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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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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個老太太

從前有個老太太

爸爸的眼眶一濕,表情立刻黯下來。「妳說得對,緹娣,可是我們又能怎麼辦?每個人終歸要死。」
愛蜜麗走上前門臺階,緹娣姨媽在屋裡忙得團團轉,仍聽得到她緩慢沉重的腳步聲。這女孩在煩惱啥?怎麼無精打采像隻傷風的蜥蜴。前門豁然打開,愛蜜麗踏進門廳,手上仍握著門鈕。
四個人繼續往前走,緹娣姨媽在後面追,追進門廳,進入準備房。
羽毛似的好輕,好睏,往下沉,幾乎沉到水底。喔,好舒服。
卡林頓衝進去,老遠便聽見他一遍又一遍撥電話,半個小時後,幾輛車開到殯儀館門前,三位殯儀館副總裁和他們歇斯底里的總裁一起出現。
「現在來談那只藤籃,」緹娣姨媽說,「它的長度超過六呎,而且從外表看便知不是洗衣籃。和你一起走進來那四個人,你不需要他們擡那個籃子——怎麼,它和野薊一樣輕嗎,嗄?」
那個地方所有的雜音都進入那遲鈍的耳朵,有驗屍員充滿期待的粗重的呼吸,有卡林頓先生的低泣,有她自己粗啞的嗓子。
緹娣姨媽放下她的咖啡杯,表情一凜,「原來這就是你來的目的?我以為你是來賣東西給我。我看你還是把它擱在那裡,等我的小愛蜜麗下午從大學回來再說吧!我上週寫信給她了,當然沒說我有點不舒服,只是暗示她我想再見她,這已經又是好幾個星期的事了。愛蜜麗她住在紐約,她有她的生活,不過她幾乎像我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不會對你客氣的,年輕人,她會立刻把你趕出去——」
「我不知道,」第二個人說,「請不要擋路,夫人,這東西很重。」
「啐,」緹娣姨媽說,「我在哪裡見過這種籃子?好像才一、兩年前——喔!我想起來了,是隔壁的兌爾太太去世的時候。」
「夫人,這裡不是淑女該來的地方。」
身體說話了,對著在場的殯葬業者一鞠躬:
「我們這裡沒有妳說的這種員工。」
但爸爸聽不進去,他逐漸蒼白、萎縮,有如太陽底下的一顆馬鈴薯。她努力設法改變他的想法,但他還是走了。她到處流浪,因為他死了,她無法留下來,他的死無疑否定她的人生哲學。她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反而在一間老房子的前半部開了這家古董店,獨居了許多年,直到愛蜜麗出現。緹娣原本不想收養這個女孩,為什麼?因為愛蜜麗相信死亡,但她的母親是她的老朋友,緹娣答應過要幫忙。
年輕人耐心而禮貌地聆聽,然後他舉起一隻手,她尚未開口,他那雙閃亮、冰冷的眼睛似乎就已知道一切。他瞭解她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時她關掉收音機,永遠不再收聽戰爭的消息,而且用雨傘打一個男人的頭,把他從店裡趕出去,因為他一直不停述說軍隊入侵海岸,死屍在寂靜的月光下在海面上緩緩漂動的事。
「我要坐在這裡,直到取回我要的東西。」
光線進入盲目的眼睛。
「別像隻病狗一樣假笑,我太老了,不會再接受調情。我早就被擠乾了,像一管舊顏料,早就被人淡忘了。」
他不會再來了。
好了,好了,這樣好多了。走了。一群腦筋有問題的傻瓜。再也不要去想那個藤籃了,只要還她清靜,就算他們偷了東西,她也不在乎。
「我辦不到,不行。」
「是那個黑衣人嗎?」
