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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擂台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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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的山谷

靜止的山谷

提格一手抓住喬伊掠奪來的那件夾克袖子,試圖說服他。「聽著,這場戰爭,你想靠刀槍獲勝,我則覺得應該靠魔法,那才是最快最容易的唯一方式。」
他懇求他們重新站起來,雖然如果他們真的活過來了,他恐怕是死路一條。
浮士德再度浮現在他腦海。他想像南軍像浮士德一樣,魔鬼拉拔他,培育他,最後毀了他;全因喬伊與魔鬼同謀。
他跳下馬,膝蓋仍搖晃個不停,好像肌腱斷了,他趕快研究地上的蛛絲馬跡,這是道格那匹馬留下的蹄印,這邊有一根裂開的棍棒,上面夾著一張紙。他抽出來,看看上面用鉛筆留下的潦草字跡:
柯特勒將軍,
喬伊感到陣陣寒意,他好不容易才強忍住,沒有轉身離去。他再開口,因為他覺得無論如何應該說出肺腑之言。
「有時我被人奚落,我只能告訴自己別多管閒事。年輕小鬼對著我叫囂,還向我扔石頭,我可以詛咒他們,但我都忍住了,我沒有這麼做,先生,畢竟他們還是我的朋友和鄰居,強諾鎮的鎮民,我沒有對他們施展任何邪惡的巫術。」
喬伊不得不相信這個充滿玄祕愛國主義色彩的故事,事實上,他別無選擇,除此之外,他還能相信什麼?這位自稱提格的老人得意的微笑著。
比較可能的情況是:由於他身穿北軍藍色制服,他們可能誤敵為友,但又何必這麼裝神弄鬼、默不吭聲呢?
「你是指這些士兵?」
一個男人站在對街一棟破舊房子前的院子裡,身體斜倚著柵欄,喬伊第一印象是他年紀老邁,但尊貴高尚,精力充沛,因為濃密的白色鬍鬚如瀑布般流洩到他胸前,他眉毛上也覆蓋著濃密似棉絮的細毛。但下一刻,喬伊發現,他的眉毛怪異地狹窄塌陷,嘴巴埋伏在花白的鬍鬚中扭曲鬆馳地下垂,他兩眼明亮但空洞,像廉價的復刻珠寶。
「你槓掉了幾個字,」喬伊立刻發現。

喬伊像陀螺般猛地轉身,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輕聲斥責。
他沿路往前看,倏然止步。
提格到底堅持什麼?如果他的幫助遭到峻拒,他所求助的那個惡魔一定會爆發致命的怒火,但喬伊還是會拒絕。
「殺!」他高聲吶喊:「你們全是我的俘虜!立正站好!」
喬伊比了個手勢,好像想揮走惱人的蒼蠅。他還得進一步做情蒐,他沿那條街道往上走,沿路都是被擺平俯臥的士兵。
道格
「其他名字。」提格的鬍鬚被風擾動,露出笑容。「年輕小夥子,你不了解,這本書充斥著上帝的名字,這個名字對某些事是好的,但碰到詛咒、死亡、顛覆等這類事……我只好換個名字,那就是你看到的另一個名字。結果,果然運作良好。」當他看著他周遭倒地不起的數千名士兵時,笑容更燦爛了,然後他合上書,把它擱在一旁。
小時候,喬伊自己也曾鬧著玩,把一隻母雞的嘴按在地上,再用粉筆從那裡畫條線,在他清除那條假繫繩之前,那隻母雞完全無法動彈,他相信,那就是現在發生在他身上的情況,他的肌肉鬆弛,或者應該說肌肉緊繃,光憑感覺,他實在說不上來,反正全身無法動彈,他無法眨眼睛,也無法鬆開雙手緊握的軍刀刀柄。沒錯,準是催眠術,他可以打破這個魔咒。
