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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雷先生，那臺貨車好像著火了。」

芬雷跟拿槍的傢伙還愣愣看著，柏斯的車子從咖啡店的停車場衝出來。芬雷先看到了，大叫：「快走！他媽的快開車！」柏斯正好就在他們面前煞車，擋住他們的去路。拿槍的傢伙趕緊倒車，結果只是把後保險槓撞進公車站的水泥椅。他只剩下手上的槍可以依靠。他把槍舉起，開始瞄準。芬雷還在那裡沒頭沒腦大吼大叫。

駕駛沒把引擎熄火，也沒把車開走。珊卓希望他不要把車開走，只要她還能看見這條醜陋的道路、公車站，還有對街窗戶亮著黃燈的咖啡店，她就有理由相信她還能全身而退。要是車子開走了，珊卓就要遠離她熟悉的世界了，踏入黑暗的世界，那個骯髒齷齪到無可言喻的世界。

「奧林，你又要說什麼？」

那個人影就是他兒子特克。珊卓可以想像芬雷先是震驚，接著漸漸明白一切，灰心失望。

珊卓坐在餐廳窗邊等著柏斯，時間像無窮無盡的火車車廂一樣過去。十五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四十分鐘過去了。珊卓心想，我們幹這件傻事，現在出狀況了。外面的暴風雨稍有緩和，接著又變本加厲。這幾個禮拜的天氣都是無情的乾熱，現在老天爺做出補償，這是一種恐怖的因果平衡。

她扶著奧林走下芬雷的車，進入柏斯的車。等她弄好了，柏斯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讓她別動，看看她被打的臉頰。她說：「看起來很糟，其實沒那麼嚴重。」卻又吐了一坨血在被雨淋濕的人行道上。

「他沒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燃燒的貨車是整條街最明亮的一點，在滑溜溜的街道投射出熠熠閃動的長長陰影。珊卓看著奧林，他整個人倒在座椅上。他抬起頭來，因為疼痛而有些齜牙咧嘴https://m.hetubook.com.com。「柯爾醫師，我沒事。」他說。但他明明就有事。手槍第二次走火，子彈打穿他的肩膀，留下一道傷口。珊卓拿出醫師的專業為他診治，前一秒鐘還身在瘋狂的險境，現在卻好像回到實習醫師歲月。從醫學院學到的基本步驟。先用力壓。傷口在流血，還好不嚴重。

「你是聽誰說的？」

「妳是說真的嗎？」

她想幫奧林的忙。奧林一個膝蓋抵住駕駛座的椅背，拚命把那傢伙的手臂往後扳。手槍晃來晃去，活像一條在尋找攻擊目標的響尾蛇。奧林咕噥了一聲，加倍用力，緊抓著那傢伙的手臂，雙腳蹬個不停。槍又走火了。

芬雷站在馬路上，瞪著對街的一個人影看。

沒想到拿槍的傢伙看著珊卓後面，看著街上：「芬雷先生，來了。」

「不只是一件事。」奧林嚴肅地說：「這是所有路徑的總和。」

珊卓沒理他，而是看著那個少年，特克。特克把披風外套的兜帽猛然掀起，背對著父親，一舉一動充滿不屑。珊卓知道他要離開這裡了，她從特克的肢體語言看出來的，特克聳著肩，脊樑挺直，一副就是要遠走高飛的模樣。奧林寫的劇本不是這樣，不過其實也是一樣。特克要走向他自己的無法言喻的世界……不過大概不是奧林為他設想的那個世界。

芬雷轉頭看著他：「奧林，你看你給大家找來多大的麻煩。你幹嘛這樣？我把你帶離街頭，給你一份好工作，哪裡對不起你了？」

芬雷的臉脹紅了：「我兒子？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怎麼會覺得是我的錯？」芬雷問。

特克沒理他，逕自走過咖啡店的窗戶，被雨水打滑又被火點亮的瀝青路面映照著他的倒影。他走過轉角，走進一片漆黑。芬雷在雨中看著前方，直到看不見兒子的身影。

拿槍的那ｈetuｂooｋ•ｃｏm.coｍ傢伙把座椅往後挪，要打奧林，還好芬雷抬起手阻止他。珊卓一隻手捂住流血的嘴巴，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切。觸目所及都是水汪汪的，大雨好像下到車子裡面來了。

