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還有呢？」
「是禿鷹。」
海德雷夫婦驚叫起來。
「不是。」喬治．海德雷表情僵硬的說，「是麗迪亞的。」
「大約一分鐘前？」
獅群已享受完一頓紅色饗宴。
「你看，那裡有一群獅子，在草原過去那兒。牠們正準備走回水潭子。牠們剛剛才吃飽了，」麗迪亞說，「不知道牠們吃了什麼。」
「我只是不希望他們愈陷愈深。」
「好，請你看一下我們的育兒房。一年前你順道來看過一次，那時候你可曾發現有什麼不尋常的？」
喬治．海德雷夫婦猛敲門。「好啦，別鬧了，孩子們。我們該出發了，麥克連先生馬上就要來了，而且……」
三人交頭接耳地離去，他則搭乘風管上樓，開始更衣。一分鐘後，麗迪亞也上樓來。
「麗迪亞，已經關上，就不會再打開了。這屋子裡的所有裝置也要馬上關閉。我愈看咱們買來的這大批家當，就愈覺得討厭。我們在這些機械電子玩意兒上投注太多心力了。老天，我們真需要呼吸一點淳樸的空氣啊！」
「難道上次你沒有這種感覺？」
「當時我只覺得，你太寵你的小孩了。可是現在他們卻對你很不滿。怎麼回事？」
「我們差點就被追上了！」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妻子說。
「哈，哈！」
「我還以為我們怎麼玩都可以。」
兩個孩子鬧得天翻地覆。他們不停尖叫，耍脾氣，亂丟東西，又哭又吼的，還罵人、在家具上跳來跳去。
「非洲有什麼不好呢，父親？」
「好吧，咱們就去瞧瞧吧。」
他們沿著風管下了樓，跑著通過走廊。可是不見兩個孩子的蹤影。「溫蒂？彼得？」
「就是非洲等等的那些。」做父親的假裝快活地說。
「是嗎？」
他們突然明白了，先前他們聽見的那些尖叫聲為何會那麼耳熟。
「或者是因為，彼得做了設定，讓它維持現狀。」
接著他們聽見那聲響。
「喬治，」麗迪亞．海德雷說，「把育兒房打開，幾分鐘就好，這樣太突然了。」
「這麼嚴重？」
「非上鎖不可，沒得通融。」
「我沒有，彼得。我們去瞧瞧吧。」
兩聲。從樓下傳來的人聲。接著是一陣獅吼。
那片大莽原毫無變化，獅群也還在那兒。
「我要的是具體事實，不是感覺。」
彼得低頭盯著鞋子。他很久不曾正眼看父親一下了，還有母親。「你不會一直把育兒房上鎖吧，會嗎？」
半夜，他仍然醒著。他知道他的妻子同樣睡不著。「你想，會不會是溫蒂修改的？」她終於開口。房裡一片黑暗。
「我把幾臺電器搬了出去，一個月前還威脅他們說，要是他們不好好做功課，我就要把育兒房給關閉。後來我真的把它關閉了好幾天，讓他們知道我不是玩假的。」
「那房間應該是有益孩子健康，能幫助他們克服神經質才對。」
「你一定是弄錯了，父親。」
他們一起來到保險絲盒前，將開關一扳，終結了育兒房。
「你一定要告訴溫蒂和彼得，不要再想非洲的事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我很沒有歸屬感。這房子已經是妻子、母親兼保母。我怎麼跟非洲大草原競爭？我替孩子們洗澡、刷洗身體的效率和速度怎比得上那座自動刷洗浴缸？根本沒得比。不只是我，你也一樣。你最近也很煩躁不安。」
「你聽見尖叫聲沒？」她問。
「可是，對孩子們來說，把育兒房永遠關閉，這衝擊會不會太大了點？」
「也許什麼？」
「彼得根本不懂機械的東西。」
「別聽爸媽的話！」彼得朝著天花板哀號，彷彿在對房子、育兒房說話那樣。「別讓父親害死你們！」接著他轉身對他的父親說：「啊，我討厭你！」
「妳快去看一下。」
「把育兒房上鎖幾天，等我情緒平穩了再說。」