「另外那位也是,」提格回應說:「他不只看守,還願傾聽,此時此刻,他可能就在注意聽。哎呀,好啦,小夥子,我需要找一位士兵,來幫我搞清楚軍中狀況。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喬伊看清頁碼……書上一角出現六十這個數字,最上面則是一行:解除人身魔咒。下面是幾行提格剛剛所唸讓他可以自由行動的咒文,上面有些墨水印漬。
事實上,不只提格在等候喬伊的回答……這位年輕騎兵忽然想起《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中曾提到,與魔鬼的交易是致命的。他緩緩站起來。
喬伊無法理解,也不確定自己想深入了解。但他還是很納悶,怎麼會有這麼多戰士倒地,昏迷不醒。
他花了半個鐘頭才巡畢,從頭到尾走一遍,查看那群毫無知覺的士兵。他看到一整個步兵團,官兵全癱開四肢、鬆軟無力地躺平,三個砲兵連的大砲還繫在兩輪牽引車上,披掛著馬具的戰馬已頹然倒下,騎馬和駕車的士兵也全癱倒在輪子下面的塵土中。一整團裝甲騎兵隊全倒下了,喬伊以軍人的身分思索著,他們應該先派斥候在前面探路,如今就像一整團騎兵雕像全被推倒傾覆,接著是四輪載重馬車,最後,整個行伍由一小支後衛部隊殿後,小心翼翼護衛著一小撮身上綴有金色穗帶的軍官,他走近其中最年長粗壯的一位,發現他肩帶上有兩顆星,是位少將。
「從此以後,」提格下令,「照我告訴你的話去做,否則我會下咒,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然後,他意味深長地伸出那冊攤開的書。
就在一瞬和_圖_書間,喬伊立刻採取行動,他那被血染紅的右手一把抓住巫書,從那顫抖的手指中一把搶過來。左手同時舉起軍刀一揮。
但到底是誰殺了他們?不是他的同袍,因為他們甚至還不知道敵人的行蹤。是發生了瘟疫嗎?但即使最厲害的瘟疫,也至少要幾個鐘頭才會致命,但這些士兵顯然都在一瞬間倒地不起。
「提格,」喬伊說:「這樣做是不對的。」
那雙眼睛仍盯著喬伊看,嘴巴在鬍鬚中微張,好像想說什麼話,但來不及說出口。接著,頭顱掉落,像個球彈跳了幾下,滾得遠遠的。那無頭軀幹靠兩隻腳支撐仍挺立著,然後慢慢癱倒,喬伊快步走開,那身軀立刻倒在房子臺階上。
「死了?」喬伊低聲說。
但沒有人理會他,只是笑笑或可憐他,畢竟,很多老兵都瘋了。
沒有任何回應,喬伊再用點力,刀尖出現一個紅色圓點,而且愈來愈大,喬伊不禁皺眉,這小子竟然會流血,這麼說,他一定還活著。
「奇怪,」喬伊想,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幸災樂禍。他繼續往前走,反正也沒有什麼其他事可做。就在距第一個倒地的少年更遠一點,是其他斥候,他們仍維持清醒時必須保持的菱形隊伍。有個士兵倒在街道右側,另一個倒在左側正對面,班長在正中央,另外有個二等兵站在他後面。
「講也是白講,我乾脆秀兩手給你見識見識,」老頭打斷他的話。他那本平裝書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中攤開,他弓著背湊近看,口中很快開始唸唸有詞,接著他突然提高嗓門,聲音聽起來幾乎很年輕:
「提格,你槓掉的是上帝之名,不是槓掉一次,而是三次,你不覺得,那是褻瀆上帝嗎?然後你又寫上……」
「現在你又可以行動自如了……我來唸咒。」
