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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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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物

瓶中物

笑聲在黑暗中擴大,從她的口中發出,一種可怕的笑聲。
他等著。
「它——看上去——看上去就像你,查理!」她大叫。
而且——當然,這純屬意外——他們的視線焦點總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過一會兒,屋內的幾雙眼睛都一致盯著它,有如別針插在針插上一般。這時唯一的聲音是某個人在啃玉米穗,或孩子們赤腳在屋外門廊木板上奔跑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個女人斥責的聲音:「你們這些小鬼滾一邊去!去!」於是隨著輕快水流似的竊笑聲,光腳的孩子衝出門去騷擾鬥牛犬。
湯姆.卡摩迪。
買賣完成,瓶子被移到查理的馬車後座。拉車的馬見了瓶子瑟縮著,腳步也亂了。
「那不過是堆垃圾,查理!橡皮、混凝紙、絲、棉、硼酸!就這樣而已!裡面有個金屬架子!就這樣而已,查理。只有這些!」她尖酸地說。
「講這些煽動人心的話,以為我們都不懂,都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以為我們沒認出我們不想知道的東西。這就好比看魔術師在表演把戲,一旦知道那是假的,就再也不會對盒子裡的東西感興趣了。我們大約每隔十天就來一次,來談天說地,來交誼,總是有話題可說。說實話,如果我們查出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以後就沒什麼好饒舌的了,就是這樣!」
人人都屏住呼吸,轉頭望著玻璃瓶。
查理失望地說:「喔。」
「嗯——不,不,先生,查理。不行,查理——親愛的,先聽我說!」
遊樂園老闆讚許查理的好奇心。他朝這個保存已久的瓶中物點頭示意。「每個人都喜歡它;我是說,各有各的理由。」
每個人聽了,都是心跳加快。一雙雙眼睛從朱克臉上移往架上的玻璃瓶,看看下面,再恍然大悟地看看上面。
他抓住她的手。「妳該不會去告訴他們吧?」
「過來這裡。」
「那,你聽我說——」遊樂場老闆說。
西蒂站在那裡等著他把瓶子砸破。但他只是輕輕撫著它,逐漸平靜下來。他想到過去一個月來那些美好的夜晚,親朋好友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在屋內到處走動的甜美夜晚。至少這是有意義的。
「我記得我小時候還拖著鼻涕的時候,我們家有隻貓老在生小貓,全能的主,牠不管走到哪裡,躍過籬笆也好,總是帶著一窩貓仔——」朱克以神聖、慈愛的語氣說,「我們常把小貓送人,可是這隻小貓出生時,附近的鄰居多少都已領養過一兩隻我們家的貓仔了。
湯姆.卡摩迪一如往常站在暗處。他站在門口,兩眼望進來,嘴上隱隱掛著嘲諷的笑,他的笑像馬蜂似地叮在查理心上。是西蒂叫他來的,西蒂企圖破壞查理的新生活,是她!
查理熱切地彎身,「嗨,克藍姆!嗨,密爾頓!」
「頭髮什麼顏色?棕色?」
查理皺眉,面有憂色。遊樂場老闆退讓一步,「如果有人出十二元——」查理笑了,「他就可以把那瓶東西買走。」遊樂場老闆最後說。
查理揉揉他的長下巴。「你——呃——有沒有考慮過要把它賣掉?」
