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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擂台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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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巷

死巷

這位老金融鉅子不滿地哼了一聲,他又忘了早年的情景。他從他肩頭放眼看看大廳後面,一群旅行推銷員正緊緊圍著火紅的爐火取暖,那似乎是這個地方唯一溫暖的角落,但他只想洗個澡,因此他拿了一把大鑰匙,一個吊牌,尾隨著男孩走進電梯,所謂電梯其實只不過是個開放的天井,再隨便拼湊一個開放式大籠子,用一條垂直的繩索人工操作。男孩甩上電梯外面的門,裡面沒有門,他兩手抓住繩索用力拉,下面傳來低沉撕啞的聲音,電梯開始慢慢爬升,它一吋吋往上爬,微微抖動,大概只有紐約最現代化的電扶梯一半的速度。史密斯十分惱火、坐立不安,但也無可奈何,四十年前的電梯就是這個樣子,最糟的是他的房間是三〇三號。
「那個小女巫,那該死的壞蛋、小賤貨……」這時他已陷入一片黑暗迷離中,連咒罵都無法了。
「你得停止所有工作,避免惱怒生氣和過度與奮,至少每週回診一次,不准再抽菸喝酒,也不准再吃重口味和油膩的食物,更不准熬夜。我會開給你一份食譜和你需要的處方……」
反正,即使反覆閱讀多次,上面至少有一條條款清楚載明,乙方將被妥適地送到指定地點,並給他必要的開銷經費及一點資本,之後乙方必須自求多福。
那聲嘆息和那絕望孤獨,使他忽然想起弗凡。弗凡是他認識的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他曾雇用他一兩次,他算是某種掮客,因為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職稱了。他在奇譚廣場出沒,是個聲名狼藉的傢伙,但他能辦到一些千奇百怪的事,像挖掘只有死人知道的訊息,或做出準確度奇高無比的預言。跟他打交道最爽的是,只要價格談攏,而且這是絕對必要的先決條件,他一定達成使命,不會囉嗦多問。他對他那特異能力唯一的解釋是,他有接頭的對象,包括天賦異稟的占星家和命理學家、毫無原則的惡魔和鬼神學家及他們的同類。他堅稱,他只是中間人,同時在出任務前,始終堅決要求對方簽署一份豁免聲明。史密斯如今回想起來,有一次,當他抱怨風濕病發作十分痛苦時,弗凡曾暗示,他可以製造某種青春之泉,但當然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當對方開出價碼時,史密斯傲慢地喝令他離開辦公室。
「但我想要,」他附加一句,「我要保持目前的,噢,智慧,完好無損,以及完整的記憶力。」
他之所以會這麼想,主要是因為他曾請黛絲一起出去搭馬車兜風,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可是個接吻高手,但情況不同了,他試著談不同的話題,像天氣、最近法國的流行時尚等等,但她們都立刻以最決斷的語氣,客套地敷衍一句「是的,先生」,隨便打發,簡直快令人抓狂。這時,他才發現黛絲是個腦袋空空的洋娃娃,只會咯咯傻笑,必要時親吻一下,然後說:「是的,先生。」她對經濟、政治和世局毫無概念。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一定搞錯了,因為當他查看住戶名錄時,在「黑」開頭那欄找不到黑卡蒂,在「巫」那欄又找不到女巫。他走到電梯管理員那邊,問他是否有這個住戶。
他決定依次辦妥這些事,他以傑克.費德史密斯的叔公的身分出現,向當地房地產經紀公司打聽老家的田產,沒錯,史密斯家那塊地正在賤價標售。他們家原來幫忙煮飯的安娜也還住在附近,而且隨時可以上工。史密斯很快到當地馬車出租行,租了輛兩匹馬拉的馬車代步。
史密斯發出一聲哀號後起床,是,是,當然得起床啦。四十年前,一路加掛到底的臥鋪列車少之又少。他找到內衣、一條紅色法蘭絨連衫褲,還有漿得筆挺的襯衫,袖口是活動的,可自由拆卸,外加複雜的袖釦。他的鞋子是「議員牌」,兩側有彈性襯裡,西裝則是黑色絨面呢,但已經開始泛青了,他穿好衣服,想到早上該刮刮鬍子。他在臥鋪下面摸索行李袋,很快就找到了,是一種手提輕便行李箱,已照他希望的適度改造,但裡面沒有任何一種他敢用的刮鬍刀,倒是有一把摺疊式刺刀,以及一條磨剃刀的皮帶,裝刮鬍肥皂的杯子,但他沒把握自己可以操作自如。火車晃動得很厲害,很容易刮傷。
「你昏倒了,先生,但現在沒事了。」
他看了看房間裡頭,第一眼望去,好像一家現代化的化學實驗室,但很多瓶瓶罐罐奇形怪狀的,其中最古怪的莫過於那些煉金術士,他們大概十餘人,全坐在高腳凳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年紀,但他們都留著鬍鬚,還戴著粗框八角形鏡片的眼鏡,他們全穿著黑色罩衫,衣服上分別有著新月、豔陽、星星等這類符號。所有人都埋首專注地工作,桌上的瓶子也都貼上很妙的標籤,例如「北非毒蛇的毒液」、「乾駝豹血」及「獨角獸角粉」。
稽核員看一眼,把紙條塞到抽屜裡,嘀咕一句,看來應該大體沒錯。他接著宣稱,這就行了,他現在可以去見黑卡蒂夫人了。
「嗯哼,」史密斯說,再把袖子捲下來,準備簽字,他最好還是早點把該辦的事辦完,愈快愈好。
第二天下午,弗凡打電話給他,黑卡蒂夫人五點見他,他並給他第五大道上的一個地址。一切搞定。
史密斯發出咕噥聲,他想到,四十年前同樣在克利福鎮,他從一個沒有任何資訊、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地方起步,就已經得到所有那些東西了。如果就他目前對人情世故和後來世界歷史的了解,第二回合會有什麼成果,一定會舉世震驚。但這使他突然想到要補充一句。
當史密斯發現,這位他心目中的好醫生,除了一些已經申請專利的「補品」和治風濕病的外用藥膏,再也不能提供其他更好的醫療服務時,從此以後再也不去煩他了。維他命跟腺體萃取物的情況更是等而下之,營養科醫師還沒有察覺卡路里的問題,遑論保健食品。史密斯愈來愈擔心,撒旦沒來由地遲遲不肯讓他恢復年輕,讓他重回三十歲,因為弗凡曾堅稱,只要價碼對了,大魔頭一定會兌現他的承諾。但在此之前,這位老邁的金融鉅子只能等待,並盡量善用時間。
「我要,」費德史密斯先生直截了當說:「把時鐘撥回四十年,我想重回我出生和長大的克利福鎮,而且它要一如我離開時的感覺。我有意把我的人生重新來過,你能幫我跟可以辦到這件事人接頭嗎?」
隨後那短暫的片刻,印象很模糊。外面辦公室幾個討厭的女人在房間裡搖來晃去,輕聲細語的,其中一個女人還倒了杯水給他,但被他峻拒。然後,他發現有個滿臉親切的年輕小夥子俯身用聽診器聽聽他的胸腔,他並發現,他手臂上緊緊包紮著驗血壓的新玩意兒。他可以感受到被針扎了一下,然後他們扶他坐起來,再服用兩顆藥丸。
史密斯心裡有數,第一回合他已敗下陣來。他是來安排一項交易,條件多少應該由他主導支配,如今,他顯然落居下風,如果他想繼續交易,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坦白交代過去的一切帳目。他從口袋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潦草寫著一行字:「財產淨值:三千二百六十七萬三千二百五十一點零三元,加上個人財產。」
食物倒是很豐盛,油煎火腿、油煎牛排、火雞肉片、香烤鹿肉、油炸雞排以及香煎厚片鹽醃豬肉。至於蔬菜則有四種水煮豆類食蔬,加上包心大白菜,這使他想起他忘了隨身攜帶維他命。他想吃蘆筍,但大家都覺得很好笑,那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玩意兒,而且通常是小罐裝的,不,沒有蘆筍。那魚呢?早餐他們不供應鹽醃青花魚,但他們可以開鮭魚罐頭,可以嗎?他看著那麵粉做的大鬆餅,一大罐一大罐的蜂蜜及糖漿,和一大碗粗燕麥粉,他決定只點一杯牛奶。這裡的奶油,他從來沒想過竟是又蒼白又軟趴趴的。他們給他一大杯的脫脂優格,他也只好勉強接受了。

史密斯想,那的確很有幫助,就他記憶所及,這家旅館天花板高二十呎,有三層樓高。以他目前心臟狀況,至少第一天到這裡,他應該很慶幸可以不用爬那累死人的陡峭樓梯。如今回想起來,普蘭特旅館在那個時代,的確是一家沒得比的一流旅館,有人甚至說,到達拉斯之前,沒有任何一家旅館比得上。
史密斯冰冷地回瞪他一眼,那眼神在過去往往使手下噤聲,不敢再那麼放肆莽撞,然後僵硬地站著,望著門外。那個滑頭的小廝聳聳肩,滑上門,啟動電梯。
他走回電梯,這時才注意到電梯門上那個標示著樓層的數字寫著: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五等等,但沒有十三樓,他正準備再去找那位電梯管理員時,忽然注意到走道盡頭有部小電梯,門上標示著「直達十三樓」。他朝它走去,進了電梯,一個粗魯無禮的小子,穿著紅色緊身短夾克,懶洋洋地站在電梯啟動桿旁,他斜眼睨視史密斯說:「你確定要上樓嗎,老爹?」
