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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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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派對

返鄉派對

提摩西開始洗臉,蜘蛛吊掛在他細頸邊、一面銀色的蛛網上。「想想,小蛛,明天晚上就是『萬聖節前夕』了耶!」
提摩西站在地板上,興奮而疲憊地靠在埃納叔叔身上,快樂地啜泣。「叔叔,叔叔,叔叔!」
「你再不走,明天你就會發現你床上多了幾十隻蠔乾,」愛倫說著,像真的一樣,「再見,提摩西。」
「他會學習,」母親說,「他會學習,」她說得斬釘截鐵,「他是我的兒子,他會學習。他才十四歲。」
「西西,我恨妳,我恨妳!」
「哎呀,哎呀,這位想必是提摩西!」
撒冷。提摩西麻木的腦子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撒冷,一九七〇年。屆時少不了傅萊伯父和裹著壽衣的一千多個高字輩高祖母,以及母親、父親、愛倫、蘿拉、西西,還有其他人,但他會在場嗎?他會活到那個時候嗎?
提摩西站在原地發呆。
母親把門關上,蘿拉拾起一把掃帚。「不用了,」母親說,「我們今晚再打掃,現在我們都需要睡眠。」於是一家人各自消失在地窖或樓上。提摩西低垂著頭走進散了一地黑紗的門廳,從一面派對留下的鏡子前經過,看見自己難逃一死的臉蒼白、冰冷地顫抖。
「我不是來問問題的,」他說,「嗯,幾乎沒有啦。嗯——喔。西西!」他脫口而出,急促地說,「我想在派對上有所表現,讓大家都正眼看我,我要表現得和他們一樣好,讓我有歸屬感。可是我無能為力,而且也覺得這樣做很奇怪,嗯,我想也許妳可以……」
西西猛地張開眼睛,明亮的大眼充滿幸福與快樂。
提摩西也跟著唱,他不懂歌詞也不會曲調,卻把歌詞和曲調唱得高亢而優美。他注視著樓頂上緊閉的門扉。
半路上,他發現他幻想中的翅膀消失不見了,他嚇得尖叫,埃納叔叔及時接住他。
一隻老鼠從地板上跑過去。
他擡頭照鏡子,這面鏡子是這棟屋子裡唯一被許可的鏡子,是他母親對他生病所做的讓步,喔,要是他能不為病所苦就好了!他張開嘴巴,察看上蒼給他的可憐的、難登大雅之堂的牙齒,比玉米粒大不了多少——圓圓的,在他的口中顯得軟弱而蒼白,本來高昂的興致一下子消減不少。
通往地窖的桃花心木門被一雙蒼白的手往下拉緊關上。幾個親戚各據一角轉了三圈才躺下來,頭枕在腳上,閉上雙眼。日出了,睡覺時間到了。
「是的!」高八度的笑聲,「很神氣吧!」
蘿拉咬牙切齒大叫,拂袖而去。
愛倫坐在她的書桌旁,正在為許多棕色、紅色和黑色的頭髮,以及許多小小的半月形指甲做分類,這些都是她在十五哩外的梅林村美容院幫人修指甲蒐集來的。旁邊有個堅固的桃花心木盒子,上頭寫著她的名字。
她走過來摸他的臉。「兒子,」她說,「我們都愛你,千萬要記住這點,我們大家都愛你。無論你多麼與眾不同,無論你將來是否會離開我們,」她親吻他的臉頰,「就算你死了,你的遺骸也會得到安靜,我們一定會保護它,你會永遠安息,每年的萬聖節我都會來看你,保證你平平安安。」
耳膜上輕如鴻毛的觸感使提摩西輕輕一顫。「不要,小蛛!」
「差不多是時候了,」父親對著樓梯大聲說,「快下來,否則我們還沒準備好他們就到了!」
提摩西往前跨一步,站在這個樓上房間的地板上,「他們是誰?」
