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似曾相識

作者:理察.麥特森
似曾相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第一部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家?
男孩子居然會有這樣的長相,真是漂亮。有人老是會對他說這句話。這句話對他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大人——即使是陌生人——老是對著他笑,有時候還會摸摸他那頭淡淡的金髮,盯著他那天使般的臉孔。這句話對他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呢?女生也會斜眼瞄著他,有時候甚至還會正眼死盯著他看。小男生常常這樣被看得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不過,除了臉紅,他還會流血。有些惡霸小鬼喜歡揍他的臉。很不幸的是,小男孩會被折磨很久。他們總是對他拳打腳踢,把他逼到角落,退無可退,逼到他忍無可忍發脾氣,開始反擊。可憐的孩子,長得漂亮又不是他的錯。他從來不會利用自己長相上的優勢。後來,謝天謝地,他漸漸長大了,那些惡霸雖然還是會欺負他,可是已經不敢再那麼明目張膽了。
左邊可以看到「環球電影大樓」,看起來像一座巨大無比的黑色紀念碑。為了開會討論工作,我進去過裡面幾次呢?我忽然想到,很好笑,我從頭到尾只見過一位製作人,此後再也沒有寫過第二個劇本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用跟我的經紀人聯絡了,不用再問他:「喂,幫個忙,我的支票呢?我已經透支了。」想像那種畫面,當時還能夠平心靜氣,真是不簡單。而當時約的時間也很妙,要走的時候,全大樓的人幾乎都已經下班跑光了。
這裡只有一個地方有點怪怪的:音樂。音樂太現代了,有點不太搭調。此情此景,實在應該搭配萊哈爾(Franz Lehar,1870~1948,原籍匈牙利,奧地利輕歌劇作曲家。)的弦樂四重奏。
剛剛開錯方向,不小心開到建築後面的停車場。我坐在車上看著那棟建築。那棟建築至少六、七十年歷史了,看起來十分龐大,有五層樓高,外牆漆成白色,紅木瓦屋頂。

我心裡想,假如「瑪莉皇后」有知覺的話,她會介意嗎?「瑪莉皇后」受得了酒吧賣這麼沒有品味的東西嗎?她會生氣嗎?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
我在第一街左轉。這個地方看起來很老舊,右手邊有一棟英國式的小房子,路上看不到半輛車。街上一片寧靜,道路兩邊是整排的樹。好像可以在這裡過夜。這附近應該有汽車旅館。我看到一棟老式的樓房,感覺上很像十九世紀的建築,整棟樓房是紅磚砌成的,有凸出來的三面窗,還有巨大的煙囪。
一進到聖地牙哥的範圍,路上車子忽然多了起來。躲開車陣吧,別跟人家去湊熱鬧。
凌晨四點二十七分,起床喝點水。我很不喜歡自來水裡面那種氯的味道。現在要是在家裡該有多好,就有礦泉水可以喝了。
軍官艙房區。這裡除了我以外,看不到半個人影。剛剛有一個觀光團在這裡,現在已經離開了,而下一個觀光團還沒進來。此刻,一個人在這裡,感覺有點緊張,胸口悶悶的。周遭不時傳來一些聲音,令人感覺更緊張。例如,當時聽到有人在廣播,呼叫遊客準備登上「瑪莉皇后號」。「請莫利.布朗小姐與服務臺聯絡。」咦?有沒有聽錯?茉莉.布朗不是那個出了名的鐵達尼號倖存者嗎?她不是早就死掉了嗎?
這是最難熬的時刻。
就讓我隨著腦海中的馬勒一起告別人世吧。

歷史的痕跡。

我住進527號房。放眼望去,窗外就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夕陽已經快要隱沒了,在遠處哨壁的左方,只看到一彎紅澄澄的小圓弧露出來,懸在海平線上。灰灰白白的沙灘上看不到半個人影。海面上波濤洶湧,遠遠就聽得到那雷鳴般的浪濤聲。現在剛過四點三十分。這裡真是個寧靜舒適的好地方,說不定我可以在這裡多住幾個晚上。
走廊上靜悄悄的,靜得有點嚇人,彷彿過去未來的時間凝聚在走廊上,飄散在空氣中。