現在只剩下一道手續:簽約。
史密斯不耐煩地等弗凡出現。他打電話給總機,告訴她,除了他正在等候的這位客人之外,回掉所有其他電話。那該死的鬼電話,反正不管張三李四王五,只要想干擾他,隨時可以撥打這個電話號碼。老人家有個沒有登錄的電話,但只要知道他住處的人,都可以透過大樓總機找到他。
「這是你的交通工具,」她接著說,並遞給他一張摺疊好的火車車票,上面有些奇怪的車班組合,包括已經倒閉停駛很久或已經合併的路線,日期跟目的地都很怪。但他發現,至少火車停在他想去的那個時間和終點。
她帶路往外走,他發現這個地方遠比他想像中寬敞,應該占用了這棟建築的整個樓層,那裡有個長廊,旁邊開了無數扇門。
看了辛普森醫生,更令人不快。
她接著探頭到門裡,可以看見裡面有個老態龍鍾的醫生坐在裡頭,他身穿黑袍,頭戴高帽,上面綴滿星星和黃道十二宮的圖騰,他正在一個怪異的星象館中。
「實在太獨特了!」她高興地驚呼:「你知道,大部分人會要求權勢、財富、愛情圓滿成功,諸如此類的事。我相信大魔頭一定會立刻答應這項請求。」
「聽好,年輕人,」史密斯反駁說:「你休想嚇我。」
「你是說一九二八年嗎?當時保險公司可能不在乎偶爾冒個險。照這麼說,你現在才五十來歲囉?」
既然如此,費德史密斯想,也好,他想,他也不想再請她了。他回到鎮上,直接走進銀行,他發現身上現鈔和金幣加起來總共有三千元,那個時候,在克利福鎮已經算是筆不小的財富了,由於第一國家銀行當時資本額才一萬元,他有恃無恐地找上諾頓先生,他本想跟他合作挖掘諾頓家那片土地下蘊藏的油田。但就在他走進銀行大門入口那一刻,他突然想到,克利福鎮油田開挖是相當晚近,大概一九三七年左右的事,因此這裡的油田都很深。紡錘頭油田則是以鑽探淺層油井起家,多半不到一千呎深,較晚開採的油井大概都超過一哩深。在一九〇二年,如果跟人提起要鑽探六千呎甚至更深的油井,人家只會覺得荒謬,難以置信,因為既沒有鑽油器材,也沒那有人力。史密斯立刻打消那個念頭,相反的,他決定就辦理定存,然後禮貌性地問候他們那一家人。
……
「沒有,只是輛貨運列車,死了一個火車機務員和一名維修工,及十來個流動工人罷了。」
他回家時還早,碰巧還在下雨,當轎車在人行道上的遮雨篷旁停妥後,他一下車,門房手上拿著雨傘,立刻飛奔到他前面,深恐雨滴不慎打濕這位金融業鉅子。史密斯憤怒地跟和*圖*書他擦肩而過,他實在很不欣賞這種阿諛奉承的作風,馬屁精,哼!他搭電梯上樓,再走到柔和燈光下的大廳,從那裡可以通往公寓。進門後,他發現家僕菲立普正用他那臺調頻廣播電臺兼手搖留聲機,全神貫注地聽流行樂。
電梯停妥後,他走到一個小廳堂,那裡只有一扇門,門上掛了個招牌,上面寫著「請進」。史密斯轉動門把走進去。這個房間看來和其他任何會客室沒什麼兩樣,裡頭擺了張桌子,由一個瘦巴巴、臉色差、看不出年紀的女人在那裡坐鎮,她唯一的特色是面無血色、兩眼無神。牆壁塗了單調的藍綠色,不知怎地似乎帶有彩虹的色調,頂端逐漸變成黑色和金色相互交錯的五角形簷壁。牆上掛著一幅蝕刻畫,畫中有輪滿月,一個傳統的女巫在一群蝙蝠陪伴下騎著掃帚飛天。室內陳設只有一對椅子和一張沙發,沙發上有一隻大黑貓,躺在紅色絲絨枕頭上酣睡。
他看信的眼神急速黯淡無光。
這家旅館從一開始就使人失望透頂,史密斯的童年記憶誤差很大。大廳天花板是三十呎高,不是二十呎,而且是由兩排鐵鑄的凹槽柱支撐著,柱頂是粗製爛造的哥林多式柱頭,廊柱底座和柱頭一度鍍上金粉,如今已經失去光澤,通風井大理石畫上如蒼蠅般斑斑點點的毫無美感。地板上黑藍色菱形和正方形大理石交錯,白色烤漆鐵鑄痰盂上也佈滿了斑點,那周遭足以證明克利福鎮居民的吐痰技術有多差。大理石桌面櫃檯上放了一本奇大無比的住宿登記本,一罐墨水瓶和幾支筆,值班的是個目空一切的年輕人,頭髮光滑地整齊中分,還留著密實捲曲的棕褐色鬍髭。
這次拜訪也完全失敗。為了配合自己是重要存戶貴賓的身分,他請出租馬車送他到門口,然後為了避免被指過分奢華罪孽深重,他叫馬車夫五點再來接他。打發他走之後,費德史密斯手上拿著禮物,在滑溜的走道上險象環生,走道上有著瓶頸倒插在地下的汽水瓶,旁邊則是紅磚和已經乾涸的薔薇灌木。他走上臺階,用力按門鈴。之後是長長的沉寂,但他知道,裡面正在吃吃竊笑,有好幾個人輕輕拉開窗簾,鬼鬼祟祟打量他。最後,門終於小心翼翼地開了,一個黑人老媽子為了今天這個特殊的場合穿上絲綢的衣服,開門讓他進來,並帶他到客廳。
她拿出一本便條紙,一支筆,微笑著看他,準備下筆。
「這樣的話那恆動馬達也可以呀。」車庫維修工說。
「麻黃素?維他命?甲狀腺素?你在胡扯些什麼,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你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是很可能有時會覺得呼吸急促困難,甚至昏倒。但史密斯先生,可千萬別讓它煩擾你,我認識有些人活到一百歲,但他們的情況比你還糟。稍安勿躁,多休息,每天下午午睡片刻就會好了。我們一生只年輕一次,你知道。」
突然,他察覺自己正氣喘吁吁,胸腔猛烈起伏,同時覺得全身極其羸弱。他一定快死了,但那是不對的,不管什麼年紀的人,沒有任何人像他這麼勇健,但他的心臟正劇烈地怦怦跳動,他覺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那隻顫抖的手摸索了兩次才找到按鈕。然後,當寶森進來後,他設法發出微弱的求救聲,「快找……我一定生病了。」
「繼續說。」史密斯現在更加肯定,他得趕快跟弗凡聯絡。
剛做完醫生和他那夥人一起進行的重大檢查後,他全身赤|裸,悶悶不樂地意識到歲月不饒人,他已經老了,原本結實的古銅色肌膚,如今已經變成一塊塊粉紅色贅肉,凹凸不平。他那細長瘦弱的小腿,似乎根本不堪負荷腹部那坨贅肉。直到這一刻,他仍很重視各方面都成熟後的名望和權勢。但現在,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渴望再變年輕,對,為了年輕,他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那天下午穿上衣服後,史密斯若有所思。
「當然,」史密斯不耐煩地說:「最好的房間,要有浴室。」
「這,」他有氣無力地總結說:「我想,那大概就是我想要的,把我送回四十年前的克利福鎮,我只要求這點。」
的確很嚇人,他聽到類似某種放煙火的噴火聲,及女巫發出的單調聲音。接著忽然發出雷聲隆隆的爆破聲,一道閃電,及幾乎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過了片刻,那一切全消失了,蒙住他眼睛的布也突然解開。舒適地坐在他前面寶座上的是個圓圓胖胖、個子矮小的男子,穿著灰色細條紋西裝,口裡叼著雪茄。他有一雙藍色大眼睛,下巴有著層層肥肉,臉上帶著一種愉悅。看起來就像是個扶輪社成員及任何地方一家規模普通的企業主。
「噢……是十五年前左右了。」
那是個可怕的房間,可以聞到發霉的味道,她請他坐在一張覆蓋著馬毛的直背椅上,然後忙著打開往內捲的窗簾。之後,她飛快走出房間,又等了很久之後,諾頓太太進來了,儀態高貴、優雅從容,然後自我介紹。她豐|滿的身軀沉沉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猛盯著他看。幾分鐘後,那位格格傻笑的黛絲姑娘進來了,她也被適度地引介給史密斯,她身體僵硬地點頭鞠躬,但並未伸出手就坐下,接著奶奶登場。然後,她們排排坐,三個不苟言笑的女人成排坐在一頭,男士在房間另一頭,女士們的膝蓋和腳踝緊緊併攏,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史密斯站起來,當他自我介紹時,想來個宮廷式禮貌性地深深一鞠躬,但他想,她們實在太一本正經、太古板無聊了。
醫院是他最害怕的恐怖鬼屋,裡頭有很多病房和小隔間,塞滿亮閃閃有如拷打犯人的可調整式磁漆椅子,還有玻璃櫃子,裡面放了一排排有如刑具的東西,包括發燒機和其他狀似極其昂貴的器材,還有一間化驗室,裡面堆滿神祕的瓶瓶罐罐和管子。穿著白色制服的護士和助理一語不發地滿場飛,有如在一旁協助的鬼魂。他們剝光他的衣服,幫他量體重、打針、抽血。強灌他吃一些亂七八糟的混合調劑,再用螢光鏡掃視檢查他的內臟,他們請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再在腕關節和腳踝上通上電極,以便在片子上記錄他的心跳。再經過重擊、聽診和測量後,他們把他扔到一旁,疲憊萬分、全身顫抖地獨自穿好衣服。
房間相當寬敞,長寬高各二十呎,一個完美的正方格局,包括兩扇巨大的窗子,那恐怕只有世界健美運動之父尤金.山道才打得開。那張超大的雙人床,床頭和床腳都是桃花心木,在寬敞的房間裡相形見絀。幾把搖椅散置各角落,地板上鋪著碎呢地毯,但房間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大理石面盥洗臺,上面放了一個瓷碗和大水瓶,旁邊則是回收廢水的大水桶。史密斯不用看也知道,下面櫃子裡放了些什麼,他走過去,看看大水瓶上面已經結了一層冰,房間裡沒有暖氣!