「他們有的從歐洲來,有的從亞洲來,有的從群島來,有的從南美來!」西西說。她的雙眼緊閉,褐色的長睫毛一顫一顫。
「飛的感覺好不好?嗄,提摩西?」埃納叔叔說,彎腰拍拍提摩西的頭,「很好,很好。」
雷電增強了,哄堂的笑聲不斷,加上敲門聲、喀嗒聲、呼喚聲、衣服的沙沙聲,濕冷的霧籠罩前門,霧中有人收起翅膀,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
笑聲暫停,「他們帶營養品給爸媽和我們,」蘿拉說,「當然,除了提摩西以外……」
父親停下打磨的工作,皺著眉頭交給提摩西一塊布。他重重放下那個巨大的桃花心木箱,「來,把這個磨亮,這樣才能進行下一個。別把大好和圖書生命睡掉了。」
到了九點左右,提摩西走出屋外享受十月的天氣。他在忽暖忽冷的風中走了兩小時,在草地上收集毒蕈和蜘蛛。他又開始因為期待而心跳加快,有多少母親提過的親戚會來?七十個?一百個?他從一間農舍前面經過。你知道我家正在為什麼而忙嗎?他對著燈火通明的窗戶說。他爬上山丘遠眺數哩外即將入睡的小鎮,從遠距離看,市政廳的鐘顯得又高又白又圓。連鎮上的人也不知道。他找了好幾罐的毒蕈和蜘蛛回家。
「提摩西,」有人隔著牆低語,發出嘶嘶的嘆息聲,「提摩西怕黑。」
提摩西祈求「黑魔王」讓他的腰變粗壯。「求求你,求求你,讓我長大,讓我長得像我的兄弟姊妹,不要讓我與眾不同,希望我能像愛倫那樣使塑膠娃娃長出頭髮,或者像蘿拉一樣讓別人愛上我,或者像山繆一樣會讀奇怪的書,或者像里奧納和畢昂那樣找到一個受人尊敬的工作,甚至將來有一天我也能像母親和父親那樣成立一個家庭……」
他們在樓梯底下的小教堂舉行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和往年其他的慶祝儀式一樣,父親唱誦黑色章句,母親美麗的象牙白玉手指著倒唸的祝禱辭,除了西西還躺在樓上的床上外,全部的孩子都到齊了。但西西並沒缺席,你可以看見她在偷看,一下從畢昂的雙眼,一下從山繆的眼睛,現在又是借用母親的眼睛。一會兒你似乎感到有點動靜,她又附在你身上,但很快她又不見了。
提摩西感覺自己彷彿一枚被摘下的頂針,立刻撲倒在埃納肩上。
「行了!」
提摩西跑到地窖口,聞到底下冒上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爸爸?」
「哼!」她將幾片指甲放進一只白色的小袋子,貼上標籤。「那對你有何意義?你又瞭解多少?它只會把你嚇死。回去睡覺吧。」
好一陣子之後她才回答:「在帝王谷,」她喃喃地說,「在鹹海邊的泥潭附近,這裡好多蒸汽,很安靜,我在一個農婦的身體內,我坐在門口,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叫她起來走動,或想或做任何事。這裡的太陽要下山了。」
「我認得妳,妳是我的姪女蕾柏絲露特!」父親說。
「萬聖節前夕耶,愛倫,想想看!」他說,想對她表達友善。
「走路要往前看!」
一陣不安的沉默,傑生叔叔的聲音說:「怎麼?說啊,提摩西怎麼啦?」
午夜過後至天亮以前這段黑夜期間,埃納叔叔帶他走遍屋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唱著歌穿梭其間。最後一批遲到的客人又重新點燃歡樂的氣氛,高高高高又不知幾千個高字輩的高祖母,身上裹著埃及木乃伊的裹屍布來到了,她不發一語,只是直挺挺靠在牆上,像極了一具燒焦的燙衣板。她的眼窩散發出遠古、沉默的智慧火花。凌晨四點早餐時刻,這位一千多個高字輩的高祖母直挺挺地坐在長桌的最尊位。
