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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立片刻，深深吸進幾口冷冽的空氣，努力想重新控制自己。

「感激不盡，」克里斯說，握握他的手。「多謝你的幫忙。」

「我在一家工廠上班，」他開口說：「是一個政府機關。」

「口袋裡還暗藏利刃。」

克里斯覺得全身冰冷，而且心知肚明，並不是因為寒風冷冽，而是肇因於他過去從未體驗過的莫名恐懼。「你曾……像這樣逾越任何分際嗎？」他問道。

「這……我是個數學家，」他說。

一段記憶忽然閃過他腦海：他七歲那年，不小心把自己鎖在哈利叔叔閣樓的一口大箱子裡，幽閉恐懼症，那種快窒息悶死的感覺，他喉嚨正不斷吶喊。

「他問我是否願意拿我的生命安全，賭我不知道我生命中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真的。」

「喔，當然，那是指海馬克皇家劇院。」

「那，我得走了，」莫迪說：「你走到下條街，右轉就到了。」

克里斯聽到他另外三個哥兒們跟著起哄笑起來。「拜託，」他說：「我得……」

克里斯不很確定自己真的懂了，莫迪的話對他來說有如天書。這使他立刻產生一個念頭。

他突如其來的笑了笑。「這，」他說：「至少是件值得深思的事。幸好你有個習慣分析的頭腦。對你來說應該比較簡單。設法分析，善用你所擁有的技巧。」

他推著克里斯離開那夥混混。「走吧，朋友，」他說。

他猛然抽回腳，掙扎著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恐懼的看看樓梯口。他努力閃躲，不去看男子的臉，但還是忍不住低頭看看。

他們走到一條大馬路，莫迪把克里斯輕輕往左推。「往這邊走，」他輕聲說。

克里斯和四個小混混轉頭，看見一名身穿黑西裝、頭上包頭巾的男子正朝他們走過來。他中等身高、皮膚黝黑，看起來很開朗的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我想，這位先生正在找我。」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克里斯說：「天知道，如果你沒有適時出現，我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克里斯茫然看著小夥子坑坑疤疤的慘白臉孔，平直毫無光澤的黑髮，黝黑的兩眼，看起來幾近漆黑。

「是什麼……」

「不好意思，」他說：「我今晚有約了。」

「不客氣，」莫迪說：「我們明天再聚。」

克里斯開始猶豫，他可以相信這個人嗎？他立刻甩開和-圖-書這個念頭。這個人救了他一命，他可能還可以幫上忙。

克里斯差點被嚇到，那幾乎跟他媽告誡他的話一模一樣。

「這，」莫迪先生說：「就像我剛剛說的，這是因為街頭混久了。我在孟買最艱苦的環境下成長，我跟他們一樣，這些混混有種所謂的心電感應。就像我說的，主要靠眼神以及說話的語調；另外，更微妙的是舉手投足的架勢、態度和自信，只可意會，很難言傳，內行人一看就懂。一個上道混混很快就知道，是不是可以擺平對方，如果對方不是好惹的，最好就趁早走人。他們心裡有數。」

「了解，」莫迪說，點點頭。「但就我的理解，恐怕和你的工作性質有關。我無意要求你透露任何細節，因為那必然涉及保密條款。所謂你工作的性質，我的意思是……該怎麼說呢？」他欲言又止。「它是否也許涉及真實的層面？是否某些領域已超越單純機械的層次，進入，好比說，比較模糊的現實領域？在這些領域中，也許需要超越感官意識？」

莫迪又笑了笑。「我很高興幫得上忙，」他說：「你到那邊幹嘛，我倒想冒昧問一句？那可不是什麼高級社區。」

莫迪回過頭，臉上帶著疑問。

「請問你為什麼到這裡？」印度人問道：「公事？還是私人旅遊？」

「對，沒錯。」克里斯笑著說，有點後悔。

克里斯將發生的事告訴他，但略過尼爾森和酒館裡死掉的那個人，他還沒到百分之百信任這個人的地步。走在倫敦黑暗的街道上，告訴一個包著頭巾的印度人自身的遭遇，是一種很奇特的經驗。但說著說著，他覺得舒坦多了，他這才明白，這一切都壓抑在他心裡。

「不，不，我很樂意效勞，」印度人說：「那後會有期。」

「你可知道『海上皇家』是什麼？」

「我迷路了，」克里斯告訴他。

克里斯笑笑說：「不是。」

「我住在公園廣場旅館，」克里斯告訴他。

印度人笑聲十分悅耳。「不用說也知道，」他說。

「這麼嚴重的，沒有，」莫迪回答：「沒這麼……嚴重而令人費解。」他嘆口氣。「我只能說，這可能是你工作的某個層面，得知道它的實際性質和內容才能分析，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只是鬧著玩的和-圖-書，朋友，」他的朋友再度打斷他的話，轉向那個印度男子說。