不知為什麼,一如這裡其他特色,史密斯對此並未感到特別驚奇。畢竟,他是個商人,在跟地獄這批使者打交道時,他還是在商言商,公事公辦。他跟著她穿過裡面的門,再步下側面通道,走到一間小型辦公室。負責接待他的是個和藹可親、十分瘦削的年輕人,有一雙黑褐色的幽怨眼睛,一絡黑色頭髮像迷路般不斷往下掉,扎到他的眼睛。
下面那個房間是巫毒部門,那裡有個黑人女雕刻家正依照客戶所提供仇家的側面輪廓和正面像,努力捏塑蠟像。一名助理正在檢查已經完成的成品,偶爾把針插到某個重要部位。那裡還可見其他令人不快的事,史密斯全身發抖,建議跳過,繼續往前走。
第二天,希望終於破滅,史密斯再度覺得全身無力,一息奄奄,他知道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並將昏迷死亡。但就在他最後一點力氣和意識消逝前,頭頂傳來微弱的啵的一聲,一個信封飄落到他大腿上。他看了一眼,雖然郵票和解約字跡模糊,無法辨讀,他看到角落的回信地址是「煉獄申訴調整局」。他以顫抖的手撕開這封信,那份合約掉到大腿上。
「關掉那該死的音樂!」史密斯怒吼,他只欣賞交響樂,當他心情好的時候還可以聽聽,但絕對不能再降格以求。
他很快掃視一遍,一如過去,似乎無懈可擊,然後他發現最後一頁用迴形針夾了一小張便條紙,他讀完後,知道自己的心臟再也無力承受,信是第五大道那個可愛的小女巫寄的。
他有幾個心願:先取得史密斯老家的田產;再娶黛絲,然後開發克利福鎮油田,紡錘頂、波士頓和酸湖這幾大油田不是都已經賺進好百萬元了?然後再風風光光地回紐約,那裡不管多原始,畢竟還是比較有文化。
「到今天中午為止,」費德史密斯先生補充說,伸手把紙條遞給坐在桌子對面的稽核員。
第二天早上,史密斯為了東山再起,決定全力最後一搏。鎮上有個腳踏車技工,他最近蓋了間車庫,以便維修諾頓先生那輛笨重破爛的福特汽車,和辛普森醫生像四輪輕便馬車的賀茲曼車。他們認為,那些原始的汽車,不需要牽引,一口氣可走十哩路,實在很了不起,但每走十哩還是要用手轉動曲軸啟動,晚上開車則要靠馬車的煤油燈或單車的乙炔燈照明。
「如果在名錄上,那她就是這裡的住戶,」那個自命不凡的傢伙,以一種令人困窘不安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史密斯。他揉揉眼睛,結果在兩個地方同時找到她的名字。「黑卡蒂夫人,諮商女巫,十三樓十三號。」
「死了很多人嗎?」
但他還得洗把臉,所以他爬下臥鋪,跟別人碰碰撞撞的,終於找到洗手間,裡面塞滿一堆已穿好褲子的男人,盥洗檯上亂七八糟,搖搖欲墜的幫浦一次只能輸送約一大湯匙的水。火車車廂花俏地用橡木、紅木、珠母貝和鮮明的材質分區拼接,成為一種史密斯所能想像最慘不忍睹的鑲嵌裝飾。這時他才了解,自一九〇二年以來,裝潢品味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
「還驅動翅膀咧?」這個態度粗暴乖戾的技工反問。他不知道,其實兩者都可辦到,更不知道史密斯已經走過更進步風光的日子,史密斯的問題出在他較擅長行銷理財,對機械科技知識幾乎一竅不通。

「我過去曾來過這裡,」史密斯說,心中不由自主地猛烈質疑,為什麼在過去那段美好的歲月,竟沒有人有勇氣評估並用碎石子來鋪平這條路。「托勒先生還在掌管這家旅館嗎?」
她繼續指出其他東西,像兩個人正在調整通電煉金爐上的變電器以維持均溫,凡此種種都使史密斯覺得極不協調。他們繼續往前走。
「太好了,」史密斯說。很久以來,他一直信誓旦旦地說,即使跟撒旦約會,他也不願枯等超過一個鐘頭,但大環境已經變了,他很慶幸只要等一個小時。
「已經送過去了,」她說:「等著也是等著,你要不要參觀我們工廠?」
在律師收拾好文件離去後,他最後環視一眼,不管他的辦公室還是公寓,都沒有任何俗豔的紅色鉻鞣皮革,其中一面牆是單一一幅美麗的風景,周邊低調精工鑲嵌胡桃木,還有一個書架,一張大桌子,兩把椅子,加上一張波斯地毯,室內陳設和裝潢大致如此。唯一比較現代化的東西是股票行情和價位跑馬燈,以及即時新聞電傳打印機,史密斯希望能在第一時間知道熱呼呼剛出爐的新聞。他受不了收音機播報的新聞,因為那總是會加入各路評論員和名嘴個人的意見和解讀,總是被修飾美化。
「最好給他一些現鈔,」撒旦建議,抽出一捲鈔票交給她。史密斯看著那些鈔票,不禁焦慮萬分,看到那些錢,他不禁全身顫抖,因為那些紙幣全部大如毛毯,面額和-圖-書沒有小於五十元的,很多鈔票背面已經泛黃。撒旦再交給他一個零錢包,裡面有些金幣,還有六至八枚大銀元。史密斯已經忘了,過去他們就是用這些貨幣,西部根本不知道曾發行幾分錢和一元現鈔,五元和十元現鈔也很罕見,有些商店甚至拒收。他還忘了些什麼?一想起來就膽顫心驚,以致連撒旦已經消失了,他都渾然未覺,他就在喃喃發呆中,由小女巫送走他。
他在那張新的床鋪上睡覺,雖然房間冷得像冷凍櫃,他卻覺得很溫暖,因為當時的毛毯都是純羊毛做的,又很厚實。但這也是他從這個新環境所能得到的唯一一絲安慰。
跟他同車的都是「旅行推銷員」,清一色的大塊頭、吃肉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位推銷布料服飾,另一位專賣咖啡、茶和香料,另一位專賣威士忌,還有兩位則是在推銷成藥。他們在言談間提及布萊安支持自由鑄造銀幣運動,另有一人則在痛批老羅斯福總統正在搞帝國主義,他認為,美國不應該併吞遙遠的三明治島及菲律賓群島。有一個人認為,菲律賓領導反西班牙和美國的革命領袖阿基納多是個英雄,另一個傢伙則說,方斯頓將軍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領。但他們最最擔心的還是是否能順利抵達古奇樞紐站,如果到得了,又要誤點多久。
火車整天像老牛拖車般地龜速前進,還得經常在荒涼的岔線上暫停會車,讓迎面而來的車先行通過,他在火車經過的車站黑板上發現,他們現在已經整整慢了五個鐘頭,但好像沒有人在乎,因為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史密斯發現,他西裝背心口袋裡有個金錶,附帶一提,這件背心是華麗的緞面花紋,金錶則由一條沉甸甸的鏈子從前面繫住,那重量似乎已經足以繫住一艘小型戰艦的艦首。他常常看錶,但沒什麼用。他們本來應該中午前就可以到弗洛倫斯,但他們到達時,太陽已經快西沉了。大家魚貫下車,利用靠站這二十分鐘到車站附設餐館用餐。
裡頭更慘,樓下一個房間有壁爐,樓上則只有一個燒木柴取暖的鐵皮火爐。剩下的家具全都便宜俗氣到不行,沒有電話,也沒有電燈,只有煤油芯燈。屋裡也沒有櫥櫃或衛浴設備,後院則莫名其妙插著暱稱「別致出售」的諧星查爾斯.塞爾的人像,再加上一個荒廢的豬圈和搖搖欲墜的馬廄,這就是全部房地產了,史密斯決定,無論如何都不願再住在那種地方了。
「那些在操作蒸餾器的煉金術士,」女巫甜甜地解釋,「正在混合改良過的春|葯,你可能會很驚訝,但很多明星推銷員全要靠它,它使凡人幾乎無法擋,我們是按抽佣方式供應他們春|葯。」
兩個小魔鬼正忙進忙出,環繞著鑲嵌在黑色拼花地板上的一個金色五角形,安放了蠟燭和一碗碗薰香。還有其他神祕的設計,經由金屬條沿邊穿入地板,但顯然那是為層次較低的惡魔或邪靈準備的。目前眾所矚目的焦點是在寶座正前方。女巫拿了一副耳塞,塞入史密斯耳裡,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再輕輕拍他,安撫他,請他放輕鬆……第一次總是有點令人震驚。
他看來心神不寧,好像連提到魔頭的名字都是犯上褻瀆。
「客戶信用調查員已經準備接見你了,」這個有如女鬼般的接待員說:「你得先通過他那關,請往這邊走。」
過後不久,當他清醒後,發現自己坐在一家酒吧地板上,有人正往他嘴裡強灌威士忌。他猛然想起這點。
「從來沒有,」史密斯響亮刺耳的回答:「我這一生,沒生過一天病,你們這些傢伙,一連三天對我輪番動手動腳,但什麼毛病也查不出來。保險公司曾寫了上百萬次信給我,要我投保終生年金保險,強調條件優惠,還卯足全力要再追加一百萬健康險,可見我身體有多好。」
