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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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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玩具盒

小丑玩具盒

壁爐內的火盛極而衰,她等著他的答覆,但他默默無言,最後她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是因為你的母親嗎?」
這裡有千百扇門,他一扇又一扇地敲,全都上了鎖嚴禁入內。畢卡索畫中的女人和達利畫中的男人在隱密的畫布中無聲尖叫,當他到處閒逛時,他們的金色眼睛立即灼灼燃燒。
「艾德溫!」母親在他背後緊張地等待,她正在喝她的早餐咖啡。「不要再張望了,過來吃早餐。」
「萬歲!」他說,「萬歲!」他將書本往空中一扔,它們立刻爆開,有如撲翅而飛的鴿子。他笑得很開心,她也笑得很開心,兩人的笑聲隨著書本一起飛揚又落下。他又大聲呼叫著從欄杆溜下樓。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傷害我。」他對明亮的高處小聲哀求。
鐘響了,天上的光線也變了,她仍然動也不動。他的肚子餓了,沉默的灰塵悄無聲息地落在所有的世界。他想到老師,如果她不在樓上的山上,那麼只可能在一個地方,她曾經走錯路,逛到外面迷路了,被人找回來。因此他必須出去,去找她,把她帶回來叫醒母親,否則她會永遠躺在這個不斷有灰塵落下的黑暗之地。
她躺在一張鬆軟的栗色椅子上喘息,彷彿她也跑了好長一段路。
他再次試著推開那扇禁止入內的門,但門是鎖著的。
九點半,遲到了半個鐘頭,他敲敲學校的門。
艾德溫手一揮,他命令壁爐的火像爆米花似爆開來,他命令它綻放出生命的花朵!他閉上眼睛,給老師一點時間出現。
他的雙手沾滿淚水。「是的!」他咬著手指與手背。「是的!」他不該承認這些錯誤,但這些話並非從他口中而出,是她說的,她說的,是她說的,他只要承認、搖頭、啃他的指關節、大聲哭出來就是了。
「總有一天吧,」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廳內被風吹走的蜘蛛網。「總有……一天……」
他緩慢但穩穩地走著。他轉身,背後是他的世界和它從未有過的寂靜,它在縮小,它看起來好小!這感覺好奇怪,他一向都認為它好大。他感覺他的心臟似乎要停止跳動了,他走回去,但因害怕那個世界的寂靜,他又轉身面對樹林的小徑。
他忽然停下腳步。
「一個藍色的大房間!」
他後退一步,注視著老師的長袍、眼鏡、黏膩的粉條。他的手摸到一向深鎖的門鈕,門緩緩張開,他望著裡面一個小小的棕色櫥櫃。
門關上,屋內溫暖又安靜。這裡有一張「天帝」曾經坐過的書桌,他也曾經在這張地毯上走過,在他的菸斗填上氣味濃烈的菸絲,皺著眉頭望向那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外。房間內仍留有「天帝」撫摸過的木頭、菸絲、皮革以及銀幣的氣味。
但什麼是死?是另一個房間嗎?藍色的房間、綠色的房間,遠比其他房間更大的房間!但天空在哪裡?在那裡,很遠的前方,那裡有座半開的巨大鐵門、鑄鐵打造的鐵門,在一個和天空一樣大、種滿翠綠的樹木與青草地的房間以外的地方。喔,母親,老師……
「是她掌控你的全部時間、你的全部思想,所以你要逃避嗎?」她的聲音迷惘而哀傷,「告訴我……」
「不要。」他小聲說。
她是個蒼白的婦女,除了鳥兒,沒有人能夠在這古老的鄉下宅邸四樓的圓頂窗看見她。每天清晨六點、下午四點、晚上九點,以及午夜零點一分,都可以見到她從窗邊經過的身影,蒼白、沉靜、高高在上、孤單而寂寞,那情景好比一間荒棄已久的溫室,裡面的最後一朵白色野花仰頭望著月光。
他停下來喘氣,年復一年,他年年嘗試要推開那些門,但門總是深鎖著,如果他把這扇門完全推開、拾級而上,會有什麼事發生呢?樓梯頂上會有怪物躲藏在那裡嗎?
