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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萬呎高空驚魂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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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之屋

瘋狂之屋

他聽見浴室內傳出的流水聲。他聽見藥品櫃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聽見她的拖鞋在浴室瓷磚地板上走來走去的聲音。
他顫抖,愚蠢的環顧四周。接下來呢?他感覺自己沉陷進沙發裡,陷進地板裡,在空氣中分解了,和房子融為一體。他輕聲啜泣,環顧周遭。他的頭好痛,他用掌心貼著額頭。
克里斯坐在書桌前,凝視著門。他突然感覺很疲憊,精疲力竭的累。他很想站起來,想要走到走廊,但他辦不到。他看看學生。少數幾位試著裝出微笑。
他用腳跟猛地轉身,握起拳頭。玻璃碎片刺中掌心,鮮血立即湧出。他站著,淚流下兩頰,呼吸沉重。他心想,莎莉正在聽他的動靜,她會再次聽見他猛然發作的怒火的證明。
「跑走?」她說:「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你卻指控我要逃走?十八年來,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毀了自己。十八年來我一直在你身邊。喔,別一臉驚愕。我很確定你心知肚明,你快把我弄瘋了。」
他把掌心的玻璃碎片拔|出|來,繫上黑色領帶。
不,對世界來說,這是不對的,他一邊腳步沉重的走過拱門,走進寬大翠綠的校園,一邊在心中想著。
她一臉困惑。
「我以為妳——」
「聽著,」他說:「我們為什麼站在這裡?你的課不是已經開始半小時了嗎?」
他無法不讓自己這樣想。他們是對的。他知道。在他內心深處,他對自己如此輕率的發怒完全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是個大白癡。我沒有權利教導他們。我甚至不能教導自己如何當個人。他想要大聲把這些話說出來,想要哭著懺悔,想要從打開的窗戶跳下去。
當她說時,他覺得自己的胃好像被人用力往後扯到後背似的,身體的疼痛如此真實,使得他喘不過氣來。她看他一眼。
「喔,不要再——」
「只要妳留下來,我一定會放鬆自己的,」他低聲說,好像在對著空氣許下承諾。
他搖搖晃晃地跌坐在沙發上。他四下打量。什麼都沒有,無法形容。那個感覺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想像。傢俱和之前一樣死氣沉沉的擺放在原本的位置。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穿透薄紗般的窗簾,在木地板上映下金色圖案。牆壁仍舊是奶白色的,天花板也和之前一樣。但卻變得愈來愈暗,愈來愈暗……
他在心中吶喊,莎莉,不要離開我。
但是——
也許我就能寫出些東西。
不管約翰.蒙頓怎麼說。
當他刷牙時,他試著回想,從何時起,他無法控制自己荒謬無理的壞脾氣的。但他想不起起來。好像有團迷霧無法穿透,總之就是開始了。暴怒的罵人,怒氣造成肌肉緊繃,帶著憎惡的目光注視別人。卻不記得為什麼憎恨。
他洗手,洗臉。用手指摩擦檢查著下巴。他需要好好刮鬍子了。他輕手輕腳的打開藥櫃門,拿出摺疊剃刀。他將剃刀高高舉起,仔細打量。
他看著她的背影,嘴唇揚起一個悲傷的笑容。我老婆正要離開我了,我竟然想著這件事發生。真是可悲。
「克里斯,」她驚恐的低聲說。

「我告訴你,約翰……」
她會讓步的,他在腦中大叫。她撐不了多久的。現在就打敗她。要她滾出去。讓她徹底死心。
但他的手,拿出來的卻是剃刀。
他聽見衣襬在地上發出的窸窸窣窣聲,他知道她走到梳妝臺坐下,拉開抽屜。他一直閉著眼,聆聽著,聽見百葉窗被風微微吹起,拍打窗框的聲音。他也聞到她的香水微微散溢在空氣中的香味。
「你聽見我說的了,」他說。
他磨尖鉛筆後,將削鉛筆器扔回抽屜裡。再次開始寫。當他正在寫的時候,筆尖又斷了,斷裂的筆芯從紙面上滾過去。
女人出現,驚恐的額頭倏忽一蹙。他的丈夫已經失控了。他的丈夫彷彿朝他自己的動脈注射毒藥似的,在對自己慢性自殺。他的丈夫發作時釋放出如同野獸般的陰森怒火。那股怒氣在空氣中結成陰霾,緊緊依附著一切,披掛在傢俱上,滲透牆面流了下來。
但一次比一次難。他也一次比一次更生氣,也更恨。直到現在他才注意到,莎莉已經全然絕望,不願再忍受他的脾氣或他的仇恨,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一直都把鉛筆的筆尖削尖。這一下,就像被蛇咬到似的。他痛得喘不過氣,猛地縮回手。筆尖還插在指甲下。深深插|進嬌嫩的裸肉之下。他既痛苦又憤怒的大聲叫嚷。用另一隻手把鉛筆扯掉。筆尖脫落,又刺中他的掌心。他擺脫不掉鉛筆,鉛筆刺著他的手。他扯掉鉛筆,鉛筆在他皮膚上畫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黑色線條。割開了他的皮膚。
「怎麼了?看到我讓妳受不了?」
克里斯伸出手,將這大塊頭男人推向一旁,咆哮著。「滾,別擋住我的路。」
「是我的手打開的。」
但他的手,拿出來的卻是牙線盒。牙線從盒子裡大量湧出,像無窮無盡的白色蠕蟲。盤繞住他的喉嚨和肩膀。他無法呼吸。
這時他的菸燙到他,他坐直身子。菸灰落到地上散了一地。他彎下身子揀起菸蒂。要扔進垃圾桶,但沒扔準,落在外面。他想,管它的呢!他站起來,把杯子及碟子扔進水槽裡。碟子破成兩半,割傷他右手拇指。他任它血流。他不在乎。
他想著,她在等我道歉。等著他說,他說恨她,並不是真心的。他不是有意打她的,全都是他的偏執,他的夢想破碎,才會一時失手造成的,因為他對自己都失去信心,才會做出那些可笑的行為。
「我想妳有妳的理由,」他說。
他大喊出來。由於身邊沒有人,也不用怕被聽見。他站在那裡,凝視著屋子。她即將永遠離開了,他在心中吶喊著。
有一次,一位暴怒的學生對他大吼,「你只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三流講師。」
「聽著,克里斯,我可以讓你看……」
「老樣子,」他說。
他失去平衡。椅子突然間往後退。他的頭重重地撞到地板。他伸出手要抓住窗臺邊。小碎片像看不見的針頭般的刺中他皮膚裡。他嚇死了,驚恐的嚎叫。他用雙腿亂踢。期中考卷像雨點般落下,像瘋狂的鳥群揮舞著翅膀攻擊他。
「莎莉!」他尖叫。「莎莉!莎莉!莎莉……」
他一拳打在水槽裡。我要寫作。寫作,寫作。坐下來,把一切訴諸於文字,把苦惱和驚恐和寂寞都寫出來。寫出我的一切。
「孩子,到我辦公室去,在那裡等我。」
「她很好,」他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儘管該學期那個學生分數很好,他仍舊把那個學生當掉了。那是一件重要的必做事項。學生的父親來學校。他們一起去見英文系系主任,蘭西博士。
「嗯,」他想著該怎麼說。
「我聽見的這是怎麼回事,尼爾?」蘭西問。
她獨自一個人在家裡,我們的家。我們的家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現在只剩一個空殼,除了傢俱的木頭和金屬之外,什麼都沒有,空空洞洞的屋子。只有了無生趣的死寂。
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天。從他醒來之後,這句話就在他腦中盤旋不已。
「不用了。」
「所以我敢說,你正在毒害你的屋子。我敢說,你的脾氣是這個結構中的根源,根深蒂固在你摸過的一切東西裡面。屋內的一切,都被你和你無法控制的脾氣影響。我也認為,那也是造成莎莉流產的原因……你可能被某些什麼攻擊……」
想像。
謝天謝地總算擺脫了。這句話衝到嘴邊,他及時忍住,沒說出口。
他既厭惡又著迷的盯著明亮的鋼製刀片。他觸摸刀背。心想著,好利呀。輕輕一碰就會割傷。多可怕的東西。
「去你的,要怎麼樣才能讓你信服?」蒙頓說:「首先,你不是差點沒命嗎?」
他試著轉身,但被腳下的瓷磚一滑,手肘撞到浴缸邊緣。上臂傳來一股尖銳的疼痛。手都麻了。他在地板上爬行,痛苦努力的扭動身子。牆壁佈滿烏雲,像黑色的壽衣包圍著他。
「喔,別這樣,親愛——克里斯。我不想再吵了。我厭倦爭執了。」
他興奮的打著哆嗦。
畢竟,一個男人可以選擇。可以選擇將人生奉獻給工作或妻子或孩子或家庭。但在現今的社會,以他那樣的年紀,無法全都做到,只能選擇其一。在這瘋狂的世界,賺錢及財富第一,上帝第二。
有可能嗎?他現在的情緒,處於可以接受那些難以置信的事。她離開他就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接受發生在他身上那些難以置信的事,又有何不可?
