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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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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

風水輪流轉

「棉花廠也都被炸毀——」
然後他們上了車,留下道路上一團團灰燼,向前飛馳。「開慢一點,威立。」
完了,全都完了。那個人說的。
「我曾經在哈林區開店。」
這時小鎮的鎮長匆匆趕來。「別這樣,威立.強森。快點下來!」
「看來是這樣沒錯。」布朗先生點頭微笑著承認。
「喂,你!」駕駛員從他背後走了過來,身上的零錢袋叮噹響。「你這是在做什麼?快下來!」
一夥人走了。
「我們太愚蠢了,」老人輕聲說,「地球和人類文明就這麼毀在我們手裡。那些城市沒有哪個值得我們挽救,它們殘留的輻射污染將會持續整整一百年。地球已經完了,沒救了。地球紀元已經結束。你們這裡還有幾艘火箭船,因為二十年來你們始終不曾嘗試回地球去。現在我來請求你們使用這些火箭船,搭著它們回地球,把那些難民接來火星,幫助我們度過這難關。過去我們太愚蠢了。我們得在上帝面前承認我們的愚昧和邪惡。中國人、印度人、俄羅斯人、英國人和美國人,請你們接納所有這些人。你們這片火星的土地千萬年以來都是休耕狀態,它足夠供養所有的人,它的土壤很肥沃——我從上空看見你們的農田了。我們會來幫你們耕作的。是的,我們連這個都願意,無論你們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心甘情願,就是不要拒絕我們。我們不能強迫你們現在就行動。只要你們說一聲,我立刻進太空船,飛回去,就這麼簡單。我們從此不會再來打擾。但是我們願意來這裡,替你們工作,做那些你們曾經為我們做過的工作——替你們清潔房子,料理三餐,擦鞋子,並且在上帝的見證之下,謙卑地懺悔幾世紀以來犯過的錯,無論是對別人,或是對你們。」
「也死了。」
沒人動一下。
海蒂朝白人眨著眼睛,一顆心狂跳著。
「準備好了!」半數群眾呼叫著回應,另一半則竊竊低語,就像在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噩夢中的那些形體,悄悄蠕動著。
多麼不祥的字眼。那麼多親切熟悉的地方。想像那些地方變成一片廢墟,真是折磨人啊。
人們擠成一團,看來就像一具完整的黝黑軀體,探出千百隻手臂,抓著武器吶喊。「威立,威立。」
「啊,媽媽!」他們不甘心地瞪著她。「我們要看啦,我們非看到不可。不會有事的,對嗎?」
三個黑人小男孩在佈滿塵灰的院子裡不停蹦跳、叫喊,不時焦急地望著屋內。
「我們也燒毀了紐奧良……」
「你們確定?」
他們多的是照片供人拿著觀賞、懷想。這艘火箭船備齊了所有照片和問題的答案。所有城鎮、建築和地點。
「關於菲利普醫生,他還活著嗎?」
「還必須制訂最低工資法,對嗎?」
「再多說一點嘛!」
「沒錯,」布朗先生認真的說。他指著擠滿一車子的家人。「這些孩子沒看過白人,我呢,也幾乎沒記憶了。」
「知道。」
他遲疑了一下,注視著那些臉孔,希望能尋求認同,但是他不敢肯定。
聽見那則新聞時,餐廳、咖啡館和飯店裡的人全都湧了出來,仰頭望著天空。他們將黝黑的手高舉在翻白的眼睛上,嘴巴張得大大的。在這炎熱的正午,數千哩範圍內的許多小鎮的黑人紛紛站了出來,腳下踩著影子,往上仰望著。
他停了車,坐在那兒,動也不動。海蒂下車去叫孩子們出來。他們一路跑向父親。「你看見那個白人了?你看見他了?」他們尖叫著。
