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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3:時間漩渦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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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珊卓與柏斯

第十一章 珊卓與柏斯

珊卓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現在是九月,白晝愈來愈短,但是天氣比八月最熱的時候還熱。珊卓看看柏斯有沒有寄來新信,有一封,不過只是奧林筆記本的另外一部分內容。
雖然叢林裡沒有別人聽她說話,珊卓還是壓低聲音。
德州州議會即將審查一項將病房大樓轉為私營的法案,法案裡有一項但書是要採用所謂的「工作療法」,也就是允許外界雇用健康的住院病患做些道路施工,或是在某些季節擔任農場勞工,抵銷他們住院的公共支出。珊卓認為如果法案通過,國家照護計畫僅剩的一絲理想就會蕩然無存。國家照護成立的本意是要照顧與保護長期貧窮的人,如今卻要變成合法的契約勞工派遣中心。給人家剪個頭髮,發件乾淨的襯衫,就要人家當奴隸。
珊卓當初研讀精神病學,是想知道什麼叫做絕望,結果學到的卻是醫治絕望的藥理學。用藥物治療人類的大腦比較容易,要了解人類的大腦比較困難。珊卓的父親病情長期惡化,和那時相比,現在的抗憂鬱藥物種類更多也更好,這是好事,但是對醫學來說也好,對個人來說也好,絕望始終是個難懂的謎,既像疾病又像天譴。
珊卓用微波爐熱晚餐,電話響了。她接起電話,心想應該是柏斯打來的,沒想到另一頭傳來的卻是陌生的聲音。「是柯爾醫師嗎?珊卓.柯爾醫師嗎?」
珊卓跟這裡的櫃臺人員說起「叢林」,那時她才剛到德州,對自己的新英格蘭口音覺得很難為情。「我想帶凱爾到溪邊的叢林走走。」結果對方一臉茫然盯著她看。珊卓紅了臉,趕快解釋:「我是說橡樹林。」喔,這樣,當然可以啊!
「你現在大概想問,」也就是做哥哥的一定想問的問題,「我信不信任他?」
「我以前不相信這些,現在覺得是真的。」
凱爾比珊卓大五歲,在醫生口中的「意外」發生在凱爾身上之前,珊卓一向都能跟凱爾傾訴煩惱心事。凱爾認真扮演大哥哥的角色,有時候也拿這個開玩笑,他曾經說:「小珊,我沒辦法給妳意見(凱爾是唯一可以叫珊卓『小珊』的人)。我的意見都是爛意見。」不過凱爾總是願意傾聽,又貼心又認真地聆聽,這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他看到珊卓很開心,噢。珊卓推著他走下鋪石子通道,越過綠色的草地來到橡樹林,他轉過頭來看著珊卓。護士給凱爾戴上一頂休士頓太空人隊的帽子,免得太陽曬到他的眼睛。凱爾伸長脖子,棒球帽都快掉下來了,珊卓幫他戴好。
珊卓和圖書打開連接車庫與廚房的那扇門,廢氣弄得她頭暈,她只好回到廚房,走到屋外,拉起大大的車庫門,讓新鮮空氣流入,沖散毒氣。雖然珊卓的父親怕毒氣漏光,還用破布塞住門縫,珊卓還是很輕易就拉開大門。門連鎖都沒鎖。她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伸長身子越過父親的大腿,把引擎關掉。父親的頭垂在肩膀上,皮膚變成一種詭異的藍色,嘴唇上有一層乾掉的唾沫。珊卓想叫醒父親,卻是徒勞無功。凱爾坐在前座,坐在父親旁邊,繫著安全帶。他是不是以為爸爸要開車帶他出去?珊卓搖了搖他們兩個,又大聲叫喊,父子倆動也不動。