他注意到她已經在不同的紙上記下詳細說明,而且由於他表示就這麼多了,她立刻走到附近一個放在鼎上的火盆邊,從牆上突出的燭臺拿了支熊熊燃燒的燭火,把這些紙全燒了。這些紙在燃燒時發出撕嘶聲,瀟灑地化為一縷青煙,在空氣中轉呀轉的,沒有留下任何煙灰。
「我們現在只晚了一個鐘頭,」威士忌推銷員說:「但火車維修工告訴我,前面有嚴重交通事故,可能要耗一整天才能清理排除……」
「這裡是煉金術部門,」她說,轉進第一道門。「你來的時候,我正在這裡工作,所以兩手黏乎乎的。龍的脂肪是很令人反胃作嘔的東西,你不覺得嗎?」
「可能,」醫生同意說,開始收拾醫療器材,「但剛剛我到這裡時,你看起來情況很糟,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
最後,那賊眉鼠眼、行跡飄忽不定的小掮客出現了,史密斯沒有浪費時間虛應故事或爭吵。弗凡跟他一樣,是個很務實的人,你可以直接切入,跟他就事論事,而不會覺得尷尬臉紅或不好意思。
他機械式地吞嚥這些食物,一直想起克利福鎮的查布餐館。那裡可以吃到最道地的牛排,足足有兩吋厚,佈滿油花,是當天剛剛在查布餐館後院宰殺的公牛肉。他也想起墨西哥裔烹調師傅帕布羅,他的攤位就在歌劇院轉角口,他把他那熱呼呼發出嘶嘶響的墨西哥食物,裝在一個大豬油罐裡,再用一塊老舊的桌布包裹著,這罐食物就放在一個小煤炭爐上保溫,整罐食物再放在一個大籃子裡。帕布羅再撕下舊報紙,包住一小坨油滋滋的食物,吃的時候只要坐在路邊,用手指挖來吃。惡意批評他的人說,他那罐食物可能是狗肉做的,但滋味的確很美,十分錢一打,實在太便宜了。史密斯再悲哀地長嘆一口氣,現在就算付一萬元買下一打還能毫無顧忌大快朵頤,他也心甘情願。
然後,他去更衣沐浴,這是他一天中真正享受的儀式之一,他的浴室鋪著金色和綠色瓷磚,再加上凹陷的浴缸,是精工打造出來的美麗奇蹟,有針狀噴霧淋浴、玻璃隔間淋浴和蒸汽浴室。他陶醉在霧氣蒸騰的水中很長一段時間,猛然想起弗凡可能隨時會到,他匆匆起身。
他用力猛戳桌上的按鈕,但即使他手下有雙飛毛腿,在他們快速回應前,他已經不耐煩地開始拿起電話狂叩。
「證管會還沒通過,」寶森帶著歉意說。他本來想再補充說,募股說明書糟透了,整個計畫看來就像要到聯邦監獄長期租一間精選牢房,但想想,覺得自己最好還是閉嘴。
「我可以想像,」他回答。
「他跟凡人見面要先預約,我無法代為安排,但我會安排你去見掌管冥府的魔女黑卡蒂,你得自己設法跟她建立關係,之後一切全靠你自己了,你最好手邊有很多現鈔,那是一定要的。」
「我快熱死了,」史密斯低吼:「這裡簡直跟烤箱一樣。」
「算了,」史密斯說,因為他忽然想起,轉角口有家理髮店,他們也有浴缸,到那裡簡單多了,因為反正他也要刮刮鬍子,只要多付兩毛五分錢就搞定了。
馬爾孔.詹姆森
回旅館的路上,他看到有些人家屋外插了黃色旗幟,一開始他很困惑,後來才想起,那代表這家人得了天花。對過去那段美好的日子,這是他不該忘的另一件事:當時天花、黃熱病、白喉、猩紅熱和其他種種疾病肆虐,除了那些先天體質免疫的人之外。當時還流行傷寒,那完全要靠水和牛奶的營養補給,以及嚴密的監測管控。這時他想到,由於撒旦仍讓他維持現在的年紀,他主要得靠喝牛奶度日,而在他記憶中,克利福鎮每年會遭到一波傷寒攻擊,主要是因為鎮民飲用沒有過濾的溪水,及在污水池和糞坑附近挖井的緣故。史密斯十分懊惱,他身體的病痛難道還不夠嗎?
史密斯注視著他們倆,這個金額讓他被吃乾抹淨,連身邊的急用零錢都沒了。他第一個衝動是立即終止這項會面,但他馬上想起,有了青春和機會,他可以東山再起,重新賺回那些財富。他腦中同時想起醫生對他所做的悲慘預言。不行,這項交易非進行不可。他逆來順受地在支票上寫上全部財產金額,同時下令他的經紀人把所有其他值錢的貴重物品全部送來。
「噢,呃,」他說,有點支吾其詞,因為他不太想把學裡的想法一古腦兒全告訴她,因為她看來實在太天真無邪了,不像幹女巫這行的。「我想,如果能重回童年時代的小鎮去渡過餘生,那就太棒了……」
「我拒絕跟史密斯家再打交道,」她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全是白人廢物,沒一個好東西。老頭跟夫人還好,但那個年輕如臭鼬鼠般的討厭鬼,叫傑克還是什麼的,父母屍骨未寒就急吼吼地變賣家產,摸黑趁天亮前偷偷溜出城,從此音訊全無。我只求你們,別再來煩我了。」
從華爾街開車往上城走,一如往常,仍很令人不快,可能更不愉快,因為史密斯一直暗暗擔心,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落入醫生手中,如今果然應驗,他看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想解悶。稍早的雪已經化為雨水,但街上還是一大堆人,還有除雪機在剷除堆積在路旁的淤泥和融冰。他酸溜溜地看著他們,窗外傳來刮鏟聲,種種噪音、喧囂聲和污泥,全是現代都會的症狀。他渴望重回克利福鎮,那裡很少下雪,即使下雪,地上積雪也有好幾星期潔白無瑕。他聽著輪胎在平坦潮濕的路面輕輕轉動發出的嗖嗖聲,對那單調沉悶的聲音,他深表反感。每一條街都很像,每個城市也很像:連續而流暢,無止境的水泥牆,不是紅磚就是平板玻璃和枯燥乏味的一排排燈柱。除了白癡,沒有人可以住在現代化的都市裡,同理,也不可能住在現代化的城鎮,因為它們只不過規模較小,但竟厚顏無恥地模仿那些不斷膨脹的姊妹大城。他長嘆一聲,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現在,」女巫說,故作忸怩靦腆地斜眼看他,「我們先討論一下初步內容,當然,得先草擬一份合約,那就得花不少時間了,先告訴我,你所要求的主要具體事項,我會先傳給契約局的惡魔局長過目,等大魔頭一到這裡,那些書記就會把所有文件備妥。」
「賠償方面呢?」史密斯因合約中未提,而提出質疑。「我想,你們會要我的靈魂。」
史密斯這時才了解,就算他擁有一部一九四二年的先進汽車,也沒有人可以複製,因為很多合金當時連聽都沒聽過,而必要的鑄造廠和機械車間又還沒開發成功,更沒有東西可以烤漆,只有油漆,但那種油漆黏答答的,很慢才會乾,更別提燃料或潤滑油了,當然也沒有適當的道路可以開車。
合約書
「有何不可?」這位金融業鉅子聲色俱厲不耐煩地說:「我一向跟大魔頭打交道,他們有行動力,可以跳過手下那群惡魔,不管他們是什麼來頭。」
「請捲起左手袖子,」女巫說。他發現她一隻手拿著針頭注射器,另一手拿著浸泡在酒精中的棉花墊,她先用棉花塗抹他的手臂,再用針戳入他的血管,當她抽了幾CC血液後,再抽出針頭,把它擰開,改裝上鋼筆筆尖。
說完,她當著他的面用力甩上小木屋的門。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史密斯坐下時,憤怒地看著桌面,那看來是張質地很好的桌子,但他並不覺得如此。桌布是奶油色錦緞,整套餐具是純銀的,雕工精美,中間擺著一盆玫瑰,點綴著幾株蕨類植物。但他盤子旁邊那水晶水瓶裡裝的是品質優秀的牛奶,是取代過去他一直在喝的頂級波瑪黑皮諾紅酒的次級品,牛奶旁有個淺碟,裡面放了hetubook.com.com幾顆令人作嘔的藥丸,總共六顆,兩顆紅色的,兩顆棕色的,一顆黑色的,還有一顆白色藥丸。
史密斯看了那位占星家一眼,然後跟著她走到下一個房間。有一班新手似乎正在接受吸血鬼習性和技術訓練。一個惡魔手上拿著一根指示筆,對著牆上描繪人體循環系統的圖表滔滔不絕,並再三強調一口咬住頸動脈的重要性。再過去那個部門也相去不遠。那裡是化身狼人的部門,有個看來很嚴厲的中年女巫,正在講述掠奪性肉食動物的習性。當史密斯和他的嚮導探頭進去看時,她正好講到,為了因應可能遭到的銀彈射擊,必須先注射王水。