她跟著進了屋子。她不想跟著進去,可是他在閣樓裡翻箱倒櫃的,像瘋子一樣咒罵個不停,終於找到四把槍。她看見那些槍在陰暗閣樓裡閃著冷酷的金屬光澤,卻幾乎看不到他在哪兒,因為他太黑了。只聽見他一邊詛咒,最後,他那雙長腿總算在一陣塵埃中爬下了閣樓。他堆起好幾把銅彈殼,把槍膛吹乾淨,然後將彈殼填進槍膛。他的表情陰森又沉重,強烈的悲慟讓他眉頭深鎖。「滾開,」他不停喃喃唸著,兩隻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飛彈出去。「為什麼他們不肯讓我們安靜地過活?」
「什麼都沒了,」艙門和_圖_書邊的老人緩緩說,「那些棉花田,全燒光了。」
「妳還記得菲利普醫生、柏頓先生和他們的大房子,我母親的洗衣棚,還有我爸,老了還在工作,而他得到的報償就是被菲利普醫生和柏頓先生給吊死。好啦,風水輪流轉。我們倒要看看,是誰通過了對自己不利的法律?誰會被動私刑?誰搭電車時只能坐尾節車廂?誰看戲的時候必須被隔離?咱們就等著瞧好了。」
「這兒有把槍,」他說,「這兒有把槍,這兒還有一把。」他粗蠻地推開眾人往前走。「這兒有把手槍,這兒有支獵槍。」
海蒂站在車外看著那標語,兩手摀著胸口。
老人回頭看她,笑容帶著倦意。
「坦帕市。」
「所有樹木都——燒光了。」
「柏頓先生的房子和柏頓先生本人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點不安,就這樣。」
在晴朗美麗的天空中,一艘燃燒中的火箭太空船拖出一條橘色的火燄尾巴。它轉了個大彎,然後往地面降落。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它終於落地了,一時之間,草坪也這裡那裡燃燒起來。火焰熄滅之後,太空船靜立了片刻,接著,在眾人屏息注目之中,太空船側邊一道巨大的門輕吐出一大團氧氣,然後滑開,一個老人走了出來。
他說完了。
「去吧!」
「慢一點是嗎?再看看吧。」他盯著從車底下飛嘯而過的路面。「他們憑什麼拖到現在才來?為什麼不放我們一馬?為什麼不統統被炸死,留在那個舊世界,讓我們平靜地生活?」
「是的。」
威立環顧著四周,滿身汗水,累得氣喘吁吁的,很自豪擁有過人的精力。他雙手按著妻子的肩膀。她站在低處,垂下眼睛望著地面。「還有,」他大聲說,「對了。今天下午我們還必須通過一項法案,禁止黑白通婚!」
「去看那個白人!」
「我記得拉雷多。」
太空船內部的機器一陣喀啦作響,一下子便有了答案。
他的手指張開來。
「我們還能怎麼樣?」
駕駛員說:「相當滿意,老兄。」
「白色的手臂!」男孩們大聲叫囂。
「還有喬治亞州的哥倫布……」
許多人紛紛舉手。
威立開始用黃色油漆刷模板。他帶著極其自負的神情,印了「專用」兩個字。等他完成,駕駛員瞇著眼睛擡頭看,唸著油漆還濕亮著的黃色標語。車尾座位:白人專用。他再唸一次。車尾座位。他眨著眼睛。白人專用。駕駛員看一眼威立,下了車。
「妳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孩子們呢?」她的丈夫生氣得朝她大吼。他怒眼瞪著那家人說,「你們真的打算像群傻瓜那樣的,專程跑去看那個白人?」
「你所做的這些都是你從小就痛恨的,你跟那些你大肆批判的白人沒什麼不同!」
「你們要去哪裡?」她急喘著跑上前。
「你們打算對那個白人做什麼呢?」海蒂問。
他的妻子直挺、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粗皺的嘴唇緊抿著,一雙大眼睛濕潤、充滿哀傷。「把油漆拿來。」他對她說。於是她提著一桶一加侖的黃色油漆,蹣跚越過草坪,來到停著市區電軌車的地方。這輛電軌車前端有塊剛上漆的招牌,寫著:往白人降落地點。就在剛才,這車子還擠滿喧鬧的乘客,他們下了車,爭相奔向草坪,擡頭望著天空。女人們提著野餐盒,男人頭戴草帽,襯衫袖子捲起。此時只剩那輛電軌車空盪盪留在那兒,輕聲喘息著。威立爬上車,把油漆桶放下,打開蓋子,攪拌著油漆,拿刷子試了一下,然後拿出模板,爬上一張座椅。
