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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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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

侏儒

「我瘋狂愛上他了,你真想知道的話。」
「我會想拿他當手風琴來耍。」
「也許人矮自卑,還沒想到這些。誰不會?長得那麼矮小?我想身材矮小又住在廉價的斗室內,誰都很難好好思考。」
「喔,比利!」她大聲說。
兩名遊客已在一個小時前入園。這兩名僅有的遊客此刻正在雲霄飛車上狂叫,隨著飛車在一個接一個虛空中快速翻轉,衝入燠熱的黑夜。
愛咪緩緩走過河堤,汗濕的雙手緊緊握著幾枚陳舊的木環,來到「哈哈鏡迷宮」正前方的售票亭後面。她在「迷宮」外的三面波狀鏡面內看見自己扭曲的身影,前方走道內還有千百個層層疊疊的疲憊的她,以如此清涼的方式呈現燠熱的影像。
愛咪走過來,在尚未營業的遊樂園濱海步道上,挑著可以遮陽的地方走,腋下夾著幾本被陽光曬得褪色的雜誌。她打開一扇薄薄的門,對著裡面悶熱的黑暗喊:「勞夫?」一面走進鏡子後面的黑暗通道,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篤篤響著。「勞夫?」
「愛咪,妳真笨,」他伸出一隻手擱在她的膝蓋上,她立刻把膝蓋挪開。「就算我告訴他哪裡可以買到,妳以為他就會去買嗎?不可能的。為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而且,要是讓他知道我曉得他在『怪咖路易館』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他就再也不會來了。他故意假裝和其他遊客一樣在迷宮內走不出來,總是等到生意最清淡、夜深了才來,這樣才能一個人待在那個房間。至於生意好的夜晚他都如何找樂子,只有天知道了。不可能,他才沒那個膽去買鏡子,他沒半個朋友,就算有,他也不可能要他們幫他去買那種東西。自尊心嘛,上帝,自尊心。他之所以跑來問我,是因為他只認得我一個。再說,瞧他這副模樣——他才不會有錢買那種鏡子。他或許會存錢,但今天這個社會哪裡有給侏儒工作的地方?不值錢的滯銷貨呀,除了馬戲團以外。」
「勞夫。」她終於開口。
至於我的童年:我的雙親都是矮個子,但不完全是侏儒,不完全是。我父親繼承了一間娃娃屋,像白色的渦卷結婚蛋糕一樣不可思議——小小的房間、小小的椅子、迷你小畫、浮雕貝殼、裡面有小蟲的琥珀,樣樣都是小小、小小、小小的!巨人的世界在遙遠的地方,是花園圍牆外的一個醜陋謠言。可憐的媽媽、爸爸!他們把我捧在手心,把我當作珍貴的小瓷瓶似的守著我,養在我們的小小天地,我們的蜂巢,我們的顯微鏡圖書館,我們的金龜子大小的房門和飛蛾般大的窗子裡。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父母的變態心理有多麼嚴重!他們一定以為他們會長生不老,能一直守護著我,就像小草底下的蝴蝶。但首先父親死了,不久一陣大火吞噬了小屋,那個蜂巢,以及所有袖珍鏡子和裝鹽罐的櫥櫃。媽媽,也走了!剩下我孤苦伶仃,眼睜睜看著餘燼飛散,一夕間被拋進妖魔鬼怪與巨人的世界,被天崩地裂的現實打擊、翻滾、跌落到懸崖底下粉身碎骨!
