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特克的故事
我知道艾莉森要我做什麼，我也知道這可能是我們生存的唯一希望，但是最難隱藏的是我對這件事的恐懼，我對我得做的事情感到恐懼，對我要付出的代價感到恐懼。
奧斯卡說，在我那個年代扳機就已經扣下。人類把地球的石油、煤與天然氣蘊藏的碳幾乎給燒光了，光是這個後果就夠糟了。後來又在赤道洲沙漠發現石油，也就是豐富的輕質低硫原油，輕輕鬆鬆就能開採，穿過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海運到地球，真正讓地球萬劫不復的就是赤道洲的石油。本來也許就算我們把地球上的碳通通燒光也不會滅亡，但是把兩個世界的二氧化碳通通灌進地球的大氣層，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正常機制能受得了。
巴克斯核心遭受攻擊時，他大部分的身體都被摧毀了，殘存的部分也嚴重燒傷。他能活下來，就足以證明巴克斯醫學有多發達，還有植入他體內的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科技有多強大。
他張開他的沒牙嘴，嘆了一口氣。
奧斯卡從來無法信任艾莉森。他覺得艾莉森是叛徒，也毫不掩飾大剌剌講出來。但是奧斯卡是負責管理我們的人，我們的計畫要能成功，得要他信任我們其中一人才行，至少也要稍微信任。所以我就努力贏得他的信任。有時候就算艾莉森已經給我意見，我還是徵詢奧斯卡的意見。我讀歷史書遇到問題也請教他。我很冷漠，也有點多疑，他也覺得我會是這樣。不過他很急著要我喜歡他，只要偶爾說句感激的話，就能點燃他的希望。我想他一定認為他總有一天能說服我為巴克斯賣命，只是不曉得賣命的目的為何。
我開始研究這個城市的通道。巴克斯人給公共場所和私人場所的命名都很奇怪，不過我還是學會區別住家與宿舍的標示，還有區別宿舍與聚會所的標示。我甚至學會了幾個巴克斯語的字彙，在本地菜市場可以溝通了，不過如果我要買東西，比方說某樣食物，或者是巴克斯男人戴著當作裝飾的銅項鍊，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需要奧斯卡幫我在網絡完成交易。我把頭髮剪短，剪成巴克斯人的髮型。短期之內我可以假充本地人（至少艾莉森是這麼說的），當然也只是遠看像本地人，要是近看，任何一個網絡連結的公民都看得出來我是外人。
別人看我很奇怪，我看巴克斯也很奇怪。從遠處看，巴克斯就跟其他的社會沒兩樣，裡面住著男人和女人，各司其職，養育小孩，做一些人類都會做的正常事情。不過跟這群人相處，你會感覺網絡像一條河在他們的眼睛裡流動。他們同時熱誠，也同時失望，好似一陣風吹過，田裡的小麥就會往相同方向傾倒。日子一天天過去，這陣看不見的風開始變成不穩定的強風。
我這輩子到現在，跟不少人扯過謊，原因有好有壞。有些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告訴別人，跟別人說的時候我就常常會更動一下細節。但我並不是天生的騙子，這也真糟糕，因為我現在就要扮演騙子。我現在得扯的謊關係到我們的未來。我醒著的每一刻都得扯謊，睡覺的時候最好也扯謊。
我們往南航行，巴克斯派出幾隊無人駕駛的飛行船，探測地球的五大洲，探測內容愈來精細。飛行船飛在大氣層的最頂端，既是飛行船，也像太空船，上面裝有攝影機與感應器，靈敏到可以隔著幾乎永遠遮蔽地球的高空薄霧感應。
三
原來艾沙克住的房間距離我跟艾莉森住的幾個房間並不遠，從我們的房間往尾端走一兩條走廊就是醫護區，他就在那裡接受治療。奧斯卡帶我們到那裡，沿路都沒理會醫護人員斜視的目光。他跟我說艾沙克的傷勢非常嚴重，我看到可能會嚇到，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警告我了。