她嘆口氣,「現在我們下樓好嗎,提摩西?」西西像把手伸進手套一樣進入他身體。
提摩西一邊打磨一邊望著箱子內部。
埃納終於大喊一聲。
他感覺他的肩胛骨有種出神入化的感覺,彷彿生根了,開出一片濕潤的薄膜。他呀呀地高聲喊著;埃納再一次將他高高舉起。
「他們明天晚上會到這裡嗎?」
「提摩西。」母親說。
樓下傳來種種忙碌、興奮又神祕的聲音,滑溜的黑紗張掛在每一間廳堂、天花板及門上。樓梯天井的欄杆邊點起的黑色小蠟燭劈劈啪啪響,母親的聲音高亢而嚴厲,父親的聲音從潮濕的地窖傳出回音,畢昂從外面偏僻的鄉下房子搬來一堆兩加侖容量的大甕。
「返鄉派對!」她高興得大叫,「返鄉派對囉!」跑到哪兒喊到哪兒。
他一口將它喝掉。
「嗯。」
「走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說,「你杵在旁邊看,我沒法子工作。」
「你話太多了。」
有個東西用力撲打窗戶,提摩西嚇一跳。
「我不知道。」
猶如埃納叔叔含在口中的一粒小卵石,提摩西飛進空中交織的雷電中,然後他又回來了,回到他自己的身體。
「我得去參加派對,小蛛。」提摩西說。蜘蛛在牠那根絲下轉圈圈,https://m.hetubook•com•com提摩西感到孤單,他會去打磨箱子、會去找毒蕈和蜘蛛、會幫忙掛黑紗,但是一旦派對開始,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有缺陷的孩子愈不惹眼愈好。
「直到我聽夠、看夠、感覺夠了為止:直到我多少改變她的生命。我走下門廊,沿著木板步道走,我的腳疲倦地、緩緩地踩著木板。」
「他們來了。」西西躺在她的床上說。
「我回家了!」她說。
天快亮了,大部分親戚都已陸續抵達,準備睡個白晝的覺,一直酣睡到夕陽西下,他們又可以從桃花心木箱子呼嘯著跳出來狂歡。
老鼠在三名婦女的腳下轉了幾圈後消失在牆角,一會兒後一位美女無端從牆角出現,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著在座的人微笑。
「提摩西,」埃納叔叔雙翅一展,只聽見如敲皮鼓的聲音,人已出現在眼前。
「他們都在天上嗎?」提摩西問,灰色的眼睛發亮。他站在床邊,身材看起來只有十四歲。外面風呼呼地吹,房子黑漆漆的,附近一帶只有天上的星光。
「你有翅膀了,提摩西!」他將輕如野薊的男孩拋向空中,「長翅膀了,提摩西,飛!」臉孔在底下旋轉,黑暗也在旋轉,房子飛走了。提摩西覺得自己輕如微風,他揮動雙臂,埃納的十指抓住他,再一次將他往天花板拋上去,天花板像燒焦的牆壁似往下掉。「飛啊,提摩西!」埃納大叫,「用翅膀飛!翅膀!」
他稍稍止住了啜泣。
他乖乖站直了,什麼都不想,至少他認為他什麼都不想。
他一把抓住他姊姊蘿拉的手,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些話,只見她嚇得默不作聲。當他走向她時,他覺得自己像樹一般高不可攀。派對的節奏慢了下來,大夥兒都在看他,從每個房間門口探頭出來看個究竟,沒有一個人在笑,母親一臉驚愕,父親不知所措,但一時既高興又得意。
有個東西貼在雨水如注的廚房窗口,它嘆息,它哭泣,不斷拍打窗戶,身體緊緊貼著玻璃,但提摩西看不出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幻想他從外面注視著屋內,雨打在他身上,風吹在他身上,而屋內只有點點燭光與黑暗正在向他招手。有人在跳華爾滋;高瘦的身影踮著腳尖,隨著異國風情的音樂旋轉。高舉的酒瓶閃爍著星光;頭盔上掉落一小撮灰塵,一隻蜘蛛掉下來在地板上無聲爬行。
