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們從迎風的斜坡下來，進入內部沙漠，這時天氣多雲，斷斷續續下著雪。我問奧斯卡，在這種天氣飛行會不會有危險？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小孩子：「會啊，當然會。」

太容易了，我們身在地球南極的沙漠，這個星球孕育了第一批人類，後來又成為幾十億人的長眠之地，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地。技術人員開啟感應器與勘測設備，這時候我沒等奧斯卡同意，就逕自走進立方體方圓一兩百公尺之內（不過奧斯卡還是用跑的追了上來）。

原來奧斯卡沒被抓到，我面向他，發現他的衣服上面沒有東西，沒有蝴蝶了。我隔著他那潮濕模糊的面罩看，發現他的表情雖然很驚訝，又還算冷靜。「不要跑了，」他喘著氣說，「我們離開範圍了，已經跑出界線了。拜託，不要跑了。」

「芬雷先生，」他說，「到現在你還要否認嗎？人類的身體不可能像穿越空間拱門那樣穿越時間拱門。這是我們多年研究得到的結論。你並不是像冷凍蔬菜那樣被保存起來了，現在的你一定是根據儲存的資料再造出來的。以人類的眼睛和儀器看重建的成品可能覺得完美無瑕，但是他們知道你是他們的同類。」

技術人員先步上黃泉，軍人穿的防護衣比較厚，但還是慢慢被吞噬。他們掉在地上的照明燈靜靜照亮著平原。

軍人發揮專業精神，迅速做出反應。他們拿了可攜式照明燈，揮舞著叫老百姓走原路回去。雖然有幾百隻、幾千隻亮晶晶的小蝴蝶湧向他們，擋住他們的視線，又聚集在他們的衣服上，他們還是叫大家快逃。

我實在太累了，不想跟他爭論。這趟南極之行證實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假想智慧生物認得我，還特意饒我一命。奧斯卡就緊抓著這個不放。他認為他能大難不死，是因為我在他身邊幫他。換句話說，他覺得是一個愛挑釁又沒腦袋的半神救了他。

我們穿過壓差隔離室，他脫下裝備，他的上半身有不少小割傷，傷口都不深，也不會致命。他跟我說醫藥箱放在哪裡，我把能止血的東西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我們走了快一個鐘頭，一位技術人員看了儀器，叫大家停下。

奧斯卡把手臂抬起來，想讓我們看清楚一些。小蝴蝶沒有眼睛，身體也沒有分節和分支，就是一團像石英一樣的東西，還有像睫毛一樣細的腳（不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那算不算是腳），蝴蝶就是用腳鉤住奧斯卡的衣服，揮舞著翅膀對抗強風，看起來就像廉價的人造珠寶，毫無殺傷力。無數隻蝴蝶形成逐漸降落在立方體表面的雲朵，有幾百萬隻，也許幾十億隻都有可能。

太陽在雲朵後面發出微弱的光芒，距離地平線很近。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天黑，不過我們完全可以在黑暗中作業。軍人把可攜式高強度燈光和一堆裝備放上可自行供電、具有鉸接大輪子的車子上。接著排好隊形往前走，平民則跟在後面。

「奧斯卡，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啥也沒做，只是盯著那玩意看。奧斯卡說這東西一定已經發覺我們了。不過就算發現了，也沒有做出任何明顯的回應。技術人員開始幹活，把三角架立起來，把燈裝在上面，又把感應器與錄音設備拿出來，放在碎石滿布的冰冷土地上。愈來愈多道強烈的亮光，將沙漠分為黑暗和光明兩個世界。

探險隊其他成員在我們身後一個個倒地，我是邊跑邊回頭看見的。一有人倒在地上，蝴蝶立刻蜂擁而至，那人從頭到腳就變成亮晶晶的一片，整個人變成一座淡色的土丘，先是被舉起，接著馬上解決，我想不出更好的字眼形容。我開始明白這些人性命不保。

奧斯卡堅稱我們是「先鋒探險隊」，總共有五十人，大部分都是軍人，不過也有六個主管階級的平民，還有十二個科學家與技術人員，再加上他們所有的裝備，還要找一艘能容納我們的飛行船。

夜晚降臨，氣溫下降。我們牢牢抓住生存裝備的風帽，緊緊包住面罩。風還是很強勁，但是暴風雪突然停了，視線變好了，我們發現原來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就在眼前，也清楚看到機器的外形。技術人員趕快跑上前去，用照明燈對準機器。

我們靜靜接近立方體，站在立方體附近的軍人看起來很渺小。技術人員開始舉高照明燈，照射在距離最近的垂直平面上，那是一個空無一物、沙岩材質的平面。這個東西非常規則，實在很像一個大到不像話的建築物，卻又沒有窗戶跟門，跟封閉的金字塔一樣令人費解。

光線照到立方體上面的一個東西，像是淡色的雲。我想不是雪就是霧吧！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其他地方的天空和*圖*書都萬里無雲。這片雲似乎在立方體上面蒸發，其他距離我們比較遠的物體也生成類似的雲朵，現在明明吹著風，淡淡的薄霧卻沒有被吹散，反而是輕輕飄下。