想起來很好玩。我恐怕快要變成罪犯了,因為我不打算再繼續繳汽車貸款了。你知道嗎,福特先生?我懶得理你了。

這裡還有更多紀念品。有骨牌、放在皮製的碗裡的骰子、一枝自動鉛筆,還有好幾本不同教派的聖書,包括新教、天主教、猶太教、摩門教、基督教科學派。對了,就是那本大家都很熟悉的古老的書。我感覺自己彷彿突然變成了一個考古學家,在古代神殿裡挖寶。此外,這裡還有更多照片。三〇、四〇年代很受歡迎的電影明星唐.亞曼奇夫婦、無厘頭喜劇的祖師爺哈波.馬克斯、百老匯的喜劇明星艾迪.坎托、滑稽明星「勞萊與哈臺」,還有英國首相邱吉爾。他們彷彿都被時間凍結住了,永遠都在對你微笑。
「聖璜卡比斯崔諾」這個出名的小鎮已經完蛋了。
老天,我彷彿又回到洛杉磯了!車子擠來擠去,搶著要變換車道,紅燈閃個不停,駕駛人個個氣沖沖的。我被困在車陣中了。
接著,前面又出現一個廣告看板,上面寫著:「重新開放參觀——瑪莉皇后號進駐長堤港」。這個好像比較有意思。我從來沒有到「瑪莉皇后號」上去參觀過。那是一艘由航空母艦改造而成的豪華郵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羅伯就是搭那艘航空母艦出海的。去開開眼界,好像也不錯。


快到「好萊塢露天劇場」了。上一次去那個地方,已經是去年八月的事了。當時是跟「幕寶電影公司」的祕書約會,跑到那裡去聽音樂會。她叫什麼名字來著?瓊安?瓊恩?還是瓊妮?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她說她熱愛古典音樂。傻乎乎的女孩,夠無聊的。那天演奏的曲目也實在不怎麼樣,好像是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吧,露天演奏版。那位忘了是叫瓊安、瓊恩,還是瓊妮的女孩說她從來沒聽過。
好了,他媽的站起來吧,走吧。
那種感覺又來了。好像有一團死氣沉沉的東西塞在我胃裡。
我坐在船上的大廳裡休息。大廳裡的木工裝潢充滿三〇年代的風味。看看那些粗大的柱子和桌椅。舞臺上有一座大型的演奏鋼琴。真奇怪,他們居然會覺得這樣很時髦。
剛剛車和_圖_書子開過頭了,錯過了聖地牙哥高速公路的交流道。沒關係,我的行程是很隨興的,隨時可以修正。我可以轉到市中心區,然後再從那裡接上海港高速公路。那條路也可以通到聖地牙哥。
再過幾天,某一天早上,我就要啟程前往丹佛市,一路向東走。
還有一張是主演《日落大道》的葛蘿莉亞.史璜生。照片裡的她身上穿著皮草。另外還有一張是演過《亂世佳人》的萊斯里.霍華德的照片,照片裡的他看起來好年輕。我記得我看過他主演的一部電影,叫做《綠茵豪門》,片中的他藉由時光旅行回到了十八世紀。
長期養成的習慣是很可怕的,比人本身更難以改變。
想起來很好笑。星期五那天,我到「美國銀行」去領錢。排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不耐煩。接著,我猛然想到,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不耐煩了。我看著那些排隊等候的人群,忽然覺得他們很可憐,因為他們往後還是一樣,日復一日朝九晚五,看行事曆過日子。那一刻,站在那裡,內心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平靜。這一切,我已經解脫了。
在我之前,有誰坐過這張椅子呢?有多少人曾經坐在這裡,隔著欄杆看著底下的大廳,看著地下熙熙攘攘的男男女女?底下的大廳上,有人坐著,有人站著,有人在聊天,有人從門口進進出出。在那遙遠的一九三〇年代、二〇年代、一〇年代,有誰坐過這張椅子呢?



