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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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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是你

下一個是你

過了一會她說:「約瑟夫?」他說:「什麼事?」她說:「過來握著我的手,好嗎?」
技工對約瑟夫說話。
「不,」她說,不很大聲,「我也去,不過我寧願忘了有這回事。這小鎮多可愛。」
「在我們回到德州之前,我不再刮鬍子了。」
「敲門有什麼不對?」他說。
「我還以為——」他說,眨眨眼,「不對。」他閉上眼睛搖頭,「只是鐘聲罷了。」嘆口氣,「幾點了?」
「我們連這個城鎮的十分之一都沒看完,」他理直氣壯地說,「山上有莫雷洛斯的雕像,我想去拍照,還有街上的法國式建築……我們長途跋涉了三百哩,才來一天就急急忙忙趕往其他地方。我已經多付了一晚的住宿費……」
「掘出來的屍體就靠牆立在這裡,和其他的同伴在一起。」
「這個女人死於難產!」
「早安,夫人、先生!」他終於注意到瑪麗與約瑟夫的存在。
「我幹嘛要答應這麼可笑的事?」他說,「妳明天就沒事了。再說,就算妳死了,站在地窖內的鬼臉先生和葡萄先生中間,頭上一簇晨曦,不也非常漂亮?」說完,他兀自笑了起來。
她將三本《郵電》雜誌緊緊抱在胸前,沿著狹窄的巷道匆匆離開。她以輕快的腳步躍過水溝,穿過街道,口中哼著歌跳上人行道,又跑了一小段路,暗自微笑,緊緊抱著雜誌,半閉著眼睛,聞著燒炭的黃昏空氣,感覺風從她耳邊拂過,迅速往旅館的方向回去。
「聽起來怪怪的。」她說。
「先生,請你注意比較她的手和其他屍體的手有何不同,」管理員說,「他們的手都祥和地擺在身體兩側,像嬌小的玫瑰一樣寧靜。她的呢?啊,她的手!高舉著雙手,狂亂的,彷彿急著要把棺木的蓋子推開!」
她躺在床上,兩眼圓睜,腕上的手錶滴答響,胸口上下起伏。
他把門打開。
她身體內有個小小的機件遺失了,整部機器開始失衡,眼看就要漸漸鬆脫。
這時候是早上,約瑟夫走出陽光普照的陽臺,跪在鐵欄杆旁,正捧著他的小布朗尼相機在對焦。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瑪麗的嘴唇小聲地蠕動。
「我不舒服,」她說。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我不舒服。」見他沒有反應,她又說了一遍。一兩分鐘後她撐起上身,「喬,我們不要在這裡過夜了。」
「坐這裡的計程車,雇用這裡的司機,把我們的車扔在這裡?」
他吃光了,然後打開塑膠袋,取出一塊破損的糖骷髏。
「巧合。」她說。
約瑟夫按下快門,捲動底片,又將相機對準另一具屍體,按下快門,再捲起底片,走向下一個。
他們朝那堆東西走過去。那堆東西整整齊齊堆在一起,一根根骨頭薪柴似地疊著,最上面是上千顆乾枯的骷髏頭。
她走進廣場,迎向陽光,搜尋更多的雜誌。她修剪了指甲,磨光,洗了個澡,再度走進廣場,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回旅館房間閱讀她的雜誌。
他頭上的毛髮也是完整的,一束又一束黑色的頭髮,直下髮根。他的耳朵線條優美,隱藏在嘴唇後的牙齒也完好無缺。
「報幕人!」約瑟夫輕快地說。
一條不比一根紅線粗的神經節彈了一下,發出震顫;一條神經,不比一根紅麻纖維粗的神經扭曲了。
「我曾經有宗教信仰。」她說。
她依舊躺在床上。
她轉身逃開。
這次完全是慢動作了。打開行李箱。他開他的,她的擺在門邊。
「我不知道,」他說,「這個時候搬出去好像有點晚了。」
「妳要幹嘛?」
她沒回應。
這是一支送葬隊伍,小小的包裹是一具棺木。
上面寫著:瑪麗。
他說:「可是這些糖果很好看啊。」
他輕輕拍了拍每個木乃伊的胸膛,傳出空洞的聲響,像敲門聲。
「什麼宗教信仰?聖器密室內的石膏聖像?妳有任何很特別、很特別的告解聖人嗎?」
他將照相機對準兩個看似在交談的男人,他們的嘴型彷彿談興正濃,比著手勢,似在談論一則業已水落石出的八卦。
房間內的她兩手開始發抖。她看著它們發抖。她的身體也開始顫抖。在她鮮豔的大花裙底下,這是她刻意為今晚挑選的最最鮮豔的花裙,她還穿著它在棺木形狀的鏡子前用力轉圈子。在這人造絲的花裙底下,她的身體有如被鐵絲纏住,肌腱開始不自覺顫抖。她的牙齒喀喀作響,有如裝上引信,喀喀作響。她緊緊抿著嘴唇,使得唇膏暈開來。
他再度發動引擎。她的嘴角撇了下來。
突,突,突。頓一下。
「他們的家屬積欠墓園租金。」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瑪麗在尖叫聲中繼續數著。
瑪麗一眼望到長廊的盡頭,她的視線在一個接一個恐怖的表情、一個接一個頭顱之間來回擺盪,眼前除了肋骨還是肋骨。她以催眠似的迷惘緊盯著那麻痺了的、不可愛的、幾乎已經沒有肉的腰部,緊盯著因體液蒸發而酷似女人的男人和酷似母豬的女人。可怖的跳動的視線逐漸擴大、擴大,受到腫脹的乳|房與狂暴的嘴型的刺|激,從這面牆到那面牆,一而再、再而三,像遊戲中被拋擲的球,不可思議地被人用嘴接住,咬緊了,連同一聲長嘯往長廊的方向吐去,又被接到了,落在細小的奶頭之間。一整支直立的隊伍在無形中吟唱,使這場遊戲繼續延續下去,這場視覺的遊戲反彈再反彈,不斷重複,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蒙太奇中,終於在最後一聲長長的尖叫聲中粉碎在長廊的盡頭,從而結束了這場恐怖的遊戲。
她試著想出一句正確的句子。「咬——不對!」她欲言又止,再試,「梅國——呃——喳——記?」
約瑟夫問那位技工。那人回答。
「該不會要在這裡吃吧?」她說。
「什麼意思怪怪的?」
「喬。」躲在他背後的瑪麗說,握住他的手。
「利昂有火車,這裡沒有。」他點了一根菸說。
天亮了,她望著舒適地躺在身旁的丈夫,她把一隻手放在床中央涼涼的地方,一整夜她的這隻手都一直放在兩人中間的冰冷地帶。她曾經一度把手伸向他,但是空間遠了一點,她搆不到,於是她又把手縮回來,並期待丈夫沒有聽見她默默朝他伸手。
「是的,太陽下山了,風在呼呼地吹。」她喃喃自語,閉上眼睛,偏著頭傾聽。「喔,多可愛的風,墨西哥真是個奇特的地方,有叢林、沙漠和美麗的平原。到處可見像這裡這樣小小的城鎮,一點點燈光,一彈指就熄滅了……」
「不要。」
「但願我也有宗教信仰。」
「我不需要開箱。」她沒開鎖。
「我可以去找,是吧?」
他的背後一陣動作,接著是香皂與清洗過後的肉體香味,濕毛巾,清新的古龍水;瑪麗來到他身邊。「你不要亂動,」她提醒他,「這樣我可以看得到,別人也看不見我。我身上可沒穿衣服。什麼事?」
「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他朝兩張床底下張望,然後走出陽臺看一眼廣場,進來,又走進浴室,在櫥櫃和洗臉盆內檢查一遍。「妳看,」他說,將手上的東西遞給她,「妳忘了妳的手錶。」
她還是沒吭聲。
他停下來,站在樹下和旅館經理說話,在廣場的淺藍色瓷磚上脫下他的鞋子。他望著樹上的鳥兒,發現劇院屋頂上的雕像披上清新的晨曦,又站在路口注意來往的車輛。哪裡有什麼車流!他是故意站在那裡磨菇,故意不回頭看她。他為什麼不用跑的,撒開腿跑進巷子,跑下山去修車廠,用力敲門,威脅工人,給他們好看,把他們塞進汽車引擎裡!但他只是站在那裡,無聊地看著車輛經過。一頭肥豬搖搖擺擺走過,一名男子騎在腳踏車上,一輛一九二七年的福特,以及三個半裸的孩童。走啊,走啊,走啊,她無聲地大叫,差點把窗子砸爛。
