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稻草
他凝視著天花板，在心中想著，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幻想。
然後，微風又開始了，他清楚地感覺到微風吹撫著他的髮。他能聞得到濕稻草的氣味。他在漆黑之中茫然凝視著，張大了嘴呼吸，好讓自己不會聞到濕稻草味。
當他醒來時，他不知道時間是幾點。他喉中發出一聲啜泣。他又在穀倉了。窗外閃電一亮，大雨傾盆地打在屋頂上。
他將床上的床單撕下一截，跑出門廊，衝向浴室。將血跡沖乾淨，在深深的傷口上塗上碘酒，貼上繃帶包紮。灼痛讓他昏沉沉地。冷汗直流，流進眼裡。
他看了很久，當那扇窗戶突然被照亮時，他的心跳得飛快。那就像閃電的光。他聆聽著。又聞到濕稻草的味道。
然後她的頭向後仰，她笑個不停，閃電猛地從窗戶照亮房內，大雨打在屋頂，像雷聲般響亮，老鼠尖叫，馬兒跺腳，使得穀倉為之震動。她的手指緊緊掐住他的脖子。他用盡全力要掙脫，他咬緊牙關，猛然一拉，從她的掌握中脫身了。一股突然湧起的疼痛，讓他在地板上翻滾。
將近清晨時，他醒過來。天才微微亮。想都沒想，他一把抓起披在椅子上的毯子，蓋住自己。
她開始親吻他的唇。她的唇很冰，她雙眼睜得大大的。他凝視著她的雙眼裡，她的呼吸與他合為一體。
他虛弱的癱坐在床上。這時，太陽正逐漸升起。
醫生對他的解釋感到懷疑。約翰告訴他，他是被自己的刀子割傷的，但找不到刀子，而且床單和毯子上佈滿血跡。
靜止不動。他能聽見自己平穩的呼吸。棉被下的身子逐漸開始溫暖。暖意像愛撫似的遍及全身，撫慰著他。他大力嘆口氣，笑了。
他拉上被子，閉上雙眼。腦袋露在被子外面，然後就睡著了。
他尖叫著掀開毛毯，跳下床。
那一晚，當他要上床前，他把窗戶關起來。他把燈關了，然後上床，拉起被子蓋住頭。
他們在稻草和_圖_書堆上，枕在彼此臂彎，聽著雨聲。他不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
他好害怕，但怎麼摸索都找不到毛毯。他的雙手只抓到空氣，他很激動。
他搬進一間寬敞的學生宿舍。他將債券出售，用獲得的錢，才能夠租得起，過著隱居式的生活。一天看一本書，聽音樂會，獨自用餐，逛博物館——這樣就夠了。他聽收音機，睡午覺，他認為這樣很好。他的生活很滿足。
他開始呼吸沉重，他的手指把玩著領帶。過了一會後，他心想，這太可笑了，這樣的一幅畫竟然會讓我緊張。
馬上。他又突然身在穀倉了。
那是他的蜜月旅行。他們去散步，因為下雨，就待在一個穀倉裡，等雨停。穀倉下方的馬廄裡有一匹馬，老鼠在濕稻草堆底下跑來跑去。
他心意已決，他知道該怎麼做。
他拿起一本書，接下來一整晚，他一直都在看書。
有一股微弱的風撲向他臉頰，而且他聞到一種像濕稻草般的味道。他很確定。
他的鼻孔再次聞到那個味道。聽見大雨猛烈打在窗上的聲音。他睜開雙眼，在閃光之下，看見傾盆大雨。接著，他聽見大雨打在他頭頂上的木頭屋頂的聲響。
他聆聽著。他聽見一個吱吱叫的聲音，還有一匹馬的嘶鳴聲。他又聽了更久。
他沉沉地睡去，一夜無夢。
一股突然地本能，驅使他的手擊破窗戶，他感覺雨潑灑在他的手背，他的手腕灼痛。他猛然縮回手，驚駭莫名的凝視著那個聲音所在的方向。
他試著回想，他是否曾去過穀倉。當時有下雨嗎？他當時是否凝視著窗外的閃電？