又一聲尖叫,緊接著又一聲,一聲比一聲緊,然後一陣乒乒乓乓,迷宮內傳來急促的衝撞、碎裂聲,從鏡子到鏡子,歇斯底里的尖叫與啜泣,只見大格佬先生滿臉淚水、張大了嘴哭著衝出來,跌跌撞撞逃入燠熱的黑夜,東張西望,聲聲哀號,逃下防波堤。
「想想看這是件多棒的事,勞夫,在他自己的房間擺上這樣一面鏡子,任何時候都看得到。我能借用你的電話嗎?」
她哭著衝進鏡廊,淚眼模糊下要找路並不容易,但她還是找到路出去了,她在空曠的防波堤上眨著眼睛,一下跑這頭,一下跑那頭,跑來跑去,最後停和圖書下腳步。勞夫追了上來,說著話,但聲音像深夜裡隔著牆的竊竊私語,遙遠而陌生。
她坐下來,再三反覆思考。「我不知道,也許你說得對。喔,這不僅僅是同情耶,勞夫,真的。不過他也許會這樣想,我得非常謹慎才行。」
愛咪伸出一隻手,用腳尖緩緩試探,進入這個光線黯淡的房間。
「看見他沒?」勞夫小聲問。
「妳又沒聽他說過話!」勞夫說。
「那他怎麼還這麼窮呢?」
「愛咪,我有教妳如何管理妳的滾環遊戲嗎?」
「勞夫,我是為矮人的事來的!」
「今晚真熱。」她濕溽的手指神經質地扭著幾個大木環。
愛咪稍候片刻,這才把手伸向電話機,以極為緩慢的動作開始撥號。她在撥每個數字中間都要停止片刻,屏氣凝神,閉上雙眼,想像這是個多麼小的世界,然後有一天,忽然有人送來一面與眾不同的鏡子,你可以把它掛在自己的房間裡,你和你巨大的身影一起隱藏在裡面,容光煥發地寫出一個又一個故事,非必要絕不踏出房門一步。與那完整美妙的身影獨處一室可能會有什麼感覺,會使你快樂或悲傷,對你的寫作會有幫助或是傷害?
「愛咪,」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不該吵架。妳說郝比利明天會把鏡子送去給大先生?」
「很好笑,」他笑說,「去——瞧瞧。」
她不斷搖頭,搖頭。至少這樣別人就不會看輕你。說不定你每晚會在寒冷的夜半三更悄悄起床,對著明鏡中高大無比、如此英挺高大的自己眨眼、手舞足蹈、微笑和揮手。
鏡子變了。
有人在帆布小床上懶洋洋地動了一下。「愛咪?」
於是她開始大聲唸。
而鏡中的人影以細長的手臂、高高的身材重複他的每一個動作,誇張地眨眼、手舞足蹈,末了一個大大的鞠躬!
「我剛好路過恆河兵工廠,遇見管理員格里先生,他說大先生(Mr.Big)的房間整夜傳出打字機的聲音!」
電話中有個聲音響起,「我是郝比利。」
「因為,也許他怕——也許他不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這是常有的事,人常會不相信自己。但假如他去嘗試,我敢說他的小說一定可以賣到世界各地。」
這面新鏡子使一般普通人顯得更矮、更小、更矮小;它使高個子變得又矮又黑,往前走一步,身體扭曲變形得愈發瘦小。
「勞夫,」愛咪抓住他的手肘,「這是怎麼回事?」
侏儒擡頭,面露驚詫,黑色的小眼睛發出猶疑不定的困惑眼光,口中默默道謝之後轉身,一手拉緊小小的衣領裹住顫動的喉嚨,一手緊捏藏在手心的一角錢。他回頭再看一眼,微微頷首,這才在數不清的擠壓變形的臉龐,以及奇特的深色光線照射下緩緩走進魔鏡走廊。
勞夫把雜誌丟到一邊,懶洋洋地點上一根菸。「我比較喜歡西部的故事。」
「反正一輩子難得一次,就算是犯錯,想到對某個人有好處也不錯。」她說。
她在售票亭裡坐了一會兒,忽然打了個寒顫。票亭內有個小鐘滴答響著,她把桌上的紙牌一張張翻開等待,然後她聽見鐵鎚敲擊的聲音,乒乒乓乓,從迷宮內傳出來;沉默,又繼續等待,不久成千上萬個重疊又散開的勞夫慢吞吞走出來,望著坐在票亭內的她。她聽見他邊走下斜坡邊笑。
「侏儒,親愛的愛咪,侏儒。矮人是細胞遺傳的關係,天生的。侏儒是內分泌腺……」
「愛咪,怎麼啦?妳怎麼——」
勞夫頂了她一下,小聲問。
侏儒站在藍色小房間中央,雙眼緊閉,他還沒準備好要睜開眼睛。現在,現在他睜開眼睛了,望著眼前的一面大鏡子m.hetubook.com.com。看見鏡中的自己,他笑了,他眨眼睛,踮起腳尖旋轉,左右移動,招招手,鞠個躬,笨拙地手舞足蹈。
「他姓大?」勞夫哈哈大笑。
雲霄飛車又一次哀號筆直下墜時,她這才想到要開口。
勞夫拍腿哈哈大笑。
侏儒仰頭望著她,這張臉讓她聯想到一個黑眼、黑髮,長相醜怪的男人被深鎖在葡萄酒作坊內榨葡萄汁,腳下踩了又踩,一遍又一遍,滿懷怨恨,直到剩下一堆慘白、憤怒的葡萄渣為止。他的臉浮腫變形,一看便知是深夜兩、三點、三、四點躺在床上仍瞪大了雙眼、只有身體睡著的一張臉。
很長一段時間過後,傳出悶悶的一聲尖叫。
現在你明白我們的生命是如何被導引成兇手了吧?這個傻子,這個凌遲我肉體與靈魂的迫害者!