黑衣青年愉快地吹口哨,轉身背對她,跟在那四個人後面出去。走到門口,他對著緹娣姨媽指著藤籃的蓋子,意思是問她要不要打開來看看。
「那是一把古董椅,你小心點。」緹娣姨媽警告他,「話說回來,告訴我你想幹嘛,我會仔細聽。不過你的聲音別太大,而且不要用那種奇怪的眼光看我,我被你看得肚子都疼了。」
緹娣姨媽火冒三丈,跳起來。
年輕人緩緩鞠躬。
是的。
擺在壁爐上的骨瓷花鐘響了三聲,門廳內有四名男子站在藤籃邊默默等候,彷和-圖-書彿被凍結了。
「你不會離開那張椅子吧,先生?最好不要。我會用一隻眼睛看著你,沒錯,我會。是的,我會。喔,嗯嗯嗯嗯。」
「以男人的手藝而言,縫得還不錯,」她承認,「喔,再來點咖啡吧?來!」
現在,每天下午四點左右,如果你想去探望緹娣姨媽,只消走去她的古董店敲門,門口有個黑色的大花環,別在意!緹娣姨媽故意放的;這就是她的幽默。你敲門,門內裝了兩道鐵絲網和三道鎖,你一敲門就會聽到她大聲問。
骨瓷花鐘又響了三聲。不像話,老了,這個鐘,不像話。看來得修了。
「是——的。」
「緹娣,」他父親輕聲地對她說,「妳打算如何過這一生?妳這種作風,男人不會想跟妳走在一起。妳和人家好了以後就跑,為什麼妳就不能定下來結婚生子?」
這是一天當中最適合安靜休息的時刻,安靜,只聽見鐘在滴答響,和木頭裡的白蟻一樣忙;只聞到摩理斯安樂椅發亮的桃花心木和上了油的皮面,以及架上書籍的味道。好舒服,好舒服……
穿白罩衫的男人對緹娣姨媽說:
他像請一隻老蛾似地將她請到一旁。「喬治,」他溫和地喊,「請你護送這位夫人出去。」
卡林頓朝驗屍員彈指,「不要光站在那裡,你這個白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快把它縫好!」
「妳不可能在這裡。」
「有時候一定要作些改變,爸爸,從現在起,我要開始實踐我的人生哲學!怎麼,才活短短幾年就像泡水的種籽一樣被送入洞內,這種人不是太傻了嗎?躺一百萬年,誰也幫不了忙。他們多數是好人,至少都在努力做個好人。」
年輕人微笑。緹娣姨媽又吸吸鼻子。
「自然,喔,自然不是怕我囉?」
「快,孩子,快,要趕在他們把我的身體榨乾、大卸八塊以前趕到,那些小氣的殯葬業者一向如此,他們先切開再縫回去,這樣別人就拿不到好處了!」
身體開始走動。
你笑著說不,不,是我,緹娣姨媽。
「我們已經在放血了——」
他仔細看她,「我對妳的體重沒興趣,夫人,我得回家吃晚飯,要是我遲到,我老婆會殺了我。」
「好奇?我?啐!不要,滾出去!」緹娣姨媽大聲說。
卡林頓揩去他脖子上的汗水。「妳可以領回妳的身體。」
喬治抓住她的兩隻手腕。「請往這邊走。」
「把妳的腿彎起來,老太婆!」
姨媽注視著那根雪茄。
黑皮膚青年身體微微往前傾,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暗示等一下籃子就不那輕了。
卡林頓先生急忙進去察看,過了十五分鐘靜默的等候,以及關起門來激烈的討論後,卡林頓先生回來了,臉色比剛才白了三倍。
於是她流下快樂的眼淚。
緹娣姨媽吸吸鼻子。「這些事你怎麼都知道?如果你以為能說服我跨入那個可笑的藤籃,那你就太不自量力了,你敢碰我一下,我會把口水吐在你臉上!」
「不,我不累!」她生氣地說。
「你把煙灰彈在哪裡?」她驚駭地大聲問。
穿黑西裝的年輕人眼睛一亮。
「聽!」她大聲斥喝。
愛蜜麗扶著欄杆哆嗦著走下來。「妳要幹嘛,緹娣姨媽?」
「什麼!」
「那好,我告訴你,我要在這裡坐兩百年,聽見沒?只要你的顧客出現,我就把鬼氣噴進他們的鼻子裡!」
「你轉身回去!」
黑皮膚年輕人看著緹娣姨媽的表情彷彿她累了。
「沒有甲醛。」
「愛蜜麗,怎麼啦?不要用這種眼光。來,我端杯咖啡給妳。來!