珊卓的父親去世七年之後,母親也因為胰臟癌去世,診斷出來的時候,病情已經無法醫治了。她在遺囑中保留了一筆信託基金,作為珊卓的教育費,另外還有一筆金額高出許多的錢,是要照顧凱爾一輩子用的。珊卓後來搬到休士頓,請遺產律師幫忙在附近替凱爾找個像樣的地方住,她就可以常常探望凱爾。他們挑中了活橡樹安養住宅,這裡專門照顧重度殘障病患,也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安養院。這裡的費用非常昂貴,不過沒關係,用遺產支付也就夠了。
今天早上柏斯告訴她,自己不只是個警察,他跟遵從火星人規矩的人有來往。柏斯說他的朋友非常反對黑市交易。警察可以被收買,柏斯的朋友不會被收買,因為他們已經接受過長壽療法,是原始的長壽療法。柏斯做的事情就是為他們而做。
凱爾注射了鎮靜劑,登上向西飛行的班機,他醒來的時候珊卓會陪在身邊。但是,不知道凱爾將來在陌生的床上、陌生的房間裡醒來會不會覺得難過、焦慮,就算會,從他的外表也看不出來。
珊卓打給九一一,站在屋子前面等救護車來。幾分鐘感覺像幾小時一樣漫長。她想打電話給母親,可是母親人在斯里蘭卡參加商展,珊卓不知道怎麼聯絡她。那是五月一個晴朗的下午,珊卓一家人居住的波士頓郊區漸漸有了夏季的氣息。街上除了珊卓沒有別人,房屋好像都睡著了,鄰居好像都躲在屋裡,如同置身於沉睡房屋的夢境中。
「希望妳今天探望妳哥哥感覺獲益良多。」
她一開頭先說起傑弗森.柏斯,談到他是誰,還有自己有多喜歡他。「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他。他是警察。」珊卓停頓了一下,「他不只是警察。https://m.hetubook•com•com
從奇怪一點的角度看,時間迴旋對珊卓的母親來說是件好事。珊卓的母親是電子工程師,職業生涯原本陷入瓶頸。時間迴旋之後,衛星通訊落伍了,航空信號繼電器成為熱門搶手貨。珊卓的母親就到飛行器大亨羅頓的公司上班,設計出一款空中天線穩定系統,後來成為業界標準。她的設計非常搶手,她也常常忙到不在家。
噢。
好比說奧林.馬瑟的科幻小說的意義(如果有意義的話),好比說傑克.格迪斯手臂上的繃帶,那可能是奧林會使用暴力的證據。好比說柏斯不想讓她看見的疤痕,還有柏斯還沒跟她說的事情。
開車回休士頓的路很漫長,還會經過國家照護的病房大樓,珊卓的病患被判定住院之後,就會住在這裡。路過國家照護的病房大樓,珊卓的良心總會刺痛。她通常都是刻意不看,心裡比較舒服。入口只有一塊非常威嚴的小招牌,大樓隱身在長滿草的山脊後面(都是枯萎的黃草),從公路上只能看到一點點,不過珊卓還是能瞄到瞭望塔的塔頂。那條路她走過一兩次,知道塔後面是什麼:一棟巨大的兩層煤渣磚住宅大樓,四周還有臨時擴建的住宅,大部分都是美國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捐贈的多餘的薄金屬板活動房屋,四周用鐵絲網圍住。住在裡面的有男人(大部分都是男人)也有女人(只有少數),徹底隔離開來,在這裡永無止境地等待。在這種地方只能等待,等待加入職業復健計畫,等待那萬分之一的機會,轉入國家照護中途之家,等待疏離又冷漠的親戚來信,等待「新生活」的奇蹟出現,樂觀與希望卻一天天流失。
珊卓多年來想了又想,想找出那件事真正的起因。她很想把仇恨投射在某個東西、某個人身上。可是怪罪的對象卻一變再變,一再從不同的對象身上滑走。到了最後,在無數微小又尋常的事實背後,在無數高深莫測的偶發事件背後,就是時間迴旋。時間迴旋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也摧毀了很多人的人生,不只是珊卓她哥哥的人生,也不只是珊卓自己的人生。
噢,凱爾說。他的聲音就像樹葉的沙沙聲一樣柔和,一樣沒意義。