我直覺往後退了一步，聽到奧斯卡低聲說：「看哪。」

為了溝通方便，我們都戴著耳機。我把我的耳機音量關小，我到現在只學會幾個簡單的巴克斯詞彙，在這裡派不太上用場，不過我和奧斯卡都聽見那群技術人員突然興奮大叫。兩道高強度燈光往上照。

如果拿我那個時代的地圖看現在的南極，一定有很多地方兜不攏。大冰原幾百年前就消失了，羅斯海與威德海合而為一，將東南極洲和東南極洲西部外海的幾個大島分隔開來。奧斯卡說根據地質調查，我們降落的地方以前叫做威爾克斯盆地，大約位在南緯七十度，是個平坦、碎石滿布的荒原。

「這裡就是界線了。」奧斯卡低聲說。再往前走，就到了我們的無人駕駛飛行船莫名其妙故障的地方。

我們全部都跨越界線走了很遠了，什麼事都沒發生。

那三位軍人走了一段之後停下腳步，對我們揮手，要我們往前走。我們隔著一段安全距離跟在後面，拿著照明燈照亮四周。我想假想智慧生物如果剛好在看，一定會看到我們。

「沒有……」

他低下頭看著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不嚴重。」他說。

他的焦慮寫在臉上，不過不是因為天氣。巴克斯人世世代代都認為巴克斯總有一天會和假想智慧生物見面，合而為一，到了奧斯卡這一代，預言就到了該實現的時候了。奧斯卡參加這次探險，等於是把自己放在最前線，直接面對假想智慧生物。奧斯卡覺得他能有這個機會真的很走運，至於走的是好運還是厄運，要到後來才會揭曉。

「芬雷先生，假想智慧生物實在非常有耐心。他們比天上大部分的恆星都要古老，現在我們這麼靠近他們的傑作……這真是神聖的一刻。」

「因為蝴蝶認得你。」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訝異的抱怨。

三位軍人往前走，其他人則是提心吊膽地等待著。雪下得緩了一些，我們抬頭可以看到一些些明亮的天空，但是天色暗得很快。技術人員拿出兩個照明燈，對著黑暗的地方照。

當初往南極洲出發時，機艙可是擠滿了人ｈｅｔｕｂoｏk.ｃom•coｍ，現在卻是空盪盪的，實在很恐怖。空氣中、我們的身上，甚至我們換上的新衣服都有硫化氫的氣味。

我們把這些結構稱為「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不過從地面上看會覺得不像機器，比較像超大型幾何體。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是標準長方形立方體，其中一面長八百公尺，移動速度非常緩慢，不過還是可以察覺（雖然幾乎看不出來）。我們距離機器很近，我感覺到腳下傳來緩慢的震動，像是輕微的地震。

蝴蝶也黏在我跟奧斯卡身上，不過沒有那麼難纏。我揮了揮手臂，蝴蝶就掉到地上，動也不動。我去拍奧斯卡身上的蝴蝶，也是一拍就掉。

他脫掉的生存裝備還黏著一兩隻亮晶晶的小蝴蝶，不知道是死了還是睡著了。奧斯卡把配給盒的東西倒出來，用拇指和食指夾住一隻死掉的蝴蝶，丟進盒子裡。他說這可以當成分析的樣本。接著我們把其他破破爛爛的衣服扔出壓差隔離室。

我們遵循衣服裡面的信號指示器，找到飛行船。我們走了很久，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所以一路上沒說太多話。奧斯卡好不容易才跟巴克斯核心對上話，用簡短的訊息跟主管還有軍方人員對談。遠距遙測已經把事情經過大致回報了，巴克斯已經開始分析資料。奧斯卡說：「大概是因為我們出現，他們做出防衛的反射動作。」也許是這樣。不過我不是巴克斯人，沒有必要跟他們一樣相信假想智慧生物都是滿懷善意。我沒必要為這種沒頭沒腦的大屠殺找藉口。

我回頭看了很久。

從窗戶看到的景象一直都很乏味，直到我們進入南極大陸，接近毛德皇后山脈，景色才豐富一些。毛德皇后山脈的最高峰還能看到冰蝕的痕跡。這裡的冰雪很乾淨，因為海洋裡的污水都蒸發掉了，在陰暗的山坡上還會發出清晰的藍色光芒。

艾莉森跟我說過，這種飛行船只要一位身上裝了節點、可以連線的飛行員就能駕駛。能夠連線，就能操作控制介面，真正的駕駛其實是飛行船自己，就是執行操作者指令的各種準自動子系統。所有的控制介面都能浮現觸控式選單與影像顯示。在艙房各處的虛擬窗戶可以看到飛行船外面的景象，我跟奧斯卡一起坐的椅子對面牆上就有這麼一扇窗戶。