奧斯卡低聲說：「他不可能聽見你說話。」
我看艾莉森的表情就知道這趟讓她很生氣，不過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她等htｔｐs://m.ｈｅｔｕboｏｋ•ｃｏm.coｍ我們回到走道，才向奧斯卡開砲：「你不只是治療他而已。」她冷冷地說：「我看到介面了。你把他連上網絡了。」
事情證明我話說得太快了。
「光聽幾句預言就相信？」
奧斯卡用他的語言回了幾句話。
「當然相信。」
「你傷得很重。」我說，「他們在醫治你。需要時間。你復原期間我偶爾會來看看你，好不好？」
一
我再靠近一步，艾沙克完好的那隻眼睛轉過來盯著我看。我想這表示這個活生生的殘骸裡面的確有人，應該是個人類吧！
「艾沙克，我是特克，你可能還記得我。」
「艾沙克。」我說。
「死亡的地球。」
「我們認為這些是假想智慧生物的結構。」奧斯卡溫和地說。
艾沙克的頭裝在一個膠狀的大帽子裡，帽子能補滿他的頭顱缺少的部分。他的右眼、下巴與顴骨都是完整的，其他的部位則是一團冒著泡的淺粉色物質。奧斯卡說他的皮膚、骨骼與大腦組織正在慢慢從內部重建。
「我也見過一點世面。」我說，「要嚇到我沒那麼容易。」
這些飛行船能夠偵測到任何人類活動的跡象，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的跡象都能偵測到。飛行船一開始只偵測到沒有生命的廢墟。我說服奧斯卡讓我看飛行船回傳給巴克斯的一些影像，結果那些影片很單調，看不出什麼來。人類最後的幾座城市很多都蓋在北半球北方的陸地上（我還是習慣把這些地方稱為俄羅斯、北歐和加拿大），但是都已經廢棄一千多年了，剩下來的勉強能看出是道路和地基，在極地附近空無一物、景色一致的沙漠上看起來像是一塊塊瑕疵。
在這場對決裡，奧斯卡的優勢是網絡，網絡的眼睛無所不在，計算能力又強大不已。我的優勢在於我既沒有連接網絡，又不是巴克斯出生的本地人，所以有點難以捉摸。所以我第一次要求見艾沙克．杜瓦利，奧斯卡很驚訝hetubook.com.com，不過還是願意配合。我堅持要帶艾莉森一起去，奧斯卡氣得咬牙切齒，但還是同意了。
我想他說得對，這些結構不像是人類做出來的。這時畫面突然靜止，變得空無一物。奧斯卡說這是無人駕駛飛行船的感應器故障了，巴克斯又派出更多無人駕駛的飛行船到同一地點，結果也故障了。奧斯卡倒是樂觀看待：「顯然地球上還是有假想智慧生物，顯然他們注意到了無人駕駛的飛行船，做出反應。這樣看來，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注意到我們了。」他臉上的微笑沒變，而且一點都不擔心：「芬雷先生，他們知道我們來了。我想他們是在等我們抵達地球。」
我靠近艾沙克身旁盤根錯節的管子跟電線，艾莉森停留在原地，一臉噁心。奧斯卡在我肩膀旁邊，壓低了聲音說：「他身體很多部位都得再生，他的左腿、左臂還有他的肺……坦白說他大部分的內臟都得再生。他的大腦組織只救回來一小部分。」
「艾沙克很特別，妳也知道的。在所有入門人裡面，只有艾沙克是在被時間拱門吸入之前就已經跟假想智慧生物有連結。他是巴克斯和假想智慧生物之間最有效的中間人。妳指望我們用語言跟他溝通嗎？艾沙克需要跟巴克斯全體互動，不是只跟我，跟妳，跟芬雷先生，跟個人互動。」
奧斯卡微微一笑，他留了一手，沒有透露最有價值的資訊，就像魔術師要等到最適當的時刻，才肯從袖子裡抽出紙花。「並不是完全死亡，你看，南極洲又傳來新畫面了。」
「你是把你的精神錯亂移植給他。」
他說我應該從時間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的死亡與悲傷現在都結束了。等到巴克斯的天命實現，新時代就會開始，人類就可以跟他們的主子平起平坐，一起廝混。「芬雷先生，到時候一切就都明白了，奇蹟會成為現實，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現在能在巴克斯上，真的很好命。」