「現在呢,西西?」
這時天已完全暗了,他點亮一根蠟燭。他感到精疲力盡,過去這個星期全家人都以古老國度的方式過日子,白天睡覺、天黑後才起床活動,他的眼睛都出現黑眼圈了。「小蛛,我不行了,」他平靜地對那隻小蜘蛛說,「我甚至沒辦法像大家一樣在白天睡覺。」
「然後呢?」
站在樓梯頂上,他聽見母親在樓梯底下大叫:「住手,提摩西!」「嘿!」提摩西大叫一聲,從樓梯頂上縱身一躍,往天井底部跳下去。
「他有多大?」
「他們在鎮上做承包商的工作。」
隨著最後一聲驚人的巨響,他們統統都告別了,如許多的披風,如許多拍嗒拍嗒鼓動翅膀的哺乳類動物,如許多凋萎的樹葉,如許多哀鳴與互擁的飲泣,如許多子夜的狂暴與夢幻。
到處聽得到敲門聲、笑聲、倒飲料的聲音、黑暗、風聲、鼓動翅膀的聲音、啪啪的腳步聲、門口熱烈歡迎的寒暄聲,透明窗喀喀響的聲音,和來來往往的影子互相交織成一片。
「我喜歡蠟燭。」提摩西不甘示弱地低聲說。
提摩西在接住他的懷抱中拳打腳踢,口中不由自主大聲說:「我是西西!我是西西!來看我呀,你們大家,我在樓上,左邊第一個房間!」然後發出高八度的狂笑。提摩西咬住舌頭企圖止住笑聲。
「不要難過,我的好姪兒提摩西,人各有命,人各有志,你有許多屬於你的好運道、你的財富。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是死的,我們看多了,相信我。活得愈自在的人,生命愈充實,它的價值遠勝過一切,提摩西,記住這點。」
外面下著雨,全身濕透的訪客將他們的斗篷、仍在滴水的帽子、頭罩交和圖書給提摩西掛在衣櫥裡。每個房間都擠滿了人,其中一個堂兄弟的笑聲從一個房間彈到另一個房間,如此往來數次,到了第四個房間才清楚又諷刺地進入提摩西的耳朵。
但他沒有,他進入愛倫的房間。
他輕輕咬住蘿拉的頸動脈,燭火醺然搖曳,親戚們站在門口看他,只見他將一把毒蕈丟進口中吞下,接著兩隻手用力拍身體兩側,一面轉圈。「看,埃納叔叔!我終於會飛了!」他兩手用力拍打,上下拍打他的腿,臉頰脹得通紅。
提摩西打了個寒噤,他又回到屋內。母親叫他跑這跑那、幫忙送東西、現在又叫他去廚房,拿這個、拿那個,把盤子端出來,裝滿食物——一遍又一遍——他置身於派對中卻無法參與,幾十個高大的人把他擠過來、擠過去,無視於他的存在。
提摩西還在猶豫,就聽見屋裡充斥各式各樣嘈雜的聲音。幾個兄弟進進出出邊講邊吵,有如火車進站,如果你在一個定點站一會兒,便可看到全家人手上抱著滿滿的東西經過。里奧納捧著他的黑色小醫療箱,山繆腋下夾著他沾滿灰塵的黑檀書皮大書,身上佩戴更多黑紗。畢昂跑到外面車上,帶進更多一箱箱的液體。
「聽!」
「哈囉,傑生叔叔。」
提摩西又路過西西房間,她還在靜靜地睡覺。她每個月會下樓一次,大部分時候她都躺在床上。可愛的西西,他很想問她:「妳現在在哪裡,西西?那裡面有誰?有什麼事發生?妳在山的那一邊嗎?那邊有什麼狀況?」
「那她站起來了沒,西西?」
「什麼!」一陣驚嘆。
「然後呢?」
與會的全體賓客個個屏息,遠處傳來市鎮廳的鐘聲,宣告清晨六點。派對已近尾聲,在鐘聲的節奏下,一百多張嘴開始唱起已有四百多年歷史的老歌,提摩西從未聽過的一首歌。
「你看這個箱子就知道了。」
「別忘了,」有人大聲說,「咱們一九七〇年在撒冷相聚!」
「喔,蘿拉,不要多嘴。」母親說。
「那你為什麼還在樓上?」她握著他的手,「問我吧,」她不懷好意地笑,「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埃納叔叔和傅萊伯父,還有威廉堂哥,我還看到傅魯達和海嘉,還有摩佳娜姑姑和薇薇安堂姊,我還看到約翰舅舅!他們都在兼程趕路!」