我又打開收音機了。真是沒骨氣。此刻,收音機裡播放的是李斯特(十九世紀匈牙利鋼琴演奏家、作曲家)的〈前奏曲〉。還是十九世紀音樂聽起來比較對我胃口。
我開車沿著長谷路向前奔馳。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陽光燦爛耀眼,天空湛藍清澈。路邊有一排三條橫桿的白色欄杆,裡面有一匹馬。那匹馬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這裡是洛杉磯郊外的牧場,鄉間的公路連綿起伏。寧靜祥和的星期天早晨。道路兩旁是整排的胡椒樹,綠蔭蔽天,枝葉在微風中緩緩搖曳。
我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可是餐廳卻都還沒有開始營業。「威爾斯王子廳」六點才開始,「王子廳」六點半才開始。可是現在才五點,要是我坐在這裡喝酒喝上一個鐘頭,鐵定會喝到爛醉如泥。我不想幹這種事。我想好好品味這個地方。
已經看得到那三根巨大的煙囪了。紅色的煙囪,頂端漆成黑色。船底是用水泥基座固定的嗎?我已經開始為那艘船感到悲哀了。把這麼一艘船固定在陸地上,就好像把老鷹製成標本一樣。也許外表看起來還是很壯觀,然而,那叱吒風雲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服務生把我的湯送來了。
塔樓,圓頂閣樓,手工雕飾木柱,維多利亞風味的薑餅。
我忽然覺得胃怪怪的,彷彿看電影的時候,看到一種賽車的畫面,攝影機的角度是從車子裡拍向外面。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明知道自己的身體是靜止不動的,然而視覺上卻感覺自己好像在高速移動,而且那種很強烈的不協調的感覺會讓你覺得有點想吐。
去你的,坐在這裡鬼扯自己的長相幹什麼?幹嘛玩這種第三人稱敘事的把戲呢?老兄,你猜對了,那個小男孩就是我。理查.柯利爾長得很帥。我愛怎麼自吹自擂都沒有關係,反正又沒有人躲在鑰匙孔後偷聽。我可以昭告全世界,事實就是如此,怎麼樣!那麼,長得帥究竟有什麼好處呢?救得了我的命嗎?那張帥氣的臉蛋會出面幹掉我腦子裡的邪惡腫瘤嗎?別作夢了。那麼,總而言之,長得帥根本沒個屁用,因為,有一天,當我主宰不了自己生命的時候,漂亮的臉蛋也救不了我。到時候,那些蛆蟲就可以大快朵頤了——老天,我扯到哪裡去了?真噁心!
前面又有一個電扶梯,很長很長。這艘「瑪莉皇后號」到底有多高呢?我猜大概有二十層樓高吧。
喂,柯利爾,少在自憐自艾了。
不管怎麼樣,算了吧,我還是會把整艘船從頭到尾參觀一遍的。這就是我的風格。我從來不會半途而廢。我看書的時候,不管那本書有多無聊,我還是會把它看完。無論是去看舞臺劇、電影,或是去聽音樂會,再怎麼無聊,我還是會硬著頭皮撐到結束為止。盤子裡的東西,不管有多難吃,我還是會吃個精光。我對老人家都很有禮貌,而且,我從來不會亂踢野狗。
感覺上彷彿上帝運用祂的意志讓這座小鎮憑空消失了。
此刻,我很想偷偷溜到底下去,到那黑漆漆的船艙裡,沿著那陰森森一片死寂的走道走一走,看看這艘船上有沒有幽靈在作祟。

我看著吧檯區,心裡很好奇,不知道當年這裡是什麼樣的情景?我想像當年的客人會對服務生說:哈利,我們要「金湯尼」,我們要白酒,我們要威士忌加冰塊。可是現在呢?這裡只有「潛艇堡」、冰牛奶和熱咖啡。吧檯上方有一幅壁畫,畫中是一群人圍成一個橢圓形的大圓圈,手牽手在跳舞。他們會是誰呢?每個人看起來都像這艘船一樣,被時間凝結了。
這首交響曲的初稿是在經過英國音樂學者戴瑞克.庫克編曲補充之後,才成為可以演奏的版本。庫克的編曲實在沒話說,聽起來簡直就像是馬勒原創的。也許整體感覺沒有那麼豐富,可是毫無疑問,絕對是馬勒的風格。
此刻,眼前的雲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團煙霧,彷彿整個世界陷入一片火海。
有一塊牌子上寫著:「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六日,瑪莉皇后殿下為本船命名」。比我的生日還早五個月。
這時候,車子開過路面上的減速條。這是最後一個下坡路段,前面就是溫圖拉高速公路了。遼闊的世界已經等著要迎接我了。收費站上面的標誌用西班牙文寫著「Adiós Amigos」兩個字,意思是「再見了,朋友」。再見了,海登希爾。
此時此刻,那些樹靜悄悄的,露天平臺上也是一片寂靜。
牆上釘著請帖。制服掛在玻璃窗後面,一動也不動。書架上擺滿了書。還有窗簾、時鐘、一張寫字檯、一具白色的電話。眼前一切彷彿被時間凝結了,靜止不動了。

