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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凹凸不平的空地上拔腿狂奔，那雙曬成古銅色的腿彷彿彈簧一般。這時候，他忽然明白，光是用嘴巴喊，她是不會停下來的。一想到剛剛他看到她的時候，心中那種震驚，他就明白了。很長一段時間，四周一片寂靜，這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然後擡頭看到一個高大魁梧滿臉絡腮鬍的大男人在跟她揮手！她所受到的驚嚇，不知道比他多了多少倍。

「我不會傷害妳的！」他又大喊了一聲。

他幾乎已經忘了，原先是柯特曼在獵殺他的。但如今，柯特曼已經不足以構成威脅了。

他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那種動作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她的肩膀在顫抖。

「他媽的！」

他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溫和，相反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嚴厲，冷冰冰的，聽起來很像一個已經失去人性的莽漢。

他出門去獵殺柯特曼。獵殺柯特曼已經變成一種消遣，一種嗜好，他所剩無幾的嗜好之一。有些日子，當他懶得出遠門，而整修房子的工作也沒有那麼迫切的時候，他就會去搜尋柯特曼。車子底下，樹叢底下，房子底下，壁爐上面，衣櫃裡面，床舖底下，冰箱裡面。任何地方，只要是他想得到的，只要是一個身材微胖的男性能夠塞得進去的，他都會去搜尋。

「來吧。」他說。他一邊喘著氣，一邊伸出他的手。

「露……露絲。」她顫抖著聲音說。

「妳……妳叫什麼名字？」他問。

此刻，四下一片寂靜，只聽得到她的鞋子和他的靴子踩過草叢的聲音。草叢長得太高了，他開始從草叢上面跳過去，以免被絆到，影響速度。他努力想追上她。她洋裝的裙襬在草叢上摩擦，減慢了她的速度。

「起來吧。」他說：「我不會傷害妳的。」

奈佛站在那裡猛喘氣，低頭看看她哭得楚楚可憐的模樣，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候，她又拚了命似地衝出去，踩穩了腳步繼續往前跑。

他話沒說完，她的手已經從他嘴巴上抓過去，他感覺到一陣刺痛。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到喘息的聲音，掙扎的聲音，鞋子踩在泥土上摩擦碰撞的聲音，踩在濃密的草叢裡窸窸窣窣的聲音。

「來吧。」他說：「妳起來吧。」

奈佛走到那棟房子的門廊前面，嘆了一口長長https://wｗｗ.ｈｅtuｂook.ｃoｍ•cｏｍ的氣，坐下來。接著，他懶洋洋地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他的菸斗，然後懶洋洋地用拇指把菸絲塞進菸缽裡。過了一會兒，裊裊的煙霧開始飄散在空中，在他頭頂上盤旋。天氣很暖和，一絲風也沒有。

她沒有吭聲，眼睛還是盯著他的臉，嘴唇還在發抖。

「妳到底在怕什……」

他氣得狂吼了一聲，舉起右手甩了她一巴掌。她被他打得搖搖晃晃往後退，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有點頭暈。接著，她突然軟弱無助地大哭起來，跪在他面前，雙手抱住頭，彷彿怕他又繼續打她。

他內心突然激盪起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去分析。彷彿時間曾經在他心中樹立了一道又一道的圍牆，圍成了一片保留區，而此刻的本能衝動已經衝破了每一道圍牆。

「等一下！」他聽到自己在大喊。

不是，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奈佛心裡想，可能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突然又少了一種休閒活動。另外那些怪物實在是又笨又乏味，像木頭一樣。相形之下，班至少還有點想像力。基於某種原因，他的思考能力並沒有減弱，沒有像其他吸血鬼一樣變得笨笨的。後來奈佛歸納出一個結論：班．柯特曼天生就是個死人。他心裡想，科特曼是天生的活死人，吸血鬼。想到這裡，他嘴角一撇，露出一種不屑的笑容。

那一剎那，一切彷彿靜止了，凝結了，鴉雀無聲。她猛然擡起頭，兩個人四目相對。她是活生生的，他心裡吶喊著，活生生的人！

班．柯特曼可能會在不同的時間躲在其中任何一個地方。他一直在變換他的藏身之處。奈佛感覺得到，柯特曼一定知道自己被鎖定為獵殺目標。而且，他還感覺得到，柯特曼把這種死亡的威脅當成一種娛樂。如果不是因為現在活在一個錯誤的年代，奈佛一定會說，班．柯特曼對生命充滿了熱情。有時候他會想，柯特曼現在一定活得比從前快樂。

她不敢碰他的手，不過，她還是慢慢站起來了。這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胸部露出來了，連忙伸手把垂在腰際那片撕裂的布條拉上來。

「別跑了！」他又大喊了一聲。不過，喊叫只是一種本能的衝動，他和-圖-書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真的會停下來。