愛蜜麗躺在地上發抖。「一部分的我還留在這裡!」緹娣姨媽說,「但是上帝,剩下的必須去要回來。去把我的帽子拿來!」
老化的大腦開始思和_圖_書想。
那四個人步履沉重地走出前門。緹娣研究著他們擡起空籃的模樣,奇怪為什麼會那麼重。
「不要用那種貓吃小鳥的眼光看我,」緹娣姨媽大聲說,「把那個莫名其妙的舊藤籃帶走!」
「先生!」她有受傷的感覺,大聲說,「我告訴你,我才一百一十磅重!」
他們立即開會,並通知驗屍員停止作業,至少等大夥達到共識……驗屍員從他的小房間出來,親切地微笑,嘴上含著一根黑色的大雪茄。
緹娣姨媽怒目瞪著走近的喬治。
「愛蜜麗?」緹娣姨媽喊道。
滲入一塊長長的、冰冷的花崗岩,滲入一具冰凍而遠古的雕像,一路用力擠。
「好!」緹娣姨媽把她推出前門,「現在——」她銳利的眼神朝著街上東張西望,「殯儀館在哪個方向?」
她坐下來,蒼白的手指摸著脖子上的蕾絲花邊,揚起下巴,穿著長扣短靴的腳焦躁地拍打地板。若有任何人站在她的攻擊範圍內,她便拿陽傘敲打他。現在她又想到,若有人想碰她,她還另有一招——溜開。
身體感覺到房間的溫暖,準備室的桌子也在剎那間變真實了,可以靠著它喘息。
她沒有多看遺體一眼,只說:「看上去很自然。」然後往藤籃內一倒。
會議結束了。
緹娣姨媽冷笑說:「我不能?」
愛蜜麗立刻往旁邊移一步,抽回她的手,這一動使金色的頭髮搖曳閃亮。「妳不在這裡,緹娣姨媽,我是在作夢。妳已經死了!」
「請告訴我,我能為妳做什麼?」
是的,黑皮膚青年坐在古董椅上微笑,他知道緹娣姨媽一直很喜歡那些好聽的留聲機老唱片。哈利.勞德唱的〈倘佯夕陽下〉,還有舒曼-海因克夫人的催眠曲。她不要被打斷,不要聽外國的災難、謀殺、中毒、汽車事故、自殺等等,每天每天都聽同樣的音樂。這些年過去了,緹娣姨媽試著將她的人生哲學灌輸給愛蜜麗,但愛蜜麗的心仍執著在死亡,她尊重緹娣姨媽的想法,但她從來不提——永恆。
「歌珊蒂啊,愛蜜麗——」
她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冷,接著是不舒服的噁心和一陣天旋地轉。她是兩種物質的融合,有如水摻進水泥中,慢慢變硬,又彷彿蝴蝶擠進牠丟棄的蛻殼中!
「他不能這樣!只有法醫才能鑑識。」
愛蜜麗睜大眼睛,看見了什麼東西,又立刻閉上眼睛瑟瑟發抖,「緹娣姨媽,緹娣姨媽,緹娣姨媽——」
「妳很有哲理,不容置疑,很有一番哲理,但我有事,屍體已經運來了。」最後這一句,他似乎說得興致勃勃,還亮出他的刀子、管子、瓶子和其他工具。
「歌珊蒂啊,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誰趁我閤上眼睛時在黑暗中走動?
「無所謂啦。你剛才說,這裡不是淑女該來的地方,我也不想來,我要回家為星期日的客人煮火腿,復活節快到了,我還要做飯給愛蜜麗吃,要織毛衣,要修理鐘——」
「現在,」最後她說,「哭!」
其中一人說:「讓開點,夫人,我們在辦事。」
忽然有個聲音,壁爐上的鐘響了三聲。緹娣姨媽快速瞄一眼,奇怪,五分鐘前不是才報時三點嗎?她很喜歡這個骨瓷花鐘,它的數字鐘面上吊著裸體的金色小天使,還有它報時的聲音很像教堂鐘聲,輕柔而遙遠。
嗄?說啥?喔!