「這裡還有空間容得下更多木乃伊嗎?」約瑟夫說。
「喔,沒有,小姐!」
「它們在這裡多久了?」約瑟夫問。
空氣中有種硬生生的恐怖。從右邊第一個男性看起,他被鐵絲吊掛著直挺挺貼在牆上,樣子不怎麼好看。下一個女性模樣簡直難以想像,再下一個男的面目可憎,隔壁的女性則一副萬般不願的表情。
「你不能帶著這副邋遢相見人!」
溫暖和煦的陽光像平靜無波的河水,約瑟夫和瑪麗走上山坡,身影鬱鬱地跟在後面。兩人協力推開藍色的西班牙式鐵柵門,進入墓園。
「妳需要睡衣。」他說。
「我自己去看好了,」他說,「如果妳不想去的話。」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數完了。
「假如妳真的害怕,我就馬上整理行李,妳明白吧,親愛的。」
老人瞪著她。
它們看來像極了那些準備要立起來的雕塑,鐵絲支架,剛用泥土做的肌腱、肌肉,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它們是未完成品,總共一百一十五具。
「瑪麗,妳該不會是怕木乃伊吧?」
「妳為什麼要急著走?」他注視著她說,「妳不喜歡這個小鎮嗎?」
「你得刮鬍子!」她幾乎是用尖叫的。
「夫人……」
「我們要去參觀木乃伊。」他說。
約瑟夫把塑膠袋紮緊,氣呼呼地塞進他的口袋裡。
浴室內有水在流動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刷牙。
「我至少可以買幾本雜誌吧。」她說。
她用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撫摸它,像在撫摸蒲公英一樣。
他又試了一遍。
「我們會把車子修好。」
「妳聽見沒,瑪麗?」
「嗄?」他問。
她放下兩隻手擱在腿上。
「我好冷,約瑟夫。」她躺在厚厚的毛毯內說道。
「我不舒服。」她說。
她從地上拾起雜誌,拔腿衝進旅館,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上樓。
約瑟夫向妻子瞥了一眼。
瑪麗目瞪口呆。
「這種小地方妳買不到美國雜誌的。」
約瑟夫走到一具屍體面前。
「我不怕骷髏頭和骸骨,」瑪麗說,「它們已經不是人了,我不怕骷髏頭和骸骨,它們和昆蟲沒有兩樣。如果一個和_圖_書孩子長大了還不知道他身上也有骸骨,那麼他也不會知道什麼叫骨頭了,不是嗎?我是這樣想的。這些骸骨已經沒有人性了,沒有什麼我熟悉的可以讓我害怕。會讓人害怕的東西一定是你能辨識的形體起了變化。這些骨頭沒有變化,依舊是骸骨,一向如此,改變的部分不見了,現在看不見了。這不是很有趣嗎?」
他找來三名服務生幫忙推車,把車推往下坡。接著他跳上駕駛座,車子迅速滾動,顛簸著發出吱吱嘎嘎的雜音。瑪麗的神情一亮,生出希望。「這次可以發動了!」她說。
「可是,這是個美麗的小鎮。」
「那就不要鎖門。」他說。
一群鴿子振翅疾飛,形成一片白色的圈圈,有如數不清的雜誌飛出窗外!鴿群繞著廣場轉圈子,然後直上雲霄。噹!鐘聲又響了!一輛計程車緊跟著按喇叭!遠處的巷子裡傳來點唱機演奏〈美麗的天空〉的旋律。
「兩天!他不能暫時修一修,讓我們開到下一個城市再好好整修嗎?」
她看見這名男子和他頭上的籃子,忽然停下腳步,喜悅的微笑霎時褪去,原來緊緊抓住雜誌的手也放鬆了。男子一手輕輕扶住籃子以防它失去平衡,蹣跚地從她面前經過,她目送他走過去,雜誌從她指間滑下,散落在人行道上。
「喔。」她說,一陣沉默。
她沒有反抗。她由著它顫動、恐懼,汗水從她的眉毛大顆大顆滑落,再流下她的背脊,使她的口中貯滿恐怖的苦酒。她覺得自己彷彿是個破損的陀螺,歪歪倒倒,顛礩、顫抖,在她心底哀哀哭泣。她臉上的血色消失了,晶瑩的雙頰現出褪色的血管,正如燈泡捻熄後光線褪去那一剎那,玻璃內的鎢絲也失去顏色……
太陽下山了。她望著掛在墓園附近樹梢上的夕陽,地上的影子不斷拉長,直到整座山谷都被陰影覆蓋,只剩下清澈、湛藍的天空。
她躺在床上傾聽她的心跳。
「有一陣子,後來就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好幾年都沒有了。但我一直有在禱告。」
北回歸線上的晴天。汽車沿著曲折的道路,在青翠的山林間呼嘯前進,每轉一個彎便噴出一道隱約可辨的廢氣,逐漸遠離這個叢林之國,往美國的方向而去。車內坐著曬成健康的粉紅肌膚、頭戴巴拿馬草帽的約瑟夫,照相機就擱在他腿上,他的褐色外套左上臂別著一小片黑紗。他望著窗外消逝的風景,心不在焉地朝旁邊的前座比了個手勢,然後停下來。只見他微微露出一個怯怯的笑容,再度轉頭望著他的車窗,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歌,右手朝他旁邊的座位緩緩伸出去……
「而且,我們沒剩多少錢了,」他說,「我可不想打電報給我的銀行,又要花好多時間,而且也划不來。」
「那我們坐車去利昂。」
「六呎,一般都是這麼深。」
「這個很有意思。」管理員說。
瑪麗奮力穿過在她眼前交織成網的尖叫聲。她的腳步不疾不徐,走在長廊中央,不緊不慢,也不左顧右盼,朝著螺旋梯走去。照相機的快門在她背後不斷響起。
「妳明天早上就沒事了。」
「不介意吧?」他問。
「喔,木乃伊嗎?」他說,「別擔心。」
「等明天太陽出來妳就會覺得好多了,現在是因為太陽下山了。」
「喔,不,不,先生。喔,不,不。喔,不,先生。」
「別傻了。」他在門後說。
「答應我,我才能睡。只要你說你不會把我扔在這裡,我才能入睡。我不要被扔在這裡。」
「你就再試一次嘛。」
「這些人難道都不會寂寞嗎?」
「為什麼,這太扯了,太扯了,他不需要這樣,不需要全部修好,你告訴他,喬,告訴他,他可以馬上修理——」
她在黑暗中默默無語。
她往後一倒,他用若無其事、彷彿並不在乎的批判眼神沉默地望著她,像在檢視一尊拙劣的塑像。
她的兩隻手本來放在身體兩側、手掌攤開,這會兒閤起來了,和她的嘴巴一樣。她的嘴也是張開欲言又止。小店在她眼前蒙上一層紗,她在這裡,但是她面對這些個子矮小皮膚黧黑的人無話可說,她也聽不懂他們所說的話。她在這個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無言以對的小鎮上,有的只是紅著臉充滿困惑與不解。小鎮四周被沙漠與時間包圍,家在遙遠的地方,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她打了個寒顫,一個抽搐的動作,彷彿魚在吞下魚鉤後試圖奮力掙脫。
一隻棕色的手撤去湯盤,換上一大盤辣椒肉餡玉米捲餅。
兩個男人繼續交談。
「怎麼了?」約瑟夫說。
「睡著了,」他說,「那,晚安,老婆。」
他們說狗能聽到人類聽不見的聲音,那是一種比一般聽力所及更高分貝的聲音,人類以為不存在的聲音。
「知道。」小個子指著一具屍體說,「這個,看見沒?新來的,在這裡才一年多,他媽和他爸知道他在這裡,但是他們有錢嗎?啊,沒有。」
「那是為莫雷洛斯神父而戰的軍人。」管理員說。
「親愛的瑪麗,墨西哥人都有疝氣。」他說。
約瑟夫張開眼睛。
「你等一下可以下去看他們修車,」她說。她坐在床沿上。他們換了一個新的房間,她不願回到先前住的房間,說她不能忍受。她要一間新的房間,這樣才有到了新城市住進新旅館的味道。於是他們換了一間新房間,山谷風景和排水系統取代了廣場風光。「你下去監督他們,喬,否則他們幾個星期也修不好!」她望著他,「你該下去了,不要在這裡晃來晃去。」
「五十披索。」約瑟夫說。
「可是不要敲門了。」她站在鏡子前更衣時說。
「他們怎麼會放在這裡?」約瑟夫說。
討論持續進行。
「妳行,妳自己來試好了。」他下車,叫她坐到駕駛座上。「來吧!」
「沒事。」她說。
「你應該知道。」她說。
萬一在她傾聽時停止心跳怎麼辦?