珊卓知道那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她在國家照護常常訪談一再被打、被虐、被拋棄以及被屈辱的人。他們是來自那個世界的難民，珊卓透過他們的眼睛，漸漸了解那個世界有多遼闊，多空虛。

芬雷坐在前座看著她，他的臉上有不少皺紋跟麻子，眼神溫和到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好人。「先談最重要的事，」他說，「你們少了一個人，柯爾醫師啊，柏斯警探到哪去了？」

「奧林，我真不想在這裡看到你，對你、我都不好。你跟柯爾醫師坐在後座吧！我們聊聊。」

芬雷轉頭看著她，臉上滿是憤怒與困惑。

珊卓轉過身去，還沒走下路邊又退回來。一輛車停了下來，擋住珊卓的去路。乘客座位的車窗搖了下來，珊卓看見車裡有兩名男子。乘客是個中年人，臉上的微笑很僵硬。駕駛的大膝上著一把槍。

珊卓想問奧林他到底在說什麼，不過站在公車站淋雨好像不太好。「奧林，跟我一起到對面。我們在那裡等柏斯。他馬上就來了。」

芬雷看著兒子將離他遠去，微弱地叫了一聲：「等等。」

「柏斯警探不會讓他縱火的。」

「拜託。」

珊卓坐進柏斯車子的後座，想找能用來包紮奧林傷口的東西。柏斯車裡的雜物箱裡有個醫藥箱，他拿出一捲棉花給珊卓。奧林流了不少血，血水和雨水濕透了他身上薄薄的襯衫，傷口只要縫個幾針就好了。珊卓想如果柏斯覺得到急診室太冒險，她也可以自己動手幫奧林縫傷口。「拿著這個，」珊卓把奧林可以動的那隻手放在棉花上，「你可以拿嗎？」

柏斯把駕駛座的門一把拉開。動作之迅速，讓珊hetubook.com.com卓嘆為觀止，大概是他第四年期的反射動作吧！奧林筋疲力盡，整個人往後倒，鬆開了手，剛好柏斯衝進來，抓住那傢伙的手臂。柏斯把槍奪走，塞進皮帶裡，把那傢伙拖出來，那人像被逼到牆角的困獸一樣，蹲伏在地上的一灘雨水中，緊握拳頭，露出牙齒，看著柏斯，又看著那把槍，轉過身去跑了，柏斯沒追，放他去了。

珊卓點頭。

珊卓就算想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嘴巴乾燥無比，整個世界都泡在雨水裡，她卻連吐口水都沒辦法。

珊卓鼓起勇氣往後看。一輛普通的白色貨車靠近他們。珊卓完全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芬雷看到這輛車倒是很開心。貨車經過他們，芬雷向貨車駕駛揮揮手。「好啦，」他說，「我們也該走了。」（踏入那個骯髒齷齪到無可言喻的世界。）

奧林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肩膀也放鬆了：「謝謝你們到這裡來。」雨聲太大了，幾乎要蓋過奧林的聲音。「我真的很感激，妳大概看過我的筆記本了吧？」

他給珊卓瞧瞧他手上的槍。珊卓對槍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手上的槍是哪一種。這個人好像在說：「我就是要靠這個整垮妳。」好像希望珊卓了解這一點，承認這一點。他緊抓著槍托，狠敲珊卓的臉。

珊卓想都沒想就站了起來，跑出餐廳。櫃臺服務生被她這麼一搞，緊張大叫：「小姐，小姐？」

「我給妳最後一次機會，柏斯在哪裡？」芬雷說。珊卓看了拿槍的傢伙一眼，他臉上露出猙獰的微笑。

「你不該那樣對待他的朋友蕾蒂夏。我看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奧林看著那輛貨車超前：「芬雷先生。」

那個駕駛（有槍的那個）轉過頭來看著珊卓。珊卓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壞人，慈眉善目的，好像高中英文老師，上了一天班很累了。

