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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後她爸被診斷出得了肺癌，這其實也不意外，她爸從十二歲開始就一天抽一包菸。接下來的幾個月，她爸雖然裝作一切正常，身體卻是愈來愈虛弱，到後來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到最後艾莉森她媽媽沒辦法照顧他了，因為他沒辦法吃飯，連起床上廁所都沒辦法，只能把他送到醫院，那時候艾莉森心裡明白，爸爸回不了家了，他到醫院接受所謂的安寧照護，醫生就是幫他死亡，給他吃止痛藥，一天一天愈吃愈多。爸爸直到最後一個禮拜腦筋都還很清楚，只是一直哭，醫生說他『情緒不穩』。有一天艾莉森去看他，他要艾莉森把那幅畫帶來，他看到畫可以勾起以往的回憶。」

特克點點頭，等我繼續說。

特克和我沒有再提起我們在那個難熬的夜晚所說的話，而是從簡單的話語、簡單的溫暖尋求慰藉。就算我們虛假又不真實，至少我們了解彼此。我們填補了彼此的虛空，假裝時間停駐。

沒想到他跟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說他年輕時候住在地球，殺過一個人。他的語氣僵硬，帶著一種冷酷的壓抑。他轉過頭去，雙拳緊握。我認真聽著，讓他說完。

衝擊帶來結實的強風與高溫的雨水。我們的飛行船是氣密的，而且停靠得很穩當，但是我還是聽得見飛行船與縵線拉鋸的聲音，那是一種痛苦的呻|吟，彷彿地球承受著疼痛。

「她實在開不了口，她爸現在又黃又瘦，要氧氣筒才能呼吸，怎麼能告訴他呢？艾莉森只好點點頭，說她下次會帶畫來。」

我跟特克說了我的夢，還有夢的意義。我說我不想再假扮艾莉森了。我說我沒有一個值得擁有的姓名。我會死在空虛的星球上，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以前是誰。

接下來幾天，碎https://m.hetubook.com.com片的衝擊漸漸減緩，一個禮拜過去了，看看飛行船的雷達畫面，大氣層之上就只剩零零散散的灰塵與碎片。地球的拱門只剩下凸出於印度洋的兩塊碎片，最高的那塊比海平面高出一千五百公尺。地球現在完全孤立了，就像在時間迴旋之前的幾千年一樣，孤獨地佇立在宇宙間。

「想想赤道洲沙漠那道時間拱門。那道拱門跟連結世界的拱門不一樣，時間拱門從來就不是為了人類設置，是假想智慧生物保存資訊的工具，假想智慧生物是用複製資訊來保存資訊。智慧生物吸收你、記住你，到最後也複製你，也就是說真正的特克．芬雷就跟真正的艾莉森．寶若一樣，早就死掉了。你是一個很逼真的複製品，可是你帶著另外一個男人的記憶在沙漠出生。你不必為那個人的罪過負責，就像我也不必替艾莉森的罪過負責一樣。」

我們的飛行船燃料還夠用上幾天，但是沒有必要再這樣漫無目的繞行下去了。特克在從前的印尼群島南側外海找到一個陡峭的小島，我們就在那裡降落。小島的位置夠偏南，拱門掉落的碎片不會掉到這裡，而且也夠高，讓我們不用擔心拱門碎片掉落引起的海嘯。飛行船在一個相當平緩的坡道降落。我們四周的景象就像地球其他地方一樣蒼涼破敗，不過還是能看見西南方的海洋。我們可以離開飛行船到外面去，飛行船的儲存櫃裡有面罩與防護裝備，可是沒理由到外面去，而且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險。外頭一直颳著大風，大概是因為北邊的衝擊力道太強了。

他跟我說了在我們逃走之前，他在巴克斯核心碰到的事。他說他跟奧斯卡說話，透過奧斯卡也跟領導說了話，也坦白供出一個wｗｗ.heｔuｂｏｏk.cｏｍ•cｏm關於他自己的真相。