他忘記該怎麼說。他瞪著水槽。感覺像喝醉似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還是繼續往前走。喔,老天,讓我離開這裡,他在心中想著,我快要窒息了。我的帽子,我的公事包。別管那些了。我只要離開這裡。他昏沉沉的走下樓,穿越成群的學生。學生像看不見的潮水繞過他身邊。他的腦子好像脫離了他的身體。
蘭西的雙唇顫抖著。
我已經四十歲了。我在佛特大學教英文。我以前一度希望成為作家。我認為佛特大學是個適合寫作的好地方。我可以白天部分時間教課,其他時間進行寫作。我在學校認識了莎莉,和她結婚。我認為一切都會很好。我以為成功指日可待。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她匆匆收拾書本,雙手抖個不停,因為難為情一臉緋紅。她垂著眼看著地板,當她側身沿著桌椅間的走道走出教室時,喉嚨痙攣似的抽動。
「為什麼?」她用微弱哀傷的聲音問。
沒有用。
大吼大叫的他,渾身不停打著哆嗦。但在內心深處,他自問,他是不是正用憤怒慢慢殺死自己,是不是用怒火在摧毀自己。
「什麼?」他低問:「什麼?」
他插入一張紙,開始敲打鍵盤上的字母。
他翻身,側躺著,凝視著浴室門口。他能看見門底下透出的燈光。他想著,莎莉在裡面,莎莉,我的妻子,hetubook•com•com多年前我和她結婚時,我還年輕,充滿希望。
除了這一段,當天其他的過程,他全都不記得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將其他的全部遺忘。但他忘不了,原本再幾年他就能升上教授。但蘭西一定會從中做梗,不讓他獲得升等,他的薪水將不足以支付日常花費,帳單會像山一樣高,他將永遠無法完成寫作。
這時,他才發現,他焦慮不安的手指緊抓著床單。他發現自己厭惡的看著浴室門。走吧!他腦中有個惡毒的聲音厲聲說——回去找你的寶貝媽咪吧!我才不在乎。何必只是暫時分居?乾脆就永遠分開算了。還我平靜。也許我就能寫出些東西。
他快步走在人行道上。在心中想著,上帝,請幫幫我。上帝,請您幫助所有的可憐人,上帝既創造出我們,必已發現我們的心迷失了,因為我們無法承受餘生就此渡過。
他艱難地想要站起來,但身體下的地板像冰一樣滑。他會這樣不為人知的死去。他的心在胸口猛烈的跳動。他再次試圖站起來。又跌倒,痛得呼呼叫。
「我生病了!」
克里斯很想掙脫蒙頓的手,然後轉身離開,不要和蒙頓站在這裡。他厭倦不斷的談話了。他想要獨自一人。他幾乎想拿把手槍朝自己頭部開槍,了結一切。他想——是的,我可以。如果現在有人拿槍給我的話,我會馬上動手。
蒙頓很有耐心。「那是可以辨認的現象,」他說。
他伸出手。要拿碘酒、紗布——他在腦中告訴自己。
他腦海中激昂的喊著,這是最棒的生活。我很高興事情變成這樣,我很高興我將如此過生活,我將完成我最偉大的傳世佳作。
但他隨時想起那些紙張,這些年來沒完成的寫作。他轉身離開,走過客廳。小地毯滑了一下,強化了他此時正需要的憤怒力量。他把地毯踢到旁邊,地毯亂七八糟的倚在牆邊抖動。
蒙頓嘆了口氣。他的手指摩擦著咖啡杯緣,哀傷的搖搖頭。
「這會發生的,尼爾!」他大叫。
但即便如此,在微弱的餘燼之外,怒火仍在。按照常理,怒氣的能量是不會消退的。
他想起和莎莉約會那一天。他記得他告訴她,他覺得自己太冷靜了,像死人一樣冷靜。他說,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不安。在當時,他是真心這樣認為。他記得他還告訴她,他不喜歡喝咖啡,只一杯就會害他整晚失眠。他也不抽菸,因為他不喜歡嘴裡有菸味,也不喜歡菸味。他說,我喜歡維持健康。他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然後他狂野的打字,手指像起重機僵硬的吊爪不斷落下。又打錯了,他狂暴的擦掉。還是打得飛快。四個字母鍵臂桿又纏在一起。
他現在在潔牙。他將一段細質牙線卡進牙縫。牙線斷了。斷裂牙線的絨毛卡在牙縫溝中。他想用另一段新的牙線壓進牙縫裡,把卡住的斷線挑出來。但怎麼試都沒法將新的牙線卡進去。牙線繃斷在他手指頭上。
學生們正在閱讀《李爾王》。低著頭看著書。他雖然瞪著他們卻視而不見。
「你認為你的脾氣打哪去了?你認為它們消失了嗎?沒有,沒有消失。它們進入你的房間,進入你的傢俱,融在空氣中。還進入了莎莉之中。讓一切變得不對勁,包含你。那一群東西在逼迫你。它們緊緊連接在有形與無形之間。超心理現象。喔!別鬧脾氣,別像個無法忍受菠菜的孩子那樣。老天,坐下來,你是個大人了,好好聽著。」
其中一隻鉛筆刺中他。
別再說了?他在腦中這麼問著,好像她人還在這裡似的。喔,要說的可多了,多的很。妳似乎不懂我失去了什麼。妳完全不了解,老天,我曾充滿希望,我曾充滿夢想,我要寫出令人手不釋卷、屏息渴望的曠世巨著。我要以最逗趣的筆觸,寫出精采的故事,讓讀者明白,真相對他們有多大的影響。我要創造出不朽的名作。
「佛貝絲小姐!」
「聽著,」他說,攪著糖。「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至少我自己這樣認為。如果我就這樣不發一語,默默看你這樣毀了自己,我就太該死了。」
當他正在穿褲子時,腳下的小毯子一滑,他連忙抓住梳妝臺穩住身子。他往下看,怒火讓他心跳加速,他等了一下,振作精神。
「我不打算和妳爭執,」他說:「妳有權決定妳的人生。」
「怎麼了,克里斯?」
「可能我們該生個孩子,」他喃喃自語,還沒說出來,他就知道這並無法解決問題。
他用力將鉛筆扔到房間對面。鉛筆撞到牆面,回彈。好像落在橡皮擦上又跳了起來。鉛筆滾了滾,然後靜止不動了。
「燙到自己,」他連忙說,她站起來離座,將杯子和碟子放進水槽裡。
他舉步走開。走過門廊。他聽見鈴聲響起。鈴聲聽起來宛若是另一個世界。大樓有生命的跳動,學生從教室魚貫而出。
他感到噁心。他突然想要馬上出門,離開這間屋子。他覺得屋子變得陌生又怪異。他有種感覺,她什麼都不要了,只要離開。這是她一手布置的房子,她對屋內每間房子都花費很多心血,現在這一切都將隨她而去。就因為她要離開了,一切都變得不再真實。她拋棄了一切,這不再是他們倆的家了。他覺得好奇怪。
她關上身後的門。他癱坐著。感覺自己糟糕透頂。他想著,現在,他們全都會為了保護這個頭腦不清楚的小女孩,挺身和我作對。蘭西博士原本對他的小怒火,這下子無疑是火上加油,更糟了。
剃刀突然自動打開,刀片彷彿是自己伸展出來似的,他很快地告訴自己,本來就是打開的。他看見伸展開的刀片,在藥櫃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不由自主的顫慄。
「該死的,」他喃喃說。
「謝謝,」她低聲說。
他們查看成績單,發現學生說的是對的。蘭西博士相當驚訝的看著他。嗯,我看不出——他說,用傷感的語氣沒把話說完,以探詢的神情望著他,等待他的解釋。
客房。這個字現在對他而言真是酷刑。從何時起,他們不再稱呼這間房間為「嬰兒房」?她曾有滿滿的愛意,渴望要一個小孩,是從何時起,這個念頭侵蝕了她的心?從何時起,像火山暴發般的壞脾氣,和日以繼夜的劍拔弩張,取代了這一切?
