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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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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圖案人

序幕 圖案人

那些圖像真的動了起來,所有圖案輪流活動了短短一、兩分鐘。月光下,伴隨著電光石火般的意念和遠處的海潮聲,一齣齣戲劇彷彿就這麼上演。這些戲劇到底過了多久才結束,我也不敢說,我只記得目眩神迷地躺在那兒,望著夜空中的星辰移轉,一動也不動。
一開始,我兩眼專注盯著一個場景,一棟住著兩個人的大房子。我看見大群禿鷹掠過一片熾亮的肉色天空。我看見黃色的獅群,接著聽見聲音。
安靜的一晚。我聽見這個圖案人在月光下呼吸。遠方的峽谷傳來蟋蟀蠢動的聲響。為了方便看見那些圖畫,我側躺著。約莫半小時過去,我也不確定圖案人睡著了沒。可是突然間,我聽見他低聲說,「它們開始動了,對吧?」
「因為,你知道嗎?」圖案人說,「這些圖畫能預知未來呢!」
他脫下一隻巨大的鞋子,並湊近仔細瞧。「通常我一份工作只能撐個十天,接著一定會出事,然後就被炒魷魚了。現在全美國沒有一個節慶園遊會敢和我沾上一點關係。」
「不只這些,」他猜中我的心思,「我全身都紋了圖案。你瞧。」他攤開一隻手。只見掌心一朵玫瑰,剛剪下的,粉|嫩的花瓣上還淌著幾滴剔透的水珠。我伸手去觸摸,發現那只不過是圖案。
太陽逐漸落下,月亮從東方浮現。
我頭一次遇見圖案人是在某年九月初一個溫暖的午後。當時我正走在一條瀝青路上,進行為期兩週的威斯康辛州徒步之旅的最後一段路程。到了傍晚,我停下來歇腳,吃了點豬肉乾、豆子和甜甜圈,正準備躺下hetubook.com.com來看書;就在這時,我看見圖案人越過山丘,背後襯著天空站立了好一會兒。
十八幅圖畫,十八則故事。我逐一數著。
第一幅圖案開始顫動,活了起來。
在說話的當中,他的兩隻手在那些圖畫之間不停比畫,彷彿在把畫框扶正,或撢掉灰塵——全然一副藝術行家或老主顧的姿態。這時他已經躺了下來,在月光下舒展著身體。這晚的天氣相當暖和。沒有微風,空氣有點悶。我們兩人都把襯衫脫了。
「五十年來,每到夏天,我就開始四處找人,」他說著兩手一攤,「等我找到那巫婆,非殺了她不可。」
我在距離他幾呎遠的地方躺了下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暴戾,而且那些圖畫又那麼美麗,不然我可能早就找藉口逃走,擺脫這檔子怪事。可是那些圖畫……我忍不住一直盯著它們。任何人身上刺了這些東西,都免不了會變得有點瘋狂吧。
「你認為她是未來的人?」
我等了一分鐘。
他脫掉襯衫,在手中捲成一團。他身上佈滿了圖案,從脖子上的藍色環狀刺青一直蔓延到腰際。
我該如何形容他那些圖案呢?倘若艾爾.葛雷柯運用他一貫的濃烈色彩、拉長的形體和講究解剖學的技法,在他的巔峰時期創作手掌大小、極精密的袖珍畫,他或許會樂於藉助這名男子的身體來作畫吧。所有和_圖_書顏色活靈活現的,有如無數窗口,讓人窺見生動熾烈的現實世界。這男人可說是一座珍貴的活動畫廊,身上匯集了宇宙間所有最美妙的景致。這絕不是節慶活動裡頭那些廉價的紋身師傅,憑著三種顏色和滿嘴的酒臭能夠做得出來的。這是無比優美、純粹且撼人的天才傑作。
「沒錯。」
「真是太美了!」我說。
「一九〇〇年,那年我二十歲,在節慶活動中表演,摔斷了腿,臥病在床上。我覺得似乎該做點什麼,好讓自己不至於和這圈子脫節,於是決定去紋身。」
「若是在太陽底下就沒事,」他繼續往下說,「我可以在慶典裡頭找份白天的差事。問題是,一到晚上——這些畫就活了,開始起變化。」
「我還剩了點吃的,歡迎你一起享用。」我說。
他對我似乎是視而不見,因為他開口說話時,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
「你知道哪裡需要人手嗎?」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的聲音變得微弱。「有時候,我在晚上清楚感覺到,這些圖畫,螞蟻似地在我皮膚上爬來爬去。後來,我知道那是免不了的。所以我就不再看它們,只管自己休息。我睡得不多。我可警告你,你也千萬別看喔。睡覺的時候轉過身去。」
「不然她怎麼能預知她在我身上畫的這些故事?」
太陽已退下。這時只見稀疏的幾點星子,月光籠罩著大片草原和麥田。在微光中,圖案人身上的圖案依然炭火似的熒熒發亮,有如灑落的紅寶石和瑪瑙,充滿盧奧和畢卡索的色彩以及艾爾.葛雷柯式的長扁人形。和_圖_書