「說不定是個老人回到沼澤地,或者是個年輕人,在那個終年滴水的地方,在小徑、在溪谷迷路了,年復一年,在潮濕的山谷裡度過一夜又一夜,皮膚漸漸變白,冷得瑟瑟發抖。見不到陽光,他會逐漸衰弱,衰弱,最後沉入污水坑,像——浮渣——一樣躺在那裡,像蚊子的孑孓沉睡在臭水坑一樣。還有,還有——這個說不定還是我們認識的人喔!某個曾經和我們交談過的人。我們大家都認識的——」
葛蘭普說完復歸沉默,似乎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該別人來說說它的奇妙、恐懼與詭異。
他忿忿地拋下她的手。
查理爬上他的木屋臺階,將瓶子抱進客廳安置在它的寶座,心想從今天起,這間簡陋的小屋就是皇宮,裡面住著一位「皇帝」!就是這句話!「皇帝」——冰冷、慘白、安靜地漂浮在它的私人游泳池,高高在上,端坐於一張搖搖晃晃桌子上方的架子。
康乃馨嬷嬤咬著她的菸斗。「我說過,架上那個東西,為什麼就不能是——包羅萬象?種種東西。所有一切活的——死的——我不知道。雨水、陽光、大便、果醬統統混在一起。草啊、蛇啊、孩童啊、霧啊,以及日日夜夜藏在枯藤蔓草間的東西。為什麼它非得是一種東西不可?說不定是很多東西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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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卡摩迪不屑地說,「我是來看你們這群傻瓜為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東西大驚小怪。你沒發現我從不進來湊熱鬧嗎,我現在就要回家了,有沒有人要跟我一起走?」
「在迷地竹子坑,所有東西都是從它而來,它會爬行,伸出手、腳、伸出舌頭和角,而且會長大,也許是小小的阿米巴原蟲。然後,一隻膨脹喉嚨的青蛙形成它的上身!真的!」他將指關節捏得嘎嘎響,「它會流口水,一直流到下頦,然後它——它變成人了!那就是宇宙創造的核心,它就是一萬年前的迷地竹子媽媽,我們都是她的後代。信不信由你!」
這個反彈的動作並未干擾到瓶中物,但查理站在那裡,滿懷希望地望著妻子,心臟怦怦跳。良久之後,等他的心跳恢復正常,他便對著瓶中物說話。
有人站在前院門口。
天色漸漸昏暗,遊樂場的氣氛也漸漸低迷,只聽得到懶洋洋的機械聲。工人背對著帳篷抽菸,看著手上的一副紙牌咒罵。燈熄了,為帳篷平添一股夏日的朦朧。遊客開始三三兩兩排隊魚貫返家。不知從何處傳來收音機的聲音,不久又關掉,天上出現幾顆星星,使路易斯安納的天空益發顯得寬廣而沉靜。
查理往上瞥一眼,滿足地拍拍他的菸捲塞進口中,然後他望著站在門口再也笑不出來的湯姆.卡摩迪。「我想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的,我想我們不會知道。」查理緩緩搖頭,和他的客人一起坐下來凝視、凝視。
溫暖的七月過去了,接下來是八月。
多年以來,這是查理頭一次快樂得有如旱災過後新抽長的高莖玉米。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能聽到靴子掃過長草的聲音、男人們在進門之前吐痰在水溝裡的聲音、沉重的身體壓得木板發出吱嘎聲,以及一副粗壯的肩膀靠在門框上,另一個人用毛茸茸的手背把嘴抹乾淨,說:「我可以進來嗎?」真是令人欣慰。
「查理?」
在他的注視下,玻璃瓶將籠罩在這沼澤邊緣的寒霧給驅散了。
查理馬鞭一揮;馬撒開蹄子躂躂地開步走。
「妳看它像什麼,西蒂?」
「西蒂,妳沒有去遊樂園。」
「是棕色的,是棕色的。」崔登太太嘆口氣說。
「不,是灰色!」
到了山坳,無數草綠色和血紅色的燈籠泛出昏暗的燈光,投射在蹲坐雜貨店前喃喃自語、吐口水的一群人身上。
「我只是要給妳看個東西,西蒂,」他的語氣輕柔低沉,而且堅持。「貓咪,過來,貓咪,貓咪,貓咪——貓咪,過來!」