胃裡面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奇怪,我和_圖_書不是已經離「瑪莉皇后號」很遠了嗎?
那只不過是兩個禮拜前的事。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長命百歲。老爸六十二歲那年就死了,酒喝太多死掉的。老媽今年七十三歲,不但身體健康,而且生龍活虎。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有的是時間,不用急著結婚,不用急著建立自己的家庭。即使我始終沒有遇見自己的真命天女,我還是一點都不急。如今,一切都完了。我照了X光,也做了脊髓穿刺術,結果證實我真的得了癌症。柯利爾沒救了。
我快受不了船上的參觀區了,我得出去。此刻,坐在博物館的長板凳上,心裡還是感覺怪怪的。感覺上,這裡是非常現代的,和剛剛船上那些地方截然不同。我感覺有點沮喪。我究竟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這是個爛點子。我應該到森林裡去親近大自然,而不是跑到這艘被困在陸地上的船上來。這裡簡直就像是個陰森森的墓穴。
我是理查.柯利爾,今年三十六歲,職業是電視編劇,身高一百九十公分,體重八十五公斤。有人說我長得很像電影明星保羅.紐曼。也許他們說的是二十世紀初那個名字也叫做紐曼的樞機主教吧。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我出生在紐約的布魯克林。一九五七年,我還在密蘇里州立大學念新聞系的時候,差一點就志願從軍去打韓戰,還好後來戰爭提前結束,我也就乖乖畢業了。畢業後,我在紐約的美國國家廣播公司找到工作。一九五八年,我開始成為自由編劇,一九六〇年搬到洛杉磯。一九六五年,我弟弟把他的印刷廠搬到洛杉磯,那一年,我乾脆就搬去住在他家後院那棟小房子。再過四到六個月,我就要死了,於是,今天早上,我離開了那棟小房子,打算到外地去旅行一陣子,然後把這趟旅程的感想寫成一本書。
還好,鏡中的保羅.紐曼總是會動動嘴巴,好像在說什麼,而且我聽得到他在說什麼。唯有這個時候,我才會回過神來。這時候,我就會想到那是自己的臉,雖然我完全感覺不到鏡中的人是自己。
老天!
有一張是電影明星大衛.尼文的照片,照片裡的他正在跳蘇格蘭吉格舞(一般是單人跳,上半身以上包括雙手皆不動,只有雙腳快速跳動,亦是踢躂舞之起源。),神情看起來很愉悅。他還不知道他太太很快就會死了。我凝視著照片中那時間靜止的片刻,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上帝。那種感覺令人有點不安。
我喜歡這個地方,可是,我身上的錢顯然只夠住個幾天。那麼,該怎麼辦?

海濱豪華飯店的絕響。
此刻,我在大廳上方的樓廳上,坐在一張巨大的扶手椅上。眼前有一座樹枝狀的吊燈,上面有一層又一層的紅光燈,最底下垂掛著一串串項鍊般的水晶吊飾。天花板上的圖案錯綜複雜,有些地方貼著光滑閃亮的暗色嵌板,看起來很厚重。我看到巨大的嵌板柱子,巨大的中央樓梯,還有電梯間金光閃閃的方格飾條。我剛剛是從另外一座樓梯走上來的。此刻,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彷彿時間凝結了,眼前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不過,這張椅子就不同了。渦卷形的椅背很高,比我的頭還高得多,兩端各有一團圓鼓鼓的造型雕飾。兩隻扶手的尾端是飛龍的造型,佈滿蛇鱗的軀體一直延伸到座板上。銜接到椅背的地方也有兩個造型雕飾,一個是小孩子模樣的酒神巴克斯,一個是腿上長著毛的小飛俠彼得潘。彼得潘正在吹奏他的笛子。

臭小子,給我聽著,開心一點吧,接下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快活的日子。我打算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他個一年半載。

遠方的雲看起來好像覆蓋著白雪的連綿山脈,層層堆疊,巍然矗立,彷彿一座座高聳的城堡迎向那湛藍的天空。
白痴才會扯這些。

我心裡想,不知道時間是否也凝聚在我的房間裡呢?房間裡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從前遺留下來的呢?那片金棕黃三色相間的花斑地毯呢?應該不是。浴室呢?應該也不是,當年搞不好根本就沒有衛浴設備這種東西。那條藤椅呢?有可能。至於那兩張床、床頭桌和檯燈呢?當然是不可能的。電話就更不用說了。那麼,牆上的印花圖案呢?不太像。布幔和軟式百葉窗呢?不可能。就連窗戶上的玻璃說不定都已經換過了。梳妝臺呢?還有梳妝臺上面的鏡子呢?也不太像。垃圾桶呢?是哦,那你覺得電視怎麼樣?是哦,是哦。

等一下過了橋上的收費站之後,到那裡去看看好了。
簡介上有一些廣告詞。例如:
路邊的標誌牌寫著「科羅納多」。

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然而,鏡中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保羅.紐曼。一九六〇年左右的保羅.紐曼。我就這樣一直看著鏡子,看了好久好久。那種感覺彷彿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彷彿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很多人偶爾都會這樣,失魂落魄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感覺鏡中那個陌生人也正凝視著自己。很多人都會這樣失魂落魄,而且會一直沉迷下去,除非有人把他們叫醒。有時候,鏡中會出現一張恐怖猙獰的臉,感覺如此遙遠而陌生。
此刻,我坐在「維多利亞廳」,手上端著一杯酒,凝視著彩繪玻璃窗。放眼望去,雅座隔間的裝潢是一片深紅,材質看起來很像天鵝絨。嵌板雕飾的柱子,嵌板雕飾的天花板,樹枝狀的吊燈底下垂掛著水晶吊飾。

艦橋(艦艇指揮官在軍艦內指揮號令時所站立的高臺。)有人稱之為船上的「神經中樞」。裡頭打掃得窗明几淨,閃閃發亮,然而卻又死氣沉沉。那些蛇輪永遠不會再轉動了。傳令鐘永遠不會再傳訊給輪機室了,而雷達螢幕將永遠是一片漆黑。