在他身後的浴室裡,水嘩嘩地流,瑪麗的聲音說著:
「你看啊,」他說,還是沒動靜,「我說過了。」
「妳明天早上就沒事了。」他說。
「我想買多少就多少。」她坐在床上賭氣地說。
「我們今天有什麼計畫?」她問。
這名婦女在地底下甦醒了,她驚恐地尖叫、又抓又槌,最後以這種姿勢,雙手高舉過頭、驚恐的雙眼圓睜,蓬亂的頭髮,窒息而死。
她的體內寂然無聲。
「聖約瑟,」他站起來,從玻璃壺倒了一杯水給自己,玻璃與玻璃碰觸的聲音在房間內發出寂寞的回音。「和我一樣的名字。」
「他說什麼?」她問。
「從地窖墓穴?」
「她的姊妹知道,但她們以為這次她真的死了,於是倉促下葬。」
「吃一點妳會舒服些的。」他說。
「唉,可憐的骷髏頭。」他瞄了一眼塑膠袋說。
還剩下十三條肉捲,像小小的包袱,又像卷軸。
「萬一積欠租金後又償還了呢,那怎麼辦?」約瑟夫問。
「看在老天分上,妳已經有幾百本雜誌扔在車上了,《郵電》、《柯里爾》、《水星》、《大西洋月刊》、《巴納比》、《超人》!一半以上妳都還沒看呢。」
「噯,讓我來。」他說。
她坐著,一言不發。當加油站工人迎上來時,她那邊的車門鎖著,車窗緊閉,工人只好繞到丈夫那一邊詢問。
「什麼?」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聽見了,他們從來不覺得。」
「他說什麼?」她又問。
她現在變勇敢了。
他和瑪麗坐在餐桌旁,默默地用湯匙舀著番茄肉丸湯喝。她兩次神情愉快地談論牆上的壁畫,他只是望著她,繼續喝他的湯。破碎的糖骷髏塑膠袋擱在桌上……
「約瑟夫!」她又尖叫,心中一陣莫名的恐懼。
「你是需要刮鬍子。」
她又問了一遍,他按下快門,站起來,捲動裡面的膠卷,斜睨一眼,這才說:「拍張小鎮廣場的照片。上帝,那些人昨晚是不是喊了一整夜?我直到半夜兩點半才睡著。我們得趕去參加當地扶輪社舉辦的狂歡會。」
她看了一眼他吃進去的頭蓋骨上的名字。
沒有回應。
她沒吭聲。
「妳油門踩太重了,」他說,「好了,回妳的座位,好嗎?」
她張口。
瑪麗站在狹窄的街道上,她看到糖骷髏頭和約瑟夫,和把骷髏頭放進塑膠袋的黑衣婦人。
「我想幫每一個都拍彩色照,以及他或她的姓名,還有他或她的死因,」約瑟夫說,「這樣可以輯成一本令人拍案驚奇、極具諷刺的攝影集。我愈想愈有意思,把他們的生平寫成故事,然後配上他們立在這裡的圖片。」
「——我們可以去釣魚,你喜歡釣魚,」她急急說道,「我也去釣魚,我可以學,真的,我願意學,我一直想學釣魚!聽說那裡的塔拉斯坎印地安人外表幾乎就跟黃種人一樣,而且不大說西班牙語。然後我們還可以取道去帕拉庫廷,那裡離烏魯阿潘很近,他們有很棒的漆器箱子。喔,一定很好玩,喬。我來打包,你不用操心,而且——」
「這樣會損耗電池,這種地方哪兒買得到電池。」
「沒事。」
「妳沒告訴過我。」
「這又不是我的錯,」他說,「都是那該死的車。」
他發出呻|吟。「因為我需要刮鬍子,所以我得在八點鐘起床抹上肥皂泡?」
「相信我,先生,死後僵硬的人是推不開棺蓋的。死後僵硬的人也不可能像這樣尖叫,或者又推又扭地把釘子鬆開,先生,或把棺木推開呼吸新鮮空氣,先生。其他這些個個張開嘴巴,看到沒,因為他們沒有注射防腐劑,但是他們的肌肉還在嘶吼,先生。這位小姐,這裡,這個就是無言的恐怖。」
「那就讓它損耗吧,我相信下一次一定能發動!」
「我要搭火車回美國。」
它們呈羊皮紙色,皮膚伸展開來,彷彿從骨頭到骨頭之間逐漸乾燥。身體是完整的,只有體液被蒸發了。
他的下巴長出鬍碴。
正當她無奈地躺著時,和圖書兒時那揮之不去的漫漫長夜又降臨了。她躺在床上,心臟不時以歇斯底里的手鼓節奏在跳動,不久又平靜下來,傷感的青澀童年思潮徐徐浮現,那段時期觸目所及盡是陽光,陽光灑在蒼綠的樹上、水面上,灑在孩童的金髮上。臉譜隨著旋轉木馬般的記憶流逝,一張臉匆匆迎向她,面對她,又飄向右方;另一張臉從左方旋轉而來,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又從右方消失了。轉啊轉的。
他們看見一名婦女兩手高舉過頭,嘴巴大張,牙齒完好,髮如飛蓬猶自閃閃發亮,一雙淺藍色的眼珠嵌在頭顱內。
他再看一眼房間,走出去,關門,鎖上。然後一路晃著鑰匙下樓。
「我的天。」他說,走進浴室。
「瑪麗。」
「我不知道。」他疑慮地說。
「一定,」他說,用漱口水漱口,然後吐在水槽中。「明天妳就沒事了。」他說。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求求你,喔,求求你。」
約瑟夫對她皺眉。「待會兒行不行?我不能同時和你們兩個說話。」
「我不在乎,我銀行裡有兩百元存款,我付錢。但是,拜託你,我們回家吧。」
「對不起。」她微弱地說。
他領著他們穿過裝飾著鮮花的墓碑,來到牆邊陰影下的一座墓室。那是一座平面的墳墓,四周鋪滿碎石子,上面一扇窄窄的墓門,用大鎖鎖著。打開鎖之後,木門吱呀地往後打開,現出一個圓形墓室,一道螺旋形階梯直通地下。
「那些都不是新的,」她說,「那些都不是新的,我都看過了,而且都是你找過資料的,我不知道——」
「死後僵硬了就推不開嗎?」
「瑪麗?」
「不,那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是說——後來。」
「啊,不,不,先生,你錯了,我們早知道一年後肯定收不到租金,所以最窮的只埋兩呎深,省事一點,你明白吧?當然,我們得憑死者的家屬來判斷,有時我們埋三呎,有時埋四呎,有時五呎,六呎,視家屬的財富多寡而定,也看一年後我們需不需要把死者從地下挖出來的機率而定。還有,先生,我告訴你,如果我們把一個人埋在六呎深,那表示我們非常肯定他會永遠睡在那裡。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從六呎深的地方把人掘出來過,我們對人的財富看法絕對正確。」
她翻到第二頁。她的視線在上頭移動,手指不知不覺移到下一頁底下,準備翻頁。手錶在她腕上滴答滴答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坐在那裡一頁一頁翻,一頁一頁翻,迫不及待看著頁框內的人物圖片。這些人住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塊土地,在那裡,長形的緋紅色霓虹燈狂熱地留住黑夜,那裡的氣味是家的氣味,人們用悅耳的聲音說話,而她卻在這裡翻閱雜誌,一行一行的文字從上到下,紙張在她手底下張開,形成扇面。她扔掉手中的《郵電》雜誌,抓起第二本,只花半個小時便翻完了,她又扔下第二本,抓起第三本,十五分鐘後便又扔下。她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僵硬地從她的口中進出。她伸手摸她的後頸。
「我裸睡。」她說。
「是的。」