「給我上車,海蒂。」他按著敞開的車門不動,直到她順從為止。然後,也沒向其他人多說什麼,立刻將車子開上覆滿灰燼的道路。
海蒂.強森在她的廚房裡,將煮滾的湯鍋蓋緊,將細瘦的手指在抹布上擦乾,然後輕手輕腳走向後門廊。
「我沒忘。」她說。
老人轉頭,越過肩膀和太空船內的某人說話。片刻後,那人遞出一張影像地圖來,老人拿著地圖,等著。
「讓每個人都重新開始吧。」他們開車回家的路上,海蒂說。
「好吧。那些白人www.hetubook•com•com住在地球上,我們二十年前才從那兒來的。我們飛離開那裡,來到火星,安頓下來,建造了小城鎮,有了現在的生活。現在我們是火星人,不是地球人了。這當中從來就沒有白人來過這裡。事情就是這樣。」
「沒錯。」許多人應聲說。
他伸出一隻手,淡淡一笑,但隨即把手縮回。
一陣嘆息。
「連那棵也沒了?你確定?」威立說。
「我們還要重新選舉,選出一個新鎮長,」威立說著放眼望著小鎮街景。只見街道兩旁懸掛的商店招牌都已漆上幾個字:限定服務對象。本店保留隨時中止服務顧客之權利。他咧嘴笑著,兩手一拍。太好了!那些電軌車也都停下,車尾漆上白色,來標示它們未來乘客的身分。劇院也陸續被入侵,一批男人咯咯笑著,拿繩子將座位區隔開來。他們的妻子站在人行道旁,疑惑地沉思,孩子們則被追打著進屋去躲起來,好避開這混亂的局面。
「在戰爭中死了。」
「快告訴我們白人的事,媽媽!」
「威立!」
他回想著地球,綠色的地球和他出生成長的那個綠色的城鎮;他想像著那地方如今被轟炸一空、崩解殆盡,變成一片荒蕪的情景,連同所有地標一起化成灰燼;一切真真假假的邪惡全被摧毀,所有硬漢全走了;那些馬廄、鐵匠舖、古董店、汽水噴泉、琴酒廠、小河橋樑,所有用來執行私刑的樹木、佈滿獵槍鉛彈的山頭、道路、牛群、含羞草叢,還有他居住的房子,以及河岸邊那些有著高聳廊柱的房子,那些白色的停屍間以及裡頭脆弱得有如飛蛾在秋陽中振翅的女人們,全都遠遠飄逝了。那些房子,和裡頭那些坐著搖椅手握酒杯,槍枝靠在門廊欄杆上,嗅著秋天的空氣,一邊思索著死亡的冷酷人們。那一切都遠了,逝去了,再也不復返。如今,可以確定的是,那兒的一切文明已被撕成五彩碎片,撒落在他們腳下。沒有殘存任何東西可讓他懷恨——連一只空的銅彈殼、一根粗麻絞繩,或者一棵樹,甚至一座山都沒留下。只剩一批搭乘火箭而來的外國人,這些人願意替他擦鞋,坐在電軌車車尾,在午夜場的劇院裡坐在遠遠的後排座位……
又是嘆息。
「你可知道強森太太的洗衣棚,我母親居住的小屋?」
「你看見我在做什麼了。少管閒事。」
沒人動一下。
「私刑?」一陣哄笑。布朗先生拍著膝蓋說,「哎唷,妳想太多了,不會的!我們會跟他握手的。對吧,各位?」
「像這朵大白花一樣白,看見沒?」
沿路上,只見人們擡頭望著天空,坐在車內,或者爬到車頂,許多車窗伸出槍管,彷彿一支支見證著末日亂象的望遠鏡。
威立衝出屋外。「你們這些孩子快進來,我得把你們鎖起來。你們不准去看什麼白人,不准談論他們,什麼都不准。進來吧。」
人們開始不安起來。二十年前的回憶一股腦回來了。那些城鎮和小地方,那些樹木和石磚房子,那些招牌、教堂和熟悉的商店,在聚集群眾的腦海中逐一浮現。每個地名都觸動著記憶,在場的人無不沉浸在某年某日的回憶之中。小孩子除外,這些人大都老得對那段日子有記憶了。
「他的房子呢?」
更多人舉手。
「這麼白嗎,媽媽?」最小的男孩抓了把塵灰往臉上撒,邊打著噴嚏說。「這麼白?」