他下一個工作是編個故事,以便告訴人家,解釋自己重回克利福鎮的原因。除了其他完美的理由,他特別選擇這個時間返老還童,這樣才不致跟他早期的人格或他的家人有任何牴觸和衝突。當時,西班牙戰爭剛結束,他父母都死於黃熱病,他霎時變成孤兒,但繼承了老家的田產和父母在銀行裡的存款。他很快變賣房產,再把父母的錢提領一空。之後,因為一直覺得自己會有一番作為,他憤然不屑地離開克利福鎮,到一九〇二年,鎮上已經沒有史密斯家族的人了。因此他這次重回小鎮,只會被視為普通返鄉探視,他會提出一些可以為人接受的說辭,再從他離開的地方接續下去。他遲早會再離開,可能到底特律,跟亨利.福特談生意,他並覺得,如果能抓住美國鋼鐵、通用汽車和其他即將崛起的龍頭企業,也是個不錯的點子。他舔舔嘴唇,預期一次大戰後那幾年,他可以在商場展開大屠殺,在賓州百利恆市招搖過街,一路搞老鼠會,天不怕地不怕。他又想到,如果可以再跟黛絲重溫舊夢,應該會很有意思,很令人期待和興奮,如果他當年留在克利福鎮,應該會跟那個女孩結婚,她當時對他很冷漠,但那是因為她老爸是個家財萬貫的貴族,根本不把正在奮鬥打拚的史密斯放在眼裡。但這回他要娶她,如此就可接管下面蘊藏著豐富油田的家產。之後……
言盡於此。
但等上車時刻到了,他又開始興奮起來,只要搭火車穿越一半美洲大陸,走這一小段路,就能重回四十年前了,那無疑就像某種奇蹟在夜晚發生。他讓戴著紅帽子的腳伕幫他扛行李到流線型特快車上,再舒適地坐在包廂裡。他並未特別費神定做那個時候的衣服,因為女巫暗示,那些細節會自動安排妥當。
「如果它使你那麼不快,」女巫說,臉上帶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說不定我們最好也跳過下一個。」
最最親愛的老頭子長毛猿:
當黛絲坐在黑色方形鋼琴前,彈奏蕭邦的「華麗圓舞曲」時,他悶悶地聽著,同時欣賞她慈愛的母親所展示的刺繡。之後,她吃了點他們買的小蛋糕和咖啡,然後離開。那就是黛絲,又一個汽球被戳破了。
他不斷絞盡腦汁,希望能發明一些東西,但每一條路都被封死了,都像走進死胡同裡。他曾提出讓火爐在大廳周遭盤旋飛行的可能性,但立刻被斥為無稽之談,那顯然是行不通的。他試圖籌組一家製鋁公司,不幸他們沒聽過那種金屬,除了其中一個傢伙,他曾到外地上學,在化學實驗室看過一塊鋁片之外。但它幾乎跟黃金一樣貴重,所以那又有什麼用?
「天哪,才不呢,」撒旦高興地回答,再友善地拍拍膝蓋。「我們早就完全擁有它不知多少年了。我們只要錢,你知道的,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政府大概可以拿走你四分之三的遺產,律師再拿走剩下的四分之一,我們實在不樂見那四分之三的錢全浪費在破壞和顛覆性的工作,像改善住屋和其他爛計畫上,因此,勞駕你把支票交給我們……」
到目前為止,黑卡蒂夫人算是最出人意表的。史密斯已經變得不太有把握能夠預知自己要跟什麼妖魔鬼怪打交道了,但他很確定,這個女巫應該是個醜得嚇人的怪物,下巴可能像戽斗般往外凸出,正好碰到下垂的鷹鉤鼻,臉上還長滿眾所周知的毛茸茸的肉疣。但她完全不是那副德性,黑卡蒂夫人很漂亮可愛,就像所有城市中常見那種打扮入時的可愛女子,她看來活潑嬌小、一頭棕髮,兩眼閃閃發光,還帶有一種無憂無慮的愉悅神采,她身上穿著印花棉布的家常便服,外罩一件寬鬆的茶色罩衫。
「好吧,」弗凡聳聳肩說:「反正一切後果自己承擔,但中間還要辦些手續,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這次拜訪已經敲定,史密斯第二天下午四點半準時登門拜訪。他就腦中記憶所及,徹底搜尋當時作客的禮數,他記得自己應該送本樂譜、一磅什錦糖果和一束鮮花。
等他們再上了車之後,列車服務員穿過走道,拿著點燈用具點亮車頂的柴油燈。柴油散發出恐怖的氣味,但大家似乎都不介意,這還是「最新式的」,並非某些路線上使用的惡臭煤油。
「請告訴我你的財產淨值有多少,」年輕人說,他指指一張椅子,他一轉身,朝房間裡一揮手,只見房裡一排排厚厚的帳冊,一個個架子全是帳冊和歸檔的案件,裡面有些零散的文件和照片。「我必須先警告你,我們已經獨立稽核過,也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這只是例行公事,我想你應該要知道。」
史密斯興高采烈,在一般正常情況下,他在進行出售公司這麼龐大的交易時,會極度斤斤計較,喊價喊到最後一刻,但今天,他很爽快地在所有文件上簽字,甚至毫不猶豫地把北極星石油公司脫手,雖然北極星油田離他朝思暮想的克利福鎮只有短短幾哩路。他一想起開採石油可能對那安靜甜美的小鎮造成多大的傷害就不寒而慄,但這家公司使他大賺一票,而且,反正自他多年前離開小鎮,去外面賺大錢後就沒有再回去過。
「哇塞!」弗凡拍拍額頭說:「那可是筆大訂單,嚇死人了,那可得請魔頭老尼克親自出馬才行……」
「你這種毛病常常發作嗎?」年輕醫生問,他不知在高興什麼,實在很叫人不爽。
「史密斯先生,你運氣很好,」她咯咯笑,用一條毛巾擦擦手,再隨手扔到一個容器裡。「大概一個小時後就可以見到魔頭了,他通常半夜才會出現,但最近他得花很多時間在地球上,他可以隨時接案子。此時此刻,他正在德國,你知道的,現在那邊正好是半夜,給他最信任的人間助手之一獻策,你應該猜得到他叫什麼名字,但我們對客戶的身分一律保密,理由相信你也可以接受,但他很快就到了。」
「小事一件,史密斯先生,」她熱情洋溢地說:「芝麻綠豆的小事,我可以向你保證。」
他想到其他點子,但最後都無疾而終。他甚至不敢提收音機,因為那實在太神奇,或者應該說太瘋狂了,他當然不希望自己最後被當成瘋子關進瘋人院裡,如果一般醫學才剛剛起步,精神病學則根本聞所未聞。因此他對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保持緘默。
「我要洗個澡,馬上,」他對著侍者說:「熱水澡。」
「我們這位邪魔大王經常混跡人間,」女巫解釋,她發現史密斯對展示的畫很感興趣。「那種形式,效果加乘。」
「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開口說:「所以,我想你應該消受得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至少暫時如此,但你得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乖乖聽話,可能還可以再活個幾年。你心臟有問題,要多加注意,胃也有點受損,腎臟照顧得不錯,但關節有老化的跡象,還有些腺體有問題,同時缺乏維他命。除此之外,你的身體狀況不錯。」
詳讀合約書對史密斯來說原本易如反掌,如果不是那些不斷跳躍的文字令人難以捉摸的話,因為只有那些直接映入眼簾的字眼清晰可辨。其他字眼在火花交互作用、筆跡蠕動扭曲下,根本不知所云。甚至每次閱讀,似乎都賦予不同的意涵。從史密斯老謀深算的經驗中,如果這是合法的文件,條件實在甜美誘人,它似乎就代表字面的意義,但……
光看一眼浴室就足以令人倒足胃口。浴室也有二十呎高,但只有八呎長、三呎寬,看起來就像個黑井底部。一盞碳絲燈從一對絕緣的黑色電線上懸垂下來,橫過天花板,散發著黯淡的橘紅色燈光,跟臥室的燈光如出一轍。浴缸是錫做的,底部圓圓的,下面還有四個鐵鑄腳支撐著。浴缸很髒,有根半吋厚的水管,滴滴答答流出細如鉛筆的涓滴流水。史密斯估計,他的洗澡水應該可以在兩個鐘頭內加滿,準備好,當然女僕這時還得先把塞在浴室裡的一大堆水桶、水盆、掃把、拖把和抹布都清空才行。光是看一眼那個地方佈滿污點及阻塞的水管,就使他下定決心,不如用自己盥洗臺下面那些玩意兒。
在跟他的律師及買方律師見面,談妥出售公司這筆交易那天,布雷克斯利先生側過身來跟他耳語說,弗凡已經回來了,他那天晚上就可以和史密斯見面,老人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他點點頭,他已經準備好了。等到明天,他所有淨值都會兌換成現金及可轉讓證券,全部加總大概三千兩百萬元出頭,即使碰到最錙銖必較的惡魔,這筆賄賂應該也綽綽有餘了,還可打發他念咒時可能動用的周邊黑暗勢力,讓他們個個心滿意足。他很確定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一向認為如此,但,不是有人說,貪戀錢財是萬惡之源?