她笑道:「那我不告訴別人就是了。」
她也在等,但她按捺不住,不久她又說了:
「這個——這個瓶子裡的東西一定有什麼名堂,除了妳說的垃圾以外。太多人相信它有某些名堂,西蒂,妳不可能改變它。那個遊樂園老闆,如果妳真的找他談過,那他就是在說謊。」查理深吸一口氣,說,「妳過來,西蒂。」
這個開場使在場的人都準備好洗耳恭聽接下來的談話。他們的耳朵豎了起來,像春雨過後在溫暖的泥土中撒下的種籽一樣安分。
有人走過來站在他背後的影子裡,與查理高大的身軀對比之下顯得十分矮小。「喔,」影子說著,走進燈泡的照明範圍,「你還在,老兄?」
葛蘭普先注視一會兒,用舌頭潤濕他的嘴唇,這才往後一靠,一如以往,以高八度的老男高音說。
「滾!」他說。
查理獨坐一旁。
湯姆.卡摩迪的眼睛亮了起來,在雜貨店門前的燈光下泛出綠光。查理始終覺得湯姆.卡摩迪彷彿總是在門前的陰影下或樹影下,或房裡最偏僻的壁龕上,從黑暗中對你投以閃亮的眼神。你看不出他臉上有何表情,只知道他的雙眼老是在揶揄你,用一種不同的方式嘲笑你。
「我每年辛辛苦苦耕那塊窪地,她拿了錢就跑回她娘家一住就是九個星期,我管不住她,她和雜貨店那些男人,他們都取笑我。如果我再不想辦法管管她,我就真的忍無可忍了!媽的,可是我有在想辦法!」
等候好長一段時間後,他那雙毛茸茸的粗糙大手緊緊抓著隔開好奇人群的繩索。他付了一毛錢,現在輪到他參觀了。
「它老了!瞧瞧它!它再也沒有煩惱了,它清楚得很。它掛在那裡,像煎鍋裡的豬排。它有眼睛可以看,但它眨也不眨一下,它們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m.hetubook•com.com,不是嗎?不,各位!它清楚得很,它知道我們是它的後代,將來我們都會回到它身邊。」
「噓,它死去很久、很久了,說不定早在你出生前就死了!」
朱克點點頭,兩眼發亮,年輕的臉龐回憶著過去,將它又拉回現實,用語言來陳述,用他的舌頭來潤飾。
「灰色。」
她快速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這情景有點像亂糟糟的教堂聚會。他們或蹲或坐,靠在灰泥牆上,一個個以虔敬的神情注視著架上的瓶子。
臥室門砰一聲關上。
「它一直都是藍眼睛。」康乃馨嬤嬷說。
「讓我再看一眼!」葛蘭普.麥諾威大聲說,「那是章魚嗎?」
「每年都有許多小孩光著身子跑到沼澤地去玩,他們到處亂跑,結果都一去不回。我自己也曾經差點迷路。我——我的小兒子佛利就是這樣不見的。你們——你們不要用假設的語氣說話!」
遊樂場老闆瞪大眼睛,旋即閉上。他從鼻孔哼了一聲。「沒,它能招攬生意,大家都喜歡看這種東西。」
「一萬年前!」康乃馨嬤嬤自言自語地說。
他憤怒地大步走開,抓起瓶子,搖搖晃晃地差點把裡面的液體灑在地板上,但他止住顫抖,將瓶子輕輕放在細長的桌上。他垂下頭,趴在瓶上啜泣,萬一失去它,他的世界就完了,而且連帶也會失去西蒂。她逐月逐月地在離開他翩然遠去,鄙視他、取笑他。這麼多年來,他就靠她婀娜搖擺的臀部數著日子活下去,但其他男人,湯姆.卡摩迪也是其中之一,一樣靠它數著日子過活。
遊樂場老闆瞥一眼,幾乎是鬆了口氣的表情。「那東西我反正看膩了,別謝我,我最近還在懷疑某些事和它有關,一些奇怪的事——不過,媽的,我是個大嘴巴。再見了,老鄉!」
她頓了一下。
坐在後面的女人堆中傳出陣陣耳語。一名婦人站起來,烏黑閃亮的眼睛,她是崔登太太,她期期艾艾地說:
她往前跨一小步,慵懶地擺動臀部,兩眼緊盯著瓶子,嘴唇一拉,露出貓般的貝齒。
「她會把我們都轟出去!」
沒有人要跟他走。他又冷笑,彷彿這是個天大的笑話,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如此離譜。西蒂握著拳頭躲在客廳一角。查理看見她冷漠地撇著嘴,說不出話來。