珊卓父親的職業生涯正好相反。群星從夜空消失,剛開始造成混亂與不解,後來引發全球經濟衰退,珊卓父親的軟體事業就像過了元旦的聖誕紅一樣凋零。事業倒閉也好,時間迴旋也罷,這兩件簡單的事情正面襲來,珊卓的父親從此陷入憂鬱症的黑洞。病情偶爾會和-圖-書好轉一些,但是從來沒有真正痊癒。珊卓的哥哥有一次替爸爸解釋:「他只是忘了怎麼微笑。」十歲的珊卓只能滿懷鬱悶吞下這個不算解釋的解釋。
事情發生的時候,珊卓的十一歲生日才過了三個禮拜。她回家看到屋裡空無一人,嚇了一跳。凱爾感冒了,從學校回來,他的筆電攤開放在廚房的桌上,正在播映一部電影,裡頭有飛機也有爆炸,吵得很,凱爾就喜歡這個。珊卓把電腦關掉,就在這時,她聽見汽車引擎的響聲,不是她母親上班開的那一部,是他們家另外一部車,停在車庫裡。她父親以前還沒有躲在昏暗的樓上的時候,就是開這部車。
「他喜歡樹蔭。」
「你一向喜歡聽時間迴旋時代的火星故事。地球籠罩在時間迴旋裡面,人類群體變成完整的文明。還有人類的生命有第四階段,只要承擔某些責任義務,就可以活得比較久。你還記得嗎?記不記得萬諾文死掉以前告訴全世界的那些故事?」
珊卓從一開始安排凱爾住進這裡就對「活橡樹」這個地名很好奇,上網搜尋了一下。為什麼叫做「活」橡樹呢?跟什麼相比是活的?後來發現之所以叫活橡樹,只是因為這種樹在冬季也能維持青綠,原來真正的原因這麼乏味啊!珊卓在網路上發現德州人稱橡樹林叫「叢林」。
樹林裡有個野餐桌,與其說是給病患用的,不如說是給客人用的,因為大部分的病患都不能下床走動。今天這裡沒有別人,珊卓跟凱爾可以獨享樹林。這裡有樹蔭,溪流傳來一陣潮濕的涼意,感覺不那麼酷熱難當,幾乎是很舒服。謝天謝地,這裡還有一陣微風。橡樹樹葉微微顫抖,遮住了陽光。
星星是回來了,珊卓父親的人生卻毫無變化。他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輛奔馳的火車叫做衰頹,無法撼動也無法停止。珊卓全家沒人認真探討這個問題。珊卓的母親在家的時候極力假裝一切正常。珊卓和凱爾都不敢違逆母親,所以他們家幾乎是不費力氣就能粉飾太平。珊卓的父親常常生病,一天到晚都待在樓上休息。這也不難理解,不是嗎?當然不難理解。這很悲哀,沒有人願意面對,日子就這麼繼續過下去。至少在那天以前都是這樣,那天珊卓放學回來,發現父親跟哥哥在車庫裡。
「當然,火星不會再跟我們說話了,有些道德敗壞的人把火星人的藥做成很可怕的東西,拿到黑市去賣錢。不過萬諾文身邊的人,像是傑森.羅頓跟他的朋友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還是很重視火星人的倫理道德。我聽過一些謠言,網路上也一直都有這方面的消息,就是說有一些祕密團體像火星人一樣接受長壽療法。保持正統,沒有拿去賣錢,是跟別人分享,按照正常的方式分享,保留原本的責任義務,用在好的地方。」
時間過去了,一位護士在豔陽下慢慢地走,沿著小路來到橡樹林。她說:「他該回床上去了。」凱爾的帽子掉下來了,還好他們在樹蔭下,所以沒關係。凱爾還年輕,頭髮卻日漸稀疏。珊卓都能看見他的頭皮了,像嬰兒的皮膚一樣是粉紅色的,上面有幾叢淡金色的頭髮。珊卓拿起休士頓太空人隊的帽子,輕輕為凱爾戴上。
是時間迴旋殺了珊卓的父親,毀了珊卓的哥哥。
珊卓感覺一陣恐懼從她的胃一路沿著脊椎往上爬,停留在她的心臟。她心想,(事情不妙啊。)她沒有掛斷電話,還是聽著,等待對方發話。
「一個為妳好的人。」
瞭望塔從珊卓的後照鏡消失,躲在焦黃的山巒後面。珊卓想起她對康格里夫有多生氣,康格里夫把她調離奧林的案子,免得她做出讓他難辦的診斷。可是珊卓自己的雙手又有多乾淨呢?有多少人僅僅是因為符合《診斷與統計手冊》列舉的特徵,就被珊卓打入病房了呢?是啊,住進病房可以免於街頭的殘酷與暴力,也不用擔心剝削、愛滋病、營養不良與毒癮。這樣想很有道理,也能撫慰珊卓的良知,可是到頭來拯救他們是為了什麼呢?