「是她太緊張,是她太刻薄,是她老是罵你,是她把你看得太緊,所以你想要獨處的時間。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那我們要打開另一間密室囉?」他高興得頭都暈了。
「我不知道!」
她顯然還在熟睡,因此他在魔法餐桌邊坐下來等待。他對著空空的雪白桌布和潔白得發亮的餐盤眨眼,桌上沒有食物,打從他出生以來,那些美味的食物一直都是放置在這張餐桌上等他,但是今天沒有。
「喔,別吵,親愛的。」她說。門往下降穿過地板,一道非常長的空心牆有如一條滑溜的蛇無止境地往下滑,經過一扇又一扇的門,但是都不停下來,艾德溫不停尖叫,嚇得緊緊抱住母親的腰。到了某個地方,房間終於哼一聲清清喉嚨;震動消失了,房間停止不動。艾德溫瞪著一扇新門,聽見母親催促他去吧,把門打開,去。新門開了,依舊充滿神奇。艾德溫眨眨眼。
他轉身回來繼續食不知味地吃杏子,有回音的偌大早餐室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五千個早晨,始終在這張餐桌、這扇窗前度過,樹林外沒有一絲動靜。
她平靜下來,但她的十指仍不斷在桌布上一捏一放,「艾德溫,艾德溫,你的『天父』建造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對他而言這是個美麗的世界,對你來說也應該一樣hetubook.com.com。離開這座樹林,外面除了死亡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就是你的世界。再也沒有其他的世界了。」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們都想不到,但我說是就是,親愛的。」
「哪一扇門?在哪裡?」她說,「喔,應該是關著的才對!」
「還有一個綠色的大房間,還有許多白色的蝴蝶結,有許多蟲子在上面飛。但是我沒有,沒有待很久,我發誓,我發誓!」他哭著說。
艾德溫站在遠遠的高處看得入神,那個小丑娃娃朝著遠離祕密森林的小徑張開雙臂,這條他平日被禁止接近的小徑上沾滿野獸油膩的糞便,但此刻小徑上寂靜無聲。陽光溫暖了艾德溫,他又聽見微風輕輕吹過樹梢,於是他鬆開攀住花園圍牆的手。
「在那邊!」他張口結舌望著視線所到之處,「在那邊!」他繞著塔頂跑了一圈,「在那邊!」
他聽到老師急促的呼吸,見她往後徐徐滑跌進那張寬大的手工雕刻椅,被黑暗吞噬,她的眼鏡也在閃了一下光後消失了。他感覺她在暗中注視他,她的聲音木然,很像他在夜半從惡夢驚醒前聽到的自己的哭聲。
老師一下子老了幾百歲。
回聲消失了,盒子躺在樹林底下,他看不見這一摔有沒有把它砸開,他也看不見小丑傑克有沒有笑著從它可怕的監獄內跳出來,或在風中彈來彈去、彈來彈去,身上的銀鈴輕輕響著。他仔細傾聽,站在窗口看著、聽著,一個小時後才回到床上。
艾德溫看得目瞪口呆,他的心臟怦然一跳。「火!」
他手上拿著小丑玩具盒,望著窗外寒冷的早晨,然後察看它生鏽的盒蓋,但無論他怎麼試,小丑傑克都不會大叫一聲蹦出來,或用它戴著天鵝絨手套的手在空中拍,或帶著五彩斑斕的笑容對著四面八方咧嘴笑。它一圈又一圈的彈簧被緊緊壓縮在盒蓋底下、它的囚室內。如果將盒子貼在耳朵上聽,你會感覺到裡面有股壓力,被禁錮的玩具所散發出的恐懼與驚慌,彷彿你手中握著的是別人的心臟。艾德溫無法分辨那是玩具盒的脈動,或他自己的脈搏。
「哈囉!」
他又再度看到榆樹、山胡桃樹和那道石牆與樹林,他一直以為樹林外除了噩夢、其他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迷霧、風雨和永恆的黑夜,現在他確信宇宙的邊緣並非那座樹林,在高地或低地的領域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的世界。
「我們都在學習,」她有氣無力地說,站起來,灰袍緩緩搖曳,走到書桌旁,戴著灰色手套的手在桌上摸索了很久才找到紙和筆。「我們都在學習,喔,天哪,慢慢地、痛苦地學習。們都以為我們是對的,可是從頭到尾,從頭到尾,我們的計畫卻失敗了……」她的呼吸急促,忽然擡起頭來,頭罩看上去幾乎完全是空的,卻不住顫抖。
「大,是的,太大了。廣大、廣大,它是如此廣大,艾德溫。它不像我們的世界,大、廣大,缺乏安全感。喔,你為什麼要爬上去呢!你明知那是不對的!」
「老師?」