它來回搖晃,來回搖晃,一晃動便潤濕瓶子。瓶內冷冷的灰色物體緩緩地碰撞玻璃瓶身,它往外看,往外看,卻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
「不是,它不是!」
「一個大腦!」葛蘭普如是想。
「它在動!」
「它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查理驅車離開。藍色的燈泡逐漸遠去,有如逝去的星星,路易斯安納開闊、黑暗的鄉間夜色籠罩著馬車和馬。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查理、踩著節奏步伐的灰馬,和蟋蟀的叫聲。
「我的乖乖,」她喃喃說道,接著大聲呼叫,「我的乖乖,我的佛利。佛利!佛利,是你嗎?佛利!佛利,告訴我,心肝寶貝,是不是你!」
等一切都平靜下來,及肩的花白頭髮別著凋萎粉紅花朵的康乃馨嬤嬷吸著菸斗搖搖頭,她的頭髮在光影下舞動。她對眾人說:
湯姆.卡摩迪瞪著玻璃瓶,在炎熱的夏夜中直打哆嗦。查理也望著它,泰然自若地捲著一根菸捲,平靜、安詳,自有定見。湯姆.卡摩迪也從瓶中看到自己以前沒發現過的東西。每個人都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每個人的思緒都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雨中奔馳:
湯姆.卡摩迪站在門外,彎曲的膝蓋不住顫抖,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打著哆嗦。他注視著屋內,不敢進門。他的嘴巴張開,但不是在笑。他的嘴唇濕潤,但夯拉著嘴角沒有笑容。他的臉如粉筆一般蒼白,彷彿已經病了好些時候。
「……我們倆躺在床上想,不寒而慄,那也許是個炎熱的夜晚,連樹木都會熱出汗來,可是我們卻在發抖,翻來覆去,不能入眠……」
然後他說:「我沒睡。」
她無聲地往床上一躺,貓似的眼睛注視著他:他看不見它們,但是可以感覺到那雙眼睛在注視他。
西蒂會和一群蒼白安靜、對丈夫唯命是從的婦女坐在房間後面。
「不,不!」
這句話開始化解了夜晚的凝滯,其他人陸續懶洋洋地站起來,靠過來;地心引力牽引他們開始邁開步伐。他們毫不費力,只消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防止跌個狗吃屎。眾人圍著玻璃瓶和瓶中m•hetubook.com•com物。有生以來第一次,查理忽然福至心靈,立刻把瓶蓋蓋上。
「黑色!」
適度的安靜後,有人——也許是住在克力克路的葛蘭普.麥諾威——會率先打破沉默,他會先清清喉嚨深處的痰,身體往前傾、眨眨眼,說不定還會舔舔嘴唇,然後他長繭的手指會奇怪地顫抖。
西蒂細細的女高音將他從敬畏中拉回現實。她站在臥室門口望著他,瘦小的身子穿著褪色的藍布衫,頭髮在紅潤的耳朵後挽成一個小髻。她的眼睛也像藍布衫一樣無精打采。「喂,」她再問,「那是什麼?」
黑人甩動他的十指,「迷地竹子嬤嬤!」
「是啊。」查理夢囈似地說。
「不,是綠色!」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事情過後小貓浮在水面的情景,輕飄飄的,緩慢而無憂無慮,兩眼望著我,一點也不怨恨我所做的一切,但也沒有喜悅。啊啊啊啊……」
西蒂對查理投以陰沉的一瞥,然後看看瓶子,再看看查理,又看看瓶子,隨後倏地轉身。
「不知那是什麼東西?不知那是男的或女的,或根本是個老的?有時我半夜醒來,躺在玉米席上翻來覆去,直想著那個長期在黑暗中的瓶子,想著它浮懸在液體中,像生蠔一樣慘白、與世無爭。有時我甚至把阿芼叫醒,兩人一起想……」
「呃——查理——我們——我們想——是這樣的——我們來看那個——東西——你那個瓶子裡的——」