「我就是,請問哪位?」不知道為什麼,珊卓突然提高警覺。
珊卓很小聲、很小聲把這些說給凱爾聽。
「你是誰?」
她現在聲音小到幾乎是說悄悄話,凱爾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她動來動去的嘴唇。
凱爾面無表情眨眨眼。
「我最近有點麻煩。」珊卓說。
「我信任他。」珊卓說。現在大聲講出來了,她的心情也比較好了:「我只是擔心我不知道的事情。」
管它叫叢林還是叫什麼,只要天氣好,珊卓都會帶凱爾到那裡走走,這成了兩人的例行公事。那裡的日班員工大部分都認識珊卓,珊卓也幾乎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照顧凱爾的護士跟珊卓一起扶凱爾起床,坐上輪椅:「今天又是個熱天,不過我想凱爾喜歡溫暖的天氣。」
「好了。」珊卓說,「好好休息,凱爾,改天見。」
雖然現在珊卓說的凱爾一個字也聽不懂,珊卓還是很喜歡跟凱爾說話。珊卓一邊說,凱爾的眼睛會盯著她看,大概是和_圖_書因為他喜歡聽珊卓的聲音。神經科醫師說凱爾已經失去記憶,不過珊卓覺得凱爾應該還有一些殘存的記憶力,應該還有一些意識的餘燼,偶爾會燃起知覺的火花。
這當然只是揣測。凱爾從來沒說過他喜歡樹蔭,從來沒說過他喜歡任何東西。凱爾不能走路,不能控制自己的腸胃,也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凱爾心情不好,就會把臉皺成一團大叫,要是開心——至少沒有不開心——就會露出牙齒牙齦做鬼臉,那是動物的微笑。他開心時發出的聲音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輕微嘆息:噢,噢,噢,噢。
凱爾坐在午間溫暖的陽光下,好像在等珊卓開口說話。今天珊卓不知道怎麼開頭,她很少會這樣。
醫護人員來了,把珊卓一起帶到醫院,找了一個地方給她睡覺。隔天早上,珊卓的母親也從可倫坡趕到醫院。原來珊卓發現自殺事件的時候,她父親已經死亡多時,珊卓也無能為力。醫生說凱爾還年輕,比較能抵抗毒氣入侵,保住了性命,但是大腦嚴重受損,永遠失去比較高等的功能。
珊卓的哥哥凱爾住的地方叫做活橡樹安養住宅,位在遼闊的土地上,以前是一座牧場。附近有一條溪流,住宅區這裡還真的有橡樹林。
這是一座鐵絲網、波紋鋁板和永無止境的絕望組成的城鎮。藥物治療的絕望,病房大樓的藥房一直在更新處方,有些處方恐怕還是珊卓親手開的。有時候用藥物治療都不夠。珊卓聽說這裡最大的安全問題就是從外面偷運進來的麻醉劑(酒精、大麻、鴉片製劑與甲基安非他命)。
珊卓覺得我們這些下一代的人很容易接受這些事情,我們對這些事實太習慣了,就是一群連時間流逝都能控制的不知名外星人包圍了地球,這些外星人像神一樣,人類在他們面前很微小,又很重要。我們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是因為我們向來都有著這樣的概念。珊卓自己是在時間迴旋的末年出生,大概是在星斗重新出現在夜空的時候(雖然星斗看起來很怪,而且都分散了)。珊卓之所以會出生,也許是來自她父母樂觀或絕望的情緒最後一次爆發,他們決定在世界逐漸混亂失序之際製造一個新生命。
珊卓知道自殺是怎麼回事,至少知道怎樣叫做自殺。她還知道有些人把自己關在車裡,讓引擎空轉,這叫做一氧化碳中毒。她覺得她甚至明白父親為何想死。在往後那傷心欲絕的幾個月裡,珊卓都是這麼想。人有可能變成這樣,這就像一種病,並不是誰的錯。可是父親為什麼要帶凱爾一起進車庫,凱爾又為什麼跟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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