他開門,走廊上空空的,一片淡淡的霧氣穿透聽不見腳步聲的寂靜,從樓下的世界深處飄上來。幾座山都很安靜;銀泉沒有在初升的陽光下跳動,從霧氣中盤旋而上的樓梯欄杆像極了史前的怪物偷窺他的房間。他離開這個怪獸,像一艘白色的小船,乘著腳下黎明的海浪和氤氳出發去尋找母親。
「第十四個房間,沒錯!明年就是第十五個房間,然後是十六、十七,依次類推直到你的二十一歲生日,艾德溫!然後,喔,然後我們就要打開最重要那個房間的三道鎖,那時你就是這個房子的『男人』、『天父』、『天帝』、『宇宙的統治者』了!」
他真的上去過嗎?他真的發現了那些一半綠色、一半藍色的廣大空間嗎?「天帝」看到他了嗎?艾德溫忍不住顫抖。「天帝」。抽著神祕的黑色菸斗、拄著魔杖的「天帝」。說不定「天帝」此刻正監視著他!
艾德溫喘著氣,身體依舊往外探。
老師緩緩點頭,壁爐裡的火漸漸轉弱,成為煨著的炭火。艾德溫繼續唸下去。
「聽見了。」他擦乾臉上的淚水。「可是——」
他從樓梯扶欄一路溜下來後,又上氣不接下氣溜進客廳。「媽,媽!」
他以啞劇的慢動作換上睡衣,心想,今年,明年,兩年後、三年後的今天又會是哪個房間?那些野獸、怪獸又是怎麼回事?「天帝」被撞死又是怎麼回事?什麼叫被殺?什麼叫死亡?死亡是一種感覺嗎?「天帝」太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不回來了嗎?這麼說,死亡是一段旅程囉?
「老師早!」
「對於那些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來說,是的,那是一種悲慘的感覺。」她忽然站起來。「你上課要遲到了!快去!」
「天地之初有『天帝』,他創造宇宙,世界在宇宙之內,大陸又在世界之內,陸地又在大陸之內。天帝用他的心和他的手塑造了他心愛的妻子和孩子,這個孩子將來有一天會長成『天帝本尊』……」
「喔,先別失望,進去!」母親笑著將他推進壁櫥,「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它多神奇了!把門關上!」
門無聲地滑入牆內。
「他不停地喊:『我和*圖*書死了,我死了,我真高興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真高興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死了真好!』」警察抓抓他的下巴,「我猜是這些小鬼最近流行的新花樣吧。」
他扔下玩具盒望向窗外。窗外的樹木包圍著房屋,房屋又包圍著艾德溫。他看不到樹林以外的地方,即便他曾試著尋找樹林以外的世界,這些密密麻麻的樹林也會交織成風,平息他的好奇心,遮斷他的視線。
艾德溫起床梳洗更衣後愉快地等候,至少一個月內,一切都會變得愉快而新鮮。今天和往常一樣,會有早餐、上課、午餐、在音樂室唱歌、玩一、兩個小時的電動玩具,然後——在戶外明亮的草地上喝下午茶。之後再去上課,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和老師或許會一起去容許他進入的圖書館逛逛,他會玩拼字遊戲,把經過仔細檢查、禁止他看的外面世界好好想一想。
他的鞋子踩在那些動物的糞便上有些滑溜,他注視著遠處靜止不動的隧道,眼花撩亂。小徑在他腳下移動,而樹林在他頭上移動。
「這些怪物就住在那裡。」他的母親曾經指著畢卡索與達利的畫作這樣說。
母親毫無意識躺在地上熟睡。他把她的身體翻過來,壓在她身體底下露出一小角的,正是老師的另一隻柔軟的灰色手套。
「是嗎?」
「好了,現在笑一個,快把你的麵包吃完。」她說。
「喔,媽,媽……」他說。
「我很害怕,它很大。」
她迅速走到書架旁,從上頭取下一本書,一邊對著書架,用她高亢、單調、唱歌般的聲音說,「你要知道,女人都長得很像!別記掛這件事!找到了,找到了!」她把書遞給他,「唸第一章!唸這本日記!」
「我還看得見,謝謝你,謝謝你,我還看得見!」
想點別的吧。「天帝」。「天帝」創造了冰冷的黑暗地窖,創造了陽光耀眼的閣樓,以及夾在兩者中間的一切神蹟。想想他死的時候,被圍牆外某個恐怖的金龜子壓死。喔,這些世界想必因為他的死亡而動盪不安。
「一——一扇禁止入內的門開了……」
她張開雙臂,在樓梯底下接住他。
這就是「宇宙」,「天父」(或母親口中常說的「天帝」)在很久以前便貼上山一般高的壁紙。這是「天父—天帝」創造的世界,在這裡只要按一下開關,星星就亮了。太陽是母親,母親便是太陽,世界繞著她旋轉。而艾德溫是一顆黑暗的小隕石,在黑暗的地毯與閃亮的壁掛太空間旋轉,每天都可以看見他或徒步或探險,在巨大的彗星樓梯出現又消失。
他移動腳步進門。
是客廳!
