孩說話:「妳身上沒有節點,在野外求生一定很辛苦吧!網絡故障,我們都很難熬。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他想起這段回憶還顫抖了一下:「今天我們一定會把妳修好。」
我跟他說我的藥完全沒問題,我就是擺明了不要動手術。根據巴克斯醫療協定,我有權利拒絕手術。
特克認真看了我一眼:「妳會駕駛飛行船嗎?」
特克了解我所謂的犧牲之後,並沒有答話。他說他要考慮一下,我說沒問題。我們過兩天再上來這裡商量。
「芬雷先生,沒有『艾莉森』這個人。『艾莉森』是保護人。崔雅以為她是艾莉森,她的毛病拖愈久就愈難治。」
這位主管的巴克斯姓名很長,還有一堆尊稱。他名字父系的部分有個字很像「奧斯卡」,所以就叫奧斯卡。奧斯卡當然會說英語,他的英語不如我精確,主要是從古代教科書和法律文件學來的,不過拿來溝通也沒問題,再說他是代表主管階級說話,跟我不同。
「奧斯卡,你他媽的給我閉嘴。」特克說,「我要跟艾莉森私下說句話。」
「把他們套上鞍轡好幹活。」
我當然需要休息,能夠醒來、睡覺、作夢然後又醒來,不用擔心自己小命不保,感覺實在不錯。顯然有些問題我遲早都要面對的,都是些大問題,不過我吞了些藥後,就感覺事情沒那麼急了。
《假想智慧生物實體的本質與目的》
奧斯卡遲疑了一下,接著用巴克斯語直接跟我說:「如果妳是個完整的人,妳就會發現妳的行為等同叛國,不只是反叛管理階級,也是反叛領導。」
這些界線很嚴格,但是還不夠嚴格,因為有個祕密我一直沒告訴別人:其實在網絡故障以前,在叛變的農民摧毀我的節點之前,艾莉森就已經慢慢流入崔雅,崔雅也從未反對,也沒有向主管抱怨。艾莉森逐漸進入崔雅的日常生活,崔雅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她不欲人知的祕密,因為崔雅很想要艾莉森的某些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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