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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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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氣

火氣

婦人用力推開肉店的門,大步走進去。兩個老人匆匆一瞥,只見到她塗了口紅的血盆大口。她的眉毛有如兩撇鬍鬚,端坐在她閃爍不定、充滿狐疑的眼睛上。才走近肉店,兩人已經聽見她在裡面拉大嗓門說話。
「不,這是不要錢的。」
老蕭這時已經出了門,正哀求他的同伴快走,話說了,也做了,一切果然如他所料,他們倆是傻瓜,活該被她臭罵一頓。啊,太尷尬了!
又有一個聲音如斧頭般往門框上狠狠一砍;一個女人正拉開嗓門對著電話筒尖叫。
「我是佛克斯先生,這位是蕭先生,我們是已退休的保險推銷員,不過偶爾還是會做點生意來貼補我們的退休金。但多半時候我們是輕鬆過——」
佛克斯將他的手杖從顫抖的一隻手移到另一隻手。「因此,一年前,我們決定設法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人們通常不知道他們需要協助,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必須去看精神科醫生。所以我說,一開始我們得先模擬演練,但老蕭始終反對,說不如當作嗜好,就當是我們兩人之間一個無傷大雅的嗜好,不要聲張。我想妳會說我太傻,不錯,我們已經完成一年的模擬演練,我們觀察了兩名男子,在一段距離之外研究他們的環境因素、他們的工作和婚姻。妳也許會說:這不關我們的事?但這兩個男的最後都沒有好下場,一個在酒館被殺,另一個跳窗自殺。我們所研究的一個婦女被公車壓死。巧合嗎?那麼那個意外中毒而死的老人呢?有一晚他沒有打開浴室的燈,是什麼原因使他沒有開燈?什麼原因使他在黑暗中摸索吃藥,結果第二天死在醫院裡。莫非他是存心不想活了?證據,證據,我們有的是證據,我們有的是證據。二十多個例子,短短時間之內大半數都魂歸離恨天。不需要再模擬演練了;現在該採取行動了,要先預防。與人們合作的時刻到了,要在他們誤入歧途之前先與他們做朋友。」
佛克斯低頭望著她,震驚不已。在此之前,她不過是到處噴出她的毒液,現在他又釋放出她一生的毒血,而且眼看著就要把他淹沒了。他察覺有人扯著他的外套將他拉開,看見門往一邊打開,又聽見手杖細骨頭似地喀嗒一聲從他手上滑落,彷彿他的手被一隻看不見的恐怖黃蜂叮到似的。接著他在門外了,機械似地走著,穿越火熱的公寓、夾在燒焦的牆壁間下樓。
收音機繼續大聲唱歌,但女人的談話聲小了。佛克斯再敲門,並試試門鈕。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門竟從他手中迅速往內掙開,兩個老人似乎沒料到布幕提早拉開,站在舞臺上一時竟動彈不得。
婦人(果然是史瑞克太太!)站在一具掛在牆上的電話機前,露出大大的白牙,正口沫橫飛說著獨白。她的鼻翼歙張,額頭上一根青筋暴起、跳動,空著的一隻手比手畫腳揮舞著。她一邊大吼大叫,兩隻眼睛卻是閉著的:
「可是誰會幫她說話——還有那些像她一樣的人?她的丈夫?她的朋友?雜貨店老闆?肉店老闆?他們會額手稱慶!他們會告訴她,她需要一位心理醫生嗎?她知道嗎?不知道。誰知道?我們知道。不過,你不會對受害人隱瞞這麼重要的資料吧,是嗎?」
「現在我明白了,我是自作自受。」
「請妳說話文明一點。」
史瑞克太太怒斥道:「你說了兩分鐘,我還沒聽懂你在說什麼。」