「火!」艾德溫看看火又看看那張臉,頭罩迅速從他的視線下移開,那張臉消失在頭罩深處,不見了。
他的聲音在盤旋的陽光中跳躍。「哈囉……」一個懶洋洋的回音小聲地回應,愈來愈高,終於消失。
他在客廳找到她了,身上穿著她閃亮的綠金晚宴服躺在地上,一手拿著一只香檳酒杯,地毯上到處是玻璃碎片。
「達利和畢卡索畫像旁邊的門,」他驚慌地說。他和老師一向友好,現在這份友誼結束了嗎?被他破壞了嗎?「我爬到樓梯上,我忍不住,我忍不住!對不起,對不起,請妳不要告訴母親!」
他抓著那隻不可思議的手套在她身邊佇立良久,終於,他開始嗚咽了。
「牠們害死你的『天父』還不夠嗎?為什麼你老是想著那些野獸!」她的手朝樹林一揮,「如果你真的想以這種方式死去,儘管去吧!」
有時他和母親一起在高地野餐,在紅色的波斯草地鋪上冰涼雪白的麻布。在這個世界的顛峰,有塊鋪著猩紅草皮的精緻高地,許多臉色發黃、逐漸龜裂的陌生人畫像刻薄地從高處目睹他們吃喝笑鬧。他們從安裝在隱密的磁磚壁龕裡的銀製水龍頭取水,又叫又笑地將酒杯扔進壁爐砸毀。在被施了魔咒的上層國度,在不知名的、未開化的、不為人知的地方玩捉迷藏,她總是發現他像個木乃伊似地捲在天鵝絨窗簾內,或在覆蓋被單的家具底下找到他,活像一株怕吹到風的罕見植物。
「喔。」艾德溫說。
老師在房間內如煙霧般飄動。
「如何?」他大聲喊,「如何?」再喊,「底下的你!」又喊,「喂!」
艾德溫接過書,並不覺得書掂在手中有任何重量。劈劈啪啪的柴火聲,燦爛輝煌地衝向煙囪道。他開始唸,老師坐回椅子上,平靜下來。他唸著、唸著,老師的灰色頭罩跟著點頭,整個人轉為寧靜安詳,隱而不見的臉像大鐘內的鐘舌,變得神聖嚴肅起來。火光照亮了架上書籍奇特的燙金字母。他唸著書上的文句,心中想的卻是這些書有幾頁被割掉、被切掉,某幾行被塗掉,某幾張圖片被撕掉,有幾本書的皮封套被黏緊了,有些書的封套又破得幾乎解體,不得不用堅固的銅環套牢以免散開。他一邊唸一邊想著這些瑣碎的事:
老師會被邀請來參加生日宴嗎?不會,母親和老師從未見過面。「為什麼?」
她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老師!」他拉開嗓門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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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外面』和『怪獸』的事,母親是不是在騙我?」
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新奇的。他的鼻子聞到各種不同的香味,他的眼中看到各種不同的色彩、奇形怪異的形狀和不可思議的尺寸。
就是在高地這個房間,在老師柔和的嗓子娓娓訴說下,艾德溫明白了大人對他和他身體的期待。他必須成為一個「菁英」,必須具備「天帝」的氣質和洪鐘般的聲音。他將來必須長得高頭大馬,在這扇高高的窗口前散發出白熱的火光,吹一口氣便能將這世界的塵埃化為烏有;他必須成為「天帝」的本尊!這是一件至高無上的事,誰也不能阻止它,管他天空、樹林或樹林以外的「怪物」都不能阻止它。
盒內繃緊的彈簧沒有回應。我會把你弄出來的,艾德溫心想,你等一下,等一下,也許會有點痛,但那是唯一的辦法。來,來……
「老師?」
他把禁止入內的門砰一聲關上,無力地靠在門上。
「老師!」