提摩西一步步踩著樓梯上樓,一路飲泣。
從一千哩遠的黑暗中,他聽見一個高八度的聲音;那是愛倫。「我的兄弟都很聰明,妳猜得出他們的職業嗎,摩佳娜姑姑?」
「埃納叔叔是個大塊頭,是嗎,爸爸?」
「唉,這都是我的錯,」母親把他們帶進廚房參觀,「我太逼他,孩子是不能逼的,逼了反而會生病,再來就不肯吃了。看看畢昂,現在十三歲……」
「是的,站起來了,早就站起來了。」西西原本熟睡的嘴唇噘起來,緩緩吐出無精打采的話,「我現在在這個女人的頭顱內,往外看,看到平靜無波的大海,安靜得令人心生恐懼。我坐在門廊等我的丈夫回家,偶爾會有一條魚躍出水面,再背朝下掉回海中。星星在大海邊緣閃爍。這裡有河谷、有海、幾輛車子,木門、我的搖椅、我自己,以及一片寂靜。」
夕陽西下,狂歡又起,如蝙蝠群體出巢,呼嘯著展翅而飛。箱蓋砰然掀開,地窖內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又有更多遲來的賓客踢開前門和後門,被熱烈地迎進來。
「一定會。」母親大聲說。
等了幾秒後,提摩西鼓起勇氣說:「返鄉派對開始了,大家都到齊了。」
「也許我可以,」她說,閉上眼睛,心裡在偷笑,「你立正,站好不要動,」他服從她的命令,「現在,閉上眼睛,腦子放空,什麼都不要想。」
「你可以聽到泥潭發出嘶嘶的聲音,」她徐徐說道,彷彿在教堂內說話,「小小的灰色蒸汽頭把泥巴推上來,像個禿頭的人在泥濘中要站起來,頭先探出滾燙的潭面,接著灰色的腦袋有如橡皮般裂開,發出咂嘴的聲音,羽毛狀的蒸汽柱從裂開的泥巴口噴出,還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股燃燒地底深處的硫磺和古老的味道。一千萬年前恐龍就在這個地方活動。」
提摩西一動也不動。
從那時起,每個鐘頭都有人陸續抵達。屋旁的窗戶啪啪響,前門玄關有人拍門,屋子後面也有人敲門,地下室傳出垂死掙扎的聲音;秋天的風從煙囪管灌進來哀哀吟唱。母親在大型水晶水果酒盅內注入鮮紅的液體,那是從畢昂帶回來的大甕倒出來的。父親在每一個房間點亮更多小蠟燭。蘿拉與愛倫在牆上釘上更多附子草。提摩西興奮地站在中間,面無表情,但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不住顫抖,東張西望不亦樂乎。
提摩西坐起來撥弄身邊的落葉。月光照亮了大地,他聽見屋內傳來微弱的戲謔聲,有人在玩「鏡子、鏡子,我是誰?」的遊戲,帶頭的人企圖以模糊不清的聲音朦混,明明沒有出現在鏡中,卻硬要謊稱是他們自己。
大夥兒手牽手圍成圈緩緩移動,他們唱著歌,在遠方的寒冷清晨,市鎮廳的鐘響終於復歸平靜。
「什麼?」
蘿拉滿屋子跑來跑去。
要是他肩胛骨上能長出一雙小翅膀就好了。他注視著他光禿禿的背,又嘆口氣。沒戲唱,絕不可能。
「然後我的四周都是硫磺氣,我看著泥潭內的泡泡冒出來、破裂又復歸平靜。一隻鳥從我的耳邊掠過,發出尖銳的叫聲,那一瞬間我進入那隻鳥的身體飛走了!我飛啊飛的,這雙新的玻璃珠小眼睛看見下面站著一個女人,在木板步道上走,一步、兩步、三步,跳進泥潭裡了。我聽見一顆大石頭掉入溶漿深處的聲音,我繼續飛,繞了一圈又回來,看見一隻白白的手,像一隻蜘蛛,揮了揮便消失在灰色的岩漿內,熔岩恢復原狀。現在我飛回家了,快,快,快!」
「你們看!」提摩西將那杯溫熱的紅色液體舉得高高的,高到整屋子的人都轉頭看他,姑媽、叔叔、伯伯、堂兄妹、親兄弟、親姊妹!