「依我看,鎮上北軍士兵不到五千人,我們弟兄不須要靠你那些魔咒,就可以打得他們落花流水。」
那些將領,喬伊偶爾會看到他們。傑克森將軍,由於戰無不勝,贏得「石牆」的美名;史都華將軍,帽子上配戴翎毛,留著紅棕色鬍子,傾聽史威尼彈五弦琴,琴聲錚錚;胡德將軍,連最野蠻的德州人也心服口服;波克將軍,經常在黎明出征前為士兵禱告,像過去那些先知;另外就是李將軍,也就是提格所嘲笑的那位騎士。不,他們從來沒幹過那種事,他們永遠也不會做出那種事來。
提格搖搖他那蒼老的頭,「走吧,讓我們去擬定攻堅步驟,」他朝一個方向指了指,邀他一起去。
這麼說,他那些軍中弟兄快來了,刀槍齊備,全副武裝,他們料將和下面那些北軍士兵正面交鋒。喬伊回頭凝視著靜得嚇人的山谷,這時他右手仍抓著那冊巫書,上面還有用他自己的鮮血所簽的名「喬」。
「不對?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喜歡我寫在巫書上的名字,是嗎?但在情場和戰場,不是都靠公平競爭嗎?」
「還有誰,孩子?他們從北方山頭行軍進城,這些傢伙像兔崽子般到處亂竄……除了我之外,我在這裡守株待兔,然後……一聲令下,這些北軍大兵全睡著了。」
「我在強諾鎮從來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現在該是我露兩手,讓他們瞧瞧我有什麼能耐的時候了。」他兩眼正在研究他撂倒的一坨坨士兵,他們就像用鐮刀割下的一堆堆麥子。他眉宇間那驕傲勝利的皺紋加深了。「孩子,我們就用這套方法來對付北軍。你們那些將領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對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從賓州一位巫師那裡拿到的書。」
「我還要進一步暴露自己的身分,」喬伊回答,兩眼凝視著山谷。「我們奉命找尋北軍的行蹤,確切了解他們如何部署兵力,這樣我們的弟兄才能發動攻擊。」他以一八六二年夏天南軍那股所向披靡、攻無不克的信心說著,當時南軍把北軍驍勇善戰的精銳部隊打得潰不成軍,撤離維吉尼亞州。「我要下去山谷看看。」
「我已經先請求你的協助了,小子,而且你也答應了。你可以稱之為契約,一旦毀約……那,另一方就會瘋了,他們可能是比北軍更危險的敵人。」
風吹拂著山脊上的松樹,並擾動山壑間的密林,但中間那片綠草如茵的山谷,谷底有幾棟紅白色房舍,有如劇場人工彩繪的布景靜止不動,連蚱蜢也不叫了。
他騎馬穿過松林,走到外面空曠低矮的斜坡上。
「什麼意思?」
這是項驕傲的宣示,喬伊霎時頓悟,這位老人家畢生忙於工作,帝力於他何有哉!但一位長期為選民服務的政治人物;或建立為人推崇傳統的報紙編輯;或數十年來照護一個小鎮鎮民健康的醫生;或一生苦幹實幹、以純熟的技巧自豪的鐵匠,不也可以堂而皇之這麼說。這個以巫師自居的鄉下老頭,自認服務鄉梓,因此應該贏得大家的尊敬和感激。老人家繼續說,但口氣轉趨嚴厲:
他把小冊攤平,翻到最後那個空白頁。喬伊伸www.hetubook.com.com出血紅的食指,鮮血立刻沾污粗糙的白紙。
喬伊曾看過昏死過去的人,就是那副德性,但暈倒的人還會呼吸,而在那失去光澤的黃銅鈕扣下面,心臟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搏動。