「停止,不可以再這樣胡思亂想了!」他堅決地要求自己的腦子。
他放任思緒馳騁。他覺得空洞、無助。他感覺餘生他將永遠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這很可能,他想著,但這個念頭讓他不高興的繃著臉,可能,他之所以沮喪全都是因為她離開了,我的腦子終究還是能想出字詞的。我最後能想出用字遣詞的,這個念頭突然湧上,但這念頭並不持久,他念頭隨即一轉,都是因為她——她的離開,我的悲慘,都是因為她。
但現在,我若是死了,什麼都沒有。我被困在這個絕望的村莊,在這所大學裡埋葬我的一生,這所學校的人,連草都當成寶,渾然不知頭上還有燦爛星辰。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
「我選擇相信她,」蘭西博士說,聲音顫抖。
他猛然回頭看。天花板的裂縫看起來,活像一張茫然蒼白的臉,正張大著嘴,白癡地笑著。他低下頭,驚恐的哀號。試著後退。
他憤怒的喘著氣。他哭了。厭惡和懺悔和自憐的淚水流下。我迷失了,他想著。
斷成兩截的鉛筆躺在垃圾桶裡動也不動。構成鉛筆的木頭、鉛、金屬及橡膠全都死寂般地靜止不動,對於它們所引起的怒火無動於衷。
過了一會後,他起身更衣。
他腳步一個踉蹌,好像被人刺中似的。他沉默地站著,凝視著她。她的雙手緊緊互握著。她也正在凝視著他。
「我可以再次告訴你,」蒙頓說:「沒有人知道那些是什麼組成的。原子、電子、純粹的能量——這一切都只是名詞。誰知道何時會結束?我們猜測,我們推論,我們製定出測量的意義。但我們還是不知道。」
疼痛讓他的腦袋變得清醒。他坐起身子,把書本推向旁邊。把書架踢向牆。書架倒下,摔成碎片。
她雙肩顫抖了一下,他認為那表示是她不耐煩的聳肩。
她搖搖頭。
「有事嗎?」他問。
他坐在打字機前。
「你的解釋最好能說得通,」他說:「尼爾,對於你的行為,我已經開始感到厭倦了。」
「嗯什麼!」他說得又快又大聲,想掩飾聲音中的顫抖。
她朝著餐廳連連後退,而他卻步步逼近,雙手垂在身側顫抖不已。他感覺她要逼他懺悔,這使得他更加地厭惡她。
牙線做到了。男子的氣也消了。體內原本怒火沸騰,現在,沸騰的泡泡消退了,火也漸漸微弱,只剩零星的餘燼。
「克里斯,」她啜泣,「好心點。請你仁慈點。」
「……」
到站了,他從巴士下車,毅然決然地走向房子,假裝不理會隨著走向屋子而湧起的痛楚。那只是一間空洞的房子,他想著。僅此於此。別管那些愚蠢的理論,那就只是個房子。
他躺著,凝視著班駁日影的天花板。
突然而來的暈眩讓他癱坐在沙發上,閉上雙眼。他用指甲戳著掌心。喔,老天,我有病,這個想法在他腦中不停攪動。
他突然跳起來,低頭瞪著打字機。
他尖叫。對著鏡中的自己放聲大叫,手一擡,用力把牙線甩掉。牙線撞到牆面。黏掛在牆壁上,被男人憤怒的吐息吹得搖搖晃晃的。
「莎莉,」他說。但聲音如此低微,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他老婆將牛排放在他面前。他拿起刀叉開始切。肉很硬,刀子很鈍。
銀行存摺只剩下一百二十三元八角九分,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他假裝自己想逃避的只有這一件事。但在內心深處,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寫出作品。這個問題在他最不想面對時就會冒出來。你每天早上有四個小時可以寫,這句話像恐嚇的鬼魂不斷地出現。多的是時間能讓你寫和-圖-書下好幾千字。你為什麼不寫。
蘭西再次出現在門口,臉色漲紅。
刀子在他手上跳動,像剛被釣上來的活魚,活蹦亂跳的。他伸出另一隻手,拿碘酒,拿紗布——他在腦中尖聲喊叫。
這句話讓他很不舒服。一點意義也沒有。對他來說,這句話好像被一再地重複之後,變成一句無用的贅語,被他慣性地當成結尾語。聽起來蠢極了,就像連續劇中陳腔濫調的臺詞。男主角用戲劇性的語氣說——謝天謝地,這樣也許我就能寫出些東西。騙誰呀!
……
兩次都讓他緊閉的口中發出糢糊不清的連番咒罵。他將刮鬍刀扔向地板,用腳一踢,刀子飛遠,撞到了牆邊。
他腳步一顛,猛地扭頭四下張望,想找東西扔,想打破東西,什麼都看不順眼,這股厭惡的念頭在他體內像要爆發似的。
他一面想著,一面走過一棟棟大樓,大樓像漂浮般的與他擦身而過。當我站在這裡,感覺佛特鎮像冒著蒸氣的樓房,從我身旁漂浮而過時,她正在想些什麼?她的雙手現在正在握著什麼?她可愛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呢?
克里斯突然全身打著冷顫。他的頭往前移,咬牙切齒緩緩的說。
她轉過身子,他看見她雙肩顫抖。她拭去眼角的淚。
這些廢話連篇,可怕的文章,在他腦中形成無盡無窮的糾纏創傷。他就這樣想著,不願起身開始進行他的寫作大業,直到最後,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這個念頭。他心想,我評過更糟的。還怕自己沒辦法消化這些雜碎的文章嗎?
