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特克的故事
艾莉森則是跟我背道而馳，她離過去愈來愈遠，愈來愈陷入「艾莉森」這個角色。她付出的代價就是與社會隔絕，還要長期忍受令人脆弱的寂寞。這樣對她也有好處。她希望監視她的人認為她漸漸脫離現實。
「他當然認得你，」奧斯卡說，「不管怎樣都認得。」
他全身僵硬，眼睛往上吊，到頭來只看得到眼白，他的嘴唇、舌頭跟下巴倒是動了起來，口吐道地英語：「好雄偉啊！」他低聲說：「數十億的元件散落在整個銀河上！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他們要來跟我們見面！」
探險隊出發的那一天，艾莉森跟我一起來到飛行船的停靠站上，停靠站位在城市上空一個高高的平臺上，一層透明的滲透濾網把有毒空氣阻隔在外。一群軍人在我們身旁晃來晃去，他們的裝備堆在甲板上，等著搬進飛行船。土黃色的雲朵掃過天際，在陽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很陰鬱。
艾莉森上床的時候，我已經把書放下了。我們還是睡在一起，只是已經幾個禮拜沒做|愛了。我們最危險的時候就是放鬆戒備的時候，天知道網絡聽見我們的嘆息與喘息，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聯想。沒有激|情的插曲，我們自己為自己寫下的劇本演起來會比較可信。
整個巴克斯核心只有兩位入門人，我就是其中一位。另外一位當然就是艾沙克．杜瓦利，我一直在關注他的復原情況。艾沙克的頭顱已經順利重建，最近他已經能走幾步，也能講幾個字了。不過他還是很虛弱，沒有辦法前往南極洲內地探險。
她彎著手放在紙上，抬頭看著我。
奧斯卡可不是隨便聊聊而已，我漸漸明白了，奧斯卡找我來是要問一個難辦的問題，不然就是要我做一件難辦的事情。
……那些山就是古地圖裡的毛德皇后山脈，一排灰色光禿禿的山巒，佇立在醜陋的天空下，就跟這個衰頹星球上的其他景物一樣沒有生命。綠色的雲朵降下黃色的雨，灑在迎風的山坡上。這像是對人類的天譴，雖然我知道人類已經離開這個地方，到別處去過活了，這個地方看起來依然像是人類錯誤的紀念碑。我們生活的方式帶來了後果，是我們從未真正預見，也從未真正了解的後果……
「最起碼我們可以被動勘查，也許也會跟那些機器互動。」
他好像指望我會跟他一樣興奮，好像覺得他的熱誠會傳染給我。如果我之前有連上網絡，那他的熱誠應該會傳染給我吧！我沒回話，他就接著說：「我們的無人駕駛飛行船只要進入機和-圖-書器的某個範圍之內，就一定會故障。派有人駕駛的飛行船出去搞不好也會這樣。所以我們打算搭飛行船到那個範圍之外，再走進去。」
「他大概只是喜歡有人陪。」
艾沙克受假想智慧生物影響很大，所以在巴克斯人眼中幾乎是活神仙。我覺得很好奇，奧斯卡被一個很難控制衝動的神責罵，會是什麼感覺？
其實我知道我只能接受，跟奧斯卡一起去，他會更相信我願意接受巴克斯的理念。艾莉森的計畫要想有一絲成功的希望，就一定要讓奧斯卡這樣想才行。
「特克！」他幾乎是用叫的。
「這些機器，應該說很像機器的設備，已經橫越地球五大洲兩次了。我們現在知道這些機器的動向，就可以找出他們的移動路線，拿來分析。證據顯示這些機器搞不好已經跨越海底了，這也不是不可能。我們的學者認為他們是想要精確掌握地球的地貌。」
三
奧斯卡又跟巴克斯醫生商量一會兒，壓低了嗓門，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啊，恐怕有必要，這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他現在很容易弄傷自己。」