身上沒有任何傷痕,而且他倒下的姿勢,也不像石蠟般蒼白的終結。喬伊用軍刀刀尖戰戰兢兢地戳戳他那被太陽曬紅的手腕。
喬伊跪下來,解開雙排扣外套的扣子,摸摸他口袋,裡頭有些文件,他打開第一張文件,是一紙命令:

「快點,」他大聲斥喝那匹馬,因為他對那片靜謐已經厭煩透頂。「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會陷入什麼情況,如果要撤退,單靠我這兩條腿是不行的。」
街底那棟房子有個拴馬柱,旁邊有個鐵鑄的黑人男童,一手高舉著鐵環,喬伊把那匹如今已幾近抓狂的灰馬拴在鐵環上。他忽然聽到像打鼓般陣陣規律的搏動聲,在他耳裡聽來,那應該是血管跳動的聲音,他手心不斷冒汗,軍刀握把變得又濕又滑。
他知道自己內心十分恐懼,但他對這項認知很感冒。他還是頑強地挺住,踩著軍靴前進,當他靠近那些倒地不起的敵軍時,耳中好像仍聽到他們在為他孤伶伶的行軍鳴鼓。
「我想,」他以略帶責備的口吻對喬伊說:「你一定認為,我撒謊不打草稿,竟臭屁說這些北軍全是我擺平的。」
至少,他不是敵兵,喬伊把手槍插入皮套裡,身子斜倚在軍刀上。這個白髮銀鬚老人往前走近,慢慢繞過兩個倒在路上的士兵,近看他像旗桿一樣高瘦,他那長長的鬍子則像白旗般飄揚,但他絕對不是來要求投降停火的。
這條街道兩旁都有陰涼的院子,但街上東倒西歪,全是藍色鬆垮垮的肉團,每坨大概一個人的身體大小。

提格再度拿出那本巫師的小冊,他在上面做了些奇怪的註記。「就在這裡,孩子,要用血寫在最後這頁上。」
喬伊的聲音十分嘹亮,就算一整個旅的士兵從頭到尾都可以聽見,但即使在他高聲吶喊之際,那吶喊聲也無疾而終……彷彿從他唇間滑落,像被閹割似的。
「騎兵們和步兵們,此時此刻被魔法召來此地,以……之名,你們將可以繼續行動。」他有點結結巴巴,但無視於墨水印漬和那個取代的名字,他繼續說……「以耶穌基督之名,並透過上帝的語言。」
喬伊研究事發現場,這是進入一個陌生村落的適當隊形:先是一名哨兵打頭陣,他正充滿疑慮地眼觀四方;緊接著是人數較多的先遣部隊,成兩縱隊前進,每列縱隊緊貼著街道一側,眼睛和武器則瞄準另一側;殿後的則是主力部隊,士兵、戰馬、槍械、提供後勤補給的輜重等等,兵力部署得宜。但現在全被擺平了,像玩具錫兵一樣,在遊戲後癱了一地。
松樹輕聲嘆息,經過長久的靜默之後,那聲音帶給他無上的撫慰。
到了山腳下,那個小鎮就在區區兩哩外,但不見煙囪冒出炊煙,風平樹靜,連街道上和紅磚白木砌的房舍中,也不見任何動靜,當然也未見敵蹤或其他任何一切。
自己的聲音頂多傳到十碼(約九公尺)外,難道嗓子啞了?然後,突然靈光一閃,發現這裡沒有任何回聲,雖然背後有著崇山峻嶺,前面朝北也峰巒起伏,但連他那匹灰馬奔騰的馬蹄聲,也好像被棉花蒙住一般,悶悶的。真是奇怪……對他的挑釁,也沒有任何回應。

他翻到第六十頁,聲音顫抖,但他仍設法大聲朗讀:
他腳下平地一聲雷,爆發令人震驚的聲響,一隻鷓鴣一飛沖天。山坡下更遠處,一隻烏鴉也振翅飛翔,似乎牢騷滿腹地呱呱叫。強諾鎮風生水起,喬伊遙望遠處,鎮上的樹木也跟著搖曳生姿。然後耳邊傳來令人困惑的喧囂嘈雜聲,好像除了風聲,其他聲音全被喚醒了。
喬伊對著他微微一笑,彷彿在笑一個纏擾不休的頑童般。「我沒說你撒謊,」他敷衍應他兩句,「而且這些北方佬的確全進入夢鄉,但我想應該有一些道理……」
「快醒來!北軍小子,」喬伊說,再用腳踢踢他腹部,觸感還有彈性,但對方還是紋風不動。他把他的身體翻個面,空洞粉紅色的臉上,眼神固定不動,但仍很明亮。不是死亡……但也不是睡著了。