「為什麼你每天早上都這麼不聽話?我不喜歡你望著窗外,聽見沒?你想幹嘛?你想看他們嗎?」她大聲說,十指緊握,她的表情燦爛而美麗,像朵生氣的白花。「你想看那些在路上奔馳,把人像草莓一樣壓爛的野獸嗎?」
他奔上一層樓梯。
他還是無法動彈,只是站在原地望著那神奇的一個陸地換成另一個陸地、一個國度換成另一個更高的國度的魔術。
「高地!這裡是高地!我們是怎麼上來的?客廳在哪裡?媽,客廳在哪裡?」
「你想出去嗎?」她大聲說,「像你出生前你的父親那樣,被路上恐怖的怪物殺害嗎?你喜歡那樣嗎!」
他站在冰冷的教室中央。
天亮後他的房間有股葡萄藤和葡萄、苔蘚的味道,一種陰暗清涼的味道。這時候樓下應該已準備好早餐,一彈指便會出現在冷冰冰的餐桌上。
老師晚上又在哪裡?她在那些神祕的山上國度,那些接近月亮、大吊燈布滿灰塵的地方遊蕩嗎?或者她在樹林過去再過去的地方漫步?不,不可能!
他從最頂層樓梯俯看這四層宇宙。
高地寒冷又沒有陽光,在這濃霧的白晝下,連白色的玻璃太陽也不再從天花板上照耀。他又奔下黑暗的走廊,穿過陰暗的寂靜,用力拍學校的門,門自行開了。
她身後壁爐散發出的熊熊火光照亮了成排的書籍。百科全書如磚牆般排列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座走進去都不會撞到頭的高大壁爐。一塊木頭正在爐內熊熊燃燒。
她的聲音微弱到他幾乎聽不見。「可是現在你看到了,你還會想看更多,何況你一向好奇。」頭罩緩緩前後搖動,它的底部朝向他,問道:「你——喜歡那些你看到的東西嗎?」
他高高地站在陰森的樹籬之上,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站得比風吹搖曳的栗樹和榆樹還高,視線所及之處盡是翠綠的草木和蜜蜂競逐的白色蝴蝶結,而且那另一半世界是無邊無際的藍色,連太陽都會迷失墜落的不可思議的藍色空間,這個空間巨大到他覺得自己快要掉進去了。他大叫一聲,緊緊攀住塔樓邊緣。樹林和白色蝴蝶結再過去的地方,有指頭般的東西高高豎起,但他看不見達利與畢卡索畫中的怪物,他只看到一些小小的紅、白、藍三色手帕高掛在白色竿子上隨風飄動。
「從今以後,」他對著天花板說,「我的生日會愈來愈快到了,我知道,我知道。媽笑得好大聲,笑得好高興,她的眼光好奇怪……」
背後不是門,他出現的地方是一片長長的橡木板。
「生日快樂!」
「準備!暫停呼吸!」
他悲慘地點頭。
兩人默默地吃著早餐。
「老師!」
「妳不想見見媽嗎,老師?」
一扇嚴禁入內的門居然開著。
低地是廚房、餐廳、客廳。兩層中土是音樂室、遊戲間、畫室,以及許多上鎖的、門禁森嚴的房間。最後是這裡——他轉個身——高地,是他野餐、探險和上課的地方。他可以在這裡倘佯、徘徊,或在他蜿蜒而上的求學途中坐下高唱一首寂寞的孤子之歌。
艾德溫尖叫。「不要!」
「怎麼說?」行人問。
他像子彈出膛般逃離母親,奔上無止境的樓梯,穿過走廊、廳堂,經過無數瀑布般自高處洩下的窗口,往上爬,往上爬,再穿過夾心蛋糕般的世界,地上鋪的東方地毯是它厚厚的糖霜,蛋糕頂上點著明亮的蠟燭。
他的母親先是不疾不徐地說話,但漸漸的,言語轉為謹慎,說話速度逐漸加快,繼而顯得有些氣憤,最後幾乎是對他疾言厲色。
他很失望,這第十四個房間除了一座滿覆灰塵的深棕色壁櫥外什麼也沒有,它和其他在生日打開的房間一樣,一點也不好玩!他的第六個生日就是他現在位在高地的學校教室,他的第七個生日打開了低地的遊戲間,第八個生日是音樂室;第九個生日是會冒出地獄之火的神奇廚房!第十個生日的房間內擺著幾臺留聲機,在微風中不斷唱出幽靈般的歌聲。第十一個生日是巨大的綠鑽房花園,裡面鋪的地毯不是用掃的,是用剪的!