艾沙克已經好多了，身上的維生設備大多已經拿掉。一群醫生和護士還是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跟我們隔著一段距離，聽不到我們說話。他沒管他們，眼睛直直看著我。
「就算他們了解我們，」我說，「那又怎樣？」
「掌握這個幹嘛？」
意思是說：（我知道。）
我就裝出一副很想成為巴克斯人的模樣。
一位表親端果汁來給我們喝，就又離開了。微微的晚風吹進屋裡，一扇窗戶可以看到巴克斯的尾部，我看到這一層的遠端下著雨，也看到遠方的薄紗橫幅。
「特克！」艾沙克又叫了一聲。
「當然有，我現在只是請你考慮看看而已。」
奧斯卡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一位醫生開口：「他聽見你的聲音反應都很好。」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不過她一句話都沒說。
他沒說幾句話卻已經累翻了，眼皮都閉了一半。他整個人被綁在椅子上，手臂掙扎顫抖著。我回過頭去說：「有必要把他綁起來嗎？」
我記得在時間迴旋期間造訪地球的火星大使萬諾文的故事。那時候他的火星聽起來比地球理想。火星人已經懂得適當使用假想智慧生物科技，用來創造他們知名的長壽療法，但是根據我手上的這本書，他們到頭來卻否定長壽療法，否定每一種假想智慧生物科技。書上說早期標和圖書準生物哲學家大多是火星人。他們並不是否定生物科技，畢竟第一個大腦皮層民主國家就是火星人發明的，而是他們堅持只要人類的生物科技，因為可以完全了解，完全掌控。
最後是艾沙克自己結束這場會面。他的眼神渙散，露出想睡覺的模樣。我想他是暗示我該退下了。「我不想讓你太累。」我說，「我先回去，我保證很快就會來看你。」
「他碰到你才會這樣。」
「奧斯卡要我到南極大陸去。」我說。
「閉嘴！」艾沙克尖叫。
「他們最壯觀的地方，」奧斯卡說，「幾乎可以說是難以想像的雄偉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結構，由好幾兆各式各樣的元件組成，從最小到最大的都有，散布在整個銀河！相較之下人體實在微不足道，比最小的元件還要小。不過我們對他們來說還是很重要啦！可以說我們是他們生命的重要部分。」他心不在焉微笑著，好像在想著神聖的景象。「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他們要來跟我們見面。」
一位醫師把銀色的管子刺進艾沙克的脖子，艾沙克又癱回椅子上，閉著眼睛，首席醫師看了我一眼，不用說我也知道是什麼意思：現在趕快給我滾出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念跟艾莉森在一起的感覺，不只是想念她的身體。那天晚上我醒來，聽見她嘟噥著一堆英語和巴克斯語。她在睡覺，可是身體沒有休息。她的眼皮顫抖著，眼淚濕潤了整張臉。我觸碰她的臉頰，她呻|吟一聲，翻過身去背對著我。
他的下巴在一層毛細血管下面跳著螃蟹舞。「特，」他好不容易說出口，「特、特……」
換句話說，我除了還沒在我的脖子底下裝個節點之外，幾乎已經開始變成巴克斯人了。
他口中的「他們」是假想智慧生物。
書上說這是短視又高壓的教條。
我這個問題是問艾沙克，卻是奧斯卡搬了張椅子給我。我坐下來，艾沙克的眼睛緊張地瞄來瞄去，看到我才停了下來。蒼白的臉龐浮現一個表情，可能是焦慮，也可能是放心。
「不用說話沒關係。」我說。他仍然掙扎顫抖著。
「嘿！我在這裡。」我說，「艾沙克，我就在這裡。」
我瞄了奧斯卡一眼，他的臉快要跟艾沙克一樣蒼白。