「要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就好了，」喬治．海德雷說，「有幾次我差點就看到了。你想我是不是該把高倍數望遠鏡拿進來，然後——」
「你不能這麼霸道。」
「妳又不是不清楚，彼得對這種事有多敏感。一個月前，我為了懲罰他，把育兒房上鎖了幾小時，結果他鬧翻了天！溫蒂也一樣。育兒房是他們的寶貝。」
「快啊，臭房間！我要阿拉丁！」他說。
「我們吃了好多草莓冰淇淋和熱狗，」兩個孩子手牽手說，「不過我們可以坐下來看你們吃。」
「我想我大概是菸抽太兇了。」
「我也得換衣服啊。唉，可怕的非洲，那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呢？」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的一只舊皮夾。」他說。
牠們站在林間空地邊緣，盯著這兩個男人。
「這麼做有關係嗎？」
這時獅群已填飽了肚子，轉往水潭子去喝水。
「還有打掃整間屋子？」
「萬一機械裝置的哪裡有漏洞，被竄改什麼的？」
「當然。」
「真的？」他妻子緊張兮兮的說。
獅群站在那兒，恐怖的綠黃色眼珠瞪著喬治和麗迪亞．海德雷。
「漏了番茄醬。」他說。
「——該不會變成真的吧？」
「你終於承認非洲是你想像出來的？」
「沒錯。」
「很好，我們該出發了。」麥克連遠遠看見一群獅子揮舞著爪子互相纏鬥，接著恢復平靜，開始在樹蔭下大嚼起來。
「什麼東西？」她問。
「孩子們，你們先出去一下。」喬治．海德雷說，「不，別改變你們的心理狀態，讓牆壁保持現在的樣子。走吧！」
「你們不可以這樣對育兒房，不可以！」
「心理專家看育兒房做什麼？」
尖叫聲已減弱。獅群正在進食。
小孩們撲倒在沙發上，悲傷地大哭。
「好吧。」他不情願的把那扇巨大的門關上。「妳工作太辛苦了，需要休息一下。」
「我感覺，到了明天一定又會變回非洲。」
「然後我們要出發去旅行。半小時後大衛．麥克連會過來幫我們搬家，然後送我們去機場。我要去換衣服了。一分鐘後你們必須把育兒房給關上。麗迪亞，記得喔，一分鐘。」
「我也不知道。」
「說不定他打開過它的機械裝置，偷偷修改了。」
「不行。」
他開了鎖，打開房門。就在進門前，他聽見遠遠的一聲尖叫，緊接著一聲來自獅群的狂吼，然後便安靜下來。
「唉，喬治！」她望著他背後的育兒房門。「那些獅子不會跑出來吧？」
他們走到抽風室，一股風流將他們像落葉似地往上一吸，順著風管送到他們的睡房。
屋子裡彷彿躺滿了屍體，感覺有如一座機械的墳墓，靜得可怕。機器內部靜候著按鍵聲啪答一響而啟動的潛藏能量一絲都聽不見。
「可是——」
「好。」他拍撫著她。
喬治沒回答麗迪亞，只是恍神地朝育兒房悄悄走過去，一路讓前面的燈微微亮起，接著在他背後熄滅。他貼著房門聆聽。遠遠的，有隻獅子在吼叫。
「父親？」彼得說。
他們跑進育兒房。那片大莽原空盪盪的，只剩幾隻獅子在那裡，衝著他們瞧。「彼得？溫蒂？」
他舉手遮太陽，瞇眼望著那群獅子。
「妳又問倒我了，」他說，「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已經開始後悔給他們買那房間了。要是孩子們有一點神經質，像那樣的房間——」
「別裝作沒聽見。」他說。
育兒房非常安靜。裡頭沉寂得有如正午時分，曝曬在烈陽下的林間空地。牆壁空盪盪的，而且是二度空間。此刻，喬治和麗迪亞．海德雷站在房間中央，看見幾堵牆壁嗡嗡的開始震動，接著變成水晶牆面，並不斷往後退；瞬間出現一片非洲大草原，四面都是三度空間，色彩則是彷彿重現了極細水晶和碎麥稈的色調。兩人頭頂的天花板則變成大片深邃的天空，懸著一輪黃澄澄的熾熱太陽。
