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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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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水池

蓄水池

「他看起來就像沒旅行過,但是很想去旅行。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
「那個男的是法蘭克,就是他!而我就是那個女的!」
安娜的聲音飄遠了,她的夢漸漸變得平靜。
「這樣、那樣。」茱麗葉指給她看。
「我的天,」茱麗葉說,「是愛讓他們爬進去的嗎?」
安娜笑道:「我要告訴妳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他們又如何重生。我已經都想好了。」她彎腰抱住她的膝蓋,凝視外面的街道、雨水和蓄水池口。「他們在地底深處,又乾又平靜,上面卻雷雨交加。」她一手將灰色的長髮拂到背後,「起初上面的世界下著小雨,不久雷電交加,旱季結束了,小雨流進排水溝後,水勢逐漸增大,最後流入下水道,水流把口香糖包裝紙、電影票根和轉車的巴士票也一起帶走!」
「安娜!」
現在她說話的速度加快了,但身體還是輕鬆地靠著窗口。她呼出一口氣,繼續說:「水滲下來,不久,其他的小洞也開始滲水,有如蛇一般蜿蜒曲折地爬行,煙漬色的水。然後它開始活動,和其他的水結合在一起,先是小蛇,接著變成大蛇,在地上爬。來自四面八方,從北方、南方,從其他街道的其他水流都會合在一起,形成一條會發出嘶嘶聲的閃亮大蛇。這道水流翻騰著流進我剛才告訴妳那兩個乾燥的洞,慢慢把那兩個人,像日本水蓮似躺在那裡的那個男人和女人擡起來。」
她的雙手慢慢合起來,十指交織,纏繞在一起。
房間內更暗了。茱麗葉繼續繡花,安娜繼續敘述她心中的影像。她敘述水位如何帶著這個女的上升,為她鬆綁,解開她,使她在蓄水池中直立。
「如果妳哭完了,過來幫我把這個弄好,否則我永遠也做不完。」
「水淹到他們身上,它先擡起女人的手,一個小小的動作,她那隻手就成了她身上唯一會動的部分,其次是她的手臂和一隻腳。再來是她的頭髮……」她摸摸自己垂在肩上的頭髮,「……鬆開來像水中的一朵花,她緊閉的眼皮是藍色的……」
「我有說他們是活人嗎?」安娜詫異的問,「喔,不是的,他們死了。」
「不一定,如果他們是瘋子就不用,」茱和圖書麗葉說,「在這種情況下就不需要理由,他們愛躲在蓄水池,就由他們去吧。」
「他一直在等她,等了五年,但她直到現在才知道他在哪裡。因此他們在一起了,而且從現在起會一直在一起……他們會住在雨季中,但是到了旱季——有時連續好幾個月——他們會有很長的休息時間,他們會躺在隱密的洞內,像日本的水蓮,又乾又皺又老又平靜。」
她抓起她的右手慢慢地、輕輕地放在她的左手上,顫抖著十指交纏在一起。雨打在窗上,隨著蒼白的春光,在她的手指上造成移動的光影,使它們看似沉浸在灰色的水中互相追逐。她繼續說完她小小的夢想:
「不錯,是法蘭克,在地底下!」
茱麗葉的繡花針在白布上下進進出出。「不要坐在窗口,下雨會影響妳的心情。」
安娜頭頂著窗口大約五分鐘,然後望著遠方說:「我想妳會說那是夢,我人在這裡,我是說過去這一小時,我在這裡想事情。是的,茱麗葉,這是一個夢。」
現在她的雙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張開。「好男人,好女人。」她自言自語,垂下頭放在掌心中,雙眼緊閉。
「離開那個窗口吧。」
雨在街上低語,一整夜綿綿不斷落在緊閉的人孔蓋上。
「她只是出去一會兒罷了,」茱麗葉站在門口說,希望能看透一片潮濕的黑暗,「她會回來的,妳會回來吧,親愛的安娜?安娜,回答我,妳會回來,不是嗎,妹妹?」
「我不知道,她是新來的,剛死不久,現在才死。但她死了,死得非常淒美。」安娜欣賞著她幻想中的影像。「女人要死了以後才真正美麗,而且溺水的時候會更美麗,那時她的身體是柔軟的,頭髮漂在水面上像一縷輕煙。」她興味十足地點點頭,「學校教的、禮儀教的、以及這個世界給的一切教育,都無法使一個女人夢幻般地如此自在、柔軟、美好,而且激起陣陣漣漪。」