和-圖-書「妳的臉,」艾德溫木然說道,「很像母親!」
「把這個交給你母親,上面說你必須每天下午有兩個鐘頭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讓你自由探索,任何地方都行,除了『外面』之外。你聽見了嗎,孩子?」
他們跳舞、吃糖霜餅乾,他們吃檸檬冰淇淋,喝粉紅葡萄酒,一個撒上白糖粉的蛋糕上寫著他的名字。母親用力彈鋼琴,大聲唱歌,接著又將他拉去吃更多的草莓,喝更多的葡萄酒,他們大聲笑,笑得吊燈顫抖著簌簌落下細雨。然後他們拿出一把銀製的鑰匙,兩人一起奔去開第十四扇禁門。
「跟老師問好!」
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整個人癱軟在地上蜷曲成一團。他得等一會兒——馬上就會眼前一黑。
到了長長的、憂鬱的下午,他們看見一隻鉻鳥似的東西從樹梢上亮眼的地方飛過去,飛得很高,轟隆轟隆作響。他們跑回客廳,頭低低的,和以前有一次遇到綠色的閃電與雷雨一樣,覺得那個聲音似乎即將降下大雷雨淋濕他們。
「可是才只有十個月!」
她笑起來。
他挨著小徑走了一小段路。
「媽,媽,妳全身濕透了!」
老師迷惘地坐在空洞的椅子上,迷失在空洞的頭罩裡,她的眼鏡在頭罩深處發出螢火蟲般的微光。「那你在上面看到了什麼?」她喃喃說道。
母親下樓後把香檳瓶子掉在地上,艾德溫聽了渾身發冷,他忽然想到那是母親的聲音,萬一她摔倒了,萬一她破碎了,明天早上就會看到無數的碎片,透明的水晶和清澈的葡萄酒在鑲花木地板上撒了一地,黎明時分就會看到。
「我不知道。」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生日在火焰中燒成玻璃紙一樣透明虛無。太陽下山後,在光線黯淡的客廳國度中,母親用她小幼苗般的鼻子和夏日玫瑰般的蒼白嘴唇啜飲香檳,不久她醉醺醺地趕艾德溫回他房間,把他關在房裡。
有一次他迷路了,在布滿灰塵與回音的荒野山麓間遊蕩了幾個鐘頭,衣櫥內的掛鉤和衣架黑抹抹的,但她還是找到他,引領哭泣的他穿過那層宇宙、回到客廳,那裡的塵埃是真確而熟悉的,在陽光中如花火般紛紛落下。
她把他抓出來帶進門。「我們一口氣上來的,飛上來的。以後一個星期一次,你可以用飛的飛到學校,不必再跑那麼遠的路!」
他爬上樓梯,每爬一級便停下來等待接受懲罰,兩眼緊閉宛如懺悔的罪人。現在他加快腳步用跳的,三步併作兩步一直往上爬,直到他的膝蓋發疼喘不過氣來,腦門彷彿有口鐘在敲,最後終於抵達樓梯頂,站在一處開放的、陽光普照的塔頂。
「媽……?」他欲言又止,「什麼是……死?妳剛才說的。那是一種感覺嗎?」
「因為……」媽說。
他跑進去,門立刻用力關上,他在一個紅色按鈕上一按,房間往下沉,同時往極度的寒冷慢慢下沉。世界一片寂靜、寒冷。老師走了,母親又——還在睡覺。房間把他含在它的鐵嘴內往下墜。機器戛然而止,門滑開,艾德溫跑出去。
艾德溫躺在床上,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用手指摸索那個小丑玩具盒,但盒蓋依舊緊閉;黑暗中他將盒子拿在手上把玩,沒有看它。明天是他的生日!為什麼?他有那麼乖嗎?沒有。那為什麼生日這麼快就到了?大概世事就是這樣吧,還有什麼好說?緊張嗎?是的,現在不但白天精采,連夜晚也開始精采了。他看見那蒼白的戰慄,月光在他母親臉上移動,往下飄、往下飄,像隱形的皚皚白雪。要等他過完生日以後她才能平靜下來。