孩子們離開後，兩個成年人站在那裡，仔細看著遠處群聚的獅子，牠們正大口嚼食著剛剛獵捕到的不知什麼東西。
「今天這兒的偏執味相當濃厚，」大衛．麥克連說，「你繼續鑽牛角尖吧，老兄。」他彎身撿起一條沾血的領巾。「你的？」
「喬治！」
「喬治，你能不能去看一下育兒房？」
「我是死了很長一段時間沒錯。現在我們要真正開始生活了。我們要活起來，而不是把自己交給機器去處置操弄。」
「你很快就要把所有機器都關閉嗎？」
「我們一起去看個清楚。」喬治．海德雷說。於是一家人通過走廊，打開育兒房門。
「你的皮夾怎麼會跑到那裡面？」
「恐怕是的。這種育兒房的基本功能之一，就是讓我們可以觀察孩子們的意念在牆上形成的圖形模式，供我們閒暇時研究，幫助孩子們。不過就這個案例來看，這房間已經變成通向——而不是遠離——破壞性思維的管道了。」
「你們剛好趕上吃晚餐。」夫妻倆說。
「哈囉，媽媽。哈囉，爸爸。」
「不管，再過五分鐘咱們就要往愛荷華出發了。老天，當初我們怎麼會搬進這裡的？為什麼竟然買了這麼可怕的房子呢？」
這時候，暗藏的氣味聲https://m.hetubook.com.com律系統（odorophonics）開始朝著乾熱大草原中央的夫妻倆，吹起一陣夾帶著各種氣味的微風。火熱的麥稈聞起來像獅子草，清爽的綠色有著陰涼水潭子的味道；加上帶有鐵鏽味的濃烈動物體臭，和彷彿在空氣中撒滿了紅椒粉的塵埃味。此外還有各種聲音：遠方羚羊的足蹄踩著泥草地的蹬蹬悶響，禿鷹群的窸窣騷動聲。一團黑影在空中掠過，影子在喬治．海德雷仰起的汗濕臉上晃動了幾下。
「的確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正在考慮。」
「算了。」彼得說著緩緩走向育兒房。
「變化一下會很有趣的，你不覺得嗎？」
「什麼情況？」彼得猝然說。
「一起吃早餐好嗎？」喬治．海德雷問。
大莽原上，獅群正從三個方向，踏著乾黃的草地而來，並從喉嚨咕嚕嚕地發出低吼。
「你要去哪裡？」
小兄妹朝他眨了眨眼，然後對望了一下。「育兒房？」
「咱們趕緊找個陰涼的地方吧，」他說，「這景象太逼真了點。可是我看不出哪裡不對勁。」
獅群衝著他們跑過來。
「爸爸真好，爸爸真好！」孩子們尖叫起來，臉頰濕漉漉地笑著說。
他非常清楚這房間的規則。你發射你的意念。無論你想什麼，都會成真。
「我不准他們去紐約。」
喬治．海德雷探頭望著已然改變的景致。「回房睡覺去。」他對孩子們說。
「沒有。」
「你在這屋子裡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跟以前比起來，你每天早上抽菸抽得更兇了，下午喝更多的酒，晚上也得吃更多鎮靜劑。你也開始覺得自己沒用了。」
「那還說。」
「抱歉。」一個細小的聲音從餐桌內傳出，接著送出番茄醬。
喬治．海德雷獨自站在非洲大草原上。獵食中的獅群紛紛擡起頭，注視著他。這場逼真幻境的唯一漏洞是敞開的房門，他可以從那兒看見他妻子在黑暗走廊的那端，像幀照片似的，出神地吃著晚餐。
「不，糟透了。上個月你把自動畫圖機搬出去，好討厭。」
晚上只有夫妻倆一起用餐，因為溫蒂和彼得進城參加一場特殊造型嘉年華去了，還傳了視訊回來，說他們會晚點回家，請雙親別等他們吃飯。因此，這會兒只見喬治．海德雷坐在那裡，出神地望著餐桌從它的內部機械裝置吐出一盤盤溫熱的食物。