他還在逃避真相，也沒聽懂我的故事的重點，我就把話挑明了說：

我跟特克說，我們可以回到巴克斯。反正等飛行船的燃料快要耗盡時，飛行船也會自動回到巴克斯。

特克凝視著我，有那麼一瞬間，他露出暴怒的神情，那一瞬間我很怕他。

也許吧，大概吧，可是我們不知道拱門為何破敗，也許假想智慧生物機器現在也在衰敗，也許正在羅斯海海岸上逐漸分解。只要巴克斯保持完整，就還是可以從海水的細菌吸收足夠的蛋白質，養活一小群人口。

「可是艾莉森沒辦法帶來，那幅畫不在她手上了。她剛開始是把畫掛在床頭的牆上，後來她開始覺得掛這種畫很丟臉，這幅畫粗糙又濫情，她不想讓朋友看見這幅畫，就把畫放進衣櫥裡，眼不見為淨。她不知道她爸有沒有發覺，就算有也沒吭氣。後來有一天艾莉森清理舊東西，也就是她小時候的東西，還有她不會再拿來玩的洋娃娃跟玩具，她把那幅畫和其他東西一起裝箱，捐給了義賣商店。」

大風稍微平靜了一些，我就上床睡覺，那天晚上我夢到夏普倫，艾莉森的夏普倫。我在夢中走在艾莉森熟悉的街道上，在艾莉森買過東西的購物中心買東西，又跟艾莉森的爸媽說話。從頭到尾都感覺好私密，好真實，但是夢境中的世界沒有色彩也沒有質感。艾莉森的媽媽做了雞肉派與烤豆子晚餐。我是艾莉森，很喜歡雞肉派，但是她放在我面前的餐點很模糊，像個圖表，一點味道都沒有。

我們一起坐在視窗牆對面的椅子上。他用雙臂環抱著我，直到我冷靜下來才鬆開。

「如果是這樣，那些人也會搶奪食物。」特克說，「如果所有假想智慧生物機制都瓦解www.hetubook.com.com，那也不是好事。」

「什麼真相？」

「巴克斯可能什麼都沒了。」特克說。假想智慧生物機器應該已經到達巴克斯了。

他可能不要我回話，寧願沉默就好。但是我們眼前沒有什麼未來了，在死之前，我想把一個重要的真相說出來。

他起身走向飛行船的船尾，走向黑影之中，留下我獨自陪伴呼嘯的暴風雨。

當然我做不到，我們連家都回不了，我們沒有家，我們只有巴克斯（如果巴克斯還在的話）。我們就往南飛，往右側飛，把歷史的廢墟拋在後面，前方只有陌生的事物和渺茫的希望。

我說：「艾莉森的爸爸年輕時是軍人。時間迴旋之前那些年他在海外服役。艾莉森出生那年他四十歲，艾莉森十歲那年他五十歲。艾莉森十歲生日，他送女兒一個禮物，是廉價木框框著的一幅畫。艾莉森打開的時候很失望，爸爸怎麼會認為我想要一幅外行畫家畫的女人抱著嬰兒的油畫呢？她爸幾乎是羞怯地告訴她，這是爸爸親手畫的，爸爸幾年前在書房利用晚上的時間畫的。她爸說畫中的女人是艾莉森的媽媽，那個嬰兒就是艾莉森。艾莉森很意外，因為她爸從來就不是什麼文藝青年。她爸是公路旁邊購物中心裡一家鞋店的經理，她也從來沒聽她爸說起文學與藝術。她爸說女兒出生是他這一生最好的際遇，他想記住這種感覺，所以畫下這幅畫作為紀念。現在他把畫送給艾莉森。艾莉森聽了之後，覺得這禮物還是不錯，也許是她得到最棒的禮物。」