然後,他出現了。
「勞夫,怎麼回事?」
「嘿,那個傢伙現在在幹嘛?」
「勞夫!」愛咪說。
「什麼?」
夜色籠罩碼頭。海面上一片漆黑,拍岸的海浪在木板步道底下發出嘈雜的聲音。勞夫冷漠而蒼白地坐在他的玻璃小亭內獨自玩牌,他的視線固定不動,緊緊抿著嘴,抽完的菸屁股積成金字塔狀愈堆愈高。愛咪從熾熱的紅藍燈泡底下走過來,含著笑對他招手,他也沒停下手上極為緩慢的發牌動作。「嗨,勞夫!」她說。
愛咪忍不住探頭往前看。
「我很難過,很不忍心,」愛咪坐在那裡望著空盪盪的木板道。「他住哪兒?」
她轉身時差點跌倒,勞夫站在那裡注視她。「勞夫,」她說,「天哪,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輕輕抓住她的肩膀來回搖晃。「嘿,嘿,放手吧,我拜託妳;妳這樣做只會惹來一身麻煩。老天,愛咪,我從沒見過妳對任何事這麼用心過。聽我說,我們倆,咱們就請他一天假,出去吃個飯,透透氣,沿著海邊兜風,愛兜多遠就兜多遠;然後去游泳、吃晚飯,到某個小鎮上去看場秀——管他什麼遊樂園。妳說怎麼樣?好好放一天假,啥事都不要擔心。我存了一點錢。」
「好人好事,一句話,」勞夫看也不看她一眼,聲音有些不自然,「好——人——好——事。我猜這一切都起因於我從那個小孔偷看他,並引以為樂?不然妳為什麼要送他鏡子?你們這種人就會敲鑼打鼓、到處聲張,存心不讓我找樂子。」
今晚又是個生意清淡的炎炎夏夜。混凝土碼頭上空盪盪的,高懸的紅、白、黃色串串燈泡如螢火蟲一閃一閃亮著。遊樂園內各項設施的管理員都木然站著,彷如即將融化的蠟像,兩眼茫然地瞪著前方,始終不發一語。
「不要跟我說話。」她說。
「快!」
「我沒心情想像。」
「我累了,愛咪。」
「去!」勞夫啐道,「妳的口氣真像翡冷翠夜鶯的老嬤。」
「你該不會要找麻煩吧?」
「妳幫不了忙的。」
「我不要聽你說這種話!」
勞夫重重嘆了口氣,「愛咪,愛咪,難道妳不明白妳幫不了那傢伙嗎?他是個神經病,而妳這種瘋狂的行為就像在說,去吧,儘管瘋吧,我幫你,夥伴。」
「上帝啊,」他伸出雙手,不可置信地說,「這女人!誰管這醜陋的小——」
愛咪緩緩走開,然後開始快步走,最後撒開腳步快跑。她衝下防波堤,迎面吹來暖風,她一面跑,豆大的溫熱雨點不斷從天空落在她身上。
「戀愛進行得如何?」他問,從一個骯髒的玻璃杯啜了口冰水。「妳那位查理鮑育,還是卡萊葛倫近來好嗎?」
他咬著雪茄笑。「愛咪,」他說,「妳真愛說笑。」
「噓,」他說,「妳聽。www.hetubook.com.com
愛咪正準備離開。
她拿起雜誌。「我唸一段他寫的犯罪小說給你聽。故事中都是些槍啊、狠角色什麼的,但是由一個侏儒訴說的故事。我敢說編輯一定想不到作者早就有了腹稿。喔,拜託不要那個德行好不好,勞夫!聽著。」
「住口!住口!」她大聲說道,再也不發一語。
愛咪回頭,面無表情定定地注視勞夫良久,不發一語。接著,彷彿身不由己,她又緩緩回頭,再度將臉貼近窺孔。她屏住呼吸,感覺淚水湧了上來。
「我剛買了頂新帽子,」她含笑說,「天哪,我心情好極了!你知道為什麼嗎?郝比利明天要把鏡子送過去了。你能想像那小傢伙臉上的表情嗎?」
溫暖的夜,悶熱的早晨,接著是炙熱的下午。海面像一片燃燒的亮片與玻璃。
「他有事。」愛咪說。
「明天,」他說,「或者下個月,或者明年。老班我有的是耐心。我不擔心,愛咪。妳瞧,」他攤開手掌,「我老神在在。」
他笑笑。「我正在行善,愛咪,行善。」
愛咪搖搖欲墜,邁開腳步。