他試著摸索窗戶，但摸不到。微風吹拂著他的手和手臂。他想摸到窗戶。他愉快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著，可能可以把窗戶打開，把頭伸出窗外去淋雨，所以他很快地拉下毯子，要看看自己的頭髮是不是濕了。
他興起一股新的感覺。是恐懼。是濕稻草和黑暗，是老鼠和大雨，是讓全身僵住的冷顫所引起的。
他看見手臂上都是血。他從手腕上挑起一片玻璃碎片，驚恐的扔在地板上。
他站起來，打開燈。明亮的燈泡照亮房間。
他警戒的伸出雙手，摸索到毯子邊。然後將毯子往下拉。
他開始呻|吟。他請她放手。沒有回答，她的呼吸還是更快。他想要抽開身子。他的腳，感覺得到他房間的地板，他更努力的將枕在毯子上的頭擡起來。但她抓得很緊。
「約翰，」那東西喃喃地說：「約翰。」
他開始感到害怕，他將毯子從頭上掀開。
第二天早上，這件事他全忘了。他吃完早餐後，去逛了逛博物館。一整個早上就這樣消磨過去。他逛了博物館內所有的展廳，看了所有的東西。
那是一幅鄉村景色的畫作。山谷中，有一個大穀倉。
那是某種腦神經失常。最後導致幻境的結果。
但那是什麼意思？沒理由現在回憶起這件事。
他站在地板上，瞪著床鋪，雙手還抓著毯子。心怦怦作響。
他想起來了。
他等著。
他不敢呼吸。心跳似乎都停止了，脊椎感到一股刺痛。
就在這一刻，他雙眼突然睜開。
他走進浴室，喝了杯水。然後他走回房間，低頭看著他的床。除了凌亂的毯子和床單，以及他的汗漬之外，沒有別的。他拿起毯子和床單。甩一甩，然後在燈光下仔細檢查。也沒有異狀。
當他聽見身旁有沙沙聲時，他開始將毯子往下拉。
那一晚，他很早就把燈關了。雙膝跪在床邊。
約翰坐在浴缸邊，看著血滴在浴室的瓷磚地面。
她的聲音變得更粗啞，他聽見她的磨牙聲。她的呼吸變得更快。她的手指觸摸著他的和-圖-書臉。她的手梳過他的髮，停在他的頸子。
在黑暗中，他看見某個地方有一個方正的光亮，灰濛濛的光。
某個白皙的東西在他身邊動了動，一隻溫暖的手愛撫著他的手臂。
溫暖的房間包圍著他。沒有下雨。因為窗戶是關著的，屋裡很悶熱。
一開始沒有不同。沉靜，屏息，以及逐漸升起的暖意。
沒有聲音。沒有下雨。映照在窗戶上的是灰色的光。在他想像的那個穀倉，現在也是早上，這可能嗎？
可能他應該跟她一起去那另一個世界，而不是在這裡花她的錢。
他說不出話來。他伸出手摸索著，痛苦的想抓到毛毯。但他手指感覺到的只有微風。他身子底下枕著的是冰冷的木頭地板。
他轉身離開。走到門邊，他又回頭看看那幅畫。
那個穀倉讓他感到害怕。他心想，只是一個穀倉，畫中的一個穀倉。
他在穀倉。
然後他在腦海中嘲笑自己。那是一個夢，一個惡夢。看太多書了。不然就是吃壞肚子了。
他突然想到，那是一扇窗戶。
那當然不是她的錯。她不會沒來由的用玻璃割傷他的手。
他走路時雙腿不停地顫抖，他得抓住衣櫃穩住身子，才不會摔倒。
當女房東兩天後過來打掃時，他還維持同樣的姿勢。兩隻手臂攤開著，血已乾涸，身體又緊又冰。一直沒有找到他的頭。
一想到她，讓他很興奮。她還是那麼漂亮。
晚飯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
然後，閃電亮起，他看見他的妻子躺在他身邊，對他微笑。
他感覺好像從自己的腰部以下，都躺在一個冰冷的木頭地板上。
這就是為什麼那幅畫會嚇壞他的原因。但他為什麼會害怕？
他開始顫抖。
很快地，他就聞到稻草的味道，聽見和圖書雨聲，看見她。他輕柔地叫著她的名字。
接下來一整個星期，他都坐在椅子上入睡。要不然就是不更衣就直接躺在床上，才能好好睡覺。他不再蓋毯子了。