「我想我扭到腳了。」她說。
「女人。」他嘆口氣,過來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後她抽回她的手,藏在毛毯底下,他的手空在那裡。她閉上眼睛顫抖著說:「算了,不如我想像得那樣美好。能讓你握住我的手,我已經很滿意了。」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下巴張開,伸出舌頭,彷彿調皮的兒童,淺褐色的虹膜鑲在半閉的眼窩裡。鬚髮如蠟,彷如被陽光一根根種在嘴唇、臉頰、眼瞼和眉毛上。下巴、胸膛、腰上也都冒出細小的毛髮。肌膚有如皮鼓面和手抄稿紙,又如酥脆的麵糰。女人則有如一大塊形狀不規則的脂肪,彷彿死後才融化。她們一頭亂髮,有如一而再、再而三重築的鳥巢。牙齒,一顆顆完好無缺,從張開的嘴巴露出來。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瑪麗的視線有點應接不暇,往甬道盡頭走下去,輕快的腳步,數著,一直數下去,不稍加停止。繼續數下去!快!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他們的家屬知道屍體在這裡嗎?」
「有時候不免會發生這種事。這個婦人是個硬化症病人,有天她倒下來了,但她其實沒死,因為在她的身體深處,她那顆小小的心臟仍在跳動,但微弱到幾乎聽不見,於是她被放進一具普通的棺木埋葬……」
「有些一年,有些五年,先生,有的十年,有的七十年了。」
她咬著下唇坐到駕駛座上。張開雙手,她像在進行一種小型的神祕儀式;不但雙手,連整個身體都在試圖克服地心引力與摩擦等種種自然律例。她穿著包鞋的腳踩下油門,汽車依舊沉默以對。瑪麗咬緊牙關,發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她把油門用力踩到底,空氣中散發出一種明顯的氣味。
他又試了六次。「這下好了。」他說,往後一靠不試了。
「不,不要緊。」她說,便順著黑抹抹的螺旋梯走下去,不一會兒身影便消失在地底。她很小心,因為階梯很窄,幾乎不足一個孩童的腳寬。地窖內很黑,她聽見管理員的腳步聲緊跟在她身後,就在她耳旁,然後光線再度亮起。他們進入地下二十呎深一條刷著白粉的長甬道,黯淡的光線從拱形大花板上幾個哥德式小窗透進來。甬道有五十碼長,盡頭左側有個雙扇門,門上鑲有高大的水晶玻璃,還有一面禁止入內的牌子。甬道底的右手側有一大堆白色的竿子和白色的圓石。
「我付你五十披索。」
「可是你該起床了。」她說。
「看!」他大叫。
「大概吧。什麼?喔,是的!我在聽。」
她拎起箱子往門口走。
他移開視線,「石膏聖像。」他說,把水喝了。
「是的,我想離開。」
「約瑟夫!」
「給我一點披索,」她說。他給了她一點錢。「教我『雜誌』的西班牙語要怎麼說。」
墓園四周被一層厚厚的大塊泥磚包圍,四個角落矗立著小型的石雕天使,展開石雕的翅膀,憂鬱的頭上覆著厚厚一層鳥糞,手上也沾滿一樣的護身符,臉上有明顯的雀斑。
一整天他在旅館不斷穿進穿出,沒有刮鬍子。他在樓下沿著廣場的瓷磚走,不慌不忙,她真想從窗口扔出一道閃電打他。
他的妻子坐在床邊瞪著他。
約瑟夫從他的盤子叉起一個來吃。
他說:「把車運回家得花好幾百元。」
「明天一早。」現在他旋開蓋子,往臉上拍化妝水,「說不定明天早上車子就修好了,最多再一天,妳不介意再多住一晚吧?」
「過來這裡。」
「看起來好像有毒似的。」
「你沒點好,它差點就點著了。」她大聲說。
「幾個小時——」
一、二、三、四、五、六……
「這邊請,夫人。」管理員說。
「妳不會害怕。」他說。
「會說英語嗎?」她問。
「妳沒事。」他說。
「是,木乃伊,」那人說,「確實有,而且就在這裡,在地下墓窖裡。」
領頭男人頭上頂著的不是普通的包裹,那雞一般的羽毛飾品四平八穩地坐在他頭上。包裹上覆著一塊銀白緞子,有銀白色的絲穗和銀白色的花飾。他用一隻手輕輕扶著它,另一隻手空著在身邊擺盪。
他半轉身,陽光將黑色的鬍子刺進他上唇的褐色皮膚裡。「為什麼?憑基督之名,為什麼我該起床?」
「答應我?」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說。
「再試試看嘛,這次一定成功。」她說。
「你該起床了!」她大聲說。
「麻煩你,」約瑟夫說。「我想看木乃伊,可以嗎?」
一名服務生在門口接過行李箱。「夫人,讓我來!」
噹!噹!噹!對街的大教堂傳來震耳欲聾的鐘聲!
躺在床上的她沉默以對。
「這是最好看的兩個骷髏頭,全都摔爛了;我要買回去送朋友的。」
「是的,先生,還有很多空間。」
有人在樓下的廣場上走路,微弱的腳步聲,逐漸消失。
瑪麗的腳步沉重,一下看這個、一下看那個,個個赤身裸體。他們身上的衣服很久以前便沙沙地化成塵土。那個胖女人的胸部早已在塵土中變成一塊塊發酵的麵糰。那個男人的小腹皺縮,彷如凋萎的蘭花。
她默默躺在黑暗中。
「現在,再試一次。」她說。
她又坐在椅子上,頸子後面的毫毛又再度緩緩豎起,好像有塊磁鐵在慢慢移動。她虛軟無力,動彈不得,彷彿沒有了身體,只有一顆心在跳動,一股巨大的、溫暖的悸動與痛楚在四壁間震動。她的雙眼紅腫,腫脹的眼皮下充滿恐懼。
她睜大眼睛躺在床上,胸口上下起伏。
「約瑟夫!」
她不說話。
「那是葬禮囉?」
「很抱歉,我的西班牙語說得不好。」約瑟夫歉然說道。
「喔,不,先生,不,不,先生。」
他說:「某個小女孩或小男孩去了更快樂的地方了。」
「我可以,而且我打算這麼做。我已經連續三十個早上刮了鬍子、打上領帶、穿上筆挺的西裝褲,從現在起,不|穿西裝褲、不打領帶、不刮鬍子,什麼都不做了。」
結果還是沒有啟動。他們安靜地滑向山腳下的加油站,在碎石子路上一路顛簸,直滑到油箱旁才戛然而止。
莫雷諾、墨雷洛斯、康丁、戈梅茲、古提耶雷斯、維拉諾蘇、烏雷塔、里孔、納瓦羅、伊特比;喬齊、菲洛曼娜、妮娜、曼紐爾、荷西、湯瑪士、拉孟納。這個人在走路,這個人在唱歌,這個人有三個老婆;這個人死於這種原因,那個人死於那種原因,第三個又死於第三種原因,第四個是被射殺的,第五個是被刺死的,第六個是摔死的;第七個酗酒醉死,第八個愛到死,第九個從馬背上摔死,第十個咳血,第十一個死於心臟病,第十二個生前很愛笑,第十三個很愛跳舞,第十四個長得最漂亮,第十五個生了十個孩子,第十六個是十個孩子中的一個,第十七個也是;第十八個叫湯瑪士,擅長吉他;下https://m.hetubook.com.com面三個在他們的田裡採割玉米,每個都各有三個愛人;第二十二個從未談過戀愛;第二十三個賣玉米餅,在歌劇院前的人行道上擺個小炭爐現做現賣;第二十四個生前常常打老婆,現在她不但在鎮上擡頭挺胸走路,而且改嫁,而他卻迷惘地站在這裡;第二十五個生前落水溺斃,被人用網子撈起來;第二十六個是個偉大的思想家,此刻他的大腦像一枚燒焦的李子,在他的腦殼內沉睡。