「是啊,」威立說。他坐在方向盤後方,伸手緩緩抹著臉頰。「看來今天是我頭一次真正看清白人——我真的把他給看清楚了。」
他又唸了大串城市和鄉鎮的名字。
「威立,基督徒不該說這種話。」
「鎮長,你不能強迫我下去。」
她走到院子裡坐下,仰頭望著火星湛藍的天空、飄浮其中的細白雲朵,和遠方被熱氣蒸烤著的火星山巒。她終於開口,「總之,他們的手是白色的。」
「我是誰並不重要,」他說,「對你們來說我只是個名字,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先不談這些。」他突然停頓,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又繼續。
「也沒了。一切都沒了。這裡有照片,你自己看吧。」
那人繼www•hetubook•com•com續說,「就這樣,我們破壞了一切,摧毀了一切,我們這些徹頭徹尾的傻瓜。我們殺害了好幾百萬人。我想全世界的人口,林林總總加一加,大概只剩五十萬吧。我們從所有殘骸當中搶救出足夠的金屬,建造了這艘火箭船,就在這個月搭乘它到火星來向你們求助。」
「當然了。」
「他們為什麼不來呢,媽媽?」
「燒毀了,跟其他人的房子一樣。」
「你這是在糾眾鬧事,威立.強森。」
威立.強森猛地擡頭,張大了嘴。海蒂瞧見了他的反應,以及他深黑眼睛裡的恍然。
「你會知道的,」海蒂說,「會的,你遲早會知道。」
「跟石頭一樣白,就像你寫字用的粉筆。」
「媽媽,快來!」
「這恐怕由不得妳了。」他說著踩煞車,將車子停在家門前然後跳下車。「我去拿槍,還有繩子。我們非這麼做不可。」
他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是來和他會合的。
「是啊,」威立久久才開口,「雖說這一路波折不斷,天主畢竟幫助我們走了過來,接著就看我們自己的了。愚昧的年代已經過去,我們不能再無知下去了。聽他說話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那時候我就知道,那個白人和我們這段日子以來一樣孤單。如今他連家都沒了,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也一樣沒有家。現在一切都扯平了。我們算是平等了,可以讓一切重新來過。」
「沒錯!」
「那些工廠,全都有輻射污染,所有的一切,都有輻射污染。所有道路、農田、食物,全都被輻射污染了。所有一切。」
「你會允許白人住在這裡嗎?」
「他們的手臂也是白的。」
她緊握著黑瘦的雙手,想藉此趕走心中逐漸堆積的恐懼。她感覺他們的車子奔馳著,在車陣中搖擺前進。呼叫聲不斷傳來:喂,威立,你看!接著是一雙手捧著繩索和槍枝從他們眼前飛過,還有衝著他們微笑的嘴角,隨著超前的車輛瞬間浮現。
「你想清楚了嗎,威立?」
威立.強森雙手握著繩子。他四周的人全衝著他瞧,看他會怎麼做。他的妻子海蒂緊抓他的臂膀,靜候著。
「唉。」
「現在就罷工!」有些人將碎布片丟在地上,那是他們在興奮中順手從家裡抓了來的。
「做什麼?」所有人同聲說,「怎麼——只是看一下,沒別的。」
「我們只是想看看那艘太空船,說不定會跑到機場去看那個白人。他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媽媽?」
她看著那些槍。「都是你要他們帶槍的。」她指責著丈夫說。
「諾克伍德山上的另一棵大樹呢?」
他將他們趕進屋子,然後去找來一只油漆桶和一張模板,又到車庫去拿來一大捲粗繩子,用它打了個絞刑結,兩手穿梭打著繩結,不時回頭留意著天空。
接著他開始唸那些城市、地區和街道的名字。他一邊唸,群眾間同時起了陣陣騷動。