葛蘭普說著,一面演啞劇似地搬動他顫抖的手指。每個人都看著他粗大的拇指在晃動,其他指甲粗厚的手指則不停地抖動。
「不,不,它沒動,是你的眼睛花了!」
他們不會直截了當地看,不,他們會緩緩地、不經意地,假裝他們是在環視整個房間——讓他們的視線停留在剛好接觸到的任何舊物件。
「妳為什麼不放過我?妳這個賤人!我做的每一件事妳都要犯賤嫉妒。我把瓶子帶回家妳就看不順眼了,非要毀了它妳才能睡得安心!」
「是啊,她跑回田納西了,但是過幾個星期就會回來。她最愛回娘家了,你知道西蒂一向如此。」
查理全身冰冷,他用一隻手肘撐起上身。
一名婦人抱著她,她的啜泣漸漸轉成抽噎,嘴唇也隨著斷斷續續的呼吸如蝴蝶展翅般快速抖動。
「都過來吧!歡迎各位!」
他緩緩轉身面對西蒂,他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紅色!」
「你老婆會怎麼說?」
「妳騙人。」他平靜地說。
「對上帝起誓!」朱克大聲說,「我看到它緩緩漂動,像死去的貓仔!」
「離我遠一點,查理。」
一名漁夫噘起嘴唇,「水母!」
她開始啜泣。
「好了,崔登太太,好了,坐下吧,不要激動了。你的孩子跟它沒有關係。好了,好了。」
住在柳坑的朱克.馬默將他掌心的汗水抹在膝蓋上,輕聲說:
「於是我媽在後院把一只兩加侖的大玻璃缸裝滿水。媽說:『朱克,你去把那些小貓都淹死!』我還記得我站在那裡;小貓喵喵叫,閉著眼睛跑來跑去無所適從,但是很好玩——牠們都才剛要張開眼睛。我看看媽,我說:『我不要,媽!妳自己去!』但是媽的臉發白,說不這樣做不行,而我是唯一可以幫忙的人。說完她便走開去餵雞。我——我只好撿起一隻——小貓,我抱著牠,牠的身上暖暖的,喵喵叫,那一刻我真想逃走,永遠不再回來。」
瓶內的東西不作聲,只是慘白、茫然地瞪著眾人。瘦削的身體內悄悄冒出一股恐懼的汁液如春天的融雪,他們的鎮定、信仰與單純的謙卑被這股汁液腐蝕、蠶食,融化在急流中!有人開始尖叫。
「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卡摩迪表弟?」查理不慌不忙問。
來自蒼鷺濕地的黑人賈度,兩顆象牙似的眼球滴溜溜轉來去有如變戲法的人,他的指關節捏了又開——活像一隻蚱蜢。
查理故意裝得毫不在意,邀請眾人進來。屋裡備有椅子、肥皂箱給大家坐,再不濟也有地毯可以席地而坐,等蟋蟀開始摩擦雙腿引吭高歌,青蛙也鼓起喉嚨像甲狀腺腫大的婦人在這不凡的夜裡高聲呼叫時,屋內便擠滿來自窪地各個角落的居民。
她說:「我們查出你的瓶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查理——」她拐彎抹角地說。
「我去了凱普市的遊樂園,湯姆.卡摩迪開車載我去的。我們——我們和遊樂園老闆談過,查理,我們談過,真的有談過!」她和_圖_書似乎在竊笑。
「囉,查理,囉,查理。」他們喃喃道,繼續爭辯。查理打斷他們的談話。
查理捏緊拳頭,注視著它。「放在瓶子裡的東西,」他繼續說,「看上去像個大腦,又像醃海蜇皮,像——唉,還是你們自己看吧!」
「是,它是!」
他瞪著她。「妳掃了我的興,問題在這裡,妳告不告訴別人都無關緊要。我知道了,以後我再也不會有興趣了。妳和那個湯姆.卡摩迪,真希望我可以叫他再也笑不出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嘲笑我!妳儘管去告訴他們吧,現在就去——盡情享受妳的樂趣!」
「我買了樣東西,我買了樣你們會想看的東西!」
「什麼?」
「打賭你一定猜不出我去了哪裡;打賭你一定猜不出我去了哪裡。」輕柔的聲音,像夜裡的歌聲。
「你們想看個究竟就到我家來!到我家來看。」他大方說。
一時無人接腔。
「我不要聽!不要聽!」他一遍又一遍嚷著。