「你也不需要承擔古時候的殺人罪孽。」

我跟特克商量，覺得拱門可能還能運作，就算破破爛爛，搞不好還能察覺特克，允許我們進入赤道洲。但這簡直就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冒這種險也太危險了。ｗｗｗ.heｔubｏｏk•cｏｍ•cｏｍ我們一降落，飛行船又偵測到兩個碎片脫離軌道。我們隔著雲層看不見碎片，但是衝擊形成的衝擊波隔著幾百公里都能讓飛行船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一小時之後，海水逐漸遠離小島的沿岸，露出古老的死亡珊瑚還有黑色的沙子，接著一個大浪又猛打過來，還好沒有生物被浪打到，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想回到巴克斯核心，那是我（崔雅）出生的地方，死在那裡也算死得其所。

我爬下床，到前艙去。特克還醒著，繼續他那毫無意義的守夜。外頭的風依然呼嘯，不過沒有那麼猛烈了。根據飛行船的感應器，打在船身的雨水跟蒸汽一樣熱。

我不想停在這裡，我想到飛行船到不了的地方。我想到遙遠的恆星和世界。我想邁著大步，跨越一個又一個的恆星，就像假想智慧生物那樣。

飛行船裡靜悄悄的，只有船身的哼哼聲。拱門的碎片愈掉愈多，在雷達畫面上就像亮藍色的雨點一樣滾落。特克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那是艾莉森的傷痛，是原本的艾莉森。這個傷痛跟著她一輩子，也跟著她一起死亡。妳沒必要替她承擔。」

他說的當然有理。假想智慧生物有一項科技我們都習以為常，也就是那層保護地球不受腫脹老化太陽傷害的無形保護層。要是沒了保護層，海洋會沸騰，大氣層會爆炸進入太空，巴克斯就會變成一堆過熱的分子，四處散落。

但是時間依然繼續流逝。飛行船的補給快要耗盡了。特克眼看不能再耗下去了，就將飛行船拔錨，離開多岩石的島嶼，帶著我們飛到比最高的雲朵還要高的地方，飛到可以看見恆星的地https://m.hetubook.com.com方。

「這是艾莉森的故事。」我說，「也一樣發生在老地球，其他的地方跟你的故事就完全不同。這件事情壓著她的良心很久了。」

「艾莉森回到家，又把衣櫥翻了一遍，好像還指望能找到那幅畫，其實她很清楚畫沒了。她還跑到義賣商店問那幅畫的下落，都過了這麼久，那幅畫不是賣掉就是拿去回收了。隔天她空著手去醫院，她爸很失望。她就掰了個藉口，跟她爸承諾明天一定帶來，撒這種謊只是讓她更難堪。她每天都空著手到醫院，每天每天都去，她爸一天比一天虛弱，一天比一天害怕，每天都問怎麼不帶畫來？艾莉森每天都說明天一定帶。結果當然是她爸到死都沒能再看到那幅畫。」

「那有什麼問題。」

我想我知道答案，他說的應該是自從我們把他從赤道洲的沙漠搭救出來，他就一直逃避的真相，那個關於他自己，又恐怖又明顯的真相。

因為這些其實不是記憶，是從一個過世女人的日記擷取出來的細節。我冒充艾莉森，發現很多關於自己、關於我所居住的世界的事情，但是其實我一直都還是崔雅。這點奧斯卡倒是說對了。我只是利用艾莉森這個工具把崔雅從巴克斯的暴政拉開。現在的巴克斯暴政也許什麼都不剩了。

「妳不覺得不太一樣嗎？」

那天晚上我們目睹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衝擊。飛行船發出警報，有個大型物體朝我們飛來，特克調整了視窗，我們可以看見天空的西北象限。雖然有厚厚的雲層遮蓋，我們還是看得到火球像一團朦朧的紅光一樣移動，接著是日落的餘暉照著地平線。免不了會有巨大的衝擊波，所以我們指示飛行船把高強度纜線射進基岩，自動航向島嶼。

他鎮靜下來之後，我說：「我能不能也跟你說個故事？」

他說：「我知道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