我們用羅盤確認方向。目前還是看不到假想智慧生物機器，顯然距離還是很遙遠。我們降落的地方距離那條「界線」還很遠hｔtｐs://m.ｈetuｂoｏk•ｃｏm.coｍ，界線那一頭就是我們的無人駕駛飛行船神祕失蹤的地方。沒人知道一旦跨越界線，對人對設備會有什麼影響。「我們當然信任假想智慧生物，」奧斯卡說，「不過他們跟其他生物一樣懂得自主運作。他們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做出一些事情，何況他們生活的時間與空間跟我們很不一樣。」這些都沒有我們感受到的強風，我們踏著碎石發出的單調碎裂聲，還有穿透面罩的淡淡硫化氫臭味來得真實、實在。

遠方的照明燈一個一個飛快熄滅。

在燈光外圍的地方，一位軍人放聲尖叫。

有個東西落在他穿著防護衣的手臂上。奧斯卡懷著敬畏恐懼的心看著那東西，我一開始以為是雪花，仔細看卻發現那比較像一隻亮晶晶的小蝴蝶，一對淡色半透明的翅膀拍打著，中間夾著米粒大小的身體。

「奧斯卡，你確定嗎？你還在流血。」

風颳起我們腳邊的雪花，星星在我們頭上閃耀。我們站著發抖，等待身後的黑暗出現動靜，等待另一波攻擊，等待生還的同胞搖搖晃晃走過來，但是我們誰也沒看到，啥也沒看到。

直到降落我們都在暴風中度過。

飛行船一降落，我們就穿上裝備。我們穿著能保暖的厚外衣，免得受寒，又戴上能從空氣筒輸送空氣的緊身面罩。飛行船的壓差隔離室一打開，我們就看到一片荒涼的景象，荒涼歸荒涼，並不算醜陋。整個南極洲就是一個沙漠，不過沙漠通常都很美麗。我想起赤道洲的內地，想起猶他州、亞利桑納州的沙漠，還有時間迴旋之前的火星舊照片，那時火星還沒有地球化。這裡的地形有很多岩石，看起來了無生氣，幾乎跟火星一模一樣。奧斯卡說這裡的氣候非常寒冷，不過也沒有冷到足以維持永久的冰冠，而且相對來說比較乾燥。像現在這種夏末的雪，大概在明天以前就會融化了。眼前下著一陣陣小雪，雪花飄入地面的坑洞，伸向遠方的低矮平行山脊則因冰雪而模糊。

立方體後面一兩公里範圍內的平地上散落著六個物體，大小差不多，形狀不一樣，不過都很簡單，就是超大的圓柱體、八角形體、截球體和圓錐體。有些跟立方體一樣是沙岩的顏色，其他則是黑色、深藍和_圖_書色、黑曜石色與鎘黃色。任何一個都可能含有一座小城市，而且每個都以緩慢的速度走向遠處的高山和海洋。奧斯卡驚訝不已：「這些東西好大啊！不過只是假想智慧生物這個滄海的一粟。」光線把陰影投射在他的面罩上，他看起來像一隻膽小的動物，從一個洞往外看。「這樣很容易犯下恐懼的錯誤。」

我有兩次必須停下腳步，把奧斯卡身上的蝴蝶拍掉。我怕死了，沒有心思去想蝴蝶怎麼沒要我的命。蝴蝶可沒對奧斯卡客氣，他身上的防護衣已經破破爛爛。蝴蝶的腳雖然小，卻像刀片一樣銳利地把他的衣服給扯爛了，破破爛爛的地方有些還血跡斑斑。我怕他的面罩會壞掉，沒有氧氣，我也先幫他把身上最脆弱處的蝴蝶拍掉。我們手挽著手一起跑了一會兒，蝴蝶軍團倒是沒敢接近。我的耳機之前不斷傳來恐慌的話語和尖叫，後來慢慢變少了，到了最後是一片死寂，這比尖叫聲還可怕。我不確定我們到底跑了多久，跑了多遠。我們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動了，一直跑到除了我牛吼般的喘氣聲之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我突然感覺沒辦法往前了，奧斯卡的手臂把我往後拉，我想，他被抓到了，他死定了……

我們身在高空，飛行船依照程式設定飛往巴克斯，奧斯卡說：「蝴蝶沒有攻擊你。」

「顯然他們認識你，因為你是入門人。」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逃命，大家都在逃命。軍人手上拿的照明燈晃來晃去，我們前方的光線亂七八糟。我從耳機聽到有人吼出指令，更多人放聲尖叫，閃亮蝴蝶組成的雲朵像沉默的雪在我們身邊盤旋。

「我跟你一樣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艾沙克，我體內沒有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科技。」

「可以，真的可以，我只要叫飛行船載我們回去就好。」

這個立方體很舊了，沒有裂痕，也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痕跡，不過也有可能是一天或一小時之前才誕生的新成品。但是感覺起來真的很舊，像冰原散發冷空氣那樣散發著陳舊的氣息。立方體前面一點點的沙漠地上，新降下的薄薄一層雪漸漸消失，昇華融入夜晚的空氣中。

我們跑了很遠，掉在地上的照明燈還亮著，照明燈的燈光歪斜交叉，我清楚看到那幾臺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在移動的都不是人類。

我們的飛行船杵在南極洲平原上，好像消失的冰河上面一個不搭調的沉積物。我問奧斯卡他能不能駕駛飛行船飛回巴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