我來到船長休息室,探頭往裡面看。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鈴聲。奇怪,當時船上的人都是小人國來的嗎?以我的標準來看,裡面的椅子怎麼那麼小呢?接著,我又聽到一陣廣播:「安琪拉.漢普頓請到事務長辦公室,有您的電報。」這位安琪拉現在在什麼地方?她拿到電報了嗎?但願是好消息。
此刻,我的心臟還www.hetubook.com.com是跳得很厲害,不過,總算鬆了一口氣,沒事了。
海邊有一座巨大怪異的建築,那是什麼地方?
咦,遠遠看到前面有一座橋。從那座橋過去好了,只要能夠離開這個鬼車陣,管他那座橋會通到哪裡去。
好了,前面說了一堆廢話,現在要進入重點了。醫生說,我的大腦顳葉長了惡性腫瘤,無法開刀切除。長久以來,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會頭痛。本來我一直以為那是工作壓力太大所引起的,可是後來,我還是去找克羅斯威爾醫師求救。羅伯一直都很堅持要我去看醫生,而且還親自開車載我去。我老弟羅伯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用鐵腕統治他的事業王國。可是那天,當克羅斯威爾醫師宣告我得了癌症時,他卻像個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得了癌症的人是我,號啕大哭的人卻是他。這男人真是可愛。
快到海港高速公路的時候,路上塞車塞得很嚴重,我被困在水泄不通的車陣裡。開車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他們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這裡一片烏煙瘴氣,希望到了聖地牙哥,空氣會好一點。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體會得到那是什麼滋味。死亡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此刻,看著那張壁畫,那種感覺是完全顛倒的,但還是一樣覺得很不舒服。我是一個活生生的、會動的人,可是「瑪莉皇后號」這艘船卻是靜止不動的。你能夠體會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嗎?大概很難。不過,這個地方已經開始讓我起雞皮疙瘩了。
我得想辦法找到路,到前門去。
我的行李很簡單,只有兩袋。其中一個行李箱裡裝著我那套深棕色的西裝,那件綠色的休閒外套,幾套休閒套裝,還有幾件襯衫和內衣褲,幾雙襪子,幾條手帕,還有那個裝盥洗用品的小袋子。另外一個行李箱裡放著我的電唱機、耳機,還有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出生於波西米亞的奧地利作曲家、指揮家,被視為連接十九世紀末期與現代音樂的重要作曲家。)十大交響曲的唱片。擺在我旁邊座位上的,是我最心愛的那臺老式收錄音機。衣服和工作用品都丟在後座,當然,還有旅行支票和現金。總共有五千七百九十二元三毛四分美金。
現在已經播放到最後一個樂章了。我眼角開始模糊了起來,滿腔的熱血開始澎濟洶湧,將我整個人徹底淹沒。
前面那輛大卡車忽然轉彎,我趕緊切換車道。我心頭怦怦狂跳,因為我根本來不及留意那個車道後面有沒有車子。
這裡真的是一家飯店!
「音樂中心」到了。這地方真是漂亮得令人驚嘆。我大概一個多禮拜前才剛去過,那天演奏的是馬勒的第二號交響曲。祖賓.梅塔指揮得很棒。演奏到第三樂章,大合唱緩緩揚起的時候,我激動得臉都紅了。
我到底跑來這裡幹什麼?好像沒什麼道理。開了將近一百八十公里的車,究竟是為了什麼?明天我要往東邊開。明天早上我一定會頭痛,痛到汗流浹背,一大早就痛醒。我要啟程前往丹佛市。
我本來應該留在羅伯和瑪莉家裡,乖乖到醫院去做放射線治療,然後就這樣苟延殘喘多活幾個月。我不想幹這種事。光是看他們兩個人互相對望那種眼神,我就受不了了。每當有自己的親朋好友面臨死亡,而我們當著他們的面互相對望的時候,似乎不經意就會流露出那種眼神。那是一種痛苦的、怪異的眼神,會讓當事人感覺不太舒服。如今,知道自己快死了,我真的無法忍受每天面對他們那種眼神。
甚至,在未來的一九九〇年代,有誰會坐在這張椅子上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如此熱愛馬勒的音樂了。因為他永遠活在他的音樂裡。就像過去的時光一直縈繞在這家飯店裡一樣,馬勒的靈魂也縈繞在他的作品中。此刻,他就在我的腦海裡。「他的靈魂永遠活在他的作品裡」,這話聽起來很像陳腔濫調,沒什麼意義。然而,對馬勒的作品來說,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的。他的靈魂確實依附在他的音樂裡。
臨出門之前,我丟銅板決定要往哪個方向走。人頭面朝北。數字面朝南。結果顯示,我應該往南邊的聖地牙哥走。不過,說起來好笑,要是我再丟一次銅板,說不定今天下午我人就已經在北邊的舊金山了。
照片裡的勞倫斯小姐臉上掛著笑容。當時她大概不知道,她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死神正緊緊地跟在她後面。