她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撫摸放在腿上的浴巾,她的雙眼有如乳|頭,看不見任何東西。她沒有看他,也沒看房內任何地方,她知道就算他彈指或咳嗽,她也不會擡頭。
技工抓住約瑟夫的手肘,兩人說了好一會兒。
等他們下樓,廣場上已是夜幕低垂。
這一切都被浴室澡盆的水龍頭滴水聲所掩蓋。
「沒什麼好怕的。」
「我不餓。」她說。
她關上浴室門,旋開藥瓶蓋,急急用大玻璃杯裝水,吞下她的胃藥。
「有何不可?」他將一塊糖眼窩放進嘴裡咬著。「味道不錯,」他說,一邊回味著,然後又塞進一小塊頭顱,「真不賴。」
「妳聽見了嗎?」
她一家接著一家商店尋找,除了封面上印刷血腥的鬥牛比賽,或罹難者或傳教士照片的雜誌外,找不到她要的雜誌。但最後她終於在歡笑聲中找到三本薄薄的、可憐的《郵電》雜誌,她立刻買下來,並多給小販一筆豐厚的小費。
兩個男人不理會她,繼續認真交談。
「什麼事?」
「需要熱一下,」她說,「昨夜很冷。」
「妳不是說妳不舒服嗎?」
「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吧。」
「他說什麼?」她問。
他們看起來彷彿從墳墓中直挺挺跳出,在乾枯的身上捏緊了拳頭尖叫,張大嘴巴,舌頭吐出,鼻翼歙張。
「妳不覺得妳夾在他們中間會很好看嗎?」他隔著門板笑問。
高踞歌劇院屋頂的希臘雕像頭上、那金黃色的天際已有點點繁星出現,一名男子頭上頂著一個籃子,腳步蹣跚地打從陰影中走過,籃子裡裝的是麵包。
「現在才三點半,」她說,「才三點半而已。」
「這裡,」他強調說,「就是個美麗的小鎮。」
但是今晚她要先讀這本《郵電》雜誌,今晚她要先讀這本美味可口的《郵電》雜誌。她要一頁一頁細細品嘗,明天晚上,如果還有明天晚上,說不定不會在這裡度過明天晚上了,說不定車子可以發動了,會排放廢氣,橡皮胎軋在路上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風會從車窗灌進來,吹亂她的頭髮——可是,萬一,只是萬一,明天晚上還要待在這裡,這個房間,那,那就還有兩本《郵電》雜誌可看,一本明天晚上,一本後天晚上。她在心裡明明白白告訴自己。然後她翻開第一頁。
「這些——」他指著窗口的花,「——就是九重葛。」
「什麼事?」
「看在老天分上,喔,該死。」他把糖果扔進塑膠袋,「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更好看的了。喔,我不知道,算了!」
「是的,都一樣。你在這裡看到的這些都是這樣。誰知道呢,萬一一年後她的姊妹因為要買東西而拒絕付租金。所以我們不動聲色地把她挖出來,打開棺木,掀開棺蓋往內看——」
瑪麗邊走邊看約瑟夫,一會兒移開視線後又回到他身上。她的嘴唇在動,但是沒有聲音。她的眼皮在跳,下巴底下一小塊脖子上的肌肉如電線般鼓起,眉毛附近的一小根神經在跳動。她將糖果袋子從一隻手交到另一隻手,跨一步站上人行道,但是一個不穩往後倒,只見她手一揮,喊了一聲維持身體的平衡,但手上的塑膠袋卻跌落在地上。
「你可以把錢要回來。」她說。
「你確定沒有人能一口氣付出一百七十披索,」約瑟夫說,「所以你一年收費二十披索,一年一年收,也許可以收個三十年。如果他們付不出來,你就威脅他們,把他們的媽媽或小嬰兒掘出來立在地窖墓室內。」
這條腿掛在床邊,在陽光中顯得溫暖而雪白,每一根黑色的毫毛——超完美的。
「你自己吃吧。」她說。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那就,」管理員說,「看他付多少錢來決定埋多少年。」
「他的父母不覺得毛骨悚然嗎?」
他逕自走向修車廠。她走向最近的雜貨店,陳列在架上的雜誌全都是陌生的印刷和陌生的文字。她的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雜誌名稱,這才望著櫃臺後面的老人。「你這裡有美國雜誌嗎?」她不好意思用西班牙語,便用英語問他。
「啊,先生,不會,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
他等著。
「要花多少錢?」她探出窗外大聲問。
「那他們不害怕嗎?」
「試試看用讀的,不要用看的。」他說。
約瑟夫點頭。
突,突,突。頓一下。突,突,突。頓一下。
他慢悠悠地穿過馬路,繞過街角,在前往修車廠途中還一度停下來觀賞櫥窗、閱讀招牌、看看圖片、摸摸陶器。說不定他還停下來去喝杯啤酒,老天,對了,喝杯啤酒。
屋外的廣場上,街上的燈光一如風中的閃電似瘋狂搖動,碎紙片有如羊群從水溝上飄過。影子在桶狀的路燈下猛烈搖晃,一下子這邊,一下子那邊,這裡忽然出現一個影子,下一刻又在那邊出現,現在影子不見了,只有冷冷的光線,這會兒光線又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藍黑色陰影。路燈高掛在金屬扣環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兩人互相對視良久。
「乖女孩。」他說。
「嗯——嗯。」
「不知道,喔,我知道,八點。」
「不會,小姐。」
「這位聖人是誰?」
「答應我,請你答應我?」
他又吃了五個。
約瑟夫對他的妻子說:「不行,他要修就全部修到好。」
「這個是軍人,一半的制服還在身上——」
「求求你。」她說。
「他回答了妳的禱告嗎?」
「不,那種糖看起來就很粗糙的樣子,你怎麼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做的,說不定他們有疝氣。」
她坐在房間裡,左右堆滿雜誌,在她腳下排成一個圓。她用文字的柵欄構築了一座小小的城堡,一旦進了城堡她就安心了。她不停地買雜誌看,看了又看,這些雜誌就是她外在的藩籬;而她內在的藩籬,攤開在她腿上尚未打開,但此刻正以顫抖的手準備翻開、並以飢渴的眼光一讀再讀的,是那三本破舊的《郵電》雜誌。
「盡說些傻話。」
前幾天剛過完萬聖節,石碑、經過細心拋光的手刻十字架,以及突出地面、形狀有如大理石珠寶盒的墳墓上,依舊凌亂地繫滿五彩繽紛的花彩、紙片和亮晶晶的彩帶。鋪著碎石的土墩上站著一尊尊不動如山的天使雕像,與真人等高、雕刻繁複的石像邊緣翱翔著天使,大如睡床的墳墓經過一夜的折騰,此刻曝曬在太陽下。墓園的四面牆上有無數棺木並排著插|進一個個方孔,再由大理石板與灰泥封閉,石板上刻著死者姓名並懸掛錫鑲的照片。照片上又用圖釘釘上他們生前喜歡的小飾品,有銀鍊、銀手臂、銀腿、銀身子、銀杯、銀狗、銀製的教堂浮雕、一小片豔紅的縐紗和藍色的蝴蝶結。有些地方還在塗上油彩的天使手臂畫上死者升天的圖案。
「快來看!」他大聲說,從眼角瞥見某個活動。他匆匆走出陽臺,站在那裡,忘了手上的香菸,任它在指尖燃燒。「快來,瑪麗!」