兩個黑人小孩在旅館前懶洋洋地等著,等馬車一到,兩人開始扭打爭執,搶著提他的旅行箱,結果兩人打成平手,只好兩人一起拿進去,一人提一頭。
「克里夫先生上法院去了,布雷克斯利先生也是,他們都為了杜勒斯/莫林/南方公司重整計畫,股東會議……」
特快車駛入黑夜,沒有震動、悄無聲息。由於車上有空調,車體造型流線,行走平順,火車有如御風飛行。有好幾百哩路,綠色信號燈一閃而過,間或會有另一輛火車在東行鐵軌上如雷電般呼嘯而過。史密斯枕著枕頭,蓋著柔軟的毛毯,沉沉進入夢鄉,根本沒想到那些事,也不擔心車廂外的暴風雪正在咆哮肆虐。火車即將準時到站,不會有任何無謂的騷擾。那天晚上,那輛特快車夢幻般飛快奔馳,一夕千里,火車一定已偏離正常的路線,因為當史密斯醒來時,已經是破曉時分,整個環境有了驚人的改變。
「路西法不喜歡跟人接近,」女殭屍說,在她那已經死白的臉上再抹上一層粉,這時一個呼叫器發出微弱的蜂鳴聲。
「我身體還很硬朗,」老頭頑固鐵齒地說,他想趕快付錢,請走這個狂妄自大的新手。
「代價多大,我自會拿捏,」老人家頑固地說,想到醫生已經告訴他,充其量只能再痛苦的苟延殘喘區區幾年,「至於談判,我也不是等閒之輩,你覺得我如何爬到今天這麼風光的地位?」
「先生,您當然是住一晚三美元的房間囉?」櫃檯人員問道,迅速把登記本一轉,再遞給他一支筆。
撒旦彈彈手指,頭頂傳來悶悶的啵的一聲,好像什麼東西爆破了。接著掉下一份文件,女巫靈巧地接住它,拿給大魔頭看,他大致看了一眼後,再交給史密斯。
「了解,」費德史密斯先生簡短地說:「該給你多少錢呢?」
他的思緒充滿憤怒和仇恨,在漫長忙碌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艱苦難熬。當他還只是負責行銷工作的傑克.費德史密斯時,生活可能一夕致富,雖然也可能一夜破產,但一個人畢竟還是有機會翻身。當時沒有那種異想天開的改革派,老是跟他過不去。然後,他升格為比較有尊嚴的「企業家」,但他的選擇依然可圈可https://m.hetubook.com.com點。之後,他又拿出「投資銀行家」的派頭,而且表現不錯,但某位地方檢察官又對此提出一些齷齪無禮的問題,迫使他償還債務和重整。但那是三〇年代的事,當時人人苦哈哈的,如今,一場大戰正在開打,一個有能力、有頭腦的人應該出任艱鉅,但他們會容忍他這麼做嗎?
再見!
「鳳凰城開發股表現如何?」暴躁易怒的老頭又開始狂吠:「烏爾里希還沒脫手嗎?他已經有很充裕的時間。」
「說做就做。」
那天晚上,史密斯心急如焚,想找到弗凡,但遍尋不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位金融鉅子又覺得身體好多了,所以他老毛病又犯了,脾氣暴躁易怒,把醫生的叮嚀當耳邊風,接著他第二次中風,這次差點要了他的老命。從此以後,他乖乖吃那令人倒胃口的食物,猛吞維他命和藥丸,並定期檢查心臟。他開始清算名下的諸多產業,他布下的眼線,遲早會找到弗凡,之後他會需要現金,一大堆現鈔。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了換回青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付現可以優惠百分之一,地獄魔王,」女巫甜甜地提醒。
那個地方令人肅然起敬,獨具一格。展示地獄酷刑的壁畫占了一整面牆,一邊是他的寶座,另一頭則是大魔頭本尊的全身畫像,旁邊還掛了無數幀照片。這幅肖像畫是傳統的畫像,有著朱紅色的色調,魔頭有著類似人猿的外表,帶刺的尾巴、偶蹄和角,再畫龍點睛地加上奸笑。其他照片都是一般人類的樣子,有些甚至長得有點像史密斯。
諾頓先生對史密斯的穿著打扮和一口氣存三千美元倒是另眼相看。在聯邦準備事會通過法案前,一下存那麼多錢,可不能等閒視之。當貨幣緊縮、頭寸不夠時(當時經常如此),只有現鈔最搶手,信貸那種短期操作沒人要。他聆聽史密斯的客套話,同時表示,他覺得如果能請這位新存戶貴賓到家見見他的妻子和女兒,將是很榮幸的事。諾頓先生親自點過鈔票,以極其謙卑恭敬的態度送走新貴賓。
「啊,一定是靠巫術起死回生的殭屍,」費德史密斯先生心中暗忖,他想感受一下周遭的氛圍,然後,為了展現善意,雖然一點都不愛護動物,他彎腰想輕撫貓咪,貓擡起頭,幾經思考後,用牠那邪惡的綠眼珠子,狠毒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接著輕蔑地發出怒吼。之後,牠立刻再把頭塞進懷裡藏好,好像這麼一來,已經永遠打發了這件事。
下一區段專門研究魔鬼學,史密斯很高興可以略過,他曾聽說那個邪教的信徒某些令人髮指的做法。此外,從牆壁穿透出來那駭人聽聞的悲鳴,及飽受壓抑的尖叫聲,已經足以使他對這個崇拜邪靈的異教團體殘餘的一點興趣消失殆盡。但人算不如天算,一扇門突然砰地打開,一個奇醜無比的老巫婆跌跌撞撞走出來,勝利地高舉一瓶發光的紫色蒸氣。
「你瞧,」她發出地獄般歡樂的尖笑聲,「我捕捉到了!垂死的痛苦掙扎!嘻嘻嘻!」
「啊!」費德史密斯不禁在心裡嗆聲。這個想法使他回想起現代那些強悍的女人,像負責管理華爾街辦公室人力資源的湯林森小姐,他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種潑婦,但她們很機靈活潑。
他不自覺地寬衣,爬上臥鋪睡覺。他任由自己的熱切期盼無限上綱,但他始終昏昏欲睡。他猛然想起,離開前應該先去看醫生,但接著又愉快地一笑置之。他二十歲出頭那幾年,已經施打百日咳、麻疹和腮腺炎疫苗,過了這麼多年,他最近才再去看醫生。他心中暗忖,下回當他再年滿六十歲時,他會採取一些預防措施,然後他心滿意足地沉沉入睡。
「中央大車站,四十八號站臺,今晚十點三十八分發車。」
「多少?」史密斯想知道確切金額,他伸手去拿支票簿。
「過去,我們這裡的醫護人員做事草率馬虎,」她笑著說,再把那裝了恐怖人血的鋼筆和合約交給他。「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感染,出師未捷身先死。」
「浴室?先生。」年輕人好像當笑話般嗤之以鼻。「我們每一層樓有間公共浴室,只要跟服務生講就可以了。」
「我無意嚇你,」年輕人態度從容地說:「如果心導管阻塞嚇不了你,那就沒什麼東西可以嚇倒你了。同樣的,你得趕快安排,看是要跟醫生還是殯葬業者安排,你自行選擇。我的車子就停在樓下,如果你覺得我還可以幫上忙的話。」
首先,火車猛烈搖晃,東倒西歪,車廂下面就像有車輪爆開一樣,不斷發出碰撞聲。暴風雪已經有點減弱,但車廂裡還是很冷,他略微撥開窗簾,望著窗外一片片積雪的山景,顯然已經到了阿肯色州。火車接著在一片原野中突然停住,接著有人提著燈籠沿著火車車廂奔跑,他聽到有人管它們叫「熱軸箱」,他覺得很突兀,因為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什麼熱軸箱了。
「我可以提壺熱水過來,」這個黑人小孩說:「如果你需要的話。」
他吃了小牡蠣後,接著上烤鯧鰺魚,因為醫生說,他不能吃太多肉,然後再上新鮮的蘆筍和奶油番茄,他在上面灑了些新鮮草莓和奶油,不准喝咖啡,也不准喝酒。