他頓時覺得宛如置身於熊熊燃燒的黃色野林中,房間內一片火海,往他身上燒過來,屋內的家具似乎在移動、旋轉。一隻蒼蠅不知從哪兒飛進來,正營營亂竄,揚起一陣陣憤怒的灰塵,陽光從緊閉的窗戶射進來,把灰塵也和圖書點燃了,火花似地飛揚跋扈。她的嘴,猩紅一片,以她這輩子所蒐集來的所有不堪入耳的髒話,不住舔著空氣。而她背後焦褐色壁紙上的溫度計恰恰好指著九十二度。他再看一眼,九十二度沒錯,那個女人卻依舊罵個不停,彷彿火車的車輪從漫長的鐵道上飛快輾過;又彷彿指甲劃過黑板,鋼鐵劃過大理石。「老處女!老處女!老處女!」
他們坐在火熱的空氣中,擡頭望著公寓大樓的某一扇窗,久久地等待、等待……
「對不起,」他專注地注視著房間內鮮紅的水銀在細小的玻璃柱內迅速上升,「有時——有時我們會轉錯彎,選了一個錯誤的婚姻,或選擇一個錯誤的職業,身無分文、病倒了、偏頭痛、種種缺憾、樣樣看不順眼,不知不覺中便在任何時地對任何人發洩。」
「糟老頭,滾出去!」她大叫。
「所以才要採取行動!許多殺人犯都是在華氏九十二度的氣溫下犯罪。超過一百度就熱到無法行動了。低於九十度,天氣涼爽容易保命。但九十二度整是使人產生焦慮的極限,你會全身發癢、汗流浹背,甚至殺人。大腦變成在燒紅的迷宮內盲目衝撞的一隻老鼠,任何一丁點事、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聲音,甚至掉落一根頭髮,於是——焦躁易怒的殺人兇手就產生了。焦躁易怒的殺人兇手,隨你要好聽的或恐怖的說法。看看大廳內的溫度計,現在是華氏八十九度,正在緩緩上升到九十度,再逐漸攀升到九十一度,這時人會開始全身發癢,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會到達令人汗流浹背的九十二度。這裡是第一層樓梯口,咱們可以在每個樓梯口稍微休息一下。繼續加油!」
「老太婆!」她大吼,「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
「我們只——」
「不要錢的。」
「我們可以——」
這句話似乎比剛才那一連串髒話的殺傷力更大。
「我實在不知道要從何說起。我們可以坐下來談嗎?」他看看四周,發現屋內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讓他安心坐下的。「算了,」他看出她又要大聲咆哮,便迅速說下去,「可以這樣說,四十年來我們目睹許多人從療養院到進墳墓,後來我們退休了,這段期間我們歸納出一些看法。去年,我們坐在公園內聊天,把這些看法總結歸納起來,發現許多人其實可以不必那麼年輕就夭折,經過確切的實地調查,或許可以做出一種新型態的顧客資料,提供給保險公司做參考……」
他們在熾熱的陽光下站了很久,一直望著他們的老式鐵道錶的明亮錶面,兩人的身影從腳下斜伸出去,搖搖晃晃,汗水從透氣的遮陽帽底下不停冒出。當他們摘下帽子擦拭滿布皺紋的紅臉時,可以看出兩人都是一頭斑白褪色的頭髮,彷如多年不見陽光的結果。其中一人開口說他的鞋子燙得像兩條烤焦的麵包,緊接著又嘆口氣說:
屠夫站在櫃檯後,一雙手伸到櫃子底下。
「我們總是對人大呼小叫,到處樹敵,」佛克斯吞一口口水,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我們的行為使他人巴不得看到我們——完蛋——大病一場——甚至巴不得我們一命嗚呼。我們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然而這一切都是不知不覺中造成的,妳明白嗎?」
「你告訴我那個該死的女婿我不見他,他是個懶鬼!」