克里斯沒回答。他馬上要請我喝咖啡了,他想。他馬上要和我分享他那些蠢不及義的理論了。他馬上要把我當成他心靈理論的出氣筒了。
「我不知道,克里斯,」她平靜的說:「取決於你。」
他站在那裡,眼神痛苦地瞪著天花板。他看見天花板被碎片撞擊出的彎曲刮痕。然後他閉上雙眼。
「你這個爛東西。你這該死的爛東西。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把你砸碎,把你融化,宰了你!你這個愚蠢、低能、天殺的爛機器。」
他站在街角,回頭望著自己家。
他坐在書桌前,拿起一隻長長的黃桿鉛筆,開始在筆記本上寫著。筆尖卻斷了。
沒錯,克里斯想著。不要再叫我教授了。我永遠不會是教授,不是嗎?你早就知道了,你這個混球。
椅子突然間旋轉進攻。重重的椅腳碾過他血肉模糊的雙手。他尖叫著縮回手。他縮回一條腿,用力狠踢椅子一腳。椅子被他踢飛,撞到壁爐。輪子轉動著,像憤怒的昆蟲叫聲,呼呼響個不停。他跳起來。但失去平衡,又跌倒了,他撞到窗臺邊。窗簾砸落在他身上,像一條巨蛇。桿子斷裂。落下來,打中他的頭。他感到溫暖的血流過額頭。他被打敗了,躺在地板上。窗簾似乎像蛇般的纏著他不放。他再次尖叫。狂野的想將窗簾扯開。他的眼神充滿驚恐駭怕。他扯開窗簾了,他猛地搖搖晃晃地起身,蹣跚的想保持平衡。雙手的疼痛襲擊著他。他看看雙手。就像血淋淋的生肉,皮膚垂掛在傷口旁。他得包紮傷手。他轉身走向浴室。
他按錯鍵,氣得罵個不停。他抓起圓型的橡皮擦,將紙上那個打錯的字母擦掉。
「能好到哪去?」
但她的神情卻只讓他更為生氣。他這一天的美夢都破碎了,他看見那些新的念頭帶來的榮光,沉落在他腳下。
「我沒說,」
「你無法讓我看任何事來證明!」克里斯打斷他。
他替自己倒杯咖啡,坐在她對面。她正要站起來。
「由我決定,」他說:「總是由我決定不是嗎?」
她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他原本木然的臉突然顯露怒氣。狂野的憤怒襲捲他整個人。他高聲憤慨的咒罵,朝著鉛筆大吼大罵。他注視著鉛筆的眼神,是真正的憤恨。他粗暴地將鉛筆折成兩斷後,得意地將斷筆扔進垃圾筒內,「你自找的!看你喜不喜歡待在裡面!」
「不只是因為你打我,」她說:「昨天晚上,當我告訴你,我要離開時,你一直這樣說。你真的認為是那個關係嗎,除非——」她深吸口氣。「除非那表示你是真的生我的氣?若是那樣,我每天都會被你打。但你並沒有每天打我。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你根本不要我。」
他的手指頭太粗。一敲打,就同時壓到兩個鍵。兩個字母鍵揚起的臂桿糾纏在半空中。字母棒臂桿束手無策地懸在半空中,無法敲向色帶。
「哈囉,」他說:「一切可好嗎?」
門開了,他看一眼。蘭西博士站在門口,臉上像戴了一個憤慨的面具。克里斯看見那個女孩站在他身後的走廊,滿臉是淚。
在街上,他拍拍克里斯的肩膀。
「瞧瞧現在,」他對著鏡中貧瘠憔悴的自己喃喃低語。
他邊走邊想著,感覺自己就像一艘繩索被割斷的船,隨波逐流。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城市,不屬於這個國家,不屬於這個世界。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是個鬼,我一定會相信的,他在心中想著。
「我——」她的喉嚨很緊。「嗯——」
我幹嘛這樣說?他自問。我為什麼不說,我一想到她要離開我,我就嚇得要死,所以才會喘不過氣來?我為什麼總是說那些違心之論?我沒那麼壞。但每一次我說出的那些話,都在我的周圍築起一道充滿厭惡痛苦的高牆,直到我再也逃不出去為止。
「感謝,終於有句我能贊同的話了,」克里斯說。他看看手錶。「現在,請容我告退,我得走了,我得去聽那些穿著涼鞋,走路都會絆到腳,一點吸收能力都沒有的學生報告了。」
飽受煎熬的他,在腦海中告訴自己,算了吧!讓我們面對事實吧!他憤怒的咬牙切齒,想放空自己。但是,就像目光茫然的白癡,在那些無法入眠,翻來覆去的夜裡,他經常自言自語的話,一再地在他腦中迴響。
「打擾一下,尼爾,」蘭西厲聲地說,後退一步站在門廊。
放下橡皮擦後,他再繼續打。剛才捲在打字機滾筒上的紙,位置有點歪,因此新一段的句子,位置比之前的位置還高。他一手捏成拳頭,決定不理會這個小失誤。
「不用了?」蒙頓坐立不安扭動著身子。「你看不出來你的脾氣讓你陷入危險之中?」
他的怒火好像膨脹了,怒火吞沒了他,除了骨和血,他一無所有,憎恨的控訴組成了他的肉體。
孩子。日復一日,看著他們不幸的父親更加深陷在自省的激|情深淵,會讓孩子們多難受呀。
她在家裡,他的心堅持著進行剖析。在家裡,在那間我倆一起住了超過十八年的屋子裡。她正在打包,或正在哭泣,也可能正在做其他的事。不要多久,她就會打電話給校區汽車公司。計程車會開到家門。司機會按喇叭,莎莉會穿上她那件輕盈的春季外套,拎著行李,走出家門,站在門口。她將會最後一次地鎖上身後的門。
「是的,但——」
「妳真的要走了,」他以冷酷的語氣說。
他坐起來,用喉嚨喘著氣猛烈的呼吸。他用力抽氣,撐起身子。他的手臂斷了,他打開藥櫃門。門飛開打中他臉頰,在他柔嫩的肌膚上撞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傷口,他痛得落下淚。
「好的。」
「那些都是你這個在實驗室過著假裝神聖的隱居生活,穿著白袍的傢伙幻想出來的。過不久你就會相信自己說的一切。只要你繼續捏造資訊。」
他的手指在點名簿笨拙的尋找,找到了她的名字。
浴室門打開,她走出來,穿著她最好的紅色套裝。毫無來由的,他突然發現,這套衣服她穿了三年多了,她一直沒買新的套裝。這個領悟讓他更加生氣。他閉上雙眼,希望她此刻沒有在看他。我恨她,他想著。我恨她,因為她毀了我的人生。
我用那些話編織我的壽衣,埋葬自己。
她睜大雙眼,嘴唇張得大大的。突然地,她跑過他身邊,眼中含著晶瑩的淚光。她從前門跑了出去。
但這些刺|激對他的寫作完全沒有幫助。打字機上的紙仍舊是一片空白。寫不出對白,想不出情節。主角和他玩著捉迷藏,在背後嘲笑他無法創造出他們。
這句話在他腦中迴響。他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過顫抖的餐廳,走進浴室。
他停在那間房間的門口,她還在整理行李。他心想,所以她是在找些事情裝忙,這樣她就不用看我。他感覺心怦怦地狂跳,像如雷的鼓聲。
現在計程車正左轉駛進第十街。現在車子正爬上山丘,爬到最高點。然後下坡,朝火車站開去。現在……
他走到窗邊,看見她沿著街道往下跑,黑棕色的秀髮在身後飄逸。
「我不要妳!」他大吼。「妳是對的,我不要妳!滾出去。」
我會記得你,直到永遠。
突然間,他環顧四下,好像有人溜到他身後似的。他盯著牆看。有某個東西漸漸升起。他感覺到了。不是我。但應該是,一定是他的想像。
「莎莉好嗎?」然後蒙頓問。
房間內彷彿烏雲密布。他感覺到一股疼痛。感覺到自己的腿撞到床角。