克里斯咯咯笑。「那倒是。但我得借一部車，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讓一個叫維爾林的人搭便車，結果和他有一段有關虛實真假的瘋狂交談。」

克里斯似乎無法思考。難道這也是噩夢的一部分？維爾林的威脅變了調？又或者這只不過是無心之過，只因為他誤入治安敗壞的社區？

克里斯迷惑的看著這個臉孔黝黑的男子。

這不是真的。

「不遠嘛，」印度人說：「我來帶路。」

「是這樣的。」克里斯鼓起勇氣，他無意貿然一頭栽入這個新世界，但他覺得最好問清楚。「你是否曾有過，或聽說有人有過這種神祕的體驗？我是說在印度。」

「對。」

「我可以請問，」莫迪終於打破沉默，「你的工作性質？」

「但我還沒自我介紹，」他接著說，並伸出右手。「我叫莫迪。」

「就這樣，」講完之後，他說：「現在我淪落倫敦，壓根兒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各位大哥，」後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迪一臉好奇。

除了吶喊，他現在的感受完全一樣，但這回沒有人會把他從恐怖的黑暗深淵中救出來。

「我要幹嘛？老美，」小夥子回答：「恐怕不是你這位老兄給得起的，我想。」

克里斯差點接受邀約，忽然想起「海上皇家」（不管那是什麼意思）。今晚。他應該乾脆置之不理，和莫迪進一步詳談？不行，他最好不要。

他走到巷底之後左轉。「我們最好走人多的道路，」他說。

「很不尋常的賭注，」莫迪說。

男子兩眼圓睜，又是死魚眼。

克里斯看著他，滿臉困惑。他正準備開口說話，印度人輕聲說：「什麼都別說，也不要回頭看。」他莫測高深的笑笑。「那可能會惹火他們，」他又說。

克里斯努力想說服自己相信，但辦不到。他覺得板凳硬梆梆的，啤酒和肉香味不斷鑽入鼻孔。男子攤開的手，正好壓在他的腳板上。

「好啦，如果是要錢……」他開口說。

「原來如此。」莫迪點點頭。

他真的死了嗎？他突然想起。還是這根本是個騙局？他發出憤怒嘲諷的聲音。沒錯，是個陰謀詭計，他想。我這就回去，搔他癢，直到他忍不住咯咯大笑為ｈｔｔps://ｍ.ｈｅtubｏｏk•ｃｏｍ.com止。「真該死，」他低語。

「應該說是一團謎，」克里斯回答。

他們默默走過四分之一條街時，克里斯覺得有必要問清楚。「我還是不太了解，」他說：「為什麼那四個傢伙這麼輕易就打退堂鼓。」

克里斯看著他走遠，再調頭往前走一條街。天哪，這個下午，他想。

「噢。」莫迪點點頭。「那，說不定明天，我明天中午前再打電話到旅館找你，說不定我們可以一道吃午餐。」

「我的榮幸，」莫迪說。

「印度很多……神祕的事，不是嗎？」他說。

他腳步踉蹌，背頂著樓梯旁的牆壁，因為他兩腿發軟，隨時會垮掉。他深深吸一口酒館裡混濁的空氣，再往下走。外表力圖保持鎮定，他告訴自己。假裝若無其事的離開，假裝沒事。

「當然，」莫迪親切的說。

話沒說完，他突然哀叫一聲，那夥人中，有個傢伙用手肘戳戳他。「你幹嘛……」

克里斯閉了一下眼睛。要忍，他告訴自己。然後，他看到另外三個小混混也走上前來。四個人一下子圍住他。克里斯覺得胃部痙攣。事實擺在眼前，他不可能一對四，但又逃不了。他努力回想空手道手冊上教的一些撇步，但他腦中一片空白。

「很高興認識你，巴頓先生，」莫迪微笑說。

「是很多，」莫迪同意。「我們的文化中充滿神祕的傳統，但我剛剛說的那些，則一點都不神祕。」

「……使他們願意讓我把你從他們手中帶走？」印度人發出微弱愉悅的聲音。「那個跟我交談的傢伙，你知道，就是那個說他們只是鬧著玩的傢伙，他知道，用武力來處理這件事，對他們很不利。」

「好啊，」克里斯回答。

「美國的亞歷桑納州？」印度人詫異的看著他。

「借過，」他說，試圖繞過小夥子，對方立刻伸出手，擋住他的去路。「等等，」他說話的音調，使克里斯想起《孤雛淚》中帶有倫敦腔的角色。「你急吼吼要趕去什麼地方？」

他推門出去，沿著人行道加速大步走開。他盲目亂竄，搞不清東南西北，只想逃離酒館，愈遠愈好，畢竟酒館樓上有具屍體。

街尾那家藥局前，有幾個小混混斜倚著牆壁。當克里斯準備再上路時，他開始注意到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們，就使他煩躁不安。說不和_圖_書定現在任何沒來由的事物，都會使他心神不寧。