那個少女突然渾身抽搐了一下，轉身開始往回跑，朝那片空地沒命地狂奔。

她沒有看到他。她走在那片長長的空地上，一直低著頭。他看得到她那頭紅髮在風中飄揚，兩隻手懶洋洋地垂在身旁，緩緩擺盪。他猛吞了幾口唾液，喉隴咕嚕了幾聲。已經整整三年了，他平靜無波的心像一灘死水，眼前的畫面實在太令人震驚，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站在房子前面的陰影中，眼睛眨個不停，一直盯著她看。

現在，他越追越近了，幾乎可以聽得到她的喘息聲。他不想嚇到她，可是他現在不能停。此刻，他滿腦子裡只有她，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被他拋到腦後了。他一定要抓住她。

那片廣大的空地散發著陣陣熱氣。他們兩個人，一男，一女，就這麼站在那片空地上彼此對望。

奈佛站在那裡楞住了，渾身抽搐，楞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接著，他似乎感覺到心頭一震，然後就從人行道衝過去。他衝過馬路，靴子踩在地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他猛然閉上眼睛，然後又猛然睜開。不是在作夢，她還在那裡。羅伯．奈佛看著那個女人，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怦怦狂跳，越跳越快。

奈佛呆呆看著空地上的一個白點，看了好半天，接著，他猛然意識到，那個白點在動。

接著，他突然心頭一震。不對，這不是幻覺。除非他的耳朵也出現幻聽，否則，他確實聽到她鞋子踩在野草上的聲音。這時候，他已經明白了，這是真的。她的頭髮在風中飄揚，她的手垂在身旁擺盪，這些都是真的。她還是低頭看著地上。她究竟是誰？她要去哪裡？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他忽然聽到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我一定是瘋了。一想到自己可能是瘋了，他心裡反而比較不會那麼震驚。如果那個女人真的在那裡，那就真的太令人震驚了。其實，他多多少少有點心理準備，因他認為自己很可能會出現這種幻覺。那是很有可能的。快要渴死的人都會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看到了一片湖泊。那麼，一個渴望同伴的人也就有可能會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看到一個女人在大太陽底下走路，不是嗎？

他往前跨了一步，靠近她，而她立刻嚇得倒hｔｔps://ｗww•hetuｂoｏｋ•ｃｏｍ•ｃom抽了一口氣，往後退縮。他伸出手。

奈佛沿著坎普頓大道慢慢往前走，正準備要到下一棟房子去搜查。已經過了一整個早上，都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儘管奈佛知道柯特曼一定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可是他就是找不到柯特曼。他一定是躲在這附近，因為每天晚上第一個到奈佛家的永遠都是他。至於其他的吸血鬼，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看到新面孔。它們更替的速度很驚人，因為它們永遠都是躲在這附近，而奈佛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它們，消滅它們。可是，他就是找不到柯特曼。

他下巴掉下來，菸斗咚咚的一聲掉在地上。他連撿都沒想到要去撿，楞楞地站在門廊的臺階上，站了好半天喘不過氣來，瞪大眼睛一直看。

他們兩個就這麼站著，氣喘吁吁看著對方。接著，先前那種震驚的感覺慢慢消退了，奈佛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多少年了，他一直夢想著這一刻。然而，他作夢也想不到實際的狀況會是這樣。

他的腿很長，而且強壯有力，快如閃電，靴子踩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她確實沒有停下來，而且反而跑得更快。奈佛咬緊牙關，使盡全力加速往前衝。那女孩在空地上狂奔，一頭紅髮在身後迎風飄蕩。她左彎右拐，而奈佛則是沿著直線跟在後面跑。

他想再放聲大喊，可是卻發現喉隴哽住了，喊不出聲音。他的舌頭彷彿麻木了，腦袋一片空白。活生生的人，他腦海中不斷吶喊著，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

他十指緊繃，鉤住了她的洋裝，她猛然往後一縮，洋裝就被扯破了。他趕快放手，衣服的破片垂掛在她的腰際。他看到她那古銅色的肩膀和左邊胸部的白色胸罩裸|露出來。

他們已經跑到另外一片空地。兩個人拚命跑，猛喘氣。她又回頭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追得很近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模樣看起來有多可怕。他穿上鞋子之後，身高足足有一百九十公分，滿臉絡腮鬍，虎背熊腰，表情猙獰。

他不自覺地擡起左手。

「嗨！」他大喊了一聲，從臺階上跳下來，跳到人行道上。「嗨，小姐。」

奈佛又往前一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一聽到她的聲音，羅伯．奈佛忽然全身一震，緊繃的身體彷彿整個和*圖*書放鬆了，滿腦子的狐疑也消失無蹤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怦怦狂跳。他感覺自己彷彿快要哭出來了。