其中一個住宿生走進來。約翰告訴他，他不小心割傷自己。當那男子看見他手上還在流血時，他跑出去，打電話給醫生。
然後他聽見下雨的聲音。
他看見鏡中的自己，蒼白的臉龐神情驚懼。他舉起雙手，看見雙手也在顫抖。他喉嚨很乾。
第二天，他又去博物館看那幅畫。
他的妻子去世已經好幾個月了。
他伸出手，他可以摸得到牆，可以感覺到窗口吹進來的風。但是，在棉被底下，原本之前是溫暖的被窩裡，現在卻有一股微風，和一股濕稻草那潮濕寒冷的味道。
熟睡，無夢，漆黑。
他不再害怕她會回來了。他對生命的見解很務實。她死了，被火葬了。
這一晚他不敢上床。他拖拖拉拉。至少，當他真的再也睜不開眼時，他衣著完整地躺上床，窗戶已經關上。他也不敢蓋毯子。
有一晚，他放下書，脫掉衣服。把燈關了，打開窗戶。他坐在床上，凝視著地板，看了好一會兒。他雙眼有點痛。然後他躺下來，將雙臂枕在腦後。窗口吹來一陣寒風，所以他將被子往上拉，蓋住頭，閉上雙眼。
「約翰。」
回憶如此生動清晰。
說過的話迴響在他腦中。
當他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後，他感到有股渴望，要走回去看一幅他之前只瞄了一眼的畫作。
他害怕的呻|吟。又聽見有人叫著他的名字。
他在某個地方，在一個有濕稻草和木屋頂的地方。
然後他了解到，他感覺不到身子底下的床墊了。
有沙沙聲。一隻溫暖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他先是看著。然後他笑了。她的臉出現了，她的臉頰貼著他的。她的髮香讓他沉醉。
一個溫暖濕潤的東西撫過他的手。
他開始覺和-圖-書得自己被某種空間包圍著。他感覺自己不像是睡在床上。雖然他能感覺到身子底下的床墊，但是，他覺得自己就好像是躺在某個空曠地方的稻草堆上。微風吹拂著他整個人。味道更重了。
醫生要他待在房裡，手臂不准動。
然後他看看自己的手腕，看見繃帶。
他穿著睡衣，全身是汗。他下床，打開燈。當他打開窗戶時，一股新鮮的微風從窗外吹進來。
他頭貼在床上的毯子上。萬一事情不對勁，這樣他就能很快地抽身。
現在我死了。你讓我喝下那一杯，我就死了。你打開窗，所以微風就吹進來了。現在我回來了。
約翰。我們是一體的。你保證？永不分開？如果我們其中一人死了，另一個人會等嗎？如果我死了，你會等，我會找到方法回來找你？我會來找你，帶你跟我走。
突然間，他的手摸到毛毯了，往下一拉，他就從床上摔到地板上。
他掀開身上的棉被，躺在床上，急促的呼吸。
他再一次拉上毯子，想進一步確定。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雙眼緊閉。
沒有濕稻草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某個東西跑過他的手腕，他感覺手臂微微刺痛。
他耳邊聽見一聲輕柔的嘆息。
在他下臂，是他手指的血印子。
第二天，傷口很乾淨，也包紮好了。
他充滿睡意的笑了。這太迷人了。他可以在下午再試試看，看到時候穀倉是否已經全亮。
那一天多數的時間他都在讀書，邊想著，他究竟是如何在夢中割傷自己的。
突然，他看著窗戶。如果他能打開它的話，他就能逃出去了！他盡可能的將手伸長，接近，快接近了。他快摸到了。只差一吋他的手指就能摸到窗戶。
他一打開房門就想起那個夢。他走到床邊，一把將毯子和床單抓起來，甩一甩。
他停在那幅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