「勞夫!」她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站起來,將他印滿指紋的玻璃杯擱在一旁。「幫我看一下好嗎?」
「別那樣說!」
「喔,是啊,」愛咪說,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常想,身為侏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每次看見他我都替他難過。」
「好啊,幹嘛?」
勞夫將愛咪推進鏡子後方一條黑暗通道,她感覺他一路推著她穿過通道,直到進入一間有個窺孔的小隔間。
「那些鏡子多少錢?」
「嗯,」勞夫懶懶地捺熄雪茄,「我知道,但他不敢問。有天晚上他用這尖細的嗓音說:『我猜那些鏡子一定很貴。』我故意裝傻。我說是啊,很貴。他看著我,等我繼續說下去,見我沒再說什麼,他就回家了,可是第二天晚上他說,『我猜那些鏡子買起來至少要五十、百來塊錢。』我說大概吧。然後我就自顧著打牌沒理他了。」
勞夫將一張黃色的入場券撕成兩半。「一張!」
「喔,上帝,你以為我要嫁給他了嗎?」
「勞夫,」她說。
有人跑上防波堤,是射擊區的凱利先生。「喂,你們剛剛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個子?小傢伙搶了我一把手槍,上膛的,我還來不及制止他就跑掉了!你們幫我找到他好嗎?」
他順著她的眼光,偏著身子望去。他的眼睛也睜大了。
「我?」他把她請出票亭,繼續翻牌,口中哼著歌,眼神發亮。「我不會,喔,不,我不會。」他不看她,啪啪啪地快速翻牌。她站在他背後,右眼皮忽然微微跳動。她雙手還抱在胸前,一會兒又放開。一分鐘過去了,四周唯一的聲音只有入夜後海浪拍打防波堤的聲音、勞夫在燠熱的氣溫下濃濁的呼吸聲,以及微弱的洗牌聲。防波堤上的天空覆蓋著厚厚的雲層,海面上漸漸出現微弱的閃電。
她坐著,他站在她身邊,聲音似乎極為遙遠。她兩眼半閤,兩手交纏著擱在腿上。
半個鐘頭後,兩人在售票亭內喝著咖啡,各懷心事。侏儒從鏡子迷宮出來,他脫下帽子朝售票亭走過來,但看見愛咪又急忙掉頭走開。
她見到成千上萬個冰冷蒼白的、勞夫的影像慢慢走進鑲滿鏡面的走道,在鏡中,他的嘴唇抿成一線,手指緊握成拳。
「哈囉,哈囉!」勞夫大聲說,「今晚免費入場!老顧客的特別優待!」
「每晚都一樣,」勞夫在愛咪耳邊悄聲說,「好笑吧?」
「勞夫,你一定要讀一讀。他需要人告訴他,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他應該繼續寫作。」
「我總要試試看。喔,上帝,勞夫,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電話給郝比利!我不該向他訂鏡子,害你氣得做出這www•hetubook•com.com種事!我不該同情大先生,不該做出這種瘋狂的事!就算這是我此生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我也要去找他。」
「我是因為知道他與眾不同,」她望著黑暗處說,「因為他和我們都不一樣——你、我,還有碼頭這裡的其他人。太奇妙了,太奇妙。命運使他即使有再多的才華也只能在遊樂園表演,但他卻生活在陸地上。而命運使我們都不需要在遊樂園表演,我們卻都生活在靠海的碼頭上。有時覺得這裡離海岸似乎有幾百哩之遠。勞夫,為什麼我們擁有健全的身體,但他卻擁有那種腦筋,能夠想出一些我們永遠也想不到的東西?」