在場的人個個屏住氣息,大氣不敢吭一聲,嘴角也被扭曲的肌肉往下拉,芹菜梗似的脖子轉過去,用眼睛讀出她的恐懼與希望。崔登太太僵直的身體背靠著牆壁,連十指也是僵硬的。
他們等候其他人聚合,從他們眼中閃爍的光芒,可以看出每個人都從瓶子裡看到不同的東西,有關生命的東西,一個又一個蒼白的生命,以及蘊藏在死亡中的生命和蘊藏在生命中的死亡。他們各有各的一段故事,有各自扮演的角色與臺詞,大家都耳熟能詳的,雖舊猶新。
湯姆.卡摩迪從他蹲踞的地方啐了一口口水。「哈!」
「喔,可是你一定要聽,查理。這是個好笑的笑話,喔,難得一見的笑話,查理。」她輕聲細語說。
查理自然是坐在前方他的搖椅上,瘦削的屁股下墊著格子布坐墊,好整以暇地搖著,享受因擁有這個瓶子而附加的名聲與尊敬。
「你想幹嘛?」她慍怒地問。
他朝她跨出一步。「過來。」
以及擱在高座椅上的瓶中物。
那是一個沉悶小鎮的郊外,陳列在帳篷內供人觀賞的幾樣東西之一。那些蒼白的東西泡在酒精裡,永遠在夢中打轉,用它剝落的、死去的眼睛瞪著你,卻對你視而不見。伴隨著那深夜般的寂靜,只有蟋蟀唧唧的叫聲,和青蛙在潮濕沼澤地嗚咽的聲音。其中一只大瓶子內裝的東西會讓你的胃抽緊,就像你在實驗室見到泡著一隻手的大瓶子一樣。
查理探過身子拍拍瓶蓋,把手伸回來時聞到一股奇特的酒精味,一種冰冷、令人不寒而慄,也令人興奮的味道。好耶!他心想,好耶!
起初誰都不敢先開口。像這樣的一個夜晚,人們陸續抵達坐定後,前半個鐘頭通常是各自小心翼翼地捲菸捲,把菸草俐落地放進草紙,裝好、捲緊,彷彿他們在裝填、壓縮各自的思緒和恐懼,以及對這個夜晚的期待。做這件事讓他們有時間去思考,你可以看出在手指忙著捲菸的過程中,他們的大腦正在眼睛後面賣力地活動。
但查理和馬車已翻過山坡。一群人站在那裡議論紛紛,眼睛盯著黑暗中的馬路。湯姆卡摩迪站在門口小聲地咒罵……
遊樂場老闆考慮了一下,「如果你有錢,或許——」
這時候,查理會懶洋洋地提出他的意見。有時他會說同樣的話,有時不會。不過無所謂,就算你在仲夏之夜連續幾天說同樣的話,聽起來也會不一樣,蟋蟀會改變它,青蛙會改變它,瓶中物也會改變它。查理說:
「真會到處亂跑,這女人。」
瓶中物冷靜地不置一詞。
「他是個徵兆!」崔登太太尖聲說,「那是我的佛利!你那裡面裝的是我的心肝寶貝!他三歲!我的心肝寶貝在沼澤裡面迷失了!」
「你拿那個是什麼東西?」
查理也回瞪它良久。
西蒂看上去似乎很能承受豔羨的喧嘩,但她不發一語,只是看著男人走進她的客廳在查理腳邊坐下,注視著這個聖杯似的東西,她的嘴唇冷冷地抿著,不與任何人寒暄。
有人剪斷一截雪茄,落在地上燒成粉紅色的灰燼,然後緩緩走過來瞧。查理慎重其事地掀開蓋子,那個人的神色在飄忽不定的燈光下為之一變,「嘿,這是什麼東西?」
在查理的眼中,這個世界除了那封存在液體裡的慘白物體外,別無他物。查理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牙齒;他的兩眼充滿困惑、羨慕與著迷。
那個死了的慘白東西浮懸在液體中。
「那一切的和*圖*書一切!」康乃馨嬷嬤乾枯的思緒令她不寒而慄,「那個夜晚,那片沼澤地,死亡,蒼白的東西,來自大海的潮濕的東西!」
她說:「你等著看大家聽到這個冒牌貨的消息吧!他們不笑死才怪!他們不笑破肚皮才怪!」
晃動、晃動、晃動……
「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小心肝。」崔登太太心想。
那是一個沉悶小鎮的郊外,陳列在帳篷內供人觀賞的幾樣東西之一。那些蒼白的東西泡在酒精裡,永遠在夢中打轉,用它剝落的、死去的眼睛瞪著你,卻對你視而不見……
大夥小聲談話,紛紛坐定,忽然漆黑的門廊響起腳步聲,一雙炯炯的眼睛望著人群——是湯姆.卡摩迪。
「哈囉,查理。」有人探頭瞄一眼空空如也的臥室,「你老婆又回娘家了?」
聚會直到深夜才散去,查理帶著複雜的心緒上床。聚會進行得十分順利,但西蒂與湯姆呢?