人生無常。真難想像,一個人可以死得多沒意義。
當然,我不會真的這樣做。我是很守規矩的。
我很好奇,不知道這家飯店已經有多少年歷史了?房間裡有一張飯店簡介,待會兒再看看。不過,看得出來這個地方歷史很悠久了。我從「威爾斯王子廳」走出來,準備走到大廳去。途中經過地下室那條走廊時,忽然看到一間金碧輝煌的老式酒吧。酒吧裡有一座很長很大的吧檯。我心裡想,明天一定要到那裡去喝杯酒。後來我又經過一條長廊商場,裡頭有理髮廳,有珠寶店。此外,我還偷偷瞄到有一家店裡全是賭博的機器。另外,我還瞄到店裡的牆上掛了幾張古時候的照片。明天也要過來好好欣賞一下。這些都等以後再說吧,現在要先好好填飽肚子。
有一個展示櫃的標題叫「緬懷往日」,裡面擺了好幾張照片。
車子開到塔潘加大道的路口,看到一個停止號誌,我就把車子停下來等了一下。接著,我飛快向左轉,過了路口,然後再向右轉,開上交流道,開上溫圖拉高速公路。再見了,伍蘭希爾。
天色愈來愈暗了,外面的景致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只看得到附近有幾棵樹,停了幾輛車,此外,更遠的地方,隱隱約約看得到聖地牙哥市區五彩繽紛的燈火。窗玻璃上看得到燈光的倒影,那是一座皇冠般的吊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在黑暗中看起來格外燦爛輝煌。這個地方可不是剛剛和-圖-書海灘上那艘早已報廢的「瑪莉皇后號」。此刻,站在這裡,感覺就像回到了當年的「瑪莉皇后號」上。
經過博物館大廳時,忽然看到牆上有一張報紙,上面用特大號的字體印著《長堤通訊》的報頭。頭版新聞的標題是:國會宣戰。

馬路對面有一家汽車旅館。如果這棟建築不是——
老天,又來了。前面又是一輛慢吞吞的露營車在擋路,我只好趕緊切換車道,加速超車,然後再切換回原來的車道上。你還學不會嗎,理查.柯利爾?
前面的路邊有一面「迪士尼樂園」的大型廣告看板。我忽然想到,是不是應該到那個「神奇王國」去來個最後一遊呢?一九六九年,媽媽來看我們,於是我們就帶她到那裡去玩。那天去的人有我、羅伯、瑪莉,還有他們的孩子。不了,迪士尼樂園已經過時了。那裡還能讓我覺得好玩的地方,大概只剩下「鬼屋」了。
那碗四季豆濃湯裡加了火腿丁,味道很棒。我真的餓壞了。金碧輝煌的餐廳,美味可口熱濃湯,這一切也許並沒有多了不起,但此時此刻卻有無窮的滋味。
另一方面,我沒辦法用錄音機口述,當然也是因為我現在正戴著耳機,享受馬勒的第十號交響曲。尤金.奧曼第指揮的費城管弦樂團。當你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時,想用錄音機口述好像有點難。
前面就是剛剛在橋上看到的那座建築嗎?老天,你看那座紅木瓦搭成的塔樓。
郵局外面的停車場空盪盪的。這是我最後一次檢查我的郵政信箱了。我連停用手續都懶得辦了。我付清了電話公司和百貨公司的最後的帳單。
從某個角度來看,此時此刻,我彷彿也在經歷某種時光旅行。站在這艘船上,你會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一九三〇年代,就連耳邊迴盪的音樂也充滿了那個年代的氣氛。這些音樂一定是當年在「瑪莉皇后號」上播放的。那是很老舊的音樂,節拍聽起來很像一九二〇年代的早期爵士樂。
城堡式的建築風格。
我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那是發電機的隆隆聲。小時候常常會聽到那種聲音,不過已經很久沒有再聽過了。
這時候,「瑪莉皇后號」忽然響起一聲號笛,震耳欲聾的巨響,連空氣都感覺得到震動。這艘船究竟有多大呢?差不多就像紐約的帝國大廈橫躺在地上。
這裡是一個長廊商場,中間是一片磁磚地面的廣場,四周環繞著大大小小的店面。天花板上的電燈足足有卡車的車輪那麼大,廣場上擺滿了桌子、椅子和沙發。當年這艘船沉沒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曾經在海面上漂流過嗎?真難以想像。不知道當年「鐵達尼號」沉沒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情景?想像一下,當冰冷洶湧的海水襲捲而來,淹沒眼前的廣場,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光想都令人心驚膽跳。
我站在五樓的陽臺上往下看,看著那些椅子和遮陽傘桌,看著一排排的花圃。這個地方給人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我看到那座塔樓上有一面美國國旗迎風飄揚。我很好奇,不知道那座塔樓裡究竟有什麼東西?