「你是說就這樣去找她?」老蕭說完,連自己也嚇一跳,「啊,咱們該不會真的去做吧?我想這不過是一種習慣,人總有些習俗、慣例什麼的,遠看是好玩,可是真的介入其中?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史瑞克太太站直身體,彷彿突然被他狠狠在頭上重擊一下。隨即她開口道:「所以你們就來了?」
老蕭頂著熾熱的豔陽站在人行道上,恍惚中街道似乎變成垂直的懸崖,而婦人和圖書正倒向燃燒的天空。最後他搖搖頭。
最後一扇門裡頭傳出震天價響的收音機聲音,斑駁的油漆顫抖著化成粉末,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腳下破舊的地毯上。老人望著門板在門框內顫動。
「你說得對,」他說,「我的良心不允許我眼睜睜看著她墮落。」
她罵得更猛了。
「跟蹤我?」
「滾出去!」她說。
史瑞克太太睜大雙眼,似乎認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要一塊上好的肉,讓我看看你藏在裡面準備帶回家自己吃的貨色!」
兩個老人在三樓的黑暗中摸索前進。
史瑞克太太徐徐地將她的香菸捺熄在一只骯髒的菸灰碟內。
她一直看著他的嘴,彷彿他說的是外國話;只見她眉頭深鎖,歪著頭斜眼看他,胖胖的手上香煙繚繞。
兩人想了一下都搖頭。他們打開前門,一陣灼燒的熱氣迎面襲來,同時出現一名大漢從兩人中間硬濟過去,差點把他們推倒。
佛克斯突然往前傾。「讓我把話說清楚。從心理學來說,人每天都會死。他們一部分是累了,這一小部分就足以殺死一個人。舉例來說——」他四下張望,看到他的第一個證據,立即鬆一口氣,「那個!妳浴室裡的燈泡,電線皮開肉綻地掛在澡盆上方,哪天妳滑倒了,順手一抓——滋一聲!」
「那個丈夫後面口袋掛的是什麼東西?」
「誰說我有病!」她大聲說。
「沒用的啦,」老蕭說,「像她這種人,除非她願意接受幫助,否則你是幫不了她的,這是心理衛生的第一法則,你知道的,我懂這些。假如你擋了她的路,她甚至會踹你一腳。別傻了。」
「不!」站在門口的老蕭大叫。
「我們無能為力。」
「老處女!」婦人罵道。
「喔,她呀?」少年跑上樓,回頭說,「史瑞克太太!」
「你說什麼,老先生?」史瑞克太太問。
他們看看牆上的溫度計。
「找他談?」
她撕開一包廉價香菸的折角,彷彿裡面包的是一根骨頭或一塊肉,然後塞了根菸在塗了厚厚一層口紅的嘴裡,點燃後貪婪地吸著菸,再從她薄薄的鼻翼中噴出,房間內頓時煙霧彌漫,而她儼然成為一隻對著他們張牙舞爪的噴火龍。「我還有事,你們有話快說!」
「你想她會把我們的事去向史瑞克先生告狀嗎?」
上帝,這裡真熱,他心想。要是能開一扇窗就好了,一扇就好,開一扇窗就好。
「你想我們可以——」
「來吧,」佛克斯低聲說,「我們去肉店。」
說著,婦人忽然睜開眼睛,某種動物本能使她察覺而不是聽到或看到門外有不速之客。她一面繼續對著話筒嚷嚷,一面用冷冷的眼光瞄著來客。她又吼叫了整整一分鐘後才摔下話筒,氣也不喘一下地說:「什麼事?」
「你看到我做了什麼嗎?喔,喔,真是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搖頭,「我是個傻子,那個可憐的、可憐的女人。她是對的。」
兩人互看一眼,寒著臉點點頭。
佛克斯先生眨眨眼,先是為了她的怒斥,接著是因為從髒污的窗櫺射進來無情的陽光。汗水順著他臉上柔和的皺紋流下,他偷空朝牆上的溫度計瞄了一眼。
「人,」佛克斯不慌不忙說,而一旁的蕭先生卻忐忑不安,他的臉一下脹紅,一下死白,人也悄悄往門口挨過去。「人和汽車一樣,需要時常檢查煞車系統;情緒的煞車系統,妳明白嗎?檢查他們的車燈、電池,他們在生活中的待人接物與得到的回應。」