查理嚇了一跳,回頭,隨即露出笑容。
「哪裡,」葛蘭普用鼻音說,「上次我們來的時候它還是褐色的。」他望著上方眨眨眼,「還有——它的頭髮是棕色的。它先前不是棕色的頭髮!」
是雜貨店門口那一票人。
「你不會希望人家說我是騙子吧,查理?」
又是另一個夜晚,大約一個星期以後。葛蘭普.麥諾威和康乃馨嬤嬤來了,緊接著是年輕的朱克和崔登太太和黑人賈度。其他人也都陸續抵達,老的少的,甜的酸的,都陸續坐進吱呀響的椅子,各自想著心事,有希望、有恐懼,也有猜疑。大夥的視線都刻意避開那個聖壇,只是輕聲地和查理打招呼。
「什麼也不是,」卡摩迪又嚴峻地說,「瓶子裡不過是捆從海灣撈上來的水母,又爛又臭的玩意兒!」
卡摩迪依舊在笑,高跟靴子篤篤地走出去,不久他的腳步聲便被蟋蟀的叫聲淹沒了。
查理隨著他的每個動作滿懷希望地點頭。遊樂場老闆見狀加總起來說,「——或許十元,或十五——」
他等她繼續說下去。
「查理?」
在場的人又持續交談了一個鐘頭,西蒂悄悄跟在湯姆.卡摩迪後面溜走了,查理開始不安地冒汗。那兩個傢伙一定有什麼陰謀,在策劃著什麼。那個晚上查理的汗水始終沒歇過……
「沒有,我沒騙你!」
「貓咪!過來,貓咪,貓咪,貓咪!」溺斃的爪子重回朱克的記憶。「貓咪!」
「如果有人——」遊樂場老闆扳著指頭計算,邊數邊看著查理,「如果有人肯出三、四,或者七、八——」
「查理?」
夜深了,幾顆星劃過天際,顯示時間已過午夜。查理聽見西蒂婀娜擺動的臀部拂過長草的聲響,她的腳跟輕靈地踩過門廊,走進屋內,進入臥室。
「有意思,」查理說,「我口袋裡正好有十二元。我想如果我把這樣東西帶回去懷爾德山坳,擺在我的櫃子上,一定會很神氣,我敢說那時大家都會對我另眼相看。」
葛蘭普擡頭望著瓶子,清清喉嚨後說:「怎麼我以前從沒注意到,它的眼睛是藍的。」
他們認得查理嘰嘰嘎嘎的馬車聲,因此馬車在他們面前戛然停下時,他們連腦袋都不擡一下。他們抽著雪茄,彼此交談的聲音有如青蛙在夏夜的呢喃。
賈度被一陣沼澤風吹得樹般婆娑搖擺,但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看得到、聽得見或感覺得到。他的眼球又滴溜溜轉,彷彿可以自行活動,他的聲音像針線似繡出一幅黑色的圖案,把每個人的耳垂都拎起來縫成一個密密的花樣:
「多少錢?」
「你不會有我們想看的東西,娃娃。」
他倏地坐起來,粗大的手把床單一掀,發出怒吼。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你知道,你知道?我告訴你,那是生命的核心,錯不了!主相信我,錯不了!」
「聽我說完!我們和那個遊樂園老闆談過了,他——他快笑死了,他說他把那個瓶子和瓶子裡的東西賣給一個、一個——鄉巴佬——賣了十二塊錢,其實那東西最多只值兩塊錢!」
「我去了。」
「走開。」他說。
「啊,去他的!」一個聲如洪鐘的聲音粗口說,「我就不信它有什麼來歷!」
查理翻過身去,雙手掩住耳朵。「我不要聽!」
一陣沉默後,葛蘭普喃喃自語,「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他——或她——或只是先前的它?」
「我把那隻小貓扔進水裡,小貓閉著眼睛,嘴巴張開,拚命呼吸。我還記得牠露出雪白的小牙,伸出粉紅的舌頭,氣泡一直冒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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