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他的手,一張毛茸茸的長臉低下來看他。「一個好孩子,乖孩子。」陌生人說。
他氣呼呼衝下樓,一頭撞上蘿拉。
里奧納的聲音,可惡的里奧納!
提摩西緊張地抓著被單,他領子上的蜘蛛掛在一根絲上,像黑色的鐘擺興奮地跳著舞。他靠著他的姊姊,「他們會準時抵達參加返鄉派對嗎?」
全體哄堂大笑。埃納將他放在地上。當眾親戚紛紛上樓向西西道賀之際,提摩西鑽出人群撞開前門,逃進黑暗中。
「埃納叔叔!」
提摩西邁開他的細腿,筆直穿過濃霧,撲向那綠色的影子。他撲進埃納的懷中,埃納將他舉起來。
「他們現在在哪裡?」提摩西站在門口問。
不久,前門一半的鉸鍊爆開,門顫巍巍打開,爺爺、奶奶的大軍從那古老的國度蒞臨了!
樓上,提摩西躺在床上疲倦地想著心事,試著去適應黑暗。你可以在黑暗中做許多不會遭人批評的事,因為他們看不見你。他喜歡黑夜,但那是有條件的喜歡,有許多個夜晚他也在掙扎中哭泣。
「妳要在她裡面待多久,西西?」
埃納叔叔隨著數十位其他親戚走到地窖。母親引導他們走向一排又一排打磨得發亮的箱子。埃納好奇地吹著口哨跟在後面,海綠色防水布似的翅膀搭在背後,一碰到東西便發出輕微的打鼓聲。
屋子裡靜悄悄的,遠處一陣風載著最後一批搭順風車的黑色蝙蝠掠過天邊,吱吱叫著發出回音。
然後他在一條泥路上奔馳,他感覺他的雙眼通紅灼熱,他的毛皮接觸到清晨,他在威廉堂哥的身體內,和他一起氣喘吁吁地鑽進洞裡消失……
「謝了,西西。」提摩西說。出了走道,他直奔自己的房間,趕緊鋪床,幾分鐘前他才睡醒,夕陽西下了,天上的第一顆星剛剛升起,他對這次家庭聚會的興奮之情不下於西西。現在她正熟睡,一點聲音也沒有。
蘿拉繼續說下去,提摩西閉上眼睛。「提摩西不——呃——不像我們,他很纖細。」
最後他轉身逃到樓上。
到了午夜,暴風雨來襲,在屋外投下驚人的白色閃電,一種漏斗狀颶風的聲音逐步接近,彷彿在吸吮、摩擦潮濕的土壤。
他輕聲喊:「西西,妳現在在哪裡,西西?」
秋風猛烈地拍打房屋,雨嘩啦和-圖-書嘩啦地下,橫樑為之震動,吊燈搖晃,燃燒旺盛的燭光不斷搖曳。埃納將男孩當作指揮棒似地平衡在空中,一百位形形色|色的親戚紛紛從每個黑暗的角落和施了魔咒的房間現身,將兩人團團圍住。
「他們有的在空中,有的在陸地,各種方式都有。」西西在睡夢中說。她躺在床上不動,只是在內心想著,然後把她在心中看到的東西說出來。「我看到一匹像狼的東西越過黑暗的河流——淺水處——就在瀑布上方,星星照亮了他的毛皮。我看到一片褐色的橡樹葉在空中飄。我看到一隻小蝙蝠在飛。我看到其他許多東西,在森林裡奔跑,在樹梢穿梭;他們都往這個方向來!」
「會,會,提摩西,會的。」西西嘆口氣說,然後她攤平四肢,「不要再問我了,你走吧,讓我在我最愛的地方自由翱翔。」
他逃到漆黑的懸鈴木下,把晚餐全部吐出,撲倒在一堆秋天的落葉上哀泣。哭完後他靜靜躺著,從他的上衣口袋、他用來點亮燈火的火柴盒中,他的蜘蛛順著他的手臂慢慢往前爬。牠從他的脖子爬進他的耳朵,在他的耳內輕輕搔癢。提摩西搖頭,「不要,小蛛,不要。」