「想!」她說。
驗屍員只是笑著噴煙。
「等等,讓我戴上眼鏡。好了!」
「這麼快要走了,年輕人?不得不放棄了吧?說不動我;不可能的,我和驢子一樣頑固,永遠也別想叫我離開這間屋子,以後別再來了!」
「不可能,」爸爸哀傷地說,「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孤單的。」
緹娣怒聲說:「你在這具身體上按了許多指印,我——」
「在車庫——阿姨。」
於是她也笑著說:「快進來!」然後她出來開門,又立刻在你背後把門關上和-圖-書,這樣就不會有黑衣人跟著你進門。接下來她會請你坐下,給你倒杯咖啡,向你展示她最近織的毛衣。她的行動沒有以前那麼俐落,視力也變差了,但她還是堅持下去。
「他把我擺在桌上,像隻待宰填料的乳鴿!」她告訴他。
他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半閉著眼睛休息,自己在休息,喔,她不想也休息一下嗎?他似乎在自言自語。休息,休息,好好休息……
愛蜜麗蒙著臉呻|吟。
「喔,緹娣姨媽,緹娣姨媽,讓我走,不要叫我開車,這樣做沒用的,一點用也沒有。」女孩嘆氣。
她抓住愛蜜麗的手,卻立刻活生生穿透過去。緹娣姨媽伸直了手,頓腳。
這時她會以優雅的動作解開她脖子和胸口的蕾絲,讓你看一眼那裡面的東西。
「還有,小心你的雪茄!」老太太說。
緹娣姨媽忽然打住;一個短暫的痛苦記憶觸動她的心。二十五年前,她父親說過的話言猶在耳:
「非常親的關係,你小心點。」
「你!」她對著四人中的一個發動攻擊。「把它放下!」
「愛蜜麗!哪裡不對了,孩子……」
「住在吉伯利堤壩的歌珊蒂子民們!我這雙手儘管纖細,卻織過一百條長圍巾、兩百件毛衣,和六百雙隔熱手套!你走吧,等我織好再回來,也許那時候我會跟你聊一聊。」緹娣姨媽轉移話題,「我給你說說我甜蜜可愛的孩子愛蜜麗吧。」
「遵命,謝謝各位。」
殯葬業者大惑不解,「什麼穿黑衣的年輕人?」
「夫人,」他謹慎地說,「這位女士是妳的——一個——親戚?」
這一切,年輕人都知道。
「求求妳,夫人,」其中一人說,「那是明天舉行告別式安放遺體的地方。」
「就是到我店裡東看西看那個年輕人。」
「進去裡面那個房間。」緹娣姨媽指給他看。
「哈!」姨媽大叫,接著又謹慎地問:「完好無缺?」
姨媽刻意挑了一些狠話告訴他們。
「沒有甲醛?」
「看!」緹娣姨媽大聲說。
「愛蜜麗,不要尖叫,孩子,不要叫,愛蜜麗!不要叫!妳再這樣叫下去會發狂的。愛蜜麗,站起來,不要坐在地上,不要躲在牆角!愛蜜麗!不要發抖,孩子,我不會傷害妳!
緹娣拿起放在膝蓋的女紅,「你看你,害我忘了針數了!我在給自己織圍巾,這幾年冬天愈來愈冷,一個骨頭像米紙的老太婆住在到處通風的老房子裡不把自己包暖一點可不行。」
「傻瓜!」緹娣大聲說,「手拿開!我說,拿開!」
「那,你不會介意我打個小盹吧。你可別動那張椅子,不可以到處窺探我的隱私。我瞇一下。好,好……」
「啊,」她感激地說,「很高興你有同感。這正是我想對那個穿黑衣的年輕人說的話!」
「是嗎?」緹娣姨媽震怒,「早晨的聖維杜斯!這位布先生也好、巴先生也好,管他什麼先生,你去告訴那個——」
「你要一直坐在這裡嗎,年輕人?」
那具身體在藤籃中掙扎撐起上半身。
姨媽用力點頭。「很好,把一切都縫好,就這樣決定。」
「塞在那裡面的是我的身體!」她揮舞陽傘。
「爸爸,」緹娣大聲反駁他,「我喜歡笑、喜歡玩、喜歡唱歌,我不是那種可以定下來結婚的人。我找不到可以配合我人生哲學的男人。爸爸。」
愛蜜麗坦承:「我害怕!」
「說!」她說。
「什麼特別待遇?」訪客問。
「不要這樣!」緹娣摑了她一巴掌,「妳怎麼啦?」
「姊妹吧,或許?」他滿懷希望地抓住一個逐漸不可能的理論。
四個人擡頭看。
「幹什麼?」緹娣姨媽顫巍巍的跟在她後面,下巴因盛怒而微微顫抖。「當然是去把我的身體要回來呀!去把我的身體要回來!走!」