「你很清楚他能做些什麼。」他的妻子在廚房中央停下腳步，望著電爐嗡嗡地悶頭烹煮四人份的晚餐。
那群獅子走了過來。喬治．海德雷不得不再度佩服起當初設計這房間的機械天才。這樣的效能奇蹟，要價卻相當低廉，每個家庭真的都該安裝一套。當然了，偶爾你也會為它們那科學的精確性感到吃驚，你會被嚇一跳，心頭猛一震，不過，多數時候它們帶來的是一種人人嚮往的趣味，不只是對你的孩子而言，也包括你自己，尤其當你突然想體驗一下異國風情、轉換一下景致的時候。瞧，得來全不費功夫！
「也許它沒辦法反應。」麗迪亞說，「因為孩子們最近老想著非洲、獅子和殺戮的事，那房間已經積習難改了。」
「抱歉，沒聽見。」
他們進了房間，沒有說話，以免打擾孩子們。
「你母親和我剛剛經歷了一趟如假包換的非洲之旅，見識了湯姆．史威特和他的電力獅子。」喬治．海德雷說。
「走開。」他對那群獅子說。
「好——好吧，但是要馬上關閉。注意，只能玩一分鐘，然後就要永遠關起來。」
孩子們擡頭，微笑著說。「噢，他們馬上就來。」
「嗯。」她慌亂點著頭，淚眼汪汪的。
「妳把他們留在育兒房了？」
「只是牆壁，麗迪亞，要記得，那只不過是水晶牆壁罷了。當然，我得承認，牠們實在太逼真了——非洲就在我們家客廳——可是那些都是超動感、超靈敏的三度空間彩色影片和心理錄音紀錄片。全都只是氣味聲律和音響效果啊，麗迪亞。手帕拿去吧。」
「為什麼呢？」
「我不知——真的不知道，」她說著長嘆一口氣，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椅子立刻搖晃起來，感覺很舒適。「也許我還不夠忙。也許我太空閒了，才會胡思亂想和*圖*書。我們把這整間房子的裝置關閉一陣子，過幾天正常生活，好不好？」
「設定？」
「妳是說，妳願意親手為我炒蛋？」
沒有反應。
獅子。
「阿拉丁神燈快出現。」他大聲說。
他說著走到屋子各處，把語音時鐘、電爐、電暖器和自動擦鞋、繫鞋帶、擦澡、拖地的機器，以及所有他搆得到的電器全部切斷電源。
「溫蒂和彼得不在他們的睡房裡。」他妻子說。
「我想明天我還是請大衛．麥克連過來一趟，要他看一下非洲。」
她照著做了。
圖案人在睡夢中翻來覆去。他翻了個身，而每次他一翻身，便有另一幅圖畫露出，為他的背部、臂膀或手腕染上五顏六色。他的一隻手臂猛地往乾燥的夜間草地伸出，五根手指舒展開來，位在掌心的一幅彩繪活了起來。他扭動著身體，他的胸膛出現一片空盪、佈滿星辰的黑暗空間，無比深邃，星子之間有什麼東西竄動著，往那片黑暗空間墜落，就在我眼前墜落……
「是嗎？」他猶豫著，嘗試深入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
「開門！」喬治．海德雷大叫，努力轉動著門鈕。「糟糕，我們把門從外面鎖上了！彼得！」他敲打著門板。「快開門啊！」
「也許——」
他一腳踏進非洲。幾年來，他曾經無數次打開這道房門，發現裡頭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大海龜、阿拉丁神燈、南瓜頭傑克、怪醫杜立德，還有從一輪無比真實的月亮飛躍過去的乳牛——屬於童話世界的各種奇妙事物。不知多少次，他看見飛馬在幻化成天空的天花板上翱翔，還有宛如噴泉的紅色煙火，或者聽見天使的歌聲。但如今卻是炎熱的非洲荒漠，在熱浪中上演著殺戮事件的大烤爐。也許麗迪亞說得對，也許他們需要休息一陣子，遠離這些幻境；對十歲的孩子來說，這些景致實在太赤|裸裸了。運用想像力的訓練來鍛鍊頭腦是件好事，可是當孩子的幻想老是繞著某個模式打轉？……過去一個月來，他有好幾次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獅吼聲，甚至聞到牠們那濃烈的氣味一路飄向他的書房門口。可是他太忙了，沒怎麼注意。