現在安娜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每個人說,對茱麗葉、對窗子、對街道。「可憐的法蘭克,」她哭著說,「我知道他去哪裡了,他不可能停留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他的母親害了他!於是他看見蓄和_圖_書水池,看見那是個隱密而美好的地方。喔,可憐的法蘭克,還有可憐的安娜,可憐的我,只有一個姊姊。喔,茱麗葉,為什麼我沒能在法蘭克還在時好好把握他?為什麼我沒能極力向他母親爭取他?」
另外一個地方,那個男的也在水中站起來。安娜敘述水如何緩緩帶著他漂動,同時也帶著她漂動,直到兩人相遇。「水使他們張開眼睛,現在他們都能看見,但尚未看到彼此。他們旋轉,但還沒有相遇。」
「想什麼?」茱麗葉問。
安娜沒有回答,於是茱麗葉又繼續繡花。房間內沒有任何色彩,兩姊妹也沒能為它增添色彩。
「什麼?」
茱麗葉緩緩擡頭。「妳是我妹妹,不是嗎,安娜?妳是媽生的,不是嗎?有時聽妳說話,我都覺得媽是在樹下發現妳、把妳帶回家種在盆子裡,長成妳現在這副德行,永遠也不會改變。」
「妳怎麼知道?」
「妳不該說這種話!」她的姊姊大聲說。
「別說了,聽見沒,馬上住口!」
安娜的眉毛頂著窗,但她的嘴唇在蠕動,想了一會兒後她說:「我以前從沒想過。」
半小時過去了,茱麗葉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椅子上,她覺得有點昏沉,便脫下眼鏡,放下手上的女紅,頭往後仰,片刻之後便睡著了。大約三十秒後她聽見前門被人用力拉開,聽見風灌進來,聽見腳步聲跑到街上,沿著黑暗的道路跑過去。
「五年了,」安娜輕聲說,眼皮一眨一眨,彷彿她要敘述一個很長的故事,但她明白、也希望娓娓道出,然後逐漸加快,直到她整個人都融入故事中,杏眼圓睜,小嘴微張。但此刻她慢慢地說,只在故事中加入些微熱情。「五年前這個男的在許多個夜晚走在同一條街道上,他知道他還會一直走下去,因此他來到一個人孔前,就是馬路中間那種鐵造的大煎餅,他聽見流水從他腳下、從人孔蓋底下流過去,流向大海。」安娜伸出她的右手,「他慢慢彎腰掀開那個蓄水池蓋,望著底下洶湧的流水與泡沫,想起那個他想愛卻愛不到的人,於是他走進人孔內,一直往下走,直到他的人影消失不見……」
安娜幾乎是在尖叫:
和*圖*書我剛剛才想到,一個城市底下還有一個城市,死後的城市,就在這裡,在我們腳下。」
「是的,」安娜輕快地說,「死了。他死了,她也死了。」她似乎很滿意;這是個不錯的發現,她很得意。「他看上去像個寂寞的人,一輩子沒旅行過。」
前門開得大大的,雨水隨著一片迷霧飄進來。
外面,蓄水池的蓋子被掀開後又重重蓋上。
「水對這個女人有興趣,她也隨它去,在躺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已準備復活,過著水帶給她的任何生活。」
茱麗葉站起來,打開餐廳角落另一盞小燈。「希望妳不要再說了。」
「不,他們在那裡面很多、很多年了。」安娜說。
「那他死了?」姊姊問。
「可是法蘭克失蹤很多年了,而且肯定不在地底下,安娜!」
「噢。」茱麗葉說。
雨瘋狂的傾洩而下,連珠砲似地打在窗上,一滴滴的雨水串在一起流下來。
那是個雨後的下午,燈光映著灰濛濛的天空,兩姊妹在餐廳坐了好一陣子了,其中之一的茱麗葉在繡桌布,妹妹安娜靜靜地坐在窗口,凝望窗外陰霾的街道與天空。
「可是那不是很好玩嗎!我是說,非常隱密?住在蓄水池內,從隙縫中偷看上面的人,但是不會被人看到?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誰也找不到妳,其實妳仍混在他們中間,藏得好好的、保護得好好的,溫暖又刺|激。我喜歡這樣,住在蓄水池內一定也是這種感覺。」
「後來——白晝盡了,街上轟隆轟隆的聲音漸漸稀少,雨停了,雨季結束了,下水道內的水流也逐漸減退至完全停止。水潮也退了。」她似乎有些失望,對即將結束而感傷。「河水流入大海,男人和女人察覺河水將他們緩緩帶到水底,最後停了下來。」她放下鬆開的手擱在腿上,定定地、渴望地望著它們。「他們的腳又失去了水從外界帶給他們的生命,現在水將他們放下,並肩躺著,水位逐漸消退,水道內又漸漸乾枯了,留下他們躺在地下。上面的世界太陽出來了,他們卻仍躺在黑暗裡睡覺,直到下一次,直到下一陣雨。」
安娜跌坐在窗邊的牆角,一手扶著窗,默默地哭泣。幾分鐘後,她聽見她的姊姊說和圖書:「妳哭完了沒?」
「不,不要緊,」安娜立刻轉頭,「他們都沒有思想,不是嗎?他們都在地下深處,平靜而自在。」