兩人回到路上,走入一個院子裡,頹然坐在門廊上。廊上遮蔭的樹葉靜靜懸垂,有如石頭葉片。透過籬笆柵欄可見一坨坨靜止的藍色肉團,那原是北方聯邦軍一支作戰師旅。這裡一片靜穆,除了提格的聲音之外。
提格也站了起來。「太遲了,」他再說一遍,「那股魔力可以幫我們橫掃千軍,所向披靡。但如果我們拒絕……可是那股力量已經被喚醒了,它還是會橫掃千軍,但被掃蕩的將是南軍。你覺得我不應該開始?但我已經啟動了,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再往前推進半哩,他輕快地往前走,然後繼續推進四分之一哩,速度放慢,因為村裡仍然沒有任何聲響或動靜。然後那條小徑跟和圖書一條篷車道會合,喬伊終於走到強諾鎮唯一一條街的街角。
「你要我做什麼?」他從唇間含糊地說。
他提高嗓門說:「我的名字?要簽哪裡?」
喬伊看看封面,上面有幅貓頭鷹對著一輪明月的木刻畫。
曼利.韋德.威爾曼
這次結盟最後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伸手探入那片白鬚後面,顯然正在胸前胡亂翻找什麼東西,他那隻像褐色老舊叉子的手,拿出一本用灰色紙張裝訂髒兮兮的書。
「殺!」
請立刻率麾下軍旅,前進強諾鎮,建立固若金湯的防衛據點……
「我念幾句咒語,」他安靜明確地說:「他們就一個個像喝醉酒般打起瞌睡來了。」
喬伊晚年開始喋喋不休,他常說,戰爭不是敗於安提耶坦或蓋茲堡,而是在一個叫強諾的小鎮。他更堅稱,是因為拒絕某種結盟而埋下敗戰的導火線,因為那使得北軍在之後勢如破竹,擊潰南軍。
將軍:
「對,但我寫上其他字替代。」提格把書湊近他。
喬伊筆直挺立著,努力想找出合理的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並非完全不可能,甚至還很合乎邏輯,學者稱之為催眠術。
「強諾鎮民老愛嘲笑我,就像老爸生前他們一直譏諷他一樣,但他們願意花錢買我的符咒,那些可以帶給他們愛、恨之類的玩意兒,如果他們想要的話。我可以治好病豬和病牛,也可以唸咒退燒,等等之類的,我這輩子一直在為強諾鎮的百姓施法。」
靠邪惡的力量贏得勝利,最後會有什麼下場?浮士德的故事,法蘭西元帥雷茲(Gilles de Retz)一生的傳奇,及莎翁名劇「馬克白」,結局都一樣。但還有巫師學徒的故事,當他想拒絕自己輕率喚起的那股邪惡力量時,下場多悲慘。
打得北軍落花流水!喬伊想起南軍一句快樂的口號:「別提北軍,去死北軍。」但如果死的是南軍呢?提格談到勝利凱旋的日子,那,清算報應的日子呢?
「快醒醒!」喬伊催他,就像他想叫醒那少年一樣。「你又沒死。」他站起來,注視著更遠處無數倒地不起的藍衣士兵。「你們統統都還活著!」他使盡吃奶的力氣狂吼,他已經無法克制自己的歇斯底里。「快醒醒,北方佬!」
「北軍會藏在那裡,」道格悲觀地說:「他們會打得你千瘡百孔。」
他把軍刀一扔,拔腿就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恐懼。跑到灰馬旁時,他發現手指抖個不停,但他仍用力擰開那打了結的繮繩,縱身一躍,坐上馬鞍,奔馳過平地,往山坡上跑。
「你不懂戰爭的意義,年輕小夥子。當然,現在南軍告捷,但為了獲得最後勝利,男人必須戰死沙場,還需要彈藥,但南軍最缺的就是壯丁和彈藥,最後可能後繼無力。」
「別浪費唇舌了,孩子。」