一個穿白罩衫的男人早已等候多時,表情急切的臉上帶著喜和_圖_書悅的微笑。緹娣姨媽沒去注意那張熱切的臉或他的性格。藤籃放下來,四個人走開了。
她把他從頭看到腳,「可以。」
愛蜜麗慢吞吞走進玄關,頭低低的。
「看,」緹娣姨媽含笑說,「愛蜜麗回來了,從學校回來了,來得正是時候,可愛的孩子。瞧她走路的模樣,可是,歌珊蒂啊,她今天怎麼臉色蒼白而且怪怪的,走路慢吞吞,不知出了什麼事,看上去一臉憂鬱。可不是,可憐的孩子。我來煮點咖啡,弄盤蛋糕給她吃。」
黑衣青年站在門口。緹娣姨媽點頭。
那是一道驗屍員縫得整整齊齊的藍色長疤。
愛蜜麗強迫自己再擡頭看。
「發生什麼事?」
「是的,是的,我不騙妳,是的。所以妳請回吧;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神經質地笑笑,「我們的驗屍人員也正在作解剖,好鑑定死因。」
「動!」
卡林頓想了一下,意志漸漸動搖。他發出呻|吟,「妳會毀了我的生意,妳不能那樣。」
「感覺!」緹娣姨媽催促。
她伸出十指,十指立刻消失在緹娣姨媽的身體內。
「愛蜜麗,」緹娣繼續對黑衣人說,「是這些年來頭一個和我一起住在這間屋子的人。我始終沒結婚,我怕和一個男人結褵二、三十年後,他死了就留下我一個人,這一來我的信念就會像紙搭的房子一樣動搖。我逃避世界,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多提幾個死字,我就會對他不客氣。」
殯儀館總裁卡林頓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聽見外面的騷動,急忙繞過走道前來一探究竟。「好了,好了,」他一指按住嘴唇,示意大家安靜,「放尊重點,放尊重點,這是什麼?喔,夫人,我能為妳效勞嗎?」
身體盲目地摸索著想站起來。
「血,我的天,對了,血,請妳也帶回去!」
緹娣姨媽發現愛蜜麗睜大了眼睛足足瞪了一分鐘。
「為什麼,為什麼!」她憤怒地大喊,「那個騙子!那個鬼鬼祟祟的小偷!」她一雙瘦削的手緊緊握成蒼白的拳頭。「那個黑衣邪魔!他偷走了!他把它搬走了,是他,喔!是他,是他!為什麼,我——」她怒不可遏,淺藍色的眼睛怒火四射。本來話說個不停,一下子默不作聲。然後她對愛蜜麗說:「孩子,起來!我需要妳幫忙!」
「是的,怕妳。」
「走!」她說。
卡林頓摘下眼鏡,又戴上眼鏡。「妳讓我們很為難。」
緹娣姨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愛蜜麗有一頭玉米穗似的頭髮,又柔軟又漂亮。
高大黝黑的年輕人坐下來。
「你馬上進去,叫那個劊子手把那些新英格蘭優質的冷血全部輸回那個皮膚細嫩的身體,萬一他有拿出東西,你叫他全部縫回去,一點都不能少,然後把這副和油彩一樣新鮮的身體還給我。你聽見沒!」
「反抗啊!」她大聲說,「把它打倒在地!千萬不要相信它!」
「叫那個年輕的驗屍員不要亂動我的身體,我是處女,我身上的痣、出生的記號、身上的疤,還有其他種種,包括我的腳踝內側,都是我私人的祕密,我不許他亂摸亂看亂剮,總之不許他作任何傷害。」
身體嘎吱一聲,緩緩的一小步。
「喂!」她慌忙站起來,「你們是不是偷了我的古董?我的書?我的古董鐘?那籃子裡裝了什麼?」
愛蜜麗抽泣著站起來,一副拿不定主意要往哪邊走似的。
「活過來啊,妳!」緹娣對自己喊道,「坐起來一點。」
「小心,小心,」緹娣姨媽說,「把藤籃放在地上,我才能跨進去。」
姨媽輪流望著那群禿鷹。「喔,我一點也不在乎。」
黑衣青年拿起帽子戴在頭上,俐落地向她行禮。
「妳的車在哪裡,愛蜜麗?」
「血輸回去了?和*圖*書
「你聽到沒!如果你有話要對我說,那就說吧,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喝杯咖啡。假如你有禮貌些,我會請你喝一杯,可是你忽然闖進來,一副目空無人的樣子,也不敲個門什麼的,你以為你是這家店的老闆哪。」