然後她掩住她的口,緊緊地。
「要多久時間?」瑪麗又問。
「怎麼?」他問。
她點頭。
她把燈關了,只剩浴室門底下透出一小縫光線。她靜聽她的心跳,一分鐘穩定地跳一百五十下,那個小小的哀鳴依舊在她骨子裡顫抖,彷彿她體內的每一根骨頭都禁錮著一隻青蠅,正在營營撲翅、顫抖、鑽得更深、更深、更深。她的雙眼反觀自己,看自己的心臟祕密地撞擊她的胸膛,裂成一片片。
瑪麗與約瑟夫站在溫暖寂靜的墓園內,四周都是墓碑和圍牆。墓園一角有個矮小的男人,顴骨高聳,膚色是特有的西班牙白,戴著厚片眼鏡,穿著黑外套,頭戴灰帽,一條沒燙過的灰色長褲,腳上一雙整齊繫上鞋帶的鞋子。他在墓碑間穿梭,監督另一個身穿制服、手拿鏟子的人工作。戴眼鏡的矮小男人左腋下夾著摺了幾摺的報紙,兩手插在口袋裡。
「真是的。」他不耐煩地說。
「拜託,快來呀。」他說,入神地望著底下的街道。
這些人在圓形的天花板下列隊等候,五十五個靠在左邊的牆上,五十五個靠在右邊牆上,另有五個在甬道盡頭。
他把汽車鑰匙插上,發動引擎。
她已經出門上車了。她在座位上坐定,外套摺好放在腿上,戴著手套的手擱在外套上。他走出來,看著行李穩妥地裝進後車廂,這才走到前門敲敲玻璃窗。她把門鎖打開讓他上車。
「真是的。」瑪麗說。
他們在尖叫。
他走進屋子,放下相機,點了根菸。
「這裡就是放木乃伊的地方嗎?」約瑟夫問。「確實有木乃伊嗎?」
兩人沿著街道走下去,兩旁是高大的建築,有黃色的窗櫺和粉紅色的鐵欄杆,屋內傳來烹煮玉米餅的味道,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噴泉傳來水花打在瓷磚上的聲音,小鳥在竹編的鳥籠內啾啾喳喳,有人在彈蕭邦的鋼琴曲。
黑黝黝的技工朝引擎揮手,約瑟夫點頭,兩人繼續交談。
「她在『死』後幾小時內就被埋葬了?」
她無法跟他交談,因為他倆沒有可以互相溝通的語言。她躺到床上,他背對她躺著,他就像這個月球上某個陌生城市裡的棕色皮膚居民一樣,而真實的地球在遙遠的天邊,必須經由飛行越過宇宙才能到達。要是今晚他們兩人能夠說說話該有多好,她的呼吸就能順暢,她的腳踝、她的手腕和腋下的血管就不會繃得那麼緊m•hetubook•com.com了。可惜相對無言,今晚遂成為一個孤枕難眠的夜晚,墊在臉頰底下的枕頭有如一個小小的白色暖爐,漆黑的房間有如一張捕捉蚊蚋的蛛網,翻個身立刻不能動彈。要是能和他說上一句話該有多好。但兩人默默無言,她腕上的血管遂不得安寧,心臟也像風箱似的在一塊小小的、恐懼的煤炭上呼呼地吹,不停地燃燒,燒成櫻桃般的紅光,一遍又一遍跳動、跳動,一種向內生長的光,她內在的眼睛情不自禁緊盯著它。她的肺葉沒有休息,卻像溺水的人一樣運作,她自己也在做人工呼吸維持她的生命。這些現象隨著她灼熱的身體所排放的汗水而得到滋潤,很快地,她在沉重的被褥間無法動彈,彷彿某種有黏性的、糊糊的、而且帶有香氣的水分夾在一本沉重書籍的雪白紙頁中。
「點火了沒,」他說,「是的,點火了。」
「他們還在她的葬禮上猛吃水果,有段上坡路。」
他將一條肉捲撥到面前,肉捲包在罌粟子玉米餅內,細長形,他吃了好幾個了,她在她的心中幫著他咀嚼,然後閉上眼睛。
「它不重。」她說。
「女人真可笑。」他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她沒有多想,她選擇婦人之見。她已認同那個小小包裹有如一顆生澀的果子,此刻她正躺在窘迫的黑暗中被擡往山上,如桃中的果核,沉默而驚嚇的父親手扶著棺木外槨;裡面卻是一片祥和無聲、堅硬。
「說『啊』。」他說。
「聽起來像是勒索。」約瑟夫說。
她沒說。她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她一|絲|不|掛,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眼前是她的胸部、她的臀部,和她的全身。她移動身體,感覺到腳底下的地板,還有四周的牆壁和空氣,如果有一雙手觸摸她的乳|房,她會知道。觸摸她的腹部,它也不會發出空洞的聲音。
「要多久時間?」他的妻子大聲問。
她停下來聽他們尖叫。
她複述一遍,結結巴巴地,忍不住失笑。「謝謝。」
瑪麗看著盤子。
「有沒有可能買一具木乃伊回家?」
他把燈熄了。
「答應妳什麼?」隔了很久他才問。
「這個時候沒有人起床,修車廠要十點鐘才上班,妳明明知道,妳沒辦法催他們;現在安靜點。」
「老天,」他說,「別站在那兒欣賞妳自己了。」他躺在床上,「妳在幹嘛?」他說,「妳幹嘛用手摀著臉?」
約瑟夫敲門。
瑪麗在長廊中央數著,兩旁是站立的死屍。
約瑟夫問技工,那個人聳聳肩,兩人又爭論了五分鐘。
「我們得生存。」小個子說。
「沒用的,」他說,「一定是故障了。」
「因此,」小個子說,「我找來一個工人,頭一年年底就叫他往下挖,你猜我們挖了多深,先生?」
「Quiero una publicacion Americano。」說完,他迅速走開。
他帶領他們離開那堆枯骨,約瑟夫給他一披索小費,他打開禁止入內的玻璃門,他們往內看,裡面是一條更長、更暗的甬道,甬道上站著一排人。
「今晚,」她微弱地說,「我最不想要的便是新觀念,我想要停止思想,專心一意地相信一種東西,好讓我沒空害怕。」
她開始數。
「他們要把——她帶去哪裡?」
「不,我有事,我不舒服,我害怕。」
「鬼臉先生和葡萄先生。」約瑟夫說。
「這附近的小鎮就那一座墓園。他們通常很快就下葬,那個小女孩說不定幾個小時前才去世。」
窗外的燈光被風吹得飄搖不定;長形的房間內一片漆黑,他很快便昏昏欲睡。
她拿起刀叉,叉了一個後停下。她把刀叉又放回餐盤兩邊,瞥一眼兩邊牆上,然後看看她的丈夫,再看看那十六條肉捲。
「要付租金?」
「好了!」她歡呼說,「都打包好了!喔,喬,我真高興你願意為我改變主意。」
「是,但我們都看過了。」她起身。她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故作高興、輕鬆鼓舞,極盡虛偽與盼望之能事。「我們可以去帕茲瓜羅,很快就到了,你不用整理行李,我自己打包,親愛的!我們可以住在當地的波沙達飯店,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小鎮——」
「胡說。」她說,仍舊因為手提箱太重而上氣不接下氣。
他用力拽起被褥蓋上耳朵,因為過於用力,竟露出一條光溜溜的腿。
「先把門打開。」
「好吧,」她說,「咱們去看木乃伊吧。」
「喔,老天——」他喃喃自語,坐下來。
他的兩隻手腕都長著細小的黑色鬈毛,每一根都那麼完美,根根獨立、閃閃發亮。
「一定行的,我相信,」她說,「你點火了沒?」
他喊了一聲,把跑向浴室的她喊住。
「我知道不可能的,我不舒服。」
她跳起來,抓住乳|房,彷彿要擠壓那顆寂靜無聲的心使它再度開始跳動!