而她的兒子艾德溫則是野薊生長的季節中,被風不經意吹過的一株薊草。他的頭髮如絲緞般光滑,兩隻湛藍的眼睛不時散發出熱情的光芒。他的臉色黯沉,似乎總是睡眠不足。如果門砰一聲用力關上,他就像支仙女棒似地火花亂顫。
斜照的陽光溫暖的穿過門檻,他興奮起來。
如果離開樹林我會死,他心想,這是媽說的,你會死,你會死。
「什麼?」一陣僵硬的窸窣聲,她一定是轉過身來了。「哪個比較重要,早餐還是窗外?」
但他再張開眼睛,發現擺在書桌上的東西時,不禁目瞪口呆。
「我知道,」她說,但她還是轉頭去看那片樹林,彷彿外面的混亂隨時都有可能摧毀樹林,並伸出巨人的大腳將他們一腳踩扁。
艾德溫摸著自己冰冷的臉頰喃喃自語。
她不在房間。他撒開腿穿過闃靜的土地,大聲喊:「媽!」
門倏然拉開,老師依舊穿著又長又厚的灰色僧袍,頭罩隱藏著她的臉。她的臉上仍然戴著銀框眼鏡,戴著灰色手套的手背在背後。
「我再問一遍,艾德溫,你為什麼遲到?」
「說吧。」
「你的眼睛會瞎掉。」他用雙手用力揉眼睛,「你不該看的,你不該看,不該看!」
「他喊什麼?」行人問。
警察想了一下,皺起眉頭。「剛剛有個小孩跑過去,又哭又笑的,邊哭邊笑。他跳上跳下,看到什麼就摸,好比路燈、電線桿、消防栓、狗啊、人啊的,還有人行道、籬笆、大門、汽車、玻璃窗、理髮店的燈柱。他甚至抓著我猛瞧,又看著天空,淚流滿面,他的口中還一直大喊,喊一些奇怪的話。」
她站起來,這個動作使壁爐的火光映照到她的臉色和-圖-書,火光迅速撫平她臉上的許多皺紋。
下樓時,他差點一頭栽下樓梯。
他逃回高地,壁爐依舊冰冷,房間依舊是空的。他等了一下,老師還是沒來。他又跑下樓回到低地,命令餐桌擺滿熱氣騰騰的食物!但任何動靜也沒有。他坐在母親身邊,和她說話、哀求她、搖她,她的手卻是冰冷的。
熾烈的陽光在他眼睛上狠狠打了一拳。從沒見過這麼熾烈的陽光!他跌跌撞撞走到鐵欄杆邊。
艾德溫將小丑玩具盒貼在臉上,對著盒蓋小聲說:「哈囉!哈囉!哈囉!哈囉……」
他嘩一聲把窗簾拉開;一道微弱的陽光從鑲嵌的彩色玻璃透進來。
他忽然感到暈眩;他又暈眩了。
因為房間在震動,像一張鐵嘴把他們含在口中;房間開始活動,牆壁緩緩往下滑。
「是的,是的!」他猛烈抽泣。
學校內空盪盪的,漆黑一片。壁爐內也沒有火焰熊熊燃燒,在天花板的桁樑上投下陰影。既沒有劈啪聲也沒有喃喃低語的聲音。
是的,他心想,我想看那些野獸,儘管牠們多麼可怕。
此刻他快速從它們面前跑過,一面朝它們伸舌頭。
老師的聲音有如一座豎琴,肅穆地訴說著「天帝」的行誼、往日時光,以及因「天帝」的決心與智慧而天搖地動的世界;隨著「天帝」的一張藍圖、一聲令下,木材高高吊起,「天帝」創造了這個世界。直到現在,「天帝」的指紋猶如半融的雪花,仍留在幾枝削尖了的鉛筆上,封存在上了鎖的玻璃展示櫃中。這些鉛筆絕對、絕對不能觸摸,以防這些指紋永遠化掉消失。
次日一早,嘹亮的說話聲從遠到近,在廚房世界進進出出。那是誰的聲音,他們又是什麼人?是「天帝」的工人嗎?是達利的族人嗎?可是母親討厭他們;不可能。說話聲在嗡嗡的喧鬧聲中漸漸消逝,最後歸於寂靜。接著遠處傳來跑步聲,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直到門砰一聲打開。
他跑上樓。