他們抵達古奇樞紐站時已經晚上十點,那個車站只有一座信號樓,一個平交道,還有幾條岔線。那裡沒有小餐館,但有個書報攤,兼賣糖果、薄如紙片的火腿三明治,但麵包已經餿了,還有汽水。如果不想吃那些東西或花生,就沒東西果腹了。要把臥鋪列車脫鉤得花相當長的時間,還要盤整,這時火車頭要先脫軌,再重回軌道上。等史密斯走進一般座席車廂時,他相當反感,他發現他得跟一個粗獷質樸的農場小夥子一起坐,他穿著連身工作服,頭戴老舊邋遢的氈帽。那小夥子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史密斯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聞過那種味道了,但他很快發現,其他角落全散發著那股體味,他這時才突然想起,那天是星期四,離上星期六已經好幾天了,可以想見自己也好幾天沒洗澡了。
大魔頭抱怨說,你老愛發牢騷,沒完沒了的,實在有欠公平。你說你想重回故居,結果也如願以償;你希望自己記憶完好無損,但是如果你記憶差,能怪我們嗎?而且不只一次,你竟抱怨沒有讓你回復青春,這實在叫人失望。死老頭,地獄見囉。
醫生正在研究室等他,他仍然面目可憎,不知在高興什麼,他招呼老人家坐下。
他轉身面對那位客戶信用調查員,這時他發現,那位先生正在仔細查核他出售公司的契約,心中更加懊喪。所以,他很清楚他們之間的條件!更糟的是,就在眼前,那本流水帳上有一張他那天早上才立的遺囑的影本。史密斯原本企圖藉此避險金蟬脫殼,把錢留給「買賣聖職兄弟會」用來佈道傳教,並用來做為跟他交涉的魔頭談判的籌碼。史密斯抓抓脖子,這個動作顯示他很懊惱,這麼多年來,他首次未能先發制人。尤其,當這個信用調查員用低沉的聲音,高興地微笑招呼他時,更使他怒火中燒。
她那閃亮的黑眼珠對他眨呀眨的,還伴隨著燦爛的笑容。
「第一次來這裡?」車夫問道,他用力揮動馬鞭,激勵這些馬拉動車廂,脫離泥足深陷的爛泥。
那地方還有些什麼其他部門,他永遠不得而知,因為女巫正好擡頭看看牆上那些奇奇怪怪的鐘,她說,那些鐘是標示冥府的時間,反正,那位大魔頭已經快到了,他們要趕往幽靈室。
這份文件的材質到底是羊皮紙或紋理細密的石棉墊,史密斯實在說不上來。但上面的字似在起火燃燒,不斷跳躍、令人眼花撩亂,根本無從讀起。文件開頭寫著:
「算了,我會再跟他們算的。」
「三千三百萬美元,」撒旦冷冷地說。
「何不發明一種電動啟動器,」史密斯建議,他回想靠這種自動啟動器,後來不知賺了幾千萬元,「你知道,那是個簡單的玩意兒,只要用腳踩著,就可以用電動馬達驅動引擎?」
「早安,」他和藹可親地說:「據我了解,你想重回四十年前的克利福鎮,我的執行委員會已經批可,就在這裡……」
醫生繼續講個不停,鉅細靡遺地諄諄告誡,病人默默聽著,反而更下定決心,要反其道而行,反正只要他有一位可以和魔術師接頭的掮客就一切搞定。
「如何?」信用調查員說。
「啊!」史密斯說:「一大堆共產黨,他們就是共產黨。我們會碰到什麼問題?叫克里夫進來。」
「黑卡蒂夫人正在等你,」這個形容枯槁的接待人員以金屬般沙啞的聲音說:「請坐。」
當史密斯走進大樓時,他十分詭異。他原本以為,女巫應該在一些可疑陰暗的地帶出沒,那裡應該堆滿厚厚的塵垢,角落還掛著蜘蛛網。但這是時髦豪奢街道上的一棟豪宅,裡面住的大半是家財萬貫的高級珠寶商和鑽石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記錯地址。
火車停了大約一個小時,在發出長長的汽笛聲後,又開始緩緩加速。這時史密斯才發現,他的臥鋪在一夜之間全變了,變成一種老式縱向臥鋪,上層臥鋪就快壓到下層。他發現自己身穿法蘭絨睡衣,這也是老式的穿著,只是他全忘了,他改穿絲質睡衣已經不知多久了。但這時列車服務員已經開始巡車廂,叫醒所有乘客。
由於日子愈來愈難過,他跟鎮民又幾乎切斷一切正常的互動和往來,他渴望聽點優美的音樂,但可悲的是除了一兩個大都會交響樂團,其他一概付之闕如。他曾有一次上教堂,聽到當地土生土長、自學成功的女高音有如貓叫春般用顫音演唱,之後他就避之唯恐不及,他只希望聽到收音機美妙的音樂,他對好東西的標準也大幅修正。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重新檢討自己的決定,一點都不後悔,他深思熟慮後刻意選了四十這個數字,七十減四十等於三十,據他自己評估,應該是個理想的年紀。如果他再年輕點,恐怕會被上司呼來喚去、任意擺佈;如果再老一點,他花重金回春又不能盡情享樂。但三十歲,體能正處於顛峰狀態,那些小鬼會覺得他年紀夠大,夠穩重成熟;但他又很年輕,足以引起老一輩的欽羨。而據他記憶所及,當時開疆拓土原始蠻荒的日子剛過,衰敗軟弱的現代主義尚未登場。
「啊!」史密斯一口痰差點卡在喉嚨,沒錯,那些該死的持股人,老是在那邊吠,惹是生非。「出去,我要想清楚。」
「幫我找個醫生來,」史密斯狂吼:「我需要麻黃素,不是威士忌!」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史密斯才察覺,除了身上那套衣物,他自己也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換洗衣服。他原本以為,一覺醒來自己又變年輕了,但他並沒有操太多心,因為他想,等他重回童年故居時,大魔頭自會顯靈。他想跟報販買份報紙,但那裡只賣前一天聖路易的地方報,登的也都是地方新聞。他想找財經版,結果只找到四分之一欄的行情表,也只列了十幾支鐵路股的行情,這家報紙主編顯然似乎不重視東岸和歐洲股市行情,對美國國會的報導更是少之又少。之後他乖乖坐在位子上,試著適應那個溫度。車廂另一頭有個鐵鑄的大火爐,有人會自動去加煤,使爐火熊熊燃燒,但儘管它燒得火紅,卻只有附近兩三個座位可以感受到熱氣,車廂其他地方全冷得半死。
「那簡直是獅子開大口!」史密斯大聲咆哮:「我沒那麼多錢……」
「是的,先生,」寶森溫順地說,很快走到窗口那臺昂貴的冷氣機旁,它可以調節空https://www.hetubook.com.com氣,冬天吹暖氣,夏天吹冷氣。外面其實很冷,風很大,天空開始飄起雪來。史密斯應該心存感激,但他並沒有。這是臺現代化的機器,雖然只要舉手之勞就有空調,他連碰都不想碰,寶森只不過把旋轉鈕移動一格罷了。
「人呢?」他咆哮狂吼:「寶森呢?快叫醒他!我找他。」
「我還有衣服要洗,而且明天就要穿。」
當他目睹老家時十分驚駭,通往外面的通道一片污泥,其他地方則是佈滿石礫,崎嶇不平,最後他們終於走到帶刺鐵絲網圍欄旁一扇凹陷的木板門前,馬車夫拉開了門。史密斯記憶中那些參天大樹,結果證明只是幾株橡樹和雪松,院子裡根本沒有高大雄偉的榆樹或核桃樹。房子本身更是慘不忍睹,他記憶中那寬敞的豪宅,根本只是南柯一夢,其實只是東倒西歪、年久失修的老屋,門廊已經搖搖欲墜,去年夏天的忍冬殘株已枯槁,但仍攀附在一團用來攀爬的棉繩上,他想,他們應該為這些花搭個花架。他接著走進門。
史密斯覺得身體有點不適,他習慣性的發牢騷已經達到頂點,這已經是公司裡人盡皆知的事。天氣很糟,房間裡實在太悶熱了,生意還不夠好,他身邊全是蠢貨。他更痛恨冷戰,據他揣測,打從一開始就搞砸了。他想起優先股、配額和稅金等問題,開始痛苦地叫罵,只要政府每次頒布新規定,他就憤怒的像條瘋狗,口吐白沫。由於他的工廠夜以繼日地接到龐大的訂單,如果在任何理性的政府統治下,他的財富應該每半年可以倍增,但他除了拿到區區幾百萬元之外,還能有什麼期待?