他孤立無援。

他握手時手勁很強，克里斯不禁皺皺眉。「莫迪先生，」他回應：「我叫克里斯．巴頓。」

「噢，原來如此。」克里斯點點頭。「再次謝謝你。」

「你們想幹嘛？」他問，語氣盡量保持平和。他差點脫口而出：「要錢嗎？」但又覺得這可能犯了大忌。他眼光四處掃射一番，難道這附近沒有人可以幫他忙？這時，他才明白，他不小心闖入治安很差的社區。大白癡，他咒罵自己。你應該攔一輛計程車，直奔旅館。

儘管在某種程度上，這使他害怕，但當他們其中一人，從藥局牆邊晃到克里斯面前，擋住他的去路時，克里斯並不意外。「哇塞，你混哪裡的？」小夥子問他。

「天哪，饒了我吧，」克里斯低語。他轉身朝樓梯走去。

「在你走之前，」克里斯突然說。

「你太客氣了，謝謝。」

一開始，莫迪似乎不想回答，他們默默走了大約五十碼路。克里斯開始後悔告訴這個印度人他的遭遇，這個人一定覺得他精神錯亂，瘋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三天前吧，其實應該說是凌晨三點過後，我到停車場，準備開車回家，結果發現我的車不見了。」

「天哪。」莫迪搖搖頭。「真是謎中謎，我能幫你解惑嗎？」

今晚還有約呢。

克里斯無解。他努力想。的確，他工作領域的確須要凌駕於感官意識和模糊的層次。但……

「噢，」莫迪點點頭。「那，你的工作，我想，應該不只是把一列列數字加起來。」

當他走過櫃檯時，口乾舌燥，他的恐懼全寫在臉上嗎？希望沒有。他無意中擦肩撞上一個人，對方幹譙他兩句，他想道歉，但根本講不出話來。他滿腦子只能想像，現在隨時有人會上樓，看到男子的屍體癱在那兒。

一開始攔住克里斯的那個傢伙看起來火冒三丈。「你他媽的搞什麼……」

「我知道你無法理解，」男子告訴他。「在街上混的人自有一套語言，那全靠眼神，其中卻有深意。那個年輕人看到我的眼神，知道這時最好別再鬧下去，應該適可而止，讓我們兩個走開。明白了嗎？」

克里斯遲疑半天。他禁止和外人談他的工作內容，但……也許可以籠統的講講。「我不能一五一十告訴你，」他回答：「但誠如我剛剛說和圖書的，是政府機關。」

「先點到為止，」印度人說：「噢，我告訴你，那四個傢伙可沒安什麼好心眼。」

「哦……」莫迪點點頭。「我可以感受到謎團正在逼近。」

他嚇得渾身打哆嗦，彷彿可以看到他冰冷的屍體明天早上在一個暗巷被人發現，身中數刀。

克里斯急促的吸口氣。「我來自亞歷桑納州。」

「很不尋常的結局，」克里斯回答：「假設，」他很快接著說：「自從我下注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和這個賭注有關。」

「啊！鬧著玩的，」男子回答。他的印度口音在這個時空下很突兀。「玩歸玩，」他接著說：「可別胡搞瞎搞。」

「好吧，這實在太有意思了，」印度人說：「你再過一兩條街就到旅館了。」他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個懷錶，看了看時間。「我得趕赴一個約會。但對我來說，我們好像只觸及你所說的表象。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稍晚可以邀你共進晚餐，大概九點左右，我們到時再進一步深談。」

當這名男子一把抓住克里斯的手腕時，他全身僵硬。「真高興找到你了，」他說：「請各位讓路，好嗎？」他向那群小混混說。

「拜託？」小夥子打斷他的話。他像頭野獸般的咧嘴笑了，滿口黃板牙。「拜託？噢，聽起來挺可憐的？」他看看他那幫兄弟。「弟兄們，我想這回我們碰到一個老美，該死的老美。」

「謎團。」莫迪再度露出詫異的神色。「怎麼說？」

他轉過街角，走過一條街，再拐個彎，盡量加快腳步，只差沒有跑起來，他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發出快速的咔噠咔噠聲，為什麼沒穿慢跑鞋？他心不在焉的想。

克里斯點點頭。「可否請教你一件事？」

「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神祕可言，」莫迪說。

莫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在印度，就像你說的，我們較熟稔虛實的概念。我們十分清楚，我們所說真實的組織肌理十分薄弱，比人們理解的更容易粉碎。如果你的工作，你的數學工作，是要處理凌駕於感官和意識之上的元素……」他曖昧的比個手勢。「說不定你已經，該怎麼說呢？越界侵入。」

「不是很清楚。」

「喔。」莫迪點點頭。「說不定我可以送你到什麼地方。」

等他開始覺得沒那麼心煩意亂時，他已經迷路。

「離這裡很遠，」莫迪感到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