他想要扔掉刀子。但是刀子卻卡在手上,怎麼都扔不掉。刀子割著他,割著他的手臂、雙手、雙腿,和全身。
在遠遠的街上,他看見她正在行走,腳步蹣跚。她一定是要去搭公車。現在她不會再等了,她正在離開這間屋子,離開他。
教室裡很安靜。他不安的坐著,等著任何像是開戰的信號。我是你們的老師,他告訴自己,我說的話他們得遵守,我……
他瞄一眼手錶。再過幾分鐘,火車就會開進聖翠里亞。她會在那裡換主幹線的特快列車,到印地安納波里斯。然後再到底特律,到她母親那裡。離開。
這一切https://m.hetubook•com.com可能嗎?他在心中自問,無法相信。她可能會離開嗎?但她和他是夫妻。他們一起生活、相愛,在這間屋子裡度過超過十八年的時光。現在她要離開了。她將衣服放進她那個舊的黑色大行李箱裡,即將離開。他不知該如何調適。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持家的。該怎麼適應這個情況?莎莉在晚上會洗衣煮飯,讓屋子又快樂又溫暖的情境。
現在她正在打電話叫車。他看看手錶。不。她已經在計程車上了。車子行駛在沉默的街道上。經過住宅區,往下經過購物區。經過淳樸的鄉民和學生們進進出出的紅磚大樓。穿越交織著智慧和淳樸的小鎮。
他突然閉上雙眼,握緊拳頭。那感覺又來了。每一次當他要專心時,那股厭惡反感的感覺就變得更猛烈。絕望的噁心感,失去雄心壯志的噁心感。這種噁心感毀了一切。營造出悲苦的鬱鬱之氣,支配了他的活動,讓他食欲不振,害他無法入睡,還毀了他的愛情。
打字機卡住了。氣得他雙肩顫抖,他大聲詛咒,拳頭用力砰地打在換行鍵上。換行的滑動架跳了起來,換行鈴聲噹地響起。他用力一推滑動架,滑動拖架回到最邊邊,靜止了。
「很好。喔,對了順帶提一下,我明天或後天可能會去你府上拜訪,拿我上週四晚上遺忘在府上的書,」
他的解釋根本站不住腳,他的辯解,雜亂無益,完全是白費功夫。他說,學生不負責任的態度、不可原諒的誇耀行為、道德敗壞。蘭西博士厚肥的頸子愈漲愈紅,告訴他,對佛特大學來說,道德這種不確定的名詞,不能作為評分依據。
他憤怒的想著,這就對了。那間房子是有生命的。我用自己傾倒而出的憤怒灌溉了它,給了它生命。請上帝幫助我,我希望當我回到家,進門後,屋頂會垮下來。我希望牆會垮掉,我會被倒下的塑膠和木頭和磚塊壓成爛泥。我別無所求。讓那些力量隨我而去,我無法策動自己行動。如果有槍,我會自殺。或是瓦斯把我毒死,或是讓剃刀依我的要求割傷我。
她站起來。「克里斯,拜託。你不能——問我為什麼留下來嗎?」她像個小女孩,懇求地看著他。
他心想,多麼稚氣可笑的話呀。但他喉頭一緊,感覺自己在顫抖。
他的皮帶扣被扯住,桌子的抽屜飛了出來。打到他的胃。他再度大叫。痛得眼冒金星。
然後,是他的喉嚨。
他再一次意識到某種感覺,他緊張的坐在桌邊,憤怒使他全身顫抖。他刻意要放鬆身子,他舉起左手閉上雙眼,坐著,試著在沉默和黑暗中放鬆自己的痛苦。
這是美麗的一天。他的雙眼雖然看見了,但他心中卻不願承認。樹木翠綠濃密,空氣溫暖清新。春天的微風吹過街道。當他走過街區,穿越主大街朝巴士站走去時,感覺到風吹過他身上。
她擡起頭,臉都紅了,紅唇和雪白肌膚形成強烈對比。美麗的大理石白癡。這句話他差點脫口而出。
他看見桌子動了。
他睜大雙眼。為了用力壓下狂暴的怒氣,使得他全身不住顫抖。他看著牛排的樣子,好像要給這塊肉最後一次機會投降。
「妳可能沒聽見我說的話,」他說,怒火逐漸升高,「我說,滾出這個教室!」
他嘴角下垂。面無表情的臉上,只有雙眼的瞳孔微微晶亮。他緊抿著嘴,嘴唇被緊抿成像一道看不到雙唇的醜陋裂縫,不發一語地拿起削船筆器。
他句尾的音量突然提高。女學生坐下。當他低下頭,他注意到,她看著鄰座的男學生然後聳聳肩,臉上有股憎惡的神情。
他口中擠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他跑出浴室,蹣跚地跑進客廳。
「但——」
他從眼角瞄見綠色條紋車體的巴士,出現在遠遠的山丘上,正朝此處開過來。他將公事包夾在腋下,手伸進外套口袋要拿出代幣。口袋破了一個洞。莎莉說過她會縫補的。好吧,她從來就沒補過。但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癱坐在椅子上,他推開杯子,瞪著桌上的黃色亞麻桌布。他感覺,此刻,他和莎莉都被冰封凍結了,這一秒的時間被無限拉長,好像某種奇妙的太妃糖,直到永恆。時鐘停止走動。屋子再也不是原來的房子。
「是的,」她說:「我要走了。」
他怒吼。「該死!」潔白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將刀子扔向餐廳的另一頭。
他才走第一步,腳下的毯子一滑,那個他原本踢到旁邊的毯子。他覺得自己在空中衝刺。他本能的放下雙手想要減低摔倒的衝勁。
這想法消失了。他轉念又想。如果又有別的學生或又有一個女孩問他期中考卷的話呢?萬一他們問他其他的事情呢?
她在客房裡收拾行李。
劇烈的疼痛讓他身體驟然躍起。一根手指被折斷了。斷骨突出在他裸|露的手指上,他感覺一隻腳踝像火燒般地疼痛。
他在腦中幻想。就像連續劇的劇情,此刻的她應該已經哭倒在床上了,帶著烈士般赴死的悲壯,傷心哭泣著。此刻的她正用指甲緊摳著枕頭,呻|吟著我的名字,希望她自己死了算了。
剃刀抵在他的喉嚨。房間變黑了。痛苦。生命在夜晚消逝。一切變得沉默。
因為這樣所以那樣,他永遠答不出來,只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就會像溺死的人死命抓住稻草似的,死命緊咬住那些藉口。
那好極了!我可以寫作,可以寫作,可以寫作了。他讓這句話深印在腦海中,取代之前一切的想法。
他試著想像當這屋子空無一人的情況。他試著想像,當他下課回到家時,沒有莎莉在等待她的情形。不知怎地,卻想像不出來。這使得他很生氣。他想著,是的,她吃定我了。她在我身上下足了功夫,讓我連最不重要的小事都得依賴她,所以我有一種幻境,我不能失去她。
從白天到黑夜。他發洩憤怒的方式,如同狂怒的大斧,他搗毀屋子內一切的東西,搗毀他擁有的一切。咬牙切齒噴出的霧氣,凝結在窗戶上,瀰漫在地板上。失控的怒氣,像狂野的洪濤巨浪,淹沒他家中所有的房間,怒氣灌注到屋裡所有的地方。
他頹然躺在床上,瞪著床頭櫃上微微運轉的電子時鐘。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放鬆的。這太難了。大發雷霆、尖叫、咆哮和攻擊還容易些。
他垂下一隻手要推開抽屜。他看見黃色的鉛筆躺在抽屜裡。鉛筆瞪著他。他手一滑,擊中抽屜裡面。
我不會告訴你莎莉的事的,克里斯心想。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從我這裡聽見。
他開始想起約翰說過的話。
他控制不住的喊出來。他還是瞪著屋子看。他的頭好痛。眼前看的一切都在晃動。他想,我生病了。
蒙頓換了話題。「有更進一步想過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他問。