夕陽餘暉中,所有的景物一片朦朧,那一片露天平臺看起來如夢似幻,彷彿不像人間。一條彎彎曲曲的步道圍繞著整齊均勻的草坪。整片天空看起來像極了製片廠的繪畫佈景。說不定這裡就是迪士尼樂園的南園區。
此刻的方向正對著太陽,那團燦爛火紅的光輪刺得我眼睛快要張不開了。
受不了了,我要出去了。
這附近不是有個地方叫做「海洋世界」嗎?好像是吧。我好像在那裡看過殺人鯨表演跳圈圈。市中心區到了,我已經漸漸陷入車陣了。收音機一直在播放排行榜的流行歌,一首接一首,簡直就像是細菌在繁殖。四點剛過,我已經開始緊張了。
剛剛我把車子開上前面的停車門廊,有個泊車小弟幫我把車子開去停車場,一個服務生把我的行李提起來。第二個行李箱很重,他似乎有點驚訝。我跟在他後面,沿著那條鋪著紅地毯的走道走向門廳。前面有一座白色的圓形金屬長椅,中央種了一些花草。我們繞過那座圓椅,走進大廳。我在櫃檯簽了名,辦好住宿手續,然後跟在服務生後面,穿越那片露天平臺。樹上傳來此起彼落的鳥鳴聲,聽起來很嘈雜,不過那些樹的枝葉實在太茂密了,很難看得到小鳥躲在什麼地方。

那首音樂停了。我根本連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現在他們又開始放另外一首了。那是史特拉汶斯基(俄國二十世紀重要作曲家)的〈十一種管樂器的散拍曲〉。我決定把收音機關掉。

前面有一家海鮮餐廳。這樣好了,先去嚐嚐劍魚的滋味,到「Bon Vivant」餐廳來一碗奶油濃湯當開胃菜。
我要在聖地牙哥的什麼地方落腳呢?當然,那也得先假設聖地牙哥真的存在。不過,要在什麼地方落腳,有那麼重要嗎?反正我一定找得到地方,下車去吃頓飯,說不定可以找一家日本料理。我會去看一場電影,看一本雜誌,或是去散散步。也說不定我會到酒吧去喝杯酒,泡泡小妞,或是到碼頭上去拿石頭丟船。反正到了那裡再說吧,預定行程就省省吧。
遠遠看得到前面有一座峭壁。那裡就是太平洋了。
晚上九點二十分,我洗了個澡。我兩腿痠軟無力,躺在床上看那張飯店的簡介。這個地方是一八八七年創立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這家飯店某些地方令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是我憑空妄想出來的,而是因為真的有人在這裡拍過電影。一九五八年,比利.懷德(Billy Wilder,1906~2002,猶太裔美國導演,也是美國史上最重要的導演之一,曾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就是在這裡拍攝他的《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

天氣真是好得離譜,天空清朗透藍,萬里無雲,涼風輕拂,彷彿香醇的白葡萄酒。車子經過「GEMCO機械公司」,經過「山谷音樂劇場」,此刻,那兩棟大建築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已經被我遠遠拋在後面了。此時此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任我遨遊。
這首交響曲就像是對生命的告別。還有什麼音樂能夠比它更令人心痛?
牆壁上有一張特大號的照片,照片裡的人是三〇年代的音樂劇天后葛楚德.勞倫斯,還有她那隻小白狗。當年大導演大衛.連(Sir David lean,1908~1991,英國電影導演,代表作有《桂河大橋》、《齊瓦哥醫生》等。)拍攝《孤雛淚》的時候,那隻狗也上過鏡頭。圓圓胖胖的,耳朵尖尖的,長得很醜。
坐在觀景臺的酒吧裡,附近看不到半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只看到幾個遊客。而且,我面前的桌上擺的也不是酒,而是用塑膠杯裝的黑咖啡,還有一塊丹麥甜糕餅。
「王子廳」佈置得美輪美奐。牆壁是紅色金色相間的花紋牆板,最上端是材質精緻的圓弧形木片,銜接到四層樓高的天花板上。餐桌上鋪著白色的桌巾,上面擺著深黃色的燭臺,燭光搖曳,映照著金屬製的高腳杯,光澤璀璨耀眼。這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寧靜幽雅,等待著貴客光臨。
兩點二十分的時候,我正在前往聖地牙哥的路上,邊開車邊聽廣播。我聽到的音樂有點怪,感覺上很不協調,沒有旋律,沒有內容。
我忽然希望自己很有錢,可以一輩子住在這裡。可惜,住一天就要二十五塊美金,我的荷包大概撐不了幾天。不知道他們月租有沒有打折?只不過,就算有打折,在這裡住上一個月,等到我退房的時候,恐怕就已經破產了。