「答應我,」她說,但再也說不下去,她躺著,他無言以對,她聽見手錶和她的心臟同步跳動。旅館外有一盞燈在吱嘎響。「答應我,萬一——發生,」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有氣無力,彷彿她是在附近的山上隔著老遠和他說話,「——萬一發生不幸,你不會把我埋在那個可怕地窖上的墳場!」
她在計算時間。每隔五分鐘看一次手錶。手錶震盪,時間震盪,五隻手指震盪十五下,但看似五下。她不停地哆嗦。她想喝水。她輾轉反側。窗外風呼呼地吹,掀動燈光撒出無數光芒,投射在路邊的建築上,使窗戶亮晃晃的宛如睜開的眼睛,等光線投射在另一個方向時,它又迅速閉上眼睛。晚餐過後,樓下便靜悄悄的,從他們寂靜的房間內聽不見半點聲響。他遞給她一杯水。
「可是妳從來沒有拎過行李箱,妳沒拎過,我叫個服務生來拿好了。」
她搖下車窗聽他們的談話。
浴室門底下的燈光熄滅了。
裡面有十六條肉捲。
一陣風吹過,街上半個人影也沒有。他瞪著塑膠袋內破碎的骸骨,她站在街上的陰影中,太陽在街的另一邊,四周不見人影,世界遠在天空的另一邊。夫妻兩人孤零零的,遠在兩千哩外一個虛妄城市的街道上,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任何風景,只有空盪盪的沙漠和在天空盤旋的鷹隼。一條街外的國家歌劇院屋頂上立著一尊金黃耀眼的希臘雕像。一家啤酒屋的擴音器在大聲嘶吼:啊,馬林巴……我的心……還有許多她聽不懂的外國話,都隨風消逝。
「嗄?」他邊刷牙邊問。
再仔細一看,他們發現到處可見這場亡靈節日留下的痕跡。墓碑上潑灑著點過的蠟燭蠟淚。凋萎的蘭花像被踩扁的紫紅色毒蜘蛛般,黏在乳白色的石頭上,有些看上去十分性感、嬌弱、委靡。這裡還有圓形的仙人掌葉,有竹子、蘆葦,以及枯死的牽牛花。還有一圈又一圈的梔子花和九重葛,都已枯萎了。整座墓園活像剛舉辦過一場狂歡舞會的大舞廳,結束後眾人鳥獸散;桌子橫七豎八躺著,留下一地的五彩碎紙、蠘燭、彩帶和深沉的夢。
十六個,一個挨一個,一長排,一個個緊挨著。
「聖約瑟。」
「嗄?」他再度從門後問。
「既然這樣,」他說,「那就再多待一天吧。妳會喜歡的。就這麼決定。」
下巴與臉頰上的每根鬍碴都那麼完美無缺。從窗簾透進來的一點陽光照在他的下巴上,像極了音樂盒滾筒上的釘尖,使他臉上的每一根毫毛更顯突出。
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微風。
沒有動靜。
市場上,一些地攤小販依舊在販賣萬聖節剩下的糖骷髏。披著黑色長巾的婦人安靜地坐著,偶爾才互相交談幾句,糖做的骷髏、屍體和白色的頭顱陳列在手邊。每個頭顱都在頭頂上用金色的花體字寫上名字;荷西或卡門或拉蒙或蒂娜或吉耶莫或羅莎。這些糖果都賣得很便宜,因為萬聖節過去了。約瑟夫花一披索買了兩個糖骷髏頭。
「妳不覺得嗎?」
「看來好像沒點。」她說。
他含糊應了聲「——照相」。
這個是男的,他肚子上那一個洞,像樹幹上的裂縫,就像你十一歲情竇初開那年曾在這樹縫中投入青澀的情書!她往他肋骨下方的空隙看了一眼,裡面好似裝了一具支架,有脊椎、也有骨盤,其餘的是肌腱、羊皮紙般的皮膚、骨頭、眼睛、長著鬍髭的下巴、耳朵、迷惘的鼻孔。他的肚臍四周凹凸不平,彷彿可以從裡面舀出一匙布丁。九十七、九十八!姓名、住址、生卒年、一生事蹟!
「什麼事?」他在緊閉的門後說。
「可以的,先生。」
瑪麗擱在腿上的手微微發抖。
她翻開第一頁,下決心要逐字逐行地讀,絕不遺漏任何一行字,任何一個逗點,每一則小廣告和每一種色彩都不會逃過她的眼睛。還有——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微微一笑——圍繞在她腳下的雜誌還有許多廣告和漫畫被她忽略了——她得一一重拾,好好利用這些小東西才是。
她瞪大了眼睛,集中注意力,注視著它。
「怎麼啦?」瑪麗急著想知道。
「沒有,我沒有不舒服,可是,想想那些很棒的地方——」
現在他平躺著,雙眼輕輕閤上,睫毛微微交錯彷彿交叉的手指。他的呼吸平靜得幾乎看不出他的肋骨在動。一如以往,清晨的這個時候,他會脫下睡衣,從腰部以上裸|露著胸膛,身體的其他部分則覆蓋在被單下,他的頭以沉思的姿態倚在枕頭上。
「我們才剛剛出來。」她說。
「你們不知道她是硬化症患者?」
「也許一、兩本。」他說。
他繼續說,「現在他們趕著送她上山,這種天氣對死者不利,太熱了,沒有防腐處理,他們必須迅速解決。」
「一定,」他自言自語,「很好看。」他在自來水聲中喃喃自語。他漱口,說道,「一定。」
「他們有宗教信仰。」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一旦有了宗教信仰就再也不會思考了,」他說,「太過於相信一樣東西就不容易接受新觀念。」
「嗯——嗯。」她說。
約瑟m.hetubook.com.com夫尚未移動,他的妻子已先跨出一步。「來,」他說,「我先走。」
照相機喀嚓一聲,約瑟夫捲起底片,照相機又喀嚓一聲,約瑟夫又捲起底片。
他爬上床。「累了。」他說。
「不,不,先生,你說得好極了!這邊請。」
「是啊!」他說。
他們步行回旅館吃下午兩點半的午餐。
他走到浴室門外。
「浸信會。」
「只因為骷髏形狀?」
甬道內充斥著無數尖叫聲,從驚駭的嘴唇、乾燥的舌頭吐出的驚聲尖叫,它的頻率太高,因此你聽不到。
「好了,我們走吧!」她笑著說。她的雙頰酡紅,兩眼發亮,身體往前傾,彷彿這個姿勢便能使汽車輕鬆下坡。「親愛的,謝謝你讓我把今晚的住宿費退回來,我相信我們今晚在瓜達拉哈拉一定能過得更愉快。謝謝你!」
「天老爺,」他喃喃說道,翻個身,「我們還可以再睡三個小時。」
噢,漫漫長夜。她安慰自己,或許明天車子便可以發動了,她又可以聽到油門和引擎的聲音,感覺道路在車底下移動。她在黑暗中不由得發出微笑。可是,萬一車子還是無法發動呢?她在黑暗中癱了下來,有如一張燃燒成灰燼的紙。她內心上每一個褶曲和角落都揪緊了,她的手錶仍舊不停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下去……
他們一個個張大了嘴,那是永恆的尖叫。他們知道他們死了,從每一條纖維、每一個脫水的器官,他們知道他們死了。
然後以這種姿態凝結。
「他們早已習慣了。」
「我這就下去。」他說。
她轉身走開,覺得很荒唐,身上一|絲|不|掛,只有一雙手無力地抓著圍在身上的浴巾。她朝床舖走去。「幾小時前她還活著,現在——」
「然後呢?妳聽見了嗎,瑪麗?」約瑟夫說。
「約瑟夫!」她忽然尖叫。
「我喜歡啊,」她說。她的臉色蒼白,臉上含笑。「這裡好多綠色植物,風景又漂亮。」
那個早產的嬰兒被人用鐵絲綁在母親的手腕上晃動著,有如一個小小的、饑餓的洋娃娃。
她茫然想著他這雙手與她肉體上的膨脹、縮小和變化到底有多少關係。它如今已一無可取,就像被雕塑家不小心摻了太多水的泥塊,已無法再塑形。捏陶時必須用你的手心捂熱它,用熱去蒸發它的水分。但如今他們之間已不再有那種美麗的夏天,沒有那種溫暖可將造成她乳|房下垂、肌膚鬆弛的陳年水分烘乾。當暖流消失時,你會驚訝地發現,一只容器是如何在它的細胞內快速儲存自我毀滅的死水。
她後頸上的毫毛緩緩豎起。
「睡著了?」
沒有回應。
這是一幅熱鬧的小城廣場風光,有形形色|色鮮活的素材:一座糖果盒似的樂隊演奏臺,每個星期四與星期天固定有男士組成的樂隊演奏轟天價響的音樂;漆成綠色的銅椅裝飾著線條細膩、花團錦簇的捲花;用藍色與粉紅色瓷磚鋪成的人行道——藍得像女人剛塗上的眼影,又粉得像女人隱密的私處;以法式風格精心修剪過的樹木看起來活像置帽盒。從飯店窗口望出去,此情此景像極了九〇年代精緻的法國別墅景致,然而不是,這裡是墨西哥!這是墨西哥一個殖民小鎮的廣場,鎮上有棟國家歌劇院(裡面放映電影,入場券兩披索:有「拉斯普丁與皇后」、「空屋」、「居禮夫人」、「金玉盟」、「媽媽愛爸爸」)。
「可是去那座墓園,那個恐怖的地方。」她說,彷彿夢囈。
「不會是那個墓園吧?」
「兩天,或者三天。」約瑟夫對著瑪麗說。
在她內心深處,她覺得第一個小齒輪鬆了。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她心想。這次會比上次更久。第一個小齒輪鬆了,鐘擺耽誤了一下,接著是第二個和第三個相關的齒輪。齒輪緊緊相扣,小齒輪扣著大齒輪,大齒輪扣著更大的齒輪,更大的齒輪扣著最大的齒輪,最大的又扣住巨無霸齒輪……
「你在幹嘛?」
來了!