巴克斯穩穩向南極洲前進，速度很快，至少在我看來速度很快，以一個承
https://m.hetubook.com.com載著一兩百萬人的漂浮島嶼來說，這種速度算快的。我又跟艾莉森去了巴克斯核心的高塔兩次，說些不能在下面說的話，每次上來景色都一樣，同樣的破敗荒地在同樣的變色海洋中航行。白晝愈來愈長，這些緯度地區現在是夏季，太陽緊緊抱著地平線，彷彿害怕被拉開一樣。就大家所知，現在巴克斯是地球上唯一僅存的人類居住地。我沒有跟艾莉森提起這個事，也許就是因為她和我都知道這個寂寞的事實，我們才會更靠近。
我跟奧斯卡說，這樣看來人類不是很笨嗎？他說不是，這很悲哀，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一百億個大腦邊緣跟大腦皮層都沒有裝置的人類，就只是拚命追求個人的幸福而已。他們對長遠的後果沒有想太多，他們又怎麼能設想未來呢？他們沒有可靠的機制可以集體思考、集體行動。把生態層的死亡怪罪到地球人頭上，就好像把海嘯怪罪到水分子頭上一樣荒謬。
男孩沒有回應，完好的那隻眼睛濕濕的，還是盯著我看。另外一個眼窩看起來像是盛滿了鮮紅果凍的杯子。
艾沙克沒有警衛看守，不過他身邊一直都有醫護人員，奧斯卡還得跟其中一兩個商量，安撫他們一下，我們才能進去。他躺在床上，身邊都是維生機器。
艾莉森後來跟我說，奧斯卡說的是巴克斯格言，大致可以翻譯成：蜜蜂不可批評蜂巢。
但是我覺得不該是這一生，不該是這樣活著。
跟艾莉森說完話，我真的滿腹疑惑，不過最重要的問題是，我說謊的功力有多高？
我第一次看見艾沙克．杜瓦利，是在他父親位於赤道洲沙漠的住所。那時他這個人就有點離奇，他是人類與假想智慧生物奈米科技混種的青少年，生長過程完全與世隔絕。我跟他一起在不毛之地相處的時候，其實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了解他。我想大概也沒有人真正了解他，不過我對他很友善，我想他也很喜歡這段友誼。我們這一批被吸進時間拱ｗww•hｅｔuｂooｋ•cｏｍ•ｃｏｍ門的人裡面，他大概是最應該再活一次的人吧！
他給我看一段影片，這段影片跟其他影片一樣，都是在對流層的高空拍攝的，也跟其他影片一樣，很難看懂內容是什麼。乍看之下好像又是一片普通的沙漠，在我那個年代，南極洲這個地方可是籠罩在冰雪之中。畫面上的景象可能是巨石，也有可能是礫石。比例尺的文字我看不懂，所以不知道實際尺寸。不過畫面中央的光點倒是很正常，飛行船靠近南極洲，畫面漸漸穩定下來，愈來愈清晰了。我很清楚看到一些結構，是薄霧籠罩的正方體與長方體，顏色是灰暗的粉色。奧斯卡說這些東西有些幾乎跟巴克斯核心一樣大，而且也不是廢棄毀壞的建築物，不是一般的建築物。鏡頭聚焦在一塊狹窄的地面，畫面愈來愈清晰，可以看到這些結構在南極洲的塵土上留下幾道長長的直線痕跡。這些結構是會動的。
我在歷史書上讀過地球大撤離事件，這個名稱乍看之下好像地球上的人是有條不紊地撤離，但是真相要來得醜陋多了。跨越拱門到赤道洲的大批難民其實只是地球人口的九牛一毛。其他人歷經一兩百年愈演愈烈的資源枯竭，就這麼死了。他們因為農作物欠收、可耕地減少而餓死，因為大量長出的厭氧細菌阻塞了海洋、毒化了空氣窒息而死。來自海洋的硫化氫導致沿海平原與河流三角洲絕育，災害一發不可收拾，幾十年後內陸也淪陷了。大火橫掃荒蕪的森林，又給濃度上升的大氣層帶來大量二氧化碳。地球歷經了幾十年沒有陽光的寒冷，接著又是幾十年不斷升高的氣溫，氣候開始像破鐘一樣震盪。
「你真的相信這些？」
也許他說得對，但是這還是很悲哀，我也沒有隱藏我的感受。我要奧斯卡信任我，就要讓他看見我的感受，至少要展露一些給他看。
二
「我是相信巴克斯創始人的計算與推論。他們的計算能讓我們安然跨越六個世界的海洋，也能讓我們抵達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