他們看看扔了一地的雜誌,躺在油氈布地板上的雜誌好似色彩鮮麗的魚獲,破舊的搖椅旁有沒洗的咖啡杯,歪斜油膩、沾滿拇指印的檯燈,髒污的窗櫺,杯盤狼藉堆在水槽裡,水龍頭猶在穩定地滴水,天花板角落結了許多蜘蛛網隨風飄盪,最難堪的是關在窗內那hetubook.com.com一股揮之不去的、活得不耐煩的味道。
「九十一度。」
「碼頭工人的掛鉤,鋼鐵的,尖銳無比,看上去很重,很像從前獨臂人義肢上的掛鉤。」
佛克斯抓著老蕭的手臂。「上帝,上帝!這不可能是真的!」
兩個老人為了自保同時往前跨出一步,嘴唇蠕動著。
佛克斯先生沒吭聲。
然後叫罵聲逐漸消逝,彷彿一個人跌入黑暗的深井中。
「你們一直在觀察我?」
兩人立刻被排山倒海而來的聲音淹沒,那簡直就像站在開閘的水壩洩洪道上一樣。老人本能地擡起手遮擋,彷彿這震天價響的聲音是使人目眩神迷的耀眼陽光。
佛克斯先生坐在板條箱上,手上握著一瓶橘子汽水。「冰涼的,」他說,「是啊,這一刻,我的確非常需要一瓶橘子汽水。」
另一個叫佛克斯的老人緩緩點頭,彷彿任何快動作都可能使他因摩擦而冒出火花。「我連續三天每天都看到這個女人,她會出現的,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你等著瞧,老蕭。我的天!好個傢伙。」
「你以為你是誰?上帝?上帝兼聖靈,裁判別人、窺探別人,你這老白癡,心術不正的臭老太婆!你,你——」她又咒罵了幾聲,罵得他們倆吃驚地、畏畏縮縮地往門口逃,她大氣不喘罵出一連串髒話,這才停下來,氣呼呼地猛吸一口氣,顫抖著,又繼續罵出一連串比剛才更可怕的髒話。
「說下去。」她說。
「喔,糟了!」老蕭說。
「好吧,抨一磅牛肝給我!」婦人說,「別給我偷斤摸兩的!」
「我什麼也不買!」
「那些羊肉排看了真噁心!」婦人大聲說,「羊腦多少錢?」
屠夫本來空著雙手,這時一手緊緊握著一把亮晃晃的斧頭,握緊、鬆開、又握緊、鬆開。當婦人對著屠夫一雙藍眼睛和脹紅的臉大吼大叫時,那雙藍眼睛也在白瓷櫃檯上發出危險的警訊。
到了最後一級樓梯,幾乎到大門口了,佛克斯掙開同伴的手,靠在牆上良久。他的雙眼濕潤,無法言語,只能唉聲嘆氣。他的一雙手摸索著尋找他遺失的手杖,一面轉動他的頭,就在這時他摸到自己濕潤的眼睛,吃了一驚,急忙把頭別過去。兩人在最下一級階梯默默坐了十分鐘,喘喘氣讓自己回過神來。最後佛克斯先生轉頭望著蕭先生,後者又驚又怕地足足看了他十分鐘之久。
「別看數字,」佛克斯說,「咱們用猜的,猜她住哪間公寓。」
他們對著鮮紅的生牛排注視良久,發現上面被鋼槌敲出幾十個小小的凹洞和印子。
屠夫穿著沾滿血手印的圍裙站在那裡默不作聲,兩手空空。兩個老人跟在婦人後面進門,假裝在觀看剛切下的粉紅腰裡肉。
「滾出去!」她說。
「現在你相信了吧?」佛克斯小聲說,「她真的需要我們的幫助。」
「你們想叫我買保險!」她歪著頭從煙霧中望著他們。
佛克斯站不穩,身體搖搖晃晃,嘴巴開了又閤,開了又閤。
「有些人不僅有意外傾向,換句話說,他們有意以犯罪來懲罰自己,通常是他們以為早已忘懷的、微小的不道德行為,但他們這種潛意識會使他們處於危險境地,使他們不遵守交通規則,使他們——」他遲疑了一下,豆大的汗水從他下巴滴下,「使他們對澡盆上方晃來晃去脫落的電線視而不見——他們是潛在的犧牲者,危險就寫在他們的臉上,像——像隱藏的刺青,可以這樣說,隱藏在表皮裡層而不是表面。當一個殺人兇手從這些意外傾向者、這些一心追求死亡的人旁邊經過時,他會看到這些隱藏的記號,於是不自覺轉身跟著他們來到附近的暗巷裡。如果運氣好,一個潛在的犧牲者也許五十年都不會遇到一個潛在的殺人兇手,然後——某一天下午——命運來了!這些人、這些死亡傾向者,hetubook.com.com碰觸到從旁經過的陌生人的某根錯誤的神經;很自然便把這殺人兇手召過來。」