「那一波水潮——使他們接觸到對方。水潮沖過來使他們相聚,這是種完美的愛,沒有自我,只有兩個身體在水中漂動,被水洗滌得乾乾淨淨,這不是邪惡的愛。」
現在輪到茱麗葉沒有回答。
「不喜歡!」
「不會,真的。難道妳以前都沒想到蓄水池嗎?城內到處都有,每條街都有一個,走在裡面都不會撞到頭,裡面的水最後流進大海。」安娜說,想像外面柏油路面的雨水,以及天上落下的雨消失在地下深處、交叉口的柵欄裡。「妳不喜歡住在蓄水池內嗎?」
茱麗葉終於坐直了,放下手中的女紅,瞪著她的妹妹,然後繞過灰暗、寂靜的房間走過來。
安娜用她粗糙的大手嘗試表達出多麼美好、多麼漣漪、多麼優雅。
安娜用手比了個方形,想像著。「我知道人行道底下是什麼,那是一個方形的大水槽,很大,幾個星期來,除了陽光之外空空的,說話都會有回音,站在下面唯一可以聽到的,是上頭車輛經過的聲音,在很遠的上頭,整個蓄水池就像沙漠上一具空洞的駱駝骨架,在等候著。」
「他,高大而安靜,他的雙手張開,」她比了個手勢說明他有多高,在水中有多麼自在,「她則嬌小、沉靜、無拘無束。」她看看她的姊姊,依舊交纏著十指,「他們死了,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說。因此他們無事可做,也沒有憂慮,祕密隱藏在地下的蓄水池中,他們碰碰手、碰碰唇,當他們來到十字路口的出水口時,水潮將他們沖在一起。後來……」
安娜稍稍動了一下頭,閉著眼睛。「他們互相對看,眼中散發出燐光,他們微笑……他們——手碰手。」
「妳該不會要告訴我,他們在那個蓄水池內同居了許多年。」茱麗葉有異議。
「什麼?」茱麗葉問,坐起來,找到她的眼鏡戴上。「誰?安娜,有人進來嗎?」她望著窗口方才安娜坐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安娜!」她大叫,跳起來跑向玄關。
茱麗葉沒有回答;剛才那五分鐘她一直面色凝重,她的嘴唇蒼白、抿得緊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的。
「或許他們一起旅行,手牽手,在水中載浮載沉,漂過所有街道,稍稍跳了個直立的舞步,然後捲進漩渦裡面。」她的雙手作漩渦狀,一陣傾盆大雨打在窗上,「他們走遍全鎮,越過一個又一個排水溝,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堅尼斯大道、克蘭蕭林蔭大道、愛德蒙廣場、華盛頓、汽車城、大洋濱,最後漂入大海。只要水願意接納他們的地方他們都去,遍及全球,然後又回到蓄水池的入水口,漂回鎮上,經過十幾家菸草店、四十幾家烈酒店、六十多家雜貨店,以及十家戲院、一座火車站、一〇一公路,從三萬多人的腳下經過,這些居民甚至不知道、或沒想過會有蓄水池的存在。」
安娜說:「一定要有個理由嗎?」
她放開雙手……
「那她呢?」茱麗葉問,卻不停手,「她什麼時候死的?」
安娜喃喃自語:「我想大概是這場雨使我睡著了一下下,然後我開始想這場雨和它從哪裡來,又要流向何方,它又如何流進路邊的小隙縫,接著我想到地下深處,忽然就想到他們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路底下的蓄水池內。」
她舉起一隻手指著,彷彿她自己就在蓄水池內等候。「現在,出現了一道細細的水流,流到池底,很像外面的世界受傷了流血。不久出現打雷的聲音!或者是一輛卡車經過?」
「可是他們不只是在蓄水池內,」安娜說,她偏著頭,兩眼注視著路面的人孔蓋底下,「不,他們彼此相愛,這兩個。」
安娜忽然坐起來瞪著她的姊姊。「妳知道那個男的是誰嗎?」她痛苦地大聲說。
「好吧。」安娜說,接過來坐在窗邊,一邊望著窗外的雨,一邊移動她拿著針線的手,但她發現此刻街道是多麼昏暗,房間也多麼昏暗,連蓄水池的金屬人孔蓋都看不清了——在陰沉的黃昏下,窗外只有少許午夜的微光,雷電霹靂一聲在天上現出蛛網。
安娜擡頭,輕巧地來到姊姊身邊。「妳要我怎麼做?」她嘆口氣說。
「他們在那裡做什麼?」茱麗葉問。
「安娜!」
「那麼妳知道他的長相了?」
「是的,他面帶病容,長得很瀟灑。妳知道疾病會使男人變瀟灑嗎?疾病會使人的臉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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