「第二號人物?」喬伊目瞪口呆地重複說,他已經忘了恐懼,他受到的蠱惑,只有少數具有俠義騎士精神的理想主義者能夠抗拒。「僅次於……名將李將軍!」
印第安巫師
但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他已經變成街腳那個拴住馬的鐵鑄小雕像。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吹號角的聲音,尖銳刺耳但微微顫抖,他們已經發出警報。
喬伊生起一把火,再撿些枯枝,添加柴火,再把提格的魔法書扔到那把熊熊燃燒的火焰裡,火焰急速吞噬了它,書頁起皺捲曲,火愈燒愈旺,終於在熱浪中化為黑燼。有那麼一剎那,他發現,在那些燒焦的碎片中,有個紅字「喬」,那是他的血書,它好像在為生存奮戰,但它很快也被燒得一乾二淨。在最後那片紅色的火舌熄滅前,他聽到南軍的吶喊,南軍騎兵部隊已騎馬深入山谷。
喬伊受過良好的教育,他上維吉尼亞大學時,曾讀過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的《浮士德博士》(Dr. Faustus),對新英格蘭某些巫術也略有涉獵。他可以理解,那種和惡魔結盟的念頭,但他自己從沒有過這種邪念。他只能回答:
他決定製造一些噪音,如果強諾鎮那些小屋裡真的有敵軍埋伏,他也可以引蛇出洞,說不定他們還會舉槍對他開火。他蹬蹬馬刺,策馬前進,那匹灰馬發出嘶嘶叫聲,身子突然往前衝,他迫使牠朝斜對角最近那棟房子小跑過去,同時抽出軍刀,並在頭頂上揮舞,然後發出南軍士兵的戰鬥吶喊,高亢而尖銳。
這位班長過去一定是個情緒很容易激動的大老粗,他兩手緊緊抓住毛瑟槍,咬牙切齒,瞇著眼,而不是兩眼圓睜。那張定格但長滿短髭的臉似乎還有一點點知覺。喬伊強忍住,沒用軍刀戳他,但他俯身拉起他的眼皮,那眼皮一下彈回,還是瞇著眼斜視。這位班長也還活著,但全身無法動彈。
難道這是個陷阱?但一想到一整旅甚至更多北m•hetubook•com.com軍埋伏在這裡,就只為了抓住他這名南軍,喬伊不禁莞爾。
那麼,這無疑是柯特勒將軍所屬步兵師。喬伊估計,這批北軍部隊約有五千名大兵,從外表看來,應該都是老兵,但他那南軍的同袍應該也不怕。他急切貪婪地仔細觀察輜重車隊,裡面載滿食物和衣服,全是南軍迫切需要的補給。他最好趕回去,報告這趟任務的發現,他一轉身,發現那位白鬚老人亦步亦趨一路跟著他走過來。
這個怪老頭沿著柵欄緩緩移動,走到門邊,他推開門時發出嘎吱嘎吱聲,再走過塵土飛揚的街道,朝喬伊靠近。他的身體和兩腿弱不禁風,畢竟上了年紀,他全身顫顫巍巍,拖著腳走,好像極其孱弱。他的衣服則是東補西綴,破舊邋遢。
「你還是沒進入狀況。第二號寶座,不是僅次於李將軍,而是僅次於我,提格!因為我將指揮大局!」
他寧可當個普通騎兵,他是個具有俠義騎士精神的理想主義者,也是探察敵情時的優秀斥候。
左眼眼皮霎時恢復眨眼的功能,喬伊順從地垂下眼瞼。
「果真如此,」喬伊大聲說:「你就要騎馬趕回去,警告弟兄們,因為到時你應該知道北軍真的駐守在強諾鎮。」他騎著馬走下斜坡,一想到自己可能為了理念殉道就倍覺光榮,別忘了,他是個具有俠義騎士精神的理想主義者。
「你自己最好也偷件北軍的藍色制服,道格,」他勸他的哥兒們。「你腿上那件家庭手工做的褲子,等你站在馬鐙上時,隨時可能脫落……沒錯,敵軍料將攻佔強諾山谷,建立據點。但果真如此,照理說,我們應該會碰到對方偵察騎兵,那個小鎮也應該像趕集一樣人聲鼎沸。」