「不必,不用多費唇舌,我打定主意了,你還是把你那可笑的藤籃帶走吧,歌珊蒂啊,你哪來的消息?你還是快走吧;別來煩我,我還有一堆針黹要做,我才不理會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先生所出的鬼主意。」
「我還清楚記得二十年前她母親去世前,把愛蜜麗送到我家。這是為什麼我看見你和你的藤籃會生氣的原因。誰聽說過人會為了好消息而死?年輕人,我不喜歡。我還記得——」
「這個,我們有時也能稍微——」
「就是死亡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它在我們最需要媽媽的時候把她帶走。你能說那是一件嚴肅的事?」
「為什麼,我又不是鬼!妳認識我一輩子了!現在沒空哭哭啼啼了,快點站起來,否則我打斷妳的鼻梁!」
「這個。」緹娣姨媽說,她喜歡開個別出心裁的小玩笑。
「噓,乖孩子。」
汽車怒吼一聲,愛蜜麗緊抓著方向盤,直視前方下過雨的潮濕彎道。緹娣姨媽揮揮她的陽傘。
緹娣輕易地掙脫了,她的肉有點滑溜,連她自己都嚇一跳。這麼老了才發現自己有這種意想不到的天賦。「看吧?」她說,很得意她的能力,「你趕不走我的,我要取回我的身體!」
那四個人又回來了,緹娣姨媽篤定地抱著雙臂。「不走!」她一邊大叫,一邊像顆棋子似,從準備室被移送到休息室,經過走道,到接待室,到殯儀館玄關。然後她一屁股坐在門廳中央的一張椅子上,那裡有一排排長板凳座位,氣氛肅穆,還有一股鮮花的味道。
穿白罩袍男子想了一下。「不對,」他說,「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他拿起他的工具。「喬治,請其他人來幫忙,這樣一個怪人在場,我沒辦法工作。」
「很好,」緹娣姨媽說,「我總是告訴爸爸我會贏!未來一千年我還是會在這扇窗前織毛線。他們要想把我弄走,得先把四周的木板啃光。」
「不對,你這個傻瓜,是我,你聽見了沒?是我!」
「夫人,平心而論,妳不會強迫我們在馬路上營業吧,是嗎?」
「妳的人生哲學是什麼?」
是誰在親吻我的臉頰?是愛蜜麗嗎?不對,不對,大概是我的錯覺。只是——夢中。歌珊蒂啊,是的,夢中罷了。飄啊飄的……
幾位副總裁不安地看著緹娣姨媽,卡林頓先生張開十指想幫忙推一把,驗屍員,老實說滿腹狐疑,用好玩而不干己事的眼光注視著。
「孩子,孩子,」緹娣姨媽小聲說,「來,把水喝了,小口喝,愛蜜麗,對了。」
「完好無缺。」
「再見!」緹娣姨媽用力把門關上。
卡林頓先生聽得一愣一愣,他還沒見過她的遺體,因此他茫然無助地看著她。
「愛蜜麗,妳為什麼要躲我?
穿白罩袍的男子隨意掀開藤籃蓋子,經過一連串仔細檢查,他明白裡面這具遺體是……好像是……有可能是?……說不定……是……不對……不對……這簡直不可能,可是……「啊,」他忽然鬆一口氣,轉身,睜大眼睛,又瞇上眼睛。
這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靜靜地站著不動。緹娣姨媽滔滔不絕繼續說下去。
「到了。」愛蜜麗把車開到路邊後趴在方向盤上,但緹娣姨媽已經跳下車,快步走上殯儀館的車道,繞到幾個正卸下一只藤籃的黑衣人後面。
「如果你『特別乖』,」緹娣姨媽放下咖啡說,「我會給你一個小小的特別待遇。」
「愛蜜麗!我等妳好久了!有幾個無聊男子扛了個藤籃來,想把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賣給我,真高興妳回家了,妳一回來這個家就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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