快半夜了。
房間裡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聽著那轟隆隆的浪濤聲,彷彿遙遠的某個地方有人在開炮射擊。
真的應該到附近去逛一逛。
不過,話說回來,胃不舒服,說不定只是剛剛吃的蘋果甜糕餅在作怪。
城市的喧囂已經快要被我拋到腦後了。羅伯和瑪莉,他們的家,他們家後院那棟小客房,這一切已經離我愈來愈遠了。對了,還有「小鬼」。每次我忙著工作的時候,「小鬼」就會來騷擾我,不是猛跺腳,就是嘆氣,或是尖叫,或是呼嚕呼嚕地咕噥著,目的就是要我陪她玩,或是纏著我要東西吃。要是她發現這些招數都不管用,就會開始用頭去撞牆壁。夠了,沒有以後了。
此刻,我坐在「王子廳」的觀景窗前面。裡頭空盪盪的,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我問他們現在能不能先用餐,他們說可以,不過目前只能供應午餐的部分菜色。隔壁就是很寬敞的「皇冠廳」。我猜那個地方大概只有辦宴會的時候才會開放。窗外就是我剛剛開車上去的停車門廊。到目前為止,我在這個地方只待了四十分鐘而已嗎?
也許你會認為,這些年來,我該不會都沒有跟別的女孩子約會過吧?真的沒有?那真慘。你是走了什麼霉運嗎?難道這輩子你都沒有碰到過半個看得上眼的女生嗎?真是不可思議。毫無疑問,你的童年一定有過什麼不為人知的悲慘經歷吧?說不定是因為小時候你迷戀一輛玩具小三輪車。去你的吧,佛洛伊德,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相信,這輩子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會令我傾心的女人?
老天,我彷彿可以看到多年以前,曾經有一整個師的士兵登上這艘船,而我弟弟羅伯也是其中之一。我彷彿可以看到,他跟大家用同樣的格子餐盤和餐具吃飯,穿著和大家一樣的棕色長大衣,同樣的棕色毛線帽,同樣有襯墊的鋼盔,同樣的野戰皮鞋,揹著同樣的水手袋,和大家一起睡在那種三層的臥鋪上。那才是我弟弟對「瑪莉皇后號」的「緬懷往日」。沒有蘇格蘭吉格舞,沒有那隻尖耳朵的白色小狗。他只是一個正要漂洋過海的十九歲年輕人,而在那遙遠陌生的國度,迎接他的很可能就是死亡。
但我的心卻留在西邊。
這房間裡並沒有很多過去遺留下來的痕跡。太可惜了。
仔細想想,應該是那個蘋果甜糕餅在作怪。
接下來,我還會看到幾個大城市呢?丹佛市?鹽湖城?堪薩斯市?我恐怕得在哥倫比亞市停留個一兩天吧。
我站在洗車場的入口,發現裡面空盪盪的,沒什麼車。奇怪,大家都乖乖上教堂去做禮拜了嗎?我看到一輛米黃色的賓士就停在我車子旁邊。我已經想了好久了,哪天一定要去弄一輛賓士車來開開,只不過,這個計畫恐怕也要無疾而終了。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牛肉湯喝。這時候,輪到我那輛藍色的「銀河」進洗車機了。那部車看起來很穩重,外型還過得去,而且經濟實惠。什麼人玩什麼車。洗車噴嘴射出一道長長細細的泡沫。
我又坐回自己的車上,感覺筋疲力盡。我感覺自己彷彿被拉扯進去,整個人被扭曲。那種感覺很不舒服,而且愈來愈強烈了。假如有一位通靈人走進一間瀰漫著古代氣息的房子裡,他是不是也會有跟我同樣的感覺呢?過去的時光凍結在那艘船上。那艘船上人來人往,過去的時光怎麼可能還會徘徊不去呢?過去應該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了,然而此刻,過去的時光依然盤據在那艘船上。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洛杉磯已經被我遠遠拋在腦後了,而長堤港和「瑪莉皇后號」也已經很遙遠了。聖地牙哥彷彿是一個虛幻的地方,唯一真實的只有此時此刻眼前的高速公路。
這個段落,我不是用錄音機口述的。我決定用筆寫在紙上。平常寫劇本的時候,我總是用錄音機,說起來,這實在不是個好習慣。對一個作家來說,體會不到在紙上書寫文字的樂趣,真是滿悲哀的。
我在那座紅色的售票亭付錢買了入場券,搭電扶梯到上面去,然後沿著那條有棚蓋的走道慢慢往前走,走得很辛苦。船離我愈來愈近了。放眼望去,右邊就是長堤港,蔚藍的海水波浪起伏。左邊有一個小男孩瞪大眼睛看著我。他一定覺得這個人很奇怪,怎麼會對著一個黑色的盒子在講話呢?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