奧斯卡邀請我去他家，這可是頭一回。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奧斯卡有家，也有家人，之前都沒想過他也有家。他希望我能見見他的家人。他家位在巴克斯核心右側很裡面的地和-圖-書方，是一棟很舒適的木造與石造矮屋，周圍有許多細緻的薄葉樹。我拜訪他家那天，他家有三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兩個小孩是他的女兒，一個八歲一個十歲。三個女人其中一個是他太太，另外兩位是關係比較遠的親戚。巴克斯語有個稱謂，但是奧斯卡說這很難翻成英語，我們覺得叫「表親」就可以了。他們這餐吃的是燉魚和蔬菜，我邊吃邊回答二十一世紀的一些無傷大雅的問題。晚飯結束後，兩位表親把吵鬧的女兒帶走。奧斯卡的妻子是一位眼神柔和的女人，叫做布莉昂（跟其他巴克斯人一樣有一長串稱謂與尊銜），晚飯之後她留了下來，不過後來也告退了。留下奧斯卡對我說著假想智慧生物，人造日光漸漸變暗，進入黃昏。
探險隊預定出發的前一天，我去看了人在醫護室的艾沙克．杜瓦利。奧斯卡非要跟我去。他基於職責，一定要關注我跟艾沙克的互動。「你每次一出現對他都有些影響。」奧斯卡說，「他跟你在一起脈搏都會加快，大腦的電流活動也會比較強烈，比較有條理。」
二
他按了桌子的控制面板，一個兩度空間的影像就飄浮在我和他之間的空中，那是最近的空拍畫面，可以看到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一步一步慢慢橫越南極洲沙漠。我看到三個外表一片空白的箱子，旁邊有六個比較小的長方體，這些形體就跟高中幾何學課本的圖形一樣簡陋。「上個禮拜，」奧斯卡說，「這些機器轉向了，現在走的路線正好會經過我們現在的位置。」
艾莉森不是捨不得我，她的意思是說：（我們要趕快行動，不然就會失去逃跑的最好機會。）
她的意思是說：（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拆穿。）
「我想多待一會兒，你介不介意？」
坦白說，普天之下我就只有巴克斯這個家。奧斯卡又堅稱只要我願意，巴克斯很希望我能成為這個家的一員。
也許我還真的有點想成為巴克斯人，我現在比較了解巴克斯了，不會覺得巴克斯很可怕，很抽象。我知道該如何穿著打扮才不會顯得突兀，也知道最基本的社會習俗。我一直在看他們給我的書，想要從那些墨守成規的文章中理出個頭緒。我知道巴克斯源自浩瀚星海中一個叫做艾斯特的星球上規畫成立的國家，艾斯特是一連串可居住星球當中的一個中間世界。我從書上看到巴克斯大腦邊緣民主國家的創建人姓名，也看到巴克斯五百年來的戰爭與同盟，勝利與挫敗。巴克斯和圖書預言是由大量的理論與推測組成，這些理論與推測我也能背誦一點點。（我們這些一萬年前被吸入赤道洲時間拱門的人當中，有些人的名字也出現在預言裡，實在很詭異。預言裡還有我們第二次會出現的日期和時間。）
我也悄聲對她說：「我會的。」
我聽了就開口說話，對著艾沙克說了快一個鐘頭，他偶爾咕噥一聲，我想應該是要我再說下去。我不知道他對巴克斯了解多少，也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到巴克斯，所以就跟他說這個。我跟他說我們是被赤道洲沙漠的時間拱門吸走，經過了一萬年來到巴克斯。我說我們又回到地球了，巴克斯在這裡有些事情要處理。我們不在地球的這些年，地球真的吃了不少苦頭。
「我們也只能猜測，不過芬雷先生你想想看，這些機器就是智慧系統在地球的化身，這個智慧系統真的是橫跨整個銀河呢！而且這些機器要來找我們！」
「是我，我是特克。」
「不管怎樣，」奧斯卡謹慎地說，「我們覺得探險隊裡面有個入門人比較好。」
「大概是因為他認得我吧。」