數不清的堂兄弟、堂妹們聚集在水晶盅旁暢飲水果酒,他們橄欖核般閃亮的眼珠、邪惡的圓錐形面孔,以及古銅色的鬈髮趴在桌上,他們既軟又硬、半男半女的身體在醉醺醺的情況下互相扭打。風聲更緊了,繁星點點,喧鬧聲一陣比一陣高,舞蹈的腳步加快,個個開懷暢飲。提摩西又聽又看,眼花撩亂。許多黑暗的故事互相攪拌、沸騰,許多面孔一而再、再而三從眼前經過……
大家互道珍重再見,又是一陣騷動。母親與父親站在門口與離去的親戚輪流握手和吻別,門外東方天際已染上色彩,一陣寒風吹過來,提摩西感覺自己被一個又一個的身體擁抱,感覺西西將他壓縮進傅萊伯父的腦袋裡,從那張佈滿皺紋的臉看著眼前一切,隨後又跳向屋頂上搖曳的樹葉和逐漸甦醒的山丘……
人影在十多間滿是霉味的房間穿進穿出,燭火隨風搖曳。提摩西覺得寒冷,他聞到熱油脂的味道,本能地抓起一支蠟燭滿屋子走,假裝整理黑紗。
「我瞭解,」傑生叔叔喃喃地說,「提摩西總有一天會明白。」
他擎起燭臺。唉,真希望有一口強壯的牙齒,門牙得像鋼釘。還要有一雙強壯的手,或一顆堅強的心,而且要像西西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傳遞她的心意。可是,沒有,他是個有缺陷的人、有病的人。他甚至——他打了個寒顫,立即把燭光拉近點——怕黑。他的兄弟都恥笑他。畢昂、里奧納和山繆,他們都愛取笑他,因為他睡在床上。西西不一樣;她的床能讓她舒舒服服地集中精神,讓她的心靈飛出去天南地北遨遊。但提摩西,他有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睡在擦得啵亮的美妙箱子裡?他沒有!母親讓他擁有自己的床舖、自己的房間、自己的鏡子,難怪家人躲他就像躲聖者的十字架,避之唯恐不及。
「那邊情況如何,西西?」
「我從搖椅上站起來。」她說。
提摩西咬著下唇並睜開眼睛。
「這邊請——」母親把傑生叔叔帶開了。傑生叔叔回頭朝提摩西眨眨眼睛。
「提摩西,」母親說,「這位是傑生叔叔。」
在逐漸泛白的黎明曙光中,最後幾位親友念及這個世界逐漸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不禁相擁而泣。從前他們年年相會,如今數十年才得重聚一次。
「可是我也是吃一樣的東西長大的,」傑生叔叔說,他的聲音從一個房間傳到另一個房間。風吹樹梢,有如彈奏豎琴。一陣小雨打在窗上——「吃一樣的東西長大的。」聲音漸行漸遠。
蜘蛛往下爬到他臉上,在他的鼻子找到一個據點。牠擡頭往上看,彷彿要尋找他的大腦,然後牠沿著他的鼻梁往上爬,坐下來,用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窺視提摩西,直到提摩西忍不住笑出來。「走開,小蛛!」
「我只是隨便問問,七呎高?」
「謝了,西西,」他輕聲說,「妳已得到寬恕,謝了。」
他的臉一紅。「我要幫忙擦箱子和送東西。」
「我走下門廊,往泥潭走去,飛機從頭上飛過,像原始的鳥類,再來就一片寂靜了,非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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