「喔,可是妳需要我們的協助!」佛克斯恐慌地看著他的帽子,她則連珠砲似對他破口大罵。這個女人懂得各種各樣罵人的字眼,酒精噴火還帶冒煙地對他發動猛烈的轟炸。
「商店內的溫度計還是在九十二度,整整九十二度。」
「請聽——」
但婦人滑了一下,倒在地板上,卻猶在嘲笑他。佛克斯難以置信地,以居高臨下的姿勢望著她。他看看自己的手臂、手腕、拳頭和手指,透過包圍著他的一層隱形、滾燙的巨大透明牆。他再看看他的手杖,彷彿它從不知何處忽然出現在眼前。他依舊張著嘴,灰塵紛紛落在寂靜的灰燼中,無聲無息。他感覺血液從他臉上迅速褪去,彷彿有一扇小門砰一聲往他的肚子裡面撞進去。「我——」
「喔,我早說過會發生這種事。」老蕭小聲說,閉上眼睛。
「你瞧!」佛克斯僵硬地說。
她是靠著讀唇讀出「收音機」這三個字,被太陽曬黑的臉依舊目不轉睛望著他們,一隻手卻往收音機猛摑一下,有如掌摑一個整天哭個不停的小孩。收音機的聲音立刻變小了。
「使她明白要愛,要穩靜,要活得更久。你看她,半點也不想活了,老是蓄意激怒他人,早晚有一天,有人會稱了她的意,拿把鐵鎚,或用神經興奮劑解決她。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了。人在溺水時都會不顧一切,抓了人不放,大喊救命。咱們去吃頓午飯然後助她一臂之力,如何?否則咱們的受害人會一直我行我素,直到她被人砍死為止。」
艾伯特.史瑞克太太朝浴室的燈泡斜睨一眼,「怎樣?」
她的叫罵聲像斷頭臺般硬生生當頭砍下,傳到樓下。「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感覺好奇怪,」那個叫蕭的老人說,「萬一被人家誤認我們是偷窺狂,兩個腳步蹣跚的老傻瓜。上帝,站在這裡真不是滋味。」
「懸崖勒馬?」
屠夫慢吞吞地秤重。
「可是找到了!」佛克斯不敢置信地用手杖指著大廳內的住戶索引。「史瑞克先生、太太,樓上的三三一號!丈夫是個碼頭工人、大塊頭,每天回來都髒兮兮的。我在星期天看見他們夫妻倆,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卻悶不吭聲,也不正眼看她。喔,別這樣,老蕭。」
前門開了,佛克斯攔下一個拿著條麵包的少年。「孩子,我們在找一個每次關門聲音都大得嚇人的婦人。」
「快點!」婦人罵道。
「說啊!」婦人大聲說。
「我會把你們扔出去,我會把你們扔出去!」她握緊拳頭咬著牙尖聲嚷嚷,狀甚瘋狂。「你以為你是誰?骯髒的老祖母,竟敢偷偷摸摸跟過來,你們這兩個老怪物!」她大吼大叫,一手抓下佛克斯先生頭上的草帽;他大叫一聲;她扯掉草帽內的麻布襯裡,把草帽壓扁。「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她將草帽扔在地上,一隻腳跟往草帽中央用力踩下去,使勁揉了幾揉,又踢它,「滾出去,滾出去!」
氣溫:華氏九十度。
「就是他,」佛克斯先生說,「她的丈夫。」
「這種大熱天,連開口說句話都懶。」
「是嗎?」佛克斯朝街上點點頭,婦人正不顧一切地往前衝,使得路過的車輛紛紛緊急煞車、猛撳喇叭,叫罵聲不斷。「我們還算是基督徒嗎?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自投虎口嗎?還是我們該勸她懸崖勒馬?」
「你確定是這間公寓嗎?」