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去調適。連最卑賤的工作也找不到,這世界似乎已沒有我的立足之地。然後,一個月前,這個迫害者開始虐待我,在我單純的腦袋繫上一個蝴蝶結,對他的朋友們大聲說,「我來為你們介紹這個小婦人!」

「我的心情好極了。」她說。
侏儒彷彿畏懼逼近的暴風雨般,將黑色外套翻領拉得緊緊地裹住喉嚨,搖搖晃晃快步走開,片刻之後,只見成千上萬迷惘漂泊的侏儒在鏡子的迷宮中蠕動,有如驚慌的黑色甲蟲,稍頃便消失了。
「我希望你別做傻事,如此而已。別做任何傻事,答應我。」
「二手貨都不止三十五塊錢。」
一個面目猙獰、醜陋的小人,陳舊的草帽下一張慘澹、扭曲的臉,也皺著眉望他。勞夫站在鏡子前與自己怒目相視,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勞夫抓住她的手肘。「嘿!妳沒事吧?妳想看那個侏儒,不是嗎?噱!」勞夫轉頭說,「他來了——」
「提醒我以後別再去你家喝酒了,我寧可不約會也不和刻薄的人在一起。」
她搧他一記耳光。「你幹了什麼好事?」
「天氣太熱,沒辦法想。」他說著往後一靠,帶著淺淺的笑審視她。
他對著白熱的鏡子皺眉。
愛咪站在鏡子前想了又想,如果它能使高個子變得矮小,那麼,上帝啊,一個小小的侏儒,黑黑的侏儒,一個驚慌失措、孤苦無依的侏儒站在這裡,又會有怎樣的感覺?
「愛咪,回來!」
她跨進售票亭,對著勞夫.班哈特細細的脖子注視了一會兒。他一口不整齊的大黃牙咬著一根沒點燃的雪茄,桌上排開一副破舊的紙牌。
她等待海上一陣悶雷漸漸消逝後才開口。
愛咪靜靜地望著天空。
「愛咪,妳要去哪裡?」
「上帝不贊成我做不切實際的慈善家,愛咪。」
愛咪唸到這裡打住,她的眼神不安,把雜誌交給勞夫的手微微發抖。「你接下去唸。後面是謀殺的故事了。可是你沒想到吧?這個小矮人,這個小矮人!」
愛咪猶豫了一下,這才把臉貼近隔板。
「別岔開話題。他會來的,風雨無阻。」
勞夫偏著頭看她。「那誰來告訴他呢?妳我不正好是救世主的左右手嗎?」
「上帝,」勞夫空出一隻手拍拍她的大腿,「瞧妳,連素昧平生的人也要同情。」他搖頭失笑。「他和他的祕密。只可惜他不曉得我知道了,是吧?好傢伙!」
兩人在售票亭內溫暖的氣溫中等待。
他坐起來,將一顆小燈泡裝入化妝檯的燈座內轉了一下,燈泡發出微暗的光。他對她眨眼,幾乎睜不開眼睛。「嘿,妳看起來像吞了隻金絲雀的貓。」
愛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分鐘過去了。
「那他為什麼不替大雜誌寫,我倒問妳?」
她看了勞夫一眼,彷彿他們只是剛好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我想,」她說,「我要去幫忙找他。」
搖搖擺擺,從空盪盪的廣場中央,從熒熒燈火下走來,他的臉烏黑扭曲,費力地跨出每一步。愛咪大老遠看著他從防波堤走下來,www•hetubook•com.com她很想告訴他,今晚是你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來這裡自取其辱,最後一次忍受被勞夫偷窺。她真想當著勞夫的面大聲說笑,但她終究保持沉默。
「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她狐疑地問。