「看著我,」她說,「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我從沒打過你,不像你母親。我們都是要幫助你學習、成長,好讓你不至於像『天帝』那樣被摧毀。」
他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地,跌倒又爬起,再跑,滾下一座小山丘後,又拖著發麻的兩腿繼續走。小徑嗚咽著、哭著到了盡頭,後來就不嗚咽也不哭了,換了新的聲音。他抵達生鏽的大門,會尖叫的鐵門。跳過去;宇宙蜿蜒曲折地遠遠拋在後面,他沒有回頭看他熟悉的世界,只是一味往前跑,直到它們漸漸縮小終至消失。
他下床來到窗邊探出身子,望著底下浸浴在月光中的大理石步道。他將盒子高高舉起,感覺汗水從他腋下流下來,他的五指緊握,手臂用力一揮,大喊一聲將盒子扔出去。盒子在冰冷的空氣中翻滾,好一會兒才摔在大理石步道上。
五分鐘後,他站在高地的一扇窗前,俯瞰他所熟悉的花園世界。
他將玩具拿在汗濕的手上把玩。去年,當事情開始變得有些動盪不安時,母親不也將他的生日提早了幾個月?是的,啊,是的,是的。
他慢吞吞吃著,窗外的風景悄悄映照在他的銀湯匙上。
「這些小鬼,我老是猜不透他們。」
整整齊齊擺在桌上的是那灰色的頭罩與長袍,衣服上還有她那副閃亮的銀框眼鏡和一隻灰色的手套,他摸摸它們,一隻灰色手套不見了,一小塊黏膩的化妝粉條躺在罩袍上。他試了一下,在他手上畫出黑色的線條。
「媽,醒醒!」他跑到她身旁,「我要上學嗎?早餐在哪裡?醒醒呀!」
「不喜歡……」
他抓起書本順便親她一下。「再見!」
門後面,一道螺旋梯默默地在陽光中扭曲著盤旋而上。
她按下牆上一個閃著紅燈的按鈕。
「窗外……」他小聲說,眼光在他已經搜尋了十三年的小路與曲徑上來回逡巡。聽說樹林綿延一萬哩漫無邊際,是真的嗎?他沒有答案。他收回挫敗的眼光投向草地、階梯,他擱在窗櫺的手微微發抖。
「你為什麼遲到,艾德溫?」
「你遲到了。」
「是嗎?」她說,彷彿她匆匆趕路都是他的錯。「可不是,可不是。」她深吸一口氣後又嘆氣,這才握住他的雙手在上面各吻一下。她定定地望著他,睜大了眼睛。「聽我說,我要給你一個驚喜!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你一定猜不到!明天是你的生日!」
這是一段愜意的時光,他們懶洋洋地躺在花園的長草上,啜飲大杯的蘋果汁,手肘底下撐著深紅的絲椅墊,踢去鞋子,腳趾伸進酸酸的蒲公英和甜滋滋的苜蓿花床。母親兩度聽見樹林外的怪獸呼嘯而過,都嚇得跳起來。艾德溫親親她的臉頰。「不要緊,」他說,「我會保護妳。」
警察站在路邊望著街上。
他穿過廚房,走出後門,見到黃昏的夕陽,野獸在世界的邊緣外呼嘯而過。他爬上花園圍牆,不敢鬆手,發現遠處的樹影下正是他從窗口扔出去的破損玩具盒。斑斑點點的陽光顫巍巍地投射在蹦出來的傑克臉上,它趴在地上雙手高舉,擺出永久自由的姿勢。陽光在這個玩具小丑的嘴上一閃一閃的,使它看上去忽笑忽不笑,忽笑忽不笑。
他把老師給他的字條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得把它交給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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