「不要這樣。」奧林說。

珊卓m.hetubook.com.com用嚴厲的語氣大聲說：「他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她一顆牙齒鬆動了，臉頰又腫起來，有點口齒不清：「芬雷，他都知道了。」

「哈囉，柯爾醫師。」那位乘客說，「哈囉，奧林。」

「唉呀，快說。」芬雷不耐煩了。

黃色的火焰從貨車沒有鎖牢的後門竄出。煙也竄了出來，被雨水和霧氣遮住了。貨車司機顯然還沒發現。

「大概是你自己的錯吧！」奧林說。

奧林眨著眼睛：「柏斯警探跟他在一起？」

奧林閉上嘴巴，轉過頭去。珊卓縮起身子，覺得奧林要被揍了。

「你兒子恨你。」奧林冷靜地說。

珊卓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只點點頭。

芬雷嘆了一口氣：「柯爾醫師，我先前跟妳談條件妳應該接受。我提出的條件都是真的。妳哥哥可以重拾人生，妳只要幫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忙就好。妳完全沒有損失，這麼好的生意妳要到哪裡去找？妳真是沒腦袋。」他停頓了一下：「這條街對面，那臺停在後面的就是柏斯的車。柯爾醫師，他到底在哪裡？」

「我想喝杯咖啡。」

珊卓認得這聲音，整個人都麻木了。她想跑走，可是沒辦法把視線從那輛車移開。她覺得好像被釘在那裡。

「什麼意思？」

「我們得離開這裡。」柏斯說。

這一擊擊中珊卓的顴骨，她的一顆牙被打鬆了。珊卓痛到想吐。她緊閉著雙眼，感覺眼淚流了出來。

一輛公車在對街停下，先是愣在那裡一會兒，接著咳了一聲，緩緩駛向一片黑暗。珊卓一開始以為沒人下車，接著她看見站在街燈光芒之下的人影。那個人穿的黃色短袖Ｔ恤像一層油漆一樣點在他的皮膚上，這種天氣穿這樣簡直是傻瓜。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不是奧林還會是誰。

「事情沒有按照上面寫的發生，不過我想這也是意料中的事。」

「芬雷先生，發生這些事都不是我的錯。」

柏斯開車經過燃燒的貨車，經過一兩條荒蕪的街道，上了公路。公路上幾乎沒有車輛，暴風雨像濃霧似的濃密，大雨肆虐，四周一片漆黑。柏斯開著車穩穩前進，前往那個他看不見的城市。

奧林看到眼前的珊卓，叫了一聲：「柯爾醫師。」他看到珊卓並不驚訝，表情十分悲淒。「我迷路了，」奧林說，「我不應該現在才到這裡。妳大概知道我是想阻止特克．芬雷。」他的嘴唇顫抖：「現在來不及了。」

貨車裡面砰的一聲，有東西起火了。後門打開了，為瞬間成形的煉獄注入空氣。貨車急轉彎，猛然撞上路邊。兩個男人從駕駛座滾下來，滿臉驚恐回頭望了一眼，就往暗處跑去。

「不會，奧林，聽我說，沒關係的。」雨水穿透珊卓身上的衣服，好像衣服根本不存在一樣。她得縮著身體才不會發抖：「我了解。特克比你早一點點到，柏斯警探跟在他後面。」

「千真萬確，他馬上就回來了。」

珊卓緊閉雙唇，搖搖頭。

奧林點頭：「謝謝妳。」聲音平靜到有些怪異。

「那是誰的錯？講啊！」

珊卓好不容易擠出一句：「我不知道。」

「哈囉，芬雷先生。」奧林悲哀地說。

珊卓看到奧林猛衝向前，抓住拿槍那傢伙的右手臂。珊卓心想，奧林平常可是連隻小蟲都捨不得踩死的啊！除非被激怒，否則他絕不會攻擊別人。他用力拉扯那傢伙的手臂，槍口整個朝上，槍走火了，把車頂打了一個洞，一點點雨淋了進來。芬雷用力把車門推開，摔了出去，整個人在潮濕的街道上翻滾。珊卓發現她也能這樣脫身，可是她動彈不得。她成了定點，宇宙繞著她旋轉。她的身體十分沉重，耳朵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