「絕對辦得到的,」他鄭重堅稱:「只要有個蓄電池,一個馬達,和一個什麼東西可以啟動馬達。再想想看,那可以使我們一夕致富。」
「十分樂意,」他充滿敬意地說。他的確對這整個布局感到十分好奇,因為他們目前所待的這個小隔間,只有一張高高的桌子,一張板凳和那個火盆。他本來以為會有更邪魔歪道的行頭。
史密斯好奇地看著帳簿,他全身血液冰冷,他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頸背部汗毛直豎,那些都是他的帳本!有兩排厚厚的帳冊,各用金箔工整地下題,像「傑克.費德史密斯先生——私生活——第九冊」。房間一整面是一排排其他的本子,其中一套標示著「商業交易」,另一套是「潛意識的想法和夢想」,其他幾套則是不同的相關層面問題。其中使他最震驚的一套,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間接謀殺及其他」。有好一會兒,他不明白箇中含意,後來他回想,可能是指「密西西比債券」倒閉的後遺症。他買了那家公司的債券後才發現它已經陷入困境,他當時只做了唯一能做的事還獲利了結,讓水化為水蒸汽後,立刻撤資,結果導致幾起自殺案件。他想那本生死簿應該是記載那件事及相關的災難。
「了解,」弗凡說,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他是個很狡猾的談判對手,噢,他當然會一絲不苟完完整整地遵守協議,但他也難免會有疏漏的時候,他積習難改,他從智取人類得到極大的樂趣和刺|激,但那會使人付出慘重的代價,使人痛不欲生。」
「對,這家旅館不斷擴建,他們去年還加蓋了電梯。」
第二天早上,史密斯的麻煩才剛開始。他起床後,戳破大水瓶上面那層薄冰,用那冰冷的水洗臉和手時,差點冷到他喘不過氣來。他百無聊賴地等著那蝸步龜移的電梯上來,載他下去吃早餐,由於味道實在太重了,那餐點令人食不下嚥,他實在很驚訝,有人一大早就可以狼吞虎嚥,吃下這麼多東西。他強迫自己吃了點麥片粥,再塗點奶油在土司上,其他一概不碰。他想,他們可能沒聽過葡萄柚,至於其他水果,只有蘋果,運送和倉儲顯然並未解決過季蔬果的問題。
地獄魔王撒旦,以下簡稱「甲方」,和費德史密斯,一位值得表揚的忠僕,以下簡稱「乙方」。合約內容如下:
一星期過了,他再度中風,這回幾乎要了他的命。紐約的醫生曾警告他,如果不乖乖照規定攝食和服用其他治標藥,他可能隨時會喪命。史密斯知道,他大限已到,剩下的日子遠比他留在原本覺得無法忍受的現代都會要少得多。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大魔頭能遵守他的約定。
夜漸漸深了,經過長途跋涉,老克利福鎮熟悉的景致總算適時在窗外出現。他發現自己忘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在火車通車前,克利福鎮已經在那裡了。由於曲線和坡度,鐵路公司繞了好幾哩路,也因此火車站離小鎮有點距離,那原本也是探索並熟悉童年小鎮的好方法,只是這一天,降雪變成了毛毛細雨,這條原本走來心曠神怡的泥土路,天乾物燥時還能勉強通行,但碰到這種鬼天氣,整條馬路變成黏糊糊地深不見底、車轍馬跡走過留下的一攤攤爛泥。史密斯往外走到火車站外頭的開放月臺上,再步下臺階,他疑惑不安地看著濕漉漉的車站,以及如沼澤般浸泡在水裡的月臺。只有一輛馬車來迎接火車,那是普蘭特旅館的接駁車,搖搖晃晃的車廂,縱向座位面對前方,從後面上車走三步就是座位,另外還有扶手,有點類似囚車。司機拉起遮擋風暴的帳幕,但這些布幕只在四個角用黃銅鉤子綁住,狂風猛烈地拍打。共有四匹粗壯結實的馬在拉車,馬肚上有著泥巴噴濺的痕跡,輪子上也覆蓋著一呎厚厚的爛泥。
「啊!」費德史密斯先生又飛沫四濺,但當他想從床上起身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孱弱到不行,他們護送他去搭電梯,從左右兩旁攙扶著他,片刻之後,他已經舒適地坐在醫生汽車後座。
「小中風喔,」年輕醫生眉開眼笑地告訴他。「幾分鐘後就沒事了,麻黃素很管用。」
「各位旅客,古奇樞紐站半小時後到站,」他大聲宣布:「現在請各位起床,他們要在這裡停掛臥鋪列車。」
進城至少花了兩個鐘頭,風吹扯著帳幕,一陣陣大雨不斷打進來,有三次他們完全陷在爛泥裡,車夫得下車,用肩膀頂著車身,四匹馬更是連馬肚都貼到污泥裡,他們卯足全力用力拉,就像連心臟和背部都要撕裂一般。經過千辛萬苦,總算到了旅館前,他們穿過一些比起那些爛泥路來好一點的大街,史密斯十分震驚,街上既沒有鋪設水泥,也沒有石砌人行道,有好幾條街根本沒有人行道,其他則是隨便搭個木板權宜通行。

「欸,先生,你們一定都是紐約客,我們這裡沒提供這種服務。我們是有幫客人洗燙衣服,但只限週一收件,週六送回給客人。我媽可以特別幫你洗衣服,但也要等到禮拜一,她燙衣技巧一流,很少燙焦或燙壞衣服,更從沒偷過客人的衣服!反正,你們白人什麼都可以相信她,她偶爾是會搞丟手帕之類的小東西,但絕對不會偷東西。」
史密斯咬牙切齒。在這個亂七八糟、雜亂無章的世界,如果有任何他最厭惡的東西,則非他們這些醫生莫屬。小中風,喔?真是年輕狂妄傲慢的小子!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些嘴上無毛的小夥子,何不幫我找克利福鎮從前那位老辛普森醫生來,他就像個專屬醫生,持重冷靜,臉上留著鬍子,同時穿著亞伯特親王那種適度得體的外套,他不會講些無聊的廢話,滿口最新式的基礎代謝、X光、心電圖、血指數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專業術語。他只會看看病人的舌頭,問他覺得肚子怎麼樣,然後開處方箋,並按照病情合理收費。
他終於睡著,還做了夢,夢見老克利福鎮。馬路上林蔭夾道,牢固的房子坐落林院深處,每棟房子都有深宅大院,還有自己的圍籬。他還記得那柔軟的泥土路,當他夏天赤足在路上奔跑時,塵沙滑落大腳趾時,感覺不知有多舒服。那些好吃的東西,他記憶猶新:那間老舊的肉品貯藏室,西瓜一袋袋吊在井邊,雞在院子裡奔跑,蛋是一個小時前剛生的,還有母牛莎拉,廚子安娜阿姨。而且那個年代有一大堆經商致富的機會,一個人可以開一家銀行,甚至開一家號子,而且不會有鬼鬼祟祟、窺探隱私的檢察官告訴你該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當時還沒有鎮天價響的收音機,或者隆隆作響、臭不可聞的卡車或震耳欲聾的汽車喇叭聲。人們都很健康硬朗,因為他們一向過著美好的生活。史密斯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禁莞爾,現在看來那種日子已經指日可待!

寶森三步併兩步跑進辦公室,眼中探詢地說:「先生,有事嗎?」寶森先生是他的機要祕書,他覺得他又蠢笨又沒有企圖心,但起碼他是男人,因為史密斯實在無法容忍,在這個頹廢墮落的時代,把辦公室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女人,女人令他倒胃口,她們那目中無人、胸有成竹的態度,擺出一副鎮定有效率的模樣,不斷擅闖原本屬於比較強勢聰明的男人的聖地。他尤其不敢領教她們那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那濃妝豔抹的臉孔,以及塗上五顏六色指甲油的鳥爪,那些輕佻女子!而如果他想炒她們魷魚,她們也完全無動於衷,表情冷漠地反將老闆一軍,讓對方下不了臺。因此寶森雖然不才,他還是寧可用他。
「哎呀,希望他們不要因此把我們卡在這裡,他們應該會把那些東西堆起來,放把火給燒了。」
但一股傷感,驅使他去拜訪過去家裡那個廚子安娜,起碼她應該不會在短短兩年內,像這棟房子那樣折舊眨值。他打聽到,她就住在附近一棟簡陋的小木屋裡,所以他就近去看她。他自我介紹時,自稱是史密斯家族的人,他想知道,她是否願意幫他煮飯洗衣。
「這是店裡最虛假的噱頭,」她低聲說:「但很受客戶歡迎。那位老先生是個精明的預言家,所以他可以勉強餬口。當然,他的占星術和所有那些道具都只是一派胡言,老技倆了,你知道的。」
「是?」她迫不及待地說:「還有呢?」
但醫生沒來,鎮上只有一位醫生,但他正好到鎮郊幾哩外,去診治一起「抽筋絞痛」病例,這個神祕的疾病,後人通稱「急性盲腸炎」。那個病人不幸喪生,但醫生並沒有因此兼程趕回鎮上。
「算了,」史密斯不滿地哼了一聲,「幫我安排洗澡的事吧。」對失落的童年,他正快速溫故知新。曾有段時間,大都會那奴才相、馬屁精使他極度反感,但他現在願意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他賞了十毛錢給男童,他很快跑出去跟女僕交頭接耳,商量從沒聽過的週五下午洗澡的要求。
「是的,先生,」男孩抓頭搔耳說:「但我不知道,女服務生是不是已經抽空去清理浴室,通常要等明天才供應熱水澡,但我可以去看看。」
「是不錯,」一位醫生笑著同意說:「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史密斯想都沒想過,要和二十世紀中葉的女巫或魔鬼打交道。但,現在是該採取行動的時候了。現在的瘋狂世界,他一直懷念年輕時那段日子。他經常想起克利福鎮及過去的美好時光,當時人類和上帝都在天堂,世界的一切都在正軌,他尤其痛恨現代的女性、喧囂的收音機、白宮那傢伙,還有戰爭……
他也很擔心,撒旦迄未讓他恢復青春。他起床後發現,手上還是像樹瘤般青筋暴露,滿臉通紅,而且童山濯濯。他真希望,當時他堅持要一份清晰可讀的書面合約書,而不是等對方答應送來的版本。但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無法改變。他人已經在克利福鎮,因此在靜觀其變之餘,他得同步開始改善自己的日常生活,同時為未來的財富打基礎。
史密斯感到一陣劇痛,簡直快作嘔了,還有點恐懼,但女巫還是停留相當久的時間,輕聲讚美她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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