那個少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尖叫了一聲，拚命掙脫了他的手，但她好像突然絆到了什麼東西，身體歪向一邊。她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倒在石頭地上，一邊的屁股著地。奈佛跳過去想扶她站起來。她掙扎著在地上爬，往後退縮，拚命想站起來，可是腳一滑又摔倒了。這一次，她整個背脊撞到地面上。她的裙子被扯到膝蓋上面。她一時喘不過氣來，哽咽了一聲，硬撐著站起來，烏黑的眼睛裡充滿恐懼。

是一個女人！

「露絲。」他的聲音聽起來平板單調。

一個女人。活生生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

她沒有擡起頭來看他。他低頭看著她，覺得很困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妳可以住手了嗎？」他大喊一聲，可是她還是拚命反抗。

「我說過了，我不會傷害妳的。」他又說了一次。

她輕輕尖叫了一聲，揮手用力一打，把他的手推開，然後掙扎著想站起來。他抓住她的手臂，這時候，她猛然伸出另一隻手，用尖銳的指甲劃過他的額頭和太陽穴。他哼了一聲，手臂猛縮回來，這候，她立刻猛轉身，拔腿就跑。

「露絲。」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

「怎麼樣？」他又問了她一次，嗓門很大，她畏縮了一下。

接著，他的手往前一伸，抓到她的右肩。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妳的！」他大喊，可是她還是一直跑。

她沒有辦法像他跑得那麼快。奈佛幾乎是立刻就追上她了。她回頭瞥了他一眼，滿臉驚慌。

他站在那裡張口結舌地看著那個女人。她越走越近，現在他已經看得到，她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幾歲。她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髒兮兮的洋裝。她皮膚曬成了古銅色，一頭紅髮。午後的時刻，四下萬籟俱寂，奈佛彷彿聽得到她的鞋子踩在長長的野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擡起頭來看著他，可是又畏縮了一下，似乎被他的長相嚇到了。她就這麼跪在那裡擡頭看著他，一臉恐懼的表情。

然而，那個女人並沒有停下來等他。

接著，她突然絆到了什麼東西，整個人跪倒在地上。她又轉頭往後看，他看得到她嚇得臉上一直抽搐。

他的牙齒咬著菸斗，不由自主地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始抽搐起來。

他往後一仰，靠在門廊的紅磚階梯上，緩緩噴出一口煙。他知道，那片空地再過去，遠處的地上還留著一個坑洞。他曾經把維吉尼亞埋在那個坑洞裡，可是後來，維吉尼亞卻自己爬了出來。如今回想起這些，他眼神中已經不再有絲毫的感傷。他沒有讓自己沉浸在永無止境的悲傷裡，他學會了沉思反省。時間已經失去了立體感，已經不再有過去現在未來。對羅伯．奈佛來說，時間只存在於眼前的片刻，而眼前的片刻只存在於活著的每一天。一天活過一天，沒有歡樂悲傷的波動起伏。他常常對自己說，我顯然已經變成植物人了。這正是他所希望的。

奈佛悠哉悠哉地往前走，邊走邊想，要是真的找到了柯特曼，他究竟會怎麼做。沒錯，他的盤算始終是：立刻除掉他。可是，那終究只是盤算。他心裡明白，事情沒那麼容易。噢，倒不是說他對柯特曼有什麼特殊的感情。甚至，柯特曼還算不上是他過去記憶的一部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他已經明白了，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跨過街道對面的路邊欄，跑進那片空地。他心臟怦怦狂跳。她是活生生的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活生生的。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他猛眨了一下眼睛，臉上的肌肉忽然緊繃起來。他輕輕嘀咕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困惑。接著，他站起來，舉起左手遮在眼睛上面，擋住陽光。

她伸出爪子般的十指朝他一陣猛抓，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雙手彷彿鐵箍一樣把她的手腕緊緊扣住。她死命用力一踢，踢在他的小腿肚上，痛徹心肺。

他凝視著她，不自覺地咕嚕嚥了幾口唾液。

奈佛變胖了，生活也變得更悠閒。他呆呆看著馬路對面那一大片遼闊的空地。隱士般的平靜生活步調使得他的體重增加到一百多公斤。他的臉蛋變得圓嘟嘟的，腰圍雖然變粗了，但肌肉還是很結實。粗棉布衫穿在身上顯得鬆垮垮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刮鬍子了。他幾乎沒有想到過，那滿臉又濃又密的金黃色鬍鬚該修剪一下了，因此，他的鬍鬚已經有七、八公分長了。他的頭髮越來越稀疏，可是很長，凌亂糾纏。他的臉被太陽曬成一片黝黑，但他那雙湛藍的眼睛卻顯得很平靜，彷彿再也激不起起半點情緒。

「妳到底在怕什麼？」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