「我只使出一半魔力,所以你還聽得見我說的話,你仔細聽好。我名叫提格,家住下面那邊小溪旁,我是個巫師,我老爸是上一代的巫師,他是第七個兒子所生的第七個兒子,我則是他生的第七個兒子。我懂得魔法,黑變白,前變後,那類東西,我以此維生。」
跟他同行的軍中同袍穿著褪色的藍色制服,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恭維。這套制服是從過去一場戰役中被俘的一名北軍騎兵中士身上剝下來的。穿在這名瘦削的士兵身上倒很合身,除了肩寬有點不合之外。他的靴子也是戰利品,是第二次馬納薩斯戰役時搜刮來的,在這場戰役中,北軍學到的教訓是:事不過二並非鐵律,閃電的確可能擊中同一個地點兩次,他的馬鞍上面蓋著美國官印,也是向北軍搶來的戰利品。倒是這匹灰馬是來自他父親位於維吉尼亞州的牧場,一年來,已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騎在馬上的是喬伊,他最近才拒絕史都華將軍薦舉他升任軍官。
他說:「全靠這本書。」
這項交易是為所有南軍而向他提出,但也為了南軍,他必須拒絕,斷然拒絕。
「但如果每個北軍士兵都被撂倒睡著,很快一切都在掌控中,到時該怎麼辦?你想不想親自率領自己的軍隊,攻入華盛頓,抓住林肯那個老傢伙,把他拖出白宮?你想不想成為南軍第二號最重要的人物?」
「南軍不需要那種協助,」他斬釘截鐵地說。
提格繼續延伸他的論調:
久違的朋友
道格跟他一樣勇敢,但較務實,他決定按兵不動。喬伊頭也不回地走下山坡,他已經聽不進任何警告了。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於把咒語唸完。「你們現在可以繼續騎馬行動。」
這位老人家挺直了腰桿,白鬍子往前突出,口氣中帶點得意。
提格伸手想扶起他,喬伊握住那隻手,那手雖然瘦骨嶙峋,但像青蛙般又冷又軟。
「喬,代表喬伊,」提格在一旁口述:「對,就像那樣……」
即使劍法出神入化的劍客,也不得不刮目相看,這把磨得鋒利無比的刀刃,朝提格乾瘦如火雞、毛髮蓬亂的一側刷的一聲揮過去,喬伊用力劈砍時,先是覺得迫近骨頭,然後刀鋒再也沒有任何阻礙,脖子已經一刀兩斷,有那麼一會兒,提格的頭顱似乎懸在半空中,像掛在電線上的燈籠。
「現在,立正站好,直到我叫你動為止!」
喬伊垂著頭,想掩藏自己的眼神,他想裝出默許的樣子。他抽出軍刀,用左手握刀,再用刀尖戳破右手食指,手指隱隱作痛,一滴血慢慢湧現,跟倒臥街頭那個被蠱惑的北軍少年的手腕一樣。
他嘴唇顫抖地說出南軍主要將領的名字,那些還記得他的人,至今提起他仍充滿敬畏,雙唇顫慄。但提格不屑的竊笑,並用纖瘦如細竹的手指爬梳他長長的鬍子。
約翰.喬治.何曼的
老人原本顯得愚昧無知的雙眼,閃過一抹機靈犀利的光芒,他上下打量著他。
過去這個鐘頭,喬伊見識也耳聞太多讓他震驚莫名的事,但他還能喘口氣,他的軍刀夾在兩膝之間,他的手緊緊握住軍刀,和_圖_書手指關節泛白。提格沒有任何表示,他繼續說:
統領美國第……步兵師
寧可因為人類的戰爭而引發一場災難。
那更是奇中奇,如果沒有敵軍,那鎮裡的百姓呢?喬伊覺得,他那頭已經長到頸部、早就該剪的褐髮,毛髮一根根硬梆梆地挺立。有些不祥的徵兆,警告他最好快點離開,但他騎馬到這個山谷是為袍澤搜集情報,他不能走回頭路,否則此後不管身為紳士或騎士,他都無法再對自己感到自豪。之前不是提過,喬伊是個無可救藥、具有俠義騎士精神的理想主義者?
