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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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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寂寞的秋天到了,天空變得更加寬廣,湖面也顯得更廣闊無邊,湖濱是如此綿長。我最後一次走在湖畔,獨自一人。
我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撒開腿快跑,沙子在我腳下旋轉,風擡起我的身體。你知道奔跑就是這樣,張開雙臂,你便可以感覺指縫間彷彿多了一層風所形成的薄膜,彷如一對翅膀。
「我幫妳完成。」我說。
我走回沙灘上,一個叫馬格麗特的陌生女郎正含笑等著我……
附近的湖畔躺著一座沙堡,只完成一半的沙堡,正如塔莉和我過去所築的沙堡一樣,她一半,我一半。我注視著它,然後跪在沙堡旁,發現一些小小的腳印從湖中走出來,又回到湖中,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我想起塔莉在五月間甩著金色的馬尾游進水中。她笑得很燦爛,陽光灑在她十二歲的小小肩膀上。我想起湖面逐漸平靜,救生員躍入水中,塔莉的母親在尖聲呼叫,而塔莉再也沒有出現……
「哈洛。」媽媽說。
「哎呀,有風,」媽媽說,「把毛衣穿上。」
「那是什麼?」我問。
「好吧,不過要快點回來,還有,不要太靠近水。」
他只打開一小部分,但已經足夠了。
這種寂寥的氣氛使我渴望獨處。
我呼喚她的名字,一連喊了十幾聲。
我緩緩走向沙灘救生員站立的地方。
「奇怪了。」救生員平靜地說。
「為什麼?」
但此刻的我是真的獨自一人了。
「塔莉,如果妳聽得到我的呼喚,就來把它完成吧。」
我默默地沿著湖邊走回去。
所有的熱狗攤都用金黃色的木板釘住,把瓶瓶罐罐的芥茉、洋蔥丁和漫長歡樂的夏日肉腸香味都封鎖起來。那情景就像用鐵釘把夏天分別釘在幾口棺木和_圖_書內似的。
「在這裡等著,馬格麗特。」我說,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蜜月即將結束前的某一天,我們在湖邊散步,時序並不像多年前那個季節那麼晚,但湖濱已顯現幾許荒涼。遊人漸漸少了,有幾座熱狗攤已經關門大吉釘上木板,而風則一如往昔,等著為我們歌唱。我幾乎看見媽媽和以前一樣坐在沙灘上,過去那種渴望獨處的感覺又上來了,但我無法強迫自己對馬格麗特說出這種話,我只是摟著她等待時機。
「奇怪了,」他輕聲說,「這是我所見過最奇怪的事。她已經死了很久了。」
一如回憶,火車也是雙向的。火車能把你在多年前拋在腦後的東西迅速追回來。
塔莉,喔,塔莉!
這個時候是九月,再過幾天一切都會莫名其妙地悲傷起來。湖濱又長又寂寞,數一數只有六個人。孩子們也不拍球了,因為風颯颯地吹,連他們也悲傷起來,他們坐下來,感覺秋天已然降臨這一望無盡的湖濱。
我穿上毛衣,看著湖浪一上一下拍打著岸邊,但它不是笨拙的,而是蓄意的,帶著一種碧綠的優雅。就算喝醉酒的人見了如此優雅的水浪也不可能醉到不省人事。
我搖頭。
「是的,很久。喔,上帝,是的,很久。」
「沙灘那頭的淺水中。她躺了很久、很久,不是嗎?」
我完成了,我慢慢地把另一半沙堡築好,然後我站起來,轉身離開,這樣就不會看到它在浪花中傾圮潰散。
「在這裡等著就是了——」
一處接一處紛紛放下遮板,把門鎖上。一陣風颳來掀起湖邊的細沙,撫平七、八月間留下的成千上萬個腳印,因此九月這個時候,只有我的膠底網球鞋與hetubook.com.com唐納和德勞士.亞諾的足跡印在湖濱清晰可見。
救生艇停泊在岸上,救生員從船上緩緩走下來,手上抱著一個東西。
微風輕柔地吹著我的耳根,有如風吹進海螺般絮絮低語。湖水上升擁抱我的胸口,然後是我的膝蓋,一下高一下低,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吸吮我的腳跟。
水波隔絕了我,使我遠離這個世界,遠離天空飛翔的鳥兒,遠離湖邊的孩童,遠離岸上的我的母親。有那麼一刻短暫的碧綠的沉寂,然後水波又將天空、湖邊和孩童的嬉鬧聲還給我。我從湖中出來,世界又在等候著我,我離開時它幾乎沒有動過。
我一遍又一遍重複說著一句話,一個名字。救生員望著我。「你在哪裡發現她的?」我問。
不久後,我獨自走下沙灘。然後我停下來,望著地上。我告訴自己,救生員就是在這裡找到她。
「塔莉!回來,塔莉!」
我在湖邊奔跑。
我們停留了兩個星期,一起重訪舊時地。蜜月是快樂的,我以為我深愛馬格麗特,至少我這麼認為。
「等一下,我要看我的雞皮疙瘩。」我說。
救生員又把袋子綁起來。
救生員曾經試圖救她出來,但是沒有成功。他回來時只見粗大的手指還沾著一點水草,塔莉失蹤了。
我長高了,漸漸茁壯,稚嫩的心態逐漸成熟,拋棄再也穿不下的衣服,從小學進入中學,又升上大學。然後住在沙加緬度的一個年輕女孩出現,我們認識一段時間了,於是我們結婚。到了二十二歲那年,我幾乎已經忘了東部的一切。
媽媽用一條軟軟的毛巾攫住我。「站在這裡擦乾。」她說。
被風吹起的沙塵如簾幕般罩住人行道。旋轉木馬隱藏在帆和-圖-書布篷內,銅柱上的木馬齜牙咧嘴,以奔馳的姿態凍結在半空中。只有秋風譜成的樂音颯諷穿透帆布篷。
我瞪著他手上的灰色袋子。「把它打開。」我說,但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風聲更大了。
我心想:人會長大。我長大了,但她一點也沒變,她還是那麼小,那麼年輕,死亡不容許成長或改變,她還是那一頭金髮,她將永遠年輕,而我會永遠愛她。喔,上帝,我會永遠愛她。
「快啊,老兄,打開它!」我大聲說。
塔莉!