「這暫時分居要維持多久?」他語氣尖酸的問。
真心真意,直到永遠。
他站起來,房間在他眼前天旋地轉。他蹣跚的扶住牆,想要撐住身子。但他手底下的牆面似乎在轉個不停。撐不住他。他滑倒,跪在地上,再勉強站起來。
她微微轉身望著他。臉上沒有憤怒,只有疲憊。
他感覺書桌突然前傾,撞擊他的小腿。
他打得更快,三個字母鍵臂桿纏在一起。他氣得牙齒咬得格格響,束手無策的暴怒,讓他不住抱怨。他用力敲打臂桿,臂桿卻仍舊沒有動靜,不肯分開。他用彎屈顫抖的手指強行將它們拉開。字母鍵臂桿鬆開,落回原位。他看見自己的手指頭被墨水弄髒了。他大聲咒罵,想要用放聲辱罵,報復這臺爛機器。
莎莉走出廚房。他的情緒又轉為暴躁。這是我倆的比賽。跟著領袖走。她趾高氣昂地走進一個房間,她是他情有可原的配偶,是滿懷委曲的一方。按照道理來說,我應該要跟著她進去,低聲下氣,帶著悔悟,傾訴歉意。
「你剛才說蘭西怎麼了?」
「喔,閉嘴,」他說。
他用力關上身後的門。
克里斯憎惡的看著他,搖搖頭。
我永遠無法寫出好作品。
「克里斯,這是不可原諒的態度,」蒙頓說:「當你不知道時,你沒有權利懷疑。」
「喔,老天,別又再來了。不然我會起來,離開這裡。我沒心情聽你說教。省省吧!留給那些付學費的笨蛋聽吧!」
與其能穿上完好的西裝,我寧願擁有完整的靈魂。
他的聲音中帶著藐視。他不斷叫囂著,行徑近乎瘋狂。
他瞪著她,他的右頰微微顫抖。他覺得想對她惡言漫罵。他握緊拳頭。
「問妳為什麼留下來!」他對她大吼:「老天,我才不會問妳。」
他們繞過大樓轉角,朝第九街走去。
「祝妳和妳媽一起住很快樂,」他不帶感情的說。
「不——」
然後他又冷靜了,如冰般的冷靜。憐憫的情緒已經結束了。他穿上西裝。他戴上帽子,從櫃子裡拿出公事包。
她洗過杯子了。破掉的碟子被仍掉了。他看著拇指上的傷口。血乾了。他都忘記這件事了。
嚴重的疼痛,向刀一樣切開他的感官,在本能的怒火驅策下,他用力踢了書桌一腳。更痛。他再踢。桌子朝他撲來。他尖叫。
他想著,十八年前我們一起上課。但我對科學沒多大興趣。我喜歡將時間耗費在幾百世紀的文化裡。這就是為什麼我是學士,而他是博士以及身為部門主管的原因。
「好吧,」他說:「我只能希望沒有任何東西再壞掉了。很顯然你不打算聽我說。」
和_圖_書「我在等你的說明,尼爾。」
「打包跑走簡單多了。」
「如果你是說,你那個關於我家的童話故事——不,我不認為值得我深思——不值得。」
他的身體沒多久就恢復平靜了。他坐下。改用鋼筆。
「這事關重大。你想想,人類的腦部仍舊有未被開發的潛在。那是未知的領域,克里斯。可能會停留相常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猜疑的力量會影響我們,可能,會影響一切,就算我們無法以標準儀器測量。」
因為他必須把原本只能做挖水溝工作的蠢蛋,千鎚百鍊地教育他們,把他們培育成英才。
我有病。
迷失了,一無所有。
佛貝絲小姐走過轉角,蘭西回頭看著他。
他差點被這個字嗆到。一股怒火湧遍全身。
而且他們是對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克里斯大叫:「你要你的學生聽見我批評你嗎?你要他們懷疑你是個傻瓜、是個大話連篇的空殼子、是個混帳嗎!」
他們沿著石階拾級而上,穿過人行道,進入校園咖啡店。蒙頓拉開門,示意克里斯先進。克里斯進去,走到最後面,坐進木製的包廂高背卡座內。
「試著放輕鬆,」他說:「聽著,你和莎莉今晚何不出門?我們可以一起玩幾局橋牌。」
「克里斯!」
他站起來。好像有燃燒的味道,他試著要聞出來。好像有聲音,他試著要聽清楚。他轉過身查看。好像有某種又深又長又寬的東西,心懷不軌的東西。
所以他沒有刮鬍子。他將剃刀放回藥櫃裡,好像這樣就能避免惡運似的。
「喔,別再說了,」她說,站起來,匆匆地走出房間,他聽見她走進客廳。他瞪著梳妝臺。
他強迫自己這樣想。他強迫自己相信,他唯一需要的就是時間,有時間他就能寫出好作品。
又長又亮的刀子,從刀鞘裡伸了出來。
克里斯聽見最後那幾句。
「妳聽見我說的了!」他大喊。
「我希望我可以幫助你,」他說。
他無精打采地瞪著前方,邊走過一樓大廳。他轉彎,走出門,沿著陽臺樓梯往下走到校園的人行道。他沒注意到學生們瞪著他亂七八糟的一頭金髮,一身皺皺的衣服。他繼續走。他好鬥地想,我受夠了。我要休息,我自由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手拿著剃刀,重重地割在他胸口。割破襯衫。在他的胸口割出山谷般的傷口。鮮血狂噴。
然後他走進餐廳,看看錶。已經十點半了。再半個小時,早晨就結束了。只剩半小時能坐著寫出能讓世人驚嘆的文章。
牛排裡的血漬飛濺到他兩頰。他瞇起雙眼。用刀子切著肉。刀子完全切不斷這熟透黝黑的牛排。
他不由自主的說,猛地闔上剃刀。那是他的手,只可能是它自己。不可能是剃刀自己打開的。這樣亂想,真是有病。
「你聽我說好嗎,克里斯?有多少次,你對我抱怨碎片,關上的門突然打開,腳下的毯子滑動?有多少次了?」
「行!」克里斯大聲的說。蘭西走上前幾步,打算要關上門。克里斯卻先他一步,用踢的,門被他踢的砰一聲關上。一個女孩嚇壞了。

時間消逝。時間過得愈來愈快,對他來說就是最嚴厲的懲罰。他——這個男人,對時間的計較變得神經兮兮,時間成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他一想到時間飛逝就讓他難受不已。
「妳搭幾點的火車?」他問,還沒問就已經知道答案,因為早上只有一班車。
他忘了莎莉。他忘記一切。他只想和那張小毯子討回公道。他用力地狠踢床邊這塊踏腳墊。怒火平息,消失了。他搖搖頭,心想,我病了。他想要去找她,告訴她,他生病了。
他又從盒子裡扯下另一段牙線。他要再給牙線一次機會。他壓下怒火。如果牙線識相的話,就應該要乖乖地讓他能嵌進牙縫間滑動,馬上把剛才那截斷線清出來。
什麼?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他想要扔掉打字機,坐下來,用手寫。他想要享受即將來臨的自由榮光。感謝他能省下這些錢。感謝他很快就能擺脫,寫出他一直想寫的東西。
蒙頓看著他,搖搖頭。
他大叫,「是的。」
「尼爾!」蘭西博士大叫。
他想著,要如何評定這將近二十年的過去時光?過去這段時間,他一再努力,一再失敗,夜晚消磨在極度的苦惱中,因為他想不出情節的祕密、答案,完全沒有靈感。那些他渴望的祕密、答案,和靈感,宛若一塊起士,懸吊在一隻暴跳如雷的老鼠頭上,晃呀晃地永遠得不到。
他將這一疊紙塞回公事包內。他心想,這讓我噁心。我討厭這些東西。我憎恨古典文學。連提到古典文學都讓我厭惡。喬叟(Chaucer)、伊莉莎白時代的十四行詩、德萊頓(Dryden)、波普(Pope),莎士比亞(Shakespeare)。儘管他對這些名字的厭惡逐日加深,卻仍需將這些知識傳授給那些不知感恩的傻瓜學生。對一個男人而言,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侮辱嗎?