「但當北軍來了,大家抱頭鼠竄,除了我之外,我毫不畏懼!這群侵略者!暴君!穿藍衣的竊賊和臭鼬鼠!」那口吻有如德州兵團招募新兵的軍官。「我不欠他們任何東西……如今就在這條街上和他們狹路相逢,我掏出這本小冊子,對著他們念些咒語,他們就全都睡死了。看到沒,」他那雙老手在空中張牙舞爪,「他們會一直沉睡不醒,直到我叫醒他們為止,如果我願意叫醒他們的話!」
「你是南軍,你和北軍作戰,如果你答應乖乖聽話,不再跟我爭辯,就眨眨左眼。」
「這才對嘛,小夥子,我想你會了解的。首先,我要把你的名字加到這次交易中,然後你我兩人就可以打得北軍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強諾鎮上和山谷中仍是一片靜穆,那些北軍仍躺在原地,寸步未移,喬伊霎時了解,天地間只有他在行動、呼吸、張望,不,不全然孤伶伶的,還有他那匹拴在街腳的灰馬。
喬伊往下走進山谷深處,那裡闃寂無聲如一潭死水,他兩眼定定注視著小鎮。他從沒體驗過這種靜穆,即便在他們部隊禱告時也沒這麼沉靜過。這使他分外緊張,這跟兩軍交戰時金戈鐵馬那種緊張刺|激不同,連他那匹轉戰沙場、經驗老到又聰明的戰馬都感到畏縮氣餒,牠揚起頭,在空氣中猛嗅,不顧危險地揚蹄跳躍,還得鞭策牠,牠才肯往通往山腳下那條小路奔馳而去。
「這下你完全暴露自己的身分了,喬伊,」道格焦慮地警告說。
他再次翻那小冊子,然後大聲宣讀:「騎兵們和步兵們,此時此刻被魔法召來此地,以……之名,你可以繼續行動。」喬伊沒有聽清楚以誰之名,但光聽那聲音,就令人起雞皮疙瘩。再下一刻,他手腳都可以恢復行動了,血液在血管裡頭奔流,好像剛剛全睡著了。
「我想北軍那些兔崽子全死在那個小鎮裡了,」他說:「那個小鎮叫強諾,喬依,你一穿上他們的制服,看起來十足就像個北軍大兵。」
在南北戰爭的後期,南軍則像被獵狗追殺的狐狸,僥倖逃跑的人都很慶幸自己能逃過一劫。

「現在反悔已經太遲了,」提格告訴他。
「我還以為你是北軍,差點沒認出你的真實身分,」那蒼老的聲音靜靜告訴他。「你身上穿著北軍制服,不是嗎?我本來已經準備對你下咒,讓你也昏死過去,但你發出那高亢的吶喊,我馬上知道你是南軍。」
親愛的喬依,你一去不回,所以我照你說的,離開這裡,去帶弟兄們過來,但願你沒事,如果北佬膽敢把你抓走,我們一定去救你回來。
「我認為,唯一的方式就是公平的戰鬥。上帝會眷顧所有軍人,」喬伊斷言,有如波克將軍那麼堅定不移。
他走到最接近的屍體,然後站在那堆屍體旁,這是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北軍步兵,臉歪眼斜,手也鬆垮垮的,步槍橫躺在他身體下面,高聳的北軍軍帽,也從亂糟糟但亮閃閃的頭髮上掉落,在喬伊看來,那臉頰跟桃子一樣,長著細毛軟趴趴的。只是個小夥子,這麼年輕就掛了,但他真的死了嗎?
書名寫著:

如果喬伊之前從未想到這點,他的長官也同樣沒想過,可能除了李將軍之外,但那的確是事實。
兩名騎兵坐在馬上,站在松林邊緣張望。其中身穿灰色破舊合身制服的那位南軍士兵,不斷咳痰,然後「呀—呸」一聲吐掉,在那闃寂的邊緣,那咳痰聲益發顯得怪異而響亮。
但他那匹馬,不管是什麼血統和個性,對引起南北戰爭的州權這個目標和理念,沒有任何無私奉獻的精神,牠在往前奔馳途中一個踉蹌,先是想調頭往回跑,接著又想把喬伊甩下馬。他激動不滿地叫罵,想用轡繩、膝蓋和馬刺和牠對抗,最後還是決定停步下馬。他拉著繮繩往前走,那匹灰馬不斷拋頭甩頸,喬伊左手臂穿過環圈,從槍套裡抽出一把手槍,子彈已經上膛。他左手拿槍,右手拿軍刀,一切準備就緒後,徒步前進,灰馬只好不情不願跟著他走。
他任灰馬馳騁,跑下山坡,跟他的友軍會合,長驅直入,攻入小鎮。街上,儘管北軍已經部署一道防線,戰火熾烈凶猛,但是他們把北軍部隊打得七零八落,抱頭鼠竄。
「簽名,那滴血就夠了,」提格讚許他。
北軍,或者應該說,他們的先遣部隊就在那裡……但全癱了,如石頭般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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