「一個月多一點。」
「他們還太小，不能參加那種旅行，這我解釋過了呀！」
「我在想，它會不會恨我打算把它上鎖？」
「那兩聲尖叫——很耳熟。」
「怎麼樣？」
「大概吧！」
大衛．麥克連乾笑了幾聲。「不需要。」他轉身觀察著四面牆壁。「這現象持續多久了？」
兩個孩子張大了嘴。
「別讓他們把育兒房還有整個家關掉。」他這麼說。
「我來啦！」大衛．麥克連出現在育兒房門口。「嗨，你們好。」他向兩個孩子招呼道。他們正坐在那片林間綠地的中央，像野餐那樣吃著簡單的午餐。他們背後是水潭子和黃色的莽原，頭頂一輪火熱的太陽。他開始冒汗。「你們的父親和母親呢？」
「可是我注意到了，從那時候起他們就決心跟我們對抗到底。」
喬治．海德雷越過那片充滿歌聲的林間綠地，在先前獅子聚集的位置附近撿起一樣東西。他緩緩走回妻子身邊。
「關係可大呢。他們本來擁有的聖誕老人，如今卻變成了吝嗇鬼。孩子們當然比較喜歡聖誕老人了。你讓這房間取代了你和你妻子在孩子心中的地位。對他們來說，這房間是母親，也是父親，在他們生活中的分量遠遠超過真正的雙親。可是現在你卻要把它給關閉，也難怪他們會恨你。看那片天空，就可以感覺得出來。還有那太陽。你必須改變一下你的生活，喬治。你跟許多人一樣，太依賴人造裝置帶來的舒適了。要是明天你廚房裡的什麼電器出了問題，你就得餓肚子了，你連打個蛋都不會。所以，把所有機器都關掉吧，現在就關。這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可是頂多花個一年，我們一定能把孩子們教好的，你等著瞧吧。」
「就這個，」喬治．海德雷說，「看你能觀察出什麼來。」
「要喝茶嗎？」一片沉寂中，溫蒂問他。
「討厭的東西。」他聽見妻子說。
他回到餐桌前。「那蠢房間竟然不聽話，」他說，「沒反應。」
「是這樣沒錯啦，但也是有限度的。」
育兒房傳出一聲可怕的尖叫。
「那是因為我希望你能練習自己動手畫畫啊，兒子。」
「不需要她來告訴我。我看過了。」
「自從幾個月前，你禁止他們搭火箭去紐約之後，他們就一直在鬧https://www.hetubook.com.com彆扭。」
他們站在育兒房鋪著茅草的地板上。這個房間長四十呎、寬四十呎、高三十呎，花的錢相當於房子其他部分的半數。「可是為了孩子，花費再多都值得，」喬治曾經這麼說。
「好啦，孩子們。」
他拿給她看。上面還沾著溫熱青草和獅子的氣味，還有幾滴唾液，顯然被嚼過了，兩側甚至還黏著幾抹血跡。
可是像這樣——在廣大、酷熱的非洲大草原中——慘死於獅子的利牙，而且一再上演。
「我不會接受自己兒子威脅的！」
「麗迪亞！啊，我親愛的、可憐又可愛的麗迪亞！」
「把大莽原變成森林，用莉瑪取代獅子？」
眼前出現的是獅子，就在十五呎外，那麼逼真，熱騰騰、活生生的。你彷彿可以觸摸到牠們尖刺的毛髮；你嘴裡似乎充滿牠們那熱燙皮膚所發散的帶著塵埃味的皮革氣息；牠們身上的黃色看來就像是精緻的法國織錦色調，獅群和夏季枯草的黃色調；獅子纏結的肺囊在寂寥正午的吸氣聲；還有牠們那滴著唾涎、急喘著的嘴巴裡的獸肉氣味。
他們通過走廊。「我原本把育兒房上了鎖，」做父親的解釋說，「昨晚孩子們又闖了進去。我讓他們在裡面待了一陣子，好讓你看看他們想像的景致。」