她的臉上是新鮮牛奶似的慘白,方才洗澡後的粉紅色澤消褪了,她的心臟已經把所有血液都吸到她體內深處某個真空之處。她立刻扶著法式門框,目送遊行隊伍過去,看著他們邊吃水果邊輕聲談笑。她忘了她沒穿衣服。
修車工人從汽車引擎擡起頭來,朝約瑟夫皺眉,兩人靜靜地用西班牙語對談。
街上有支遊行隊伍,一名男子帶頭,頭上頂著一個包裹,走在後面的婦女身披黑巾,一邊剝著橘子吃,一邊將籽吐在卵石上;小小孩跟在旁邊,男人走在前面,有人在啃甘蔗,先把甘蔗的外皮咬開扯下,然後大口大口咀嚼果肉,吸吮甜美的汁液。這支隊伍總共約有五十人。
她心裡的那顆心打開,關閉,嘎嘎作響,緊張地跳動,迅速的二十下,有如照相機的連拍。
六、七、八、九、十、十一。
「他說——」約瑟夫剛開口,立刻又被技工帶到引擎前,彎腰察看他的新發現。
他又試了一次,依舊沒有反應。
小個子一臉認真。「他們從來不覺得。」他說。
「點了。」他轉動鑰匙給她看。
約瑟夫在房間內,他早已進來,但她絲毫沒聽見。他在房間內,但是毫無差別,進來跟沒進來一樣。他正準備上床,默默在房間內走動,她亦默默無語躺在床上。他雖然開口了,但她沒聽見。
「我和你一起下去,我要去買幾本雜誌。」
「累了。」他說。
他們準備上床。他帶回消息,說車子開始在修了,得花不少時間,明天他會過去看看。
「這是個相當大的國家。」他說。
「答應我。」她說了這句話後便打住。
「如果我有宗教信仰,」她不理會他,繼續說道,「我就會有根槓桿把我自己擡起來,但我沒有槓桿,不知道該如何把我自己擡起來。」
「我要鎖,但是不要敲門,用喊的。」
「天老爺,」約瑟夫抓起塑膠袋,「瞧妳幹的好事!笨手笨腳!」
「是嗎?」她將手錶戴上,走出門。
「建築物爬滿九重葛——」
晨曦照出她的眼白,那是房間內唯一在動的東西,緩緩動了動,又停下來,跟隨著她對面那個瘦瘦的男人。
她沒有躺下來,她不敢。每次她一躺下便跌入半夢半醒中,兒時的記憶便在束手無策的憂鬱中出現。老朋友,二十年不見或不曾想起的孩童這時便填滿她的腦海。她又想起許多她想做但始終沒做的事,自從大學畢業以後,八年來她一直想打電話給莉拉.何里治,但始終沒有。過去她們多麼要好!親愛的莉拉!只要她一躺下來,她便想起所有的書,新書和舊書,她一直想買但有可能永遠也不會買來讀了。她多麼喜歡書和書的味道呀。她想起千百件過去的傷心事,她一直渴望擁有奧茲的書,卻始終沒買。為什麼?因為來日方長!現在她回紐約第一件事就要去把它們買下來!她還要立刻打電話給莉拉!要見伯特、吉米、海倫和露意絲,然後回伊利諾州,重遊兒時舊地。假如她能回美國,假如。她的心痛苦地跳動著,暫停一下,然後又再度跳動。假如她回得去的話。
「到底什麼事?」他在門後問。
「這裡也會有蕭邦,」約瑟夫說,「多奇怪,真好。」他擡頭,「我喜歡那座橋。妳拿一下。」他把裝糖的袋子交給她,對著橫跨在兩棟建築中間的一座紅色空橋按下快門,一名男子肩上披著一塊鮮豔的毛織布從橋上走過。「很好。」約瑟夫說。
「是的,先生,一年二十披索,如果要永久埋葬,要一百七十披索。但是你知道,我們國家的人很窮,一百七十披索相當於兩年的工資,所以他們付二十披索,把死去的家屬埋在地下一年,打算一年一年付租金,但是第一年過去,家屬們不是需要買頭驢子,就是又多了張嘴要吃飯,弄不好還多出三張嘴。而死去的人反正不會餓,而且也不會犁田。要不就是他們娶了新媳婦,或者屋頂需要翻修。而死人不能陪男人睡覺,也不能防止屋頂漏水,所以死人就沒錢付租金了。」
座位是空的。
她躺回床上。萬一它又停下來且不再跳動了呢?她會怎麼想?她該怎麼辦?她會嚇死,一句話。笑話一則;太幽默了。聽到心臟停止跳動而嚇死。那麼她得聽好,讓它保持跳動。她要回去看莉拉,要去買書,要去跳舞,還要去中央公園散步,還要——聽——
「我還沒擦乾。」她說。
她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胸部快速上下起伏,愈來愈快,愈來愈快,氣息從她的鼻孔進出、進出,一絲血絲從她咬緊了的嘴唇滲出。她的雙眼瞪得老大,兩隻手盲目地捏著床單。
小個子聳聳肩,兩手插在口袋裡。「我們得生存。」
約瑟夫敲門。約瑟夫敲門,汽車還沒修好,還要再住一晚。約瑟夫沒有刮鬍子,他的下巴冒出一根根完美的鬍髭。雜誌店還關著,而且沒有雜誌了。他們一起吃晚餐,她反正只吃一點點,飯後他出去散步。
瑪麗數著這些屍體,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什麼?」她平靜地問。
「不,我不怕。」她說。
她幫他打包的速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影片中常可看到男人從跳板上一躍入水,片刻後影片倒帶,又見他以空中幻想曲之姿再度安全升空回到跳板上。在約瑟夫的注視下,西裝與洋裝一套套飛進他們的箱子裡。帽子有如飛翔的小鳥,振翅飛進明亮的圓形帽盒。鞋子幾乎像老鼠般衝過地板跳進手提箱。行李箱砰一聲關上,喀噠一聲上鎖了。
瑪麗回頭望著遠處螺旋形階梯上頭陽光的來處。死亡是多麼精采呀,手、臉、身體能做出那麼多表情與動作,卻沒有兩個是相似的。他們站在那裡,宛如巨大的被遺棄的管風琴的管子,他們的嘴巴是氣孔,現在那隻巨大的手一口氣按在所有的琴鍵上,長長的管子異口同聲發出無盡的吶喊。
「氣候,」管理員說,「氣候使它們得以保存下來。非常乾燥。」
「當然是墓園;他們正要送她去那裡。」他說,香菸在他輕鬆自在的臉上裊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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