我是個侏儒,而且我是個殺人兇手,這兩件事的關係密不可分,兩者互為因果。
她進入迷宮,匆匆的腳步經過一面又一面白熱的鏡子。她看見她紅豔千百倍的口紅在白熱的洞窟中燃燒,數不清的酷似她的神經質女人跟在一個滿臉笑容、動作迅速的男人後面。「來啊!」他大聲說,然後他們來到一個有灰塵味的小房間。
「用點腦筋嘛,要命!妳要是去打擾他,他會以為妳同情他,非對妳破口大罵不可。」
「勞夫!」她遞出那疊雜誌,眼睛發亮。「他是個作家!想不到吧!」
「你說要帶我去海邊——」
「這個小傢伙有個和其他人一樣大的靈魂;他的腦子裝滿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請用,儘管瘋吧。」
她搖搖欲墜,淚如雨下。她看見立在迷宮前的鏡子在顫動,裡面有勞夫的影像;它反射出她冰涼顫抖的幻影,她張大了嘴。
「哪種人會去坐雲霄飛車?」
我謀殺的那個人在我二十一歲那年經常在街上攔我,把我抱在懷裡,親我、搖我、對我猛唱搖籃曲,把我拖到屠宰廠,扔在磅秤上,大聲說:「當心點,別把你的拇指也秤進去,喏,屠夫!」
「勞夫,」她說。
風變得溫暖,旋即又轉涼,沿著防波堤吹了過來。風中可以聞到一絲雨味。時鐘滴答響。愛咪汗如雨下,看著紙牌一張張移動。遠處射擊區傳來擊中靶標與手槍的聲音。

她緩緩打開錢包,取出一小卷鈔票開始數。「三十五,四十,我要打電話給郝比利,請他送一面照著會拉長的鏡子給恆河兵工廠的大格佬先生。是的,就這麼辦!」
「聽,聽!」他說。
「勞夫,」她說,「為什麼不把你多出來的那面鏡子賣給他?」
「他替通俗雜誌寫偵探小說賺點微薄的收入維生,我在這些二手雜誌找到他的一篇小說,還有,勞夫,你猜怎麼著?」
他們站在侏儒一年來天天報到的小房間門口,他們所站的地方正是侏儒每天晚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才敢張開眼睛看眼前奇蹟般影像的地方。
「放輕鬆,愛咪。」他說。
凱利說完又跑了,他跑來跑去,探頭到每一座帆布篷內尋找,看有沒有人躲在一串串灼熱的紅、藍、黃燈泡下。
侏儒伸出一隻毛茸茸的黑手,費力舉向售票亭窗口,手心裡是一枚銀幣。一個不見人影的聲音說:「一張!」是個高亢的童音。
勞夫.班哈特花了整整三十秒點燃他的雪茄。「不要命的人。雲霄飛車是最便利的死法。」他坐著傾聽射擊遊戲廳傳來的微弱槍聲,一會兒後才又說,「整座遊樂場簡直瘋了。好比說,那個侏儒。看見沒?每晚都來,花一毛錢,從『哈哈鏡迷宮』一路走到『怪咖路易館』。妳該瞧瞧那矮子在裡面的模樣。我的天!」
他看她一眼。「幹嘛那樣看我?」
他仍止不住笑,「來,我帶妳去看!」
勞夫轉身迅速走入通道,砰一聲把門關上。
「勞夫!我發現他一件很棒的事!」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去哪裡買?」
「有何不可?還可以把他裝在手提箱裡帶來帶去。人家問,妳丈夫呢?妳就打開手提箱,大聲說,他在這裡!像一把短號一樣,任何時刻都可以把他從箱子裡請出來,吹上一段,再把他塞進去。妳還可以在後陽臺上為他放個小沙盆。」
「我不喜歡妳臉上那種表情。」最後他說。
「港口再過去的捕蠅器裡,恆河兵工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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