他跑出廚房。他拒絕接受直覺的恐懼。他不理會空氣中突然變得嚴重的惡意威脅。
現在他每天都狂喝好幾加侖的咖啡。喝得胃像個充滿爛泥的黑水池,過量的咖啡讓他失眠,但也無法讓他振奮精神。現在,他菸也抽得很兇,手指頭都被熏黃了,活脫就是個老菸槍,他覺得喉嚨發痛,像被痰塞住似的,菸抽得太凶,他的手抖個不停,連筆都握不住。
他哭喊著想要縮回手。他想辦法拉開手指,離開椅子。
她坐回去,深吸口手上的菸。然後在碟子上捻熄菸。
走回主大街,上了巴士,這一路上他一直重複想著他那些憤怒的故事。他不斷想著在門廊發生的片段,一想再想。他集中精神在腦海中回想,彷彿能看見蘭西那冷漠的神情,重複著他說過的話。他一直維持著緊張不安與暴怒的情緒。他明白地告訴自己,我很高興,一切都解決了。莎莉離開了我。很好。我的工作完蛋了。很好。現在我可以自由做我想做的。一股緊張又憤怒的喜悅流遍全身。他覺得很孤獨,他是地球上的陌生人,但他很高興。
他想了好一會,在心中納悶著這是不是真的。當她離開後,他真的能忘記她,真的能寫出作品來嗎?辭去工作?去別的地方,窩在一個附有廉價傢俱的小房間裡埋首寫作?
它是活生生的。
「現在——」他大叫。
突然間,這句話卻讓他想起十八年前的事。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蒙頓說,拉著克里斯的手臂。他們沉默的走了幾步。
他試著後退,憤怒折磨著他。打字機的鍵盤在他手下移動。他雙眼往下看。他不知道是他讓鍵盤移動呢,還是鍵盤自己動了起來。他歇斯底里地拉扯著,想將手指從鍵盤上扯開,卻怎麼都做不到。鍵盤快速移動得連他的雙眼都看不清楚。鍵盤的移動變成一片模糊。他感覺鍵盤切碎了他的肌膚,削去他的手指。手指頭血肉糢糊。鮮血噴流。
蘭西舉起顫抖的拳,在他胸前晃動。雙唇猛烈的顫抖。
「不,」她打斷他。「這才是我要離開的原因。因為我不能眼看著你日復一日地恨我,只因為那些——不是我的錯。」
他們站起來。
他一拳打向機器。他抓著紙,硬生生將紙從機器上撕下來。他將這撕下來的紙片握在手中揉成紙團,將這皺皺的紙團狠狠地扔向房間的另一頭。他將滑動拖架拉回原狀,砰地一聲將機器的套子蓋上。
從那時後起,他的壞脾氣就像一隻膨脹的阿米巴變形蟲,扭曲變形,向下沉倫,最後他淪落到目前的狀態,情緒的最低點,他是一個緊繃又怨恨的男人,發現自己唯一的慰藉就是仇恨一切。
「等我改好就會發還給你們,」他緊繃的說。
「我想你最好自己向董事會說明,」他喃喃說。
克里斯更加緊繃。「我告訴你她在說謊,」他安靜的說。
「你來不來,尼爾?」他大聲的問。
巴士抵達市區,他下車,看著第九街長長的斜坡。
「得了吧,」他說:「我不在乎你有什麼證據。我完全不相信。」
他看見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了。不到一小時,我就得去替一群白癡的大一生上課。還有,在客廳的書桌上,還有一堆會讓我吃盡苦頭,待評分的期中考論文試卷,一想到那些缺乏文采,充滿青少年語法的文章,就讓我的胃翻騰難受。
「十一點四十七分,」她說。
他看著對面巨大的自然科學中心大樓,花崗岩大樓在近午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我得包紮自己,」他嘶啞的低語。
第一週——一、《大一新生經典選讀》指定文章〈凡人〉(Everyman)選讀及討論,二、《大一新生經典選讀》指定文章〈貝武夫〉(Beowulf)選讀與討論。二十分鐘抽考。
「這不可能,」克里斯說。
他的頭猛地一轉,身體驚訝的顫抖。他朝心靈科學大樓的入口看去。蒙頓博士正從裡面走出來。
他氣得大叫。
「你該死的愛相信什麼就相信什麼算了。」
我得自行辭職,他告訴自己。我得忘記她,就是這樣。莎莉走了。我不能為這個事實哭泣。我不能再指望她會回來。我不要她回來。沒有她我更好。自由,被釋放了。
他繃緊雙唇,走進浴室。他想,我才沒生病呢!我的身體沒生病。病的是我的心理,告訴她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夠了!他命令自己。除非你能控制自己的壞脾氣,不然你什麼事都做不成。
「可以告訴我們,何時能將期中試卷還給我們嗎,教授?」她問。
他勉強站起來,暈眩搖晃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忘記莎莉了。他在餐廳裡和圖書。他摸著餐桌,他凝視著餐桌的黑色橡木。他走進廚房。他站在水槽前,看著窗外。
「該死!」他大叫。
「克里斯,不要。」
他用力拉藥櫃門。門卡住了。他臉色漲紅。更用力拉,門砰地飛開,打中他的手腕。他猛地轉身抓住手腕,仰著頭喘息的哀鳴。
她坐在餐桌喝著黑咖啡。她喝得比平常凶。像他一樣,她也喜歡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咖啡也加深了她的緊張。她現在也抽菸了,只不過她是一年前才開始抽的。但她不覺得抽菸是件樂事。她將菸深深吸到肺裡,再很快地吐出來。她雙手顫抖的嚴重程度幾乎和他一樣。
「還是和蘭西處不來?」
「妳何時仁慈過?把我逼瘋,逼進絕望的深淵。我逃不出去。妳了解嗎?從不。從不。你了不了解。我永遠無法寫作。我寫不出來。都是妳害的。妳毀了我。妳了解嗎?妳毀了我。」
克里斯沒說話。我幹嘛站在這裡?他突然這麼想。為什麼,世界這麼大,我卻站在這陰暗的門廳,心甘情願的聽這個傲慢自負的粗人嚴厲責備我?
他吞口口水。
他在刮鬍子。刀子要嘛就鈍得刮不動,不然就是太利而刮傷。
他轉身大步離開。他太生氣,因此沒注意到,打字機的套子竟然自己滑了下來,他也沒聽見細微的金屬聲,如果他聽見了,他會知道那是鑰匙在鑰匙孔裡震動的聲音。
「佛貝絲小姐說了一個相當愚蠢的謊言,」他說。他心想,我得控制住怒氣。絕對不能發作。為了控制怒意,他全身發抖。
「你這個蠢東西!」他用更憤憤不停、更厭惡的聲音狂吼著。「你這個又蠢又白癡的笨東西!」
「我來付,」蒙頓說,但克里斯將零錢扔在櫃檯上逕自走出去。蒙頓跟著他,將找回的零錢慢慢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她轉身看著他。她的眼神陰鬱,神情不悅。
他顫抖著,猛然轉身走回臥室。
還有不知不覺緩緩產生的憤恨。日復一日看著莎莉將他微不足道的薪水,花費於購物、置衣,付房租。每一次看見她新買的窗簾,或新買的椅套,感覺就像被利劍刺中似的。他想將時間花在寫作上的計畫,因此變得漸行漸遠。她花的每一塊錢,都讓他覺得向他的抱負重擊一次。
他正在吃東西。
十八年。
女學生倒抽口氣,又拿出她的手帕。蘭西轉過身子,拍拍她的肩膀。
「明天大家要念完《李爾王》,」他說。有些學生唉唉叫。
「別再胡說八道了!」他憤怒的大聲說:「你說話的口吻活脫脫就像湯姆.斯威夫特第一本小說中的青少年。」
他將代幣扔進投幣箱,穿越人群朝巴士後頭走去。他經過一位他認識的教授,心煩意亂地朝他點頭致意。他走到巴士最後一排頹然坐下,瞪著公車骯髒的橡膠地板。
當克里斯走過教室,走出門口,走到走廊,感覺得出來,自己的憤怒造成他全身緊繃。女學生垂著眼,站在胖胖的蘭西博士身邊。
「佛貝絲小姐說,你毫無理由地將她趕出教室。」
在片刻間,他把持住自己,定住心神。不!他在內心沉默的大叫。我不會讓事情這樣發生。我夠強壯。這感覺只是暫時的,我很快就學會如何度過沒有她的日子,接著我會寫作。我夢想已久的寫作。畢竟,我已經和她住了十八年不是嗎?這些年來,我所見所聞、那些理想、那些印象、那些詮釋,靈感不是多得快要淹沒我了嗎?