「我好害怕。」她走向他，依偎在他懷裡，嗚嗚地啜泣起來。「你看見沒？你感覺到了嗎？好像真的喔。」
「什麼事？」
「小心！」麗迪亞尖叫。
「好，過來告訴爸媽育兒房的事。」喬治．海德雷說。
「唉，喬治，」做妻子的說，「應該無妨吧。」
「是啊，非常耳熟。」
「好啦。」喬治．海德雷說。
「我沒遲到吧？」大衛．麥克連說。
「當然不會。」他說。
海德雷夫婦轉過頭去。溫蒂和彼得踏進家門，臉頰光滑有如薄荷糖，眼珠像瑪瑙大理石般晶亮，兩人的連身背心娃娃裝散發著直升機之旅殘留的清新氣息。
「對啊。」她點頭說。
「這得看情況。」
裡頭是一片美麗的翠綠色森林，一條美麗的河流，一座紫色山丘，還有嘹喨的歌聲；神祕迷人的莉瑪在樹林間跳躍，成群的蝴蝶隨著她的長髮飄飛，有如舞動的花束。那片非洲莽原消失了，獅群也不見了。房裡只有莉瑪，正唱著一首引人落淚的美麗歌曲。
「難說。不過，現在談這個也未免太遲了，」他笑笑的說，「那裡只剩一堆白骨了，還有那些衝下來撿食殘餘的禿鷹。」
他們沿著長廊走過這棟隔音效果絕佳的幸福愛巢——花了他們三萬元安裝自動設備，提供他們更衣、飽餐、安睡、嬉戲的場所，待他們無比體貼的房子。他們一走近，某處的開關便自動感應，育兒房的燈光隨即在他們進入十呎範圍之內亮起。同樣的，在他們背後，走廊裡的電燈也隨著他們的離去而陸續開啟或關閉，發出輕柔的自動化聲響。
「反正，育兒房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
但這時候溫蒂回來了。「不是非洲啊。」她邊喘著說。
他望著房門，發現它在顫動，好像被什麼東西從裡面用力推撞那樣的。
至於育兒房，喬治．海德雷心想，既然上了鎖，便暫時傷害不了孩子們。任何事熱過了頭都不是好現象。而孩子們顯然花太多時間想非洲的事了。那輪太陽，他仍然能感覺到，它曬在他脖子上，就像隻熾熱的爪子。還有那群獅子，以及鮮血的氣味。奇妙的是，育兒房能夠捕捉孩子們的心念所發射的電波，然後創造出生動的影像來滿足他們的所有慾念。孩子們想到獅子，就真的出現了獅子。孩子們想到斑馬，就出現了斑馬。要太陽，有太陽。要長頸鹿，有長頸鹿。要死亡，有死亡。
「不算有，只有一些普通的暴力跡象，某些地方發現有輕微的偏執傾向，這在兒童身上很常見，因為孩子們總覺得自己受到父母的迫害，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喬治．海德雷的眉毛開始冒汗。
「別的野獸吧。」喬治．海德雷瞇著眼睛，舉起手來遮蔽酷熱的陽光。「也許是斑馬或者小長頸鹿。」
海德雷看了妻子一眼，兩人轉身，和那群野獸對望著。牠們緩緩逼近，蹲伏著，尾巴豎起。
「希望你死掉！」
「我們最好趕緊下樓去，免得孩子們又被那些野獸給迷昏了頭。
和圖書」
他緊貼著房門，聽見門外響起彼得的聲音。
「好吧，去玩你的非洲吧。」
「還有縫我的襪子？」
「不記得。」
一切依然如故。毛皮被烤得發燙的獅群繼續大嚼著食物。
「謝謝，吃過了。出了什麼事？」
「看你和妹妹的表現囉。如果你願意把非洲風景稍微變化一下，例如，加一點瑞典風，或者丹麥風，或者中國風——」
他們走向門口。
「他比誰都聰明，他的智商——」
這時，房門砰地關上。
「不會的。」
「少來了，彼得，你明明知道有。」
「是誰說過，『孩子就像地毯，必須經常踩一踩』？我們從來就捨不得打他們。老實說，他們太皮了，來去全看他們高興，而且當我們是小孩似的。他們太嬌寵，我們太放任。」
他躺在床上，心怦怦的跳。「糟了，」他說，「他們跑進育兒房了。」
「還用說嗎！」