明天我就要坐上火車橫跨美國到西部去,因此媽媽和我到湖畔來做最後一次的短暫巡禮。
他點頭。「十年了,我敢說。今年沒有兒童在這裡溺斃,自從一九三三年迄今共有十二名兒童在這裡溺斃,但我們都在幾小時後便找到他們的屍體,我還記得只有這個例外。這具屍體還留在這裡,為什麼它非要在水中待上十年,那一點也不——舒服。」
「最好不要,」他說。接著或許看見我臉上的表情,「她還是個小女孩——」
馬格麗特提議去東部度我們延遲的蜜月。
第二天,我乘坐火車離去。
我立即無法動彈,我屏住呼吸,覺得身體在縮小,縮小成十二歲的少年,非常渺小,非常微不足道,而且充滿恐懼。風呼呼地吹,我看不見馬格麗特,我只看見沙灘,看見救生員手上抱著一個灰色的袋子,一個不很重的袋子,從小艇上緩緩走下來;他臉上的血色幾乎和手上的袋子一樣灰敗而且滿布皺紋。
「那是什麼?」我又問。
小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你真的會期待你的呼喚得到回應,無論心中想什麼都能成真,而有時確實也真有那回事。
我轉身走向遠處媽媽那個棕色的圓m.hetubook.com.com點。湖水沖上岸,在沙堡四周打圈圈,一點一點地將它弭平成原來平滑的沙灘。
我轉身退回沙灘上站了半小時,希望能再做最後一瞥,接受一個訊息,一個有關塔莉的小小回憶。然後我跪下來築一座沙堡,細細地塑造,就像塔莉和我經常合作的那樣,但這次我只做了一半,然後我站起來。
我走入水中,讓清涼的湖水淹上我的小腹。以前在熙攘的人群中,我始終不敢多看一眼,或到這個地點,在水中尋找並呼喚某個名字,但此刻——
那天我們很晚才到,大多數玩耍的兒童已經回家了,只有零零星星幾個男女還浸浴在風中的陽光下。
這時——我恍然大悟。
媽媽坐在地上的身影漸漸遠去,很快的,她變成一個小小的棕色圓點,四周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才十二歲,但我知道我很愛她。那是種超越肉體與道德的愛,這種愛和與時共存的風與海與沙一樣亙古不變,是那些個在湖畔共度的溫馨漫長日子,以及學校中令人昏昏欲睡的平靜生涯中慢慢醞釀而成的。當然還少不了過去那幾年我從學校幫她把書揹回家的漫長秋天。
沙灘上十分荒涼,只有天空和風和水,以及即將來臨的寂寞秋天。我低頭望著躺在地上的她。
我站著不動,看著陽光帶走我手臂上的水珠,取而代之的是雞皮疙瘩。
救生員只是望著我,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將灰色的袋子放在沙灘上,湖水低語著,潤濕周遭的土地後又退去。
但我沒作聲,我邊走邊看,內心裝滿過去的回憶,一如枯葉層層堆積,只為成就秋天的火紅。
「塔莉!塔莉!喔,塔莉!」
我重複他的話。
我站在那裡,大家都在上學,唯獨我沒有。
事隔多年,歲月https://www•hetubook•com.com改變了人的容貌與身材,走在街上,我發現沒有一張臉孔是我熟悉的。從前他們的臉上都有回音,在溪谷小徑遠足的回音。那些臉龐上有小學結業時、盪鞦韆,以及坐在蹺蹺板一上一下時現出的淺淺笑容。
她再也沒有回到教室和我相對而坐,或是在夏夜一同在紅磚道上追逐小球玩耍。她游太遠了,湖水不讓她回來。
他摸摸袋子。
只有一萬個居民的布拉夫湖從天邊出現。馬格麗特穿著一襲新衣,顯得格外美麗。她看著我,當我漸漸察覺昔日的世界又一點一滴回到現實。當火車緩緩滑進布拉夫車站,我們的行李被送下車時,她緊緊握著我的手。
水像個魔術師,把人鋸成兩半。感覺上你好像被切成兩半,底下那一半的你有如糖一般溶解在水中。清涼的湖水不時優雅地盪開,然後鋪開展成一塊圖案繁複的蕾絲。
我一遍又一遍呼喚她的名字。
「媽,我想在湖邊跑一下。」我說。
他望著我。
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獨處是件新鮮的事。平常他已習慣四周的人群,唯一可以獨處的地方是他心靈的一隅。他的身旁總是圍繞著一群大人,告訴他應該怎樣,少年只好在湖畔奔跑,即使那只是存在腦子裡的一個念頭,藉此找尋他自己的世界。
我最後一次呼喚她。我在發抖,感覺湖水打在臉上,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這裡的湖水從來不曾激起如此高的浪花。
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旋轉木馬樂聲,事實上它只是風聲而已。
火車沒有留下任何回憶;它很快把一切拋在腦後。它忘了伊利諾州的玉米田,童年的河流,河上的橋,湖泊、河谷、小木屋、茅草房,以及那數不清的歡笑。它把它們拋在身後,在地平線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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