他和他的金箔線,他的試管,還有他那神聖的顯微鏡。他的夸夸言談,他那些計算數據的論文,儘管如此——簡以言之,他會的那一套,只不過是巫術。查爾斯.佛特這個蠢蛋的白癡行徑,完全就是被他那些含糊籠統、要肩負世界重任之類的花言巧語慫恿造成的。他愚弄了這位百萬富翁,讓他出資在這個不毛之地,建立起巨大的石頭建築,成立這所學院,這裡成為眾多不切實際的科學家的樂園,夢想能透過他們的研究,找到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讓其他的對手俯首稱臣。
一個地毯滑了一下。他將地毯踢到旁邊。他坐下。空氣中傳來嗡嗡聲。他扯開打字機的蓋子。他緊張的坐著,瞪著鍵盤。攻擊的氛圍。佈滿在空氣中。但這是我的攻擊!他勝利的想,我要攻擊愚笨和恐懼。他將紙插|進打字機中。試著整理狂亂的思緒。寫,這個字在他腦中大叫。寫——現在。
當蒙頓博士帶著微笑朝他走來時,這些思緒在他腦中飛快轉動著。他抓住克里斯的肩膀。
他整個人繃緊地坐在椅子上,雙眼睜得大大地,唇抖個不停。一股狂怒使他猛發抖,憤怒的酸楚隨著顫抖在他體內擴散。
離開。他試著想像這個字,想讓這個字變成活生生的名詞。但他無法想像家裡沒有她的樣子。因為沒有她,房子就不是房子,而是別的。
他站在門口,很不舒服。
「我會隨她而去,」他喃喃地說。
他得對自己承認,這情況愈來愈頻繁。晚睡,沒事找事做,想盡一切方法,只為了拖延他必須坐在打字機前,在腸枯思竭中找尋靈感的惱人時刻。
我們才不在乎有沒有天天刮鬍子呢,他喃喃自語。我才不要冒險讓刀子割傷我的手。我最好買把安全刮鬍刀。這種不適合我,我太緊張了。
克里斯點起菸。蒙頓的聲音對他來說,像無意義的嗡嗡聲漂浮著,他聽而不聞。他瞄一眼牆上的鐘。十一點四十五分。再兩分鐘,隨著時間繼續前進,她就會離開了。火車會前進,佛特鎮將和她說再見。
「仁慈!」
第二天,蒙頓博士來訪。他叫來警察。之後,驗屍官寫著報告:
他不發一語地站在窗戶邊,看著窗外的街道。他努力要趕走緊繃的情緒,所以他並沒聽見垃圾桶中瞬間響起旋即靜止的微弱窸窣聲。
他將牙膏沫吐掉,漱口。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杯子忽然裂開,玻璃碎片割傷他的手。
「聽著,」克里斯怒氣沖沖的說。「我不相信,就是這樣,別再說了,我們走吧!」
克里斯感覺心在狂跳。他吞口唾液。他得擺脫蒙頓知道的這個念頭。
克里斯聳聳肩。蒙頓看看掛在心靈科學大樓上的大鐘。
他停下來。不!他得離開這個屋子!他知道,他不是自願來的。
「該死的!」他大聲咆哮地咒罵窗戶。然後他仔細檢查手指,將指頭上那銀白色的木屑挑出來。
接著他又開始感覺到某個東西。雖然無形,卻充滿敵意的感覺。他不知道是什麼。但他回答自己,當然了,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潛意識的道德良心。此時他的良心對他自己放聲哭吼著說,你把可憐的老婆逼回娘家,你會有報應的。你不是一個男人。你是一個——
這時他的思緒突然中斷。他悽慘的雙眼,凝視著她的香水瓶,記起當她的粉盒蓋子被掀開的時候,會響起「直到永遠」的叮噹旋律。
他閉上雙眼。想了一下子,納悶著,為什麼最近這些事全都發生在他身上。好像某種復仇的力量在屋裡扎了根,原本沒有生命的事物,現在都有殘忍凶猛的生命力。威脅著他。但這個看法相當糢糊,過去發生過的那些毀壞的事件,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雖然他有這個看法,但他並沒有真的領會。
他頭上的書架搖搖晃晃地朝他逼近。他哭喊著,用一隻手臂想要扶住。書架倒下來壓在他身上。上層書架打中他的頭骨。黑色的血流遍全身,頭部傳來一股像被刀刺傷的尖銳疼痛。書本壓在他身上。他呻|吟著滾向側邊。他想要從書堆下爬出來。他虛弱的推開書本,書本落下,打開。他感覺到書頁像剃刀片般的割傷他手指。
然後,當他進屋後,他發現她坐在沙發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說,努力裝出冷酷的語氣。
她使用後的浴室仍舊濕暖。他將窗戶打開一點點,卻刺到手指頭。他閉著嘴,用悶悶含糊的聲音咒罵著窗戶。他擡起頭看。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小聲?是不是這樣她就聽不見?
他一直記得這件事。老天,他一直忘不了那一刻。記得當他聽見那句話時,全身湧起的那股冷顫噁心,記得當他聽見時,他是如何讓他震撼顫抖。他全身發抖,語氣失去理性。
蒙頓的笑容消失。
他突然在床墊上將身子轉正,然後看著她。
他也記得這件事。就算他想忘記一切,也忘不了那個場景。他坐在會議桌的一邊,面對盛怒的父親與兒子。蘭西博士一直不停地摸鬍子,他幾乎想拿個東西扔他,叫他住手。蘭西博士說:「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把這件事弄清楚。」
他厭惡地伸出手把它們弄開。字母鍵臂桿分開後,各自彈回原本的位置。他再次開始打。
她擡起頭,看見了他的表情。她轉過身,一手遮住雙眼。他突然好想跑向她,求她原諒。讓一切事恢復正常。
肉還是不屈服。
死於自殘的多處傷口。
「妳可以離開教室了,」他嚴厲地命令。
怒氣又上來了,一開始是股微微的火星,想得愈久,怒火愈旺。我今天早上什麼都沒寫。就像過去那段日子裡的所有早晨一樣。我什麼都沒做。我什麼都沒寫。不然就是寫出一些廢話。連我二十歲時寫的作品都比現在寫得還要好。
有人朝他揮著手。他定睛冷酷的看著那個女學生。
蒙頓買了兩杯咖啡,坐在他對面。
不,他想著。不,我不要隨她而去,像……
當巴士停在他面前時,他正在思考遣詞用字,文字的靈感如潮水蜂擁而出,就在她正要離開的此際。這是否說明,她的存在正是妨礙他思緒的最好證明?
她緩緩轉身。你這個見風轉舵的投機者!尼爾在心中大叫。對你來說,要獲得學生的愛戴還真容易呀!你又不用和這些愚蠢的腦袋相處。
他打開公事包,看著他在蘭西博士協助下編寫的厚厚一疊授課流程計畫,看了好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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