「那些獅子好逼真，對吧？」喬治．海德雷說，「牠們該不會——」
麗迪亞立刻逃開。喬治也本能地跟在她後頭狂奔。到了外面走廊，砰一聲關上房門，他大笑起來，她卻哭個不停，兩人站在那兒，為對方的反應驚愕不已。
「我才不要，我只要能看能聽能聞到味道就夠了，其他什麼也不想做。」
他關上育兒房門，牢牢上了鎖。
「我開始懷疑它的功能了。」他盯著天花板說。
「我盡力。」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這麼做比較好，父親。」
「其實，我們正在考慮把這房子的所有裝置關閉一個月左右，開始過一種比較正常、自己動手做家事的生活。」
「虛榮，金錢，愚蠢。」
「是的。是——我願意！」
「好啦，麗迪亞……」
「溫蒂，回來！」喬治．海德雷說，可是她已經跑遠。屋裡的燈光隨著她的腳步，像連串煙火般閃爍變化。太遲了，他突然想起，他剛才進育兒房去檢查之後忘了把門上鎖。
「怎麼了？」
「這下換成我感覺受到迫害了，」麥克連說，「咱們快滾吧。我向來就不喜歡這種房間，總覺得心裡毛毛的。」
「可是我記得咱們買這房子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可以不必動手做家事嗎？」
「我不記得有什麼非洲，」彼得對溫蒂說，「妳記得嗎？」
「讓溫蒂去看一下，再回來告訴我們。」彼得說。
「親愛的喬治，心理學者一輩子都無法看見事實的，他只能聆聽各種感覺，曖昧的事物。告訴你吧，這地方感覺不太好。要相信我的靈感和直覺，我對不祥的事感應很靈敏的。這真的很不妙。我建議你把這房間整個拆掉，從明天起每天帶你的小孩來找我治療，持續個一年。」
「溫蒂，彼得！」
「不懂。」彼得說。
這最後一項。他無味地嚼著餐桌替他切好的肉塊。死亡的意念，溫蒂和彼得還那麼幼小，不該想到死亡的事。或者，並非如此。其實這種事永遠不嫌早，也許早在你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之前，你就曾經希望某個人死掉。例如你兩歲那年，用紙彈玩具槍對著人猛射的時候。
「我只是要你去看看嘛，或者找個心理專家來看一下也可以。」
「真高興我們終於要離開了。」她嘆了口氣說。
「沒人喜歡死亡——就算只是個房間也不例外。」
「阿拉丁！」
「再怎麼罵我也沒用的。」
「大衛，你是心理學專家。」
「我也不知道。反正得等我查出個究竟之後，那個房間才能再打開。」
「我想這房間一定不喜歡被關閉吧。」做父親的說。
「育兒房裡面沒有非洲啊。」彼得只回了句。
儘管他們的床努力地搖，一小時過去了，還是無法將這兩個大人搖入睡鄉。夜色中彌漫著一股貓科動物的氣味。
喬治．海德雷和他的妻子驚慌地轉身，往門口急奔。
麥克連先生的臉上掠過一抹黑影，接著更多陰影閃過，一群禿魔從耀眼的天空俯衝而下。
溫蒂仍然哭個不停，彼得也跟著又哭起來。「再玩一分鐘，一分鐘就好，讓我們再玩一下育兒房啦！」他們淚流滿面地哀求。
片刻後，他們聽見尖叫聲。
「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瞧我們得到什麼回報——耍神祕，頑抗不從？」
「可是非洲已經不見了，現在是綠野仙境和莉瑪了。」
「應該不會。」
「聽起來好可怕！我是不是必須自己綁鞋帶，鞋子不會自己綁好？還有自己刷牙、梳頭髮、洗澡？」
「一定？」
「我不希望育兒房被鎖上，」彼得冷靜的說，「永遠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