老蕭摘下他濕透了的帽子,茫然地望著。「很久以前,有一次在生物課上,老師問我們能不能用一把小手術刀完整取下一隻青蛙的神經系統。取出全部精密的天線似的結https://m.hetubook.com•com構,小小的、粉紅色的野薊似的構造和半隱藏的神經節。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神經系統是青蛙最重要的構造,根本不可能像脫下一隻綠色手套一樣把它摘下來。摘下來青蛙就完了。史瑞克太太也一樣。你不可能摘下一個壞掉的神經節。壞的是她瘋狂的小小象眼中的玻璃體。你最好也把她的口水都擦乾淨。真可悲啊,不過我覺得我們已經做得太過火了。」
佛克斯舉起手臂,緊緊抓著手杖,高高落下用力一敲。
灼熱的太陽把公寓前門的油漆都曬得剝落,空氣也被漂白,連水溝內的排水都蒸發了。兩個老人麻木而虛脫地站在一棟前後都飄著麵包香的房屋內走道上,屋內一樣熱騰騰得令人倍感疲倦,連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悶悶的,顯得極為遙遠。
「喔,可是妳有病!」佛克斯先生大聲說,隨即慌張地以兩根指頭按住嘴唇。
兩人半吃驚地互看一眼。
老蕭往後退一步偷偷看著櫃檯後面。
「你看。」佛克斯悄聲說。
「說的也是,」佛克斯耐心地、真心誠意地點頭,「不過我只是想給她一個警訊,在她的心田種下一粒小小的種子,告訴她:『妳是個被害人,一個自取其辱的犧牲者。』我要在她的腦子裡種下一粒小小的種子,希望它能萌芽開花。這是個非常微弱、非常貧乏的希望,但願她能在一切都太遲之前鼓起勇氣去看精神科醫生!」
「請妳,」佛克斯說,「把收音機聲音關小一點好嗎?」
「用不著打電話,她只消打開窗大叫就行了。」
「我沒生病。」婦人說。
「趕死太太,」佛克斯先生平靜地說,「這好比眼看著一個兩歲的幼童上戰場,任何時刻她都有可能踩到地雷;砰!碰上合適的氣溫,太高的濕氣,大家都心癢癢的,汗流浹背,焦躁不安,再遇上這位女士,嘮嘮叨叨,尖酸刻薄,那時候就玩完了。你說呢,老蕭,咱們是不是開始行動?」
屠夫沒好氣地低聲告訴她價錢。
「那是為了——」
這幕大吼大叫的戲同樣在一毛錢雜貨店上演,兩個老人遠遠跟在後面觀看。
公寓前門猛地打開,一名身材臃腫的婦人站在十三級臺階上的公寓門口朝這邊張望,眼中充滿怒氣。她伸出一隻肥胖的手從手提包內掏出幾張縐巴巴的一元紙鈔,邁開笨重的腳步走下臺階,來到街上。她背後的公寓樓上有幾個腦袋被她猛力的關門所吸引,紛紛探出頭來。
「這個嘛——」
「來,擦擦臉。這樣好多了。」
他們回頭看著那個人移動笨重的腳步走進黑暗的公寓,那是個龐然大物,乳齒象的骨架,獅鬃般亂蓬蓬的腦袋,雙臂似牛腿,全身毛茸茸的,曬得黧黑的皮膚。方才擦身而過時匆匆一瞥他的臉,那是一張滿臉是汗、曬得像烤豬的臉,充滿血絲的眼睛下汩汨滲出鹹誠的汗水,流到下巴一滴滴往下掉;他的腋下一圈明顯的汗漬,身上的T恤一直濕到腰上。
「老處女,老處女!」
「現在幾度?」一會兒後佛克斯先生問,似乎累得不想回頭去看。
她掙扎著爬起來,四肢趴開有如毫不相干的動物,她的手臂、腿、手掌,她的頭,都像被砍下的怪物身上的一部分,慌慌張張各自設法要再拼湊在一起,但又盲無頭緒找不到歸路。她的嘴倒是沒停過,接二連三吐出不堪入耳的咒罵,久久不歇。
「走路看前面!」那人大聲說。
兩人輕輕關上公寓大門。
「不會,不會。」
佛克斯敲門。
他們站在公寓對面的小店內,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太陽正逐漸偏西,稀少的路樹底下和巷弄裡逐漸有了炎夏葡萄色的影子。
佛克斯倚著枴杖。「讓我來說好了,萬一——慢點!她來了!」他壓低嗓子,「等她出來時你仔細瞧瞧她。」
「我要回家了。」老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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