這是說如果還有計畫的話，如果我們沒有屈服在自己的謊言之下的話。
「我有沒有選擇？」
顯然巴克斯預言實現了，奧斯卡露出得意的神情，也不是只有他得意。我今天在別人臉上也看到這種心照不宣的微笑。
最後她回頭繼續寫作，我拿了一本書（是《火星的瓦解與火星人大移居》）要到床上去看，想起奧斯卡說的假想智慧生物「難以想像的雄偉」。假想智慧生物創造了一連串的世界，每個世界以拱門相連，世界連線的一端是地球，另外一端是火星，中間隔著十個相距甚遠的可居住星球，這十個星球形成連貫的景象，書中稱為「分散星際地質」。人類雖然在火星上做工程，火星卻始終不適合人類居住。能前往環境更好、資源更多的世界，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火星人無法抗拒。但是少了精心經營的農牧業，火星又回復以往寒冷、乾燥的本色。宇宙中不適合居住的沙漠已經夠多了，現在又多一個。火星人跟地球人一樣，失去了一個可以居住的家園世界。
我站起身，艾沙克開始顫抖，不是輕微顫抖，而是嚴重抽搐。他的頭左右甩個不停，眼睛快要脹破他那薄如紙的眼瞼。我往後退，那群醫生連忙跑到他身邊。「特克！」他大叫，嘴唇邊都是唾沫。
一位巴克斯醫生悄聲跟奧斯卡說了幾句話，奧斯卡翻譯給我聽：「艾沙克的自主運動能力已經進步多了，但是衝動控制和-圖-書能力還是很差……」
我從奧斯卡家告辭，回到跟艾莉森一起住的幾個房間，看到她彎著肩膀坐在桌邊，做著她幾個禮拜來每天拚命在做的事，就是寫作。她用鉛筆在幾張紙上寫東西。巴克斯生產少量的各類用紙，所以要拿到紙並不困難，不過巴克斯用的並不是一般的筆或鉛筆，我跟奧斯卡提起筆的概念，他馬上答應安排機械工廠製造少量的筆，就是石墨棒裝在碳纖維管裡，比較像我們以前的「自動鉛筆」。
一
「幹嘛，奧斯卡，你覺得會怎樣？」
這種時候說一個字都是冒險。她一定由衷希望網絡不會聽見，就算聽見了，她也希望他們會以為是一個女人在懇求快要從她手中溜走的愛人。
就算是這樣，他們顯然也不急。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在平地上以每小時兩到三公里的速度前進，目前在颳著大風的威爾克斯盆地，距離我們還有一千多公里，而且我們跟他們中間還隔著南極橫貫山脈。「所以，」奧斯卡說，「我們決定派出一支探險隊跟他們見面。」
原版的艾莉森．寶若非常喜歡寫作，所以她的日記幫了那些再造艾莉森的巴克斯學者一個大忙。我一隻手放在艾莉森的肩膀上，讓她知道我回來了。我伸長身體，瞄到她的草寫字體（她的字寫得很大，寫起字來搖搖晃晃的，她承襲了艾莉森對寫作的愛好，但是沒承襲到艾莉森寫字的技巧）。巴克斯停靠的位置相對靠近南極洲大陸，在一個很深的盆地，那曾經是羅斯冰棚的所在地。艾莉森今天去過其中一座高塔，現在把她所看到的寫下來：
我跟她說了探險隊的事，我們談這個談了一會兒，這陣子我們談任何事情都是這樣，要小心翼翼衡量我們說的話在看不見的聽眾耳裡會有什麼效果。她不贊成我參加探險隊，不過也沒跟我爭。
我發覺奧斯卡不喜歡我說這些。他大概希望由他自己用他的方式向艾沙克介紹巴克斯。不過那些醫生看到艾沙克的生理反應，似乎覺得很不錯，奧斯卡也不想再引爆地雷，所以沒說話。
他現在可以看著我了，他受傷的頭部與身體幾乎已經重建完畢，頭顱左側的肌肉仍然是半透明的。他張開嘴巴，我看見他下巴動來動去，好像一隻螃蟹在牛奶般的潭水走動。他新裝上的左眼沒有血絲，也少了不透明感，跟右眼同時聚焦。他躺在椅子上，我朝向他走一步。「嘿，艾沙克。」我說。
艾莉森跟我擁抱道別：「要回來。」她不顧一切，在我耳邊悄聲說：「趕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