他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我。原來他在路邊看見她的手繪廣告招牌。身體彩繪!不只是紋身,而是繪畫!是藝術!於是,他整晚端坐在那兒,任她用她那神奇的針頭,在他身上戳出有如黃蜂螫刺和細緻的蜜蜂螫口般的刺痕。到了清晨,他看起來就像掉進二十色印刷機裡然後印壓出來那樣,全身佈滿生動豔麗的油彩。
「她回到未來世界去了,」他說,「我是說真的。她是個老婦人,就住在威斯康辛州中部,距離這兒不遠的一間小房子裡。一個矮小的女巫,有時看來像是千歲老妖,有時卻又像二十歲的姑娘,她說她有本事在光陰中自由來去。我聽了只是大笑。現在我可明白了。」
「出了什麼事?」我問。
「每次這些圖畫開始活動,我就丟工作。他們覺得我身上這些圖畫所訴說的故事太可怕了。每一幅圖畫都是一則小故事。如果你仔細看,過不了幾分鐘它們就會開始說故事給你聽。觀看個三小時,你起碼可以看見十八、二十則故事在我身上演出,還能聽見聲音,產生意念。全都在這兒,就等著你來瞧一眼。不過最主要的,在我身上有個奇特的斑點。」他說著露出背部,「看見沒?在我的右邊肩胛骨上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有一圈亂紋。」
儘管天氣相當暖和,他那件羊毛襯衫的領口鈕釦卻緊扣著。袖子包住他https://m•hetubook•com•com粗厚的手腕並且扣上了釦子。只見他的臉頰不斷滲出汗水,他卻絲毫沒有解開襯衫的意思。
回答前,他先將緊繃的領口緩緩鬆開。他緊閉眼睛,單手慢吞吞地一路往下剝開襯衫釦子,然後用手指探進去摸著胸口。「說也奇怪,」他說,雙眼依舊緊閉。「你摸不到,可是它們就在那兒。我真希望哪天我探頭一看,發現它們消失了。我常趁著大熱天,在烈日底下走好幾個鐘頭的路,烘烤著,巴望汗水能把它們給沖乾淨,陽光將它們蒸發掉,可是直到天黑,它們依然在那兒。」他輕輕轉頭朝向我,露出胸膛。「還在嗎?」
至於他身上的其他部位,難說我坐在那兒呆瞪了多久,因為他的身體簡直是一座佈滿了火箭、噴泉和人群的樂園,線條和色彩細緻得讓人幾乎聽得見居住在他身上那些人們的輕言細語。他的肌肉一抽動,那些人的小嘴也跟著蠕動,眨著綠色、金色的小眼珠,粉紅色的小手也開始比畫起來。他的胸膛分布著黃色草原、藍色河流、山脈以及灑落在銀河中的星星、太陽和無數星球。人群則是在他的兩條手臂、肩膀、背部、身體兩側、手腕還有肚皮上散佈了有二十多處。他們藏身在毛髮叢中,在點點雀斑之間潛伏,或者從腋窩裡探頭,眨動著晶亮的眼珠。那些人彷彿個個專注於自身的活動,但即使分開來看,也都稱得上是一幅幅精彩的肖像畫。
我沒吭聲。
「我老是把領口扣緊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說著睜開眼睛,「小孩子。鄉下的孩子喜歡一路跟著我。每個人都想看我身上的圖案,可是www.hetubook.com.com每個人也都害怕看到。」
當時我並不知道他身上有圖案。我只感覺他身材高大,略微發胖的體格在年輕時想必相當健壯吧。我記得他的手臂很長,手掌厚實,龐大的身軀卻配了張孩子似的臉孔。
「是誰替你紋身的?那位師傅人呢?」
他重重坐下,咕噥著說:「你一定會後悔邀我留下來,」他說,「沒有人例外的。所以我才必須走個不停。又到九月了,勞工節的狂歡季正熱鬧呢。我原本應該到那些小村鎮的節慶活動裡頭表演畸人秀,多掙點錢的,如今卻在這兒瞎混。」
滿滿的圖案。
「是啊。」
「好吧,」他終於開口,「這裡倒是過夜的好地點。你不討厭有人作伴吧?」
「每當我在一個人身邊待久了,這個斑點就會顏色加深,變得一團模糊。如果我是跟女人在一起,不到一小時她的容貌就會浮現在我背部,並且上演她一生的故事——她的生活狀況,她未來是怎麼死的,她到了六十歲時的模樣。如果換作男人,他的容貌同樣會在一小時之後出現在我背部。接著上演他從懸崖墜落,或者被火車輾死的景象。就這樣,我又丟了工作。」
我肯定笑了出來。「你是什麼時候去紋身的呢?」
「是啊,」圖案人說,「這些圖畫讓我自豪得不得了,到了恨不得把它們燒光的地步。我嘗試過用砂紙、強酸,還有刀子……」
「不清楚呢。」我說。
「四十年來我老是在換工作。」他說。
然後我說:「是的。」
「你怎麼會遇見她的?」
過了許久,我才吐出一句。「是啊,」我說,「還在。」
「你一直找不到那個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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