「好吧,把你的槍全部帶著,」威立說,「我也要回家去拿我的槍了!」
「妳也一樣。」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深沉的怨恨令她心驚。
一股前所未有的寂靜。幾乎是伸手可觸及的寂靜,有如一場暴風雨由遠方壓境而來,籠罩在群眾頭頂。在陽光下,他們的長手臂有如深黑的鐘擺垂懸著,他們的目光集中在那老人身上。只見他動也不動,只是等待著。
「先生——」她向前一步。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起頭。群眾盯著她的背影,她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先生——」
又一批人跑走。
「威立,老哥,我們該怎麼做?」他們說。
「二十年前,你們離開了地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有二十個世紀那麼久。這當中發生了太多事情。你們離開以後,戰爭來了。」他緩緩點著頭。「是的,是大戰,第三次大戰。這場戰爭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去年才結束。我們把地球上所有城市都炸光了。我們摧毀了紐約、倫敦、莫斯科、巴黎、上海、孟買、亞歷山大港,全被我們毀了。炸完了大城市,我們轉向小城市,用原子彈把它們炸得精光。」
他的妻子望著他那雙大手。
「白色的臉!真的?」
「富頓市。」
窗外,和-圖-書男孩們正嘰嘰喳喳地鬥嘴。「像牛奶一樣白,媽媽說的,像牛奶一樣白。」
「都準備好了嗎?」威立.強森大喊,手中的繩索已經打了個俐落的活結。
「你這說法太沒人性,我不喜歡。」
「在鍾斯家,媽媽。他們說有一艘火箭船要來,二十年來的第一艘,裡面有一個白人。」
「所有人都在談論,每個人都在等這一天,還以為永遠等不到了呢!大家都在猜想,要是有一天白人再到火星來,會是怎樣的情景?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們絕不能逃避。」
「全炸光了。」老人說。
「唉,威立,你說這話會惹出麻煩的。」
威立回到人群中。此時群眾又增加了不少,從陸續到來的汽車以及每一班從鄰近城鎮尖嘯著繞過機場彎道而來的電軌車內不斷湧出。
「風水輪流轉啊,鎮長,現在換我做主了。」威立說,連正眼也沒瞧鎮長一下,只顧著底下那些群眾;那些人有的面露微笑,有的懷疑,有的困惑,有的開始抗拒,甚至驚恐地退縮開去。
群眾的頭彷彿被同一根絲線操控著的木偶頭顱那樣,同時向上仰望。
「曼菲斯,被炸光了。」
「你會後悔的。」鎮長說。
「還有阿拉巴馬州的綠水市,也全毀了。」
「所有擦鞋童今天起開始罷工。」
「沒有房子殘存下來,也沒有活口。」
「白人,白人,白人……」這字眼在引頸期盼的群眾當中迅速傳遞,孩子們彼此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互相推撞著,波波聲浪一直傳送到人群盡頭以及電軌車佇立的地方;這兒,微風在陽光下輕拂,油漆的氣味從敞開的車窗飄出。這兒,耳語聲逐漸遠颺,消失。
「你還滿意嗎?」威立跟著下了車,問他。
大橡樹。威立的父親就是在這兒遭到槍殺然後吊死,屍體在清晨的微風中擺盪。
「他的兒子呢?」
海蒂皺著眉頭。「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是一九六五年的事。」
她多麼想捉住所有這些人的恨意,仔細挖掘、探究,直到找到一小條縫隙,然後抽出一顆小卵石、石塊或者磚頭,甚至牆壁的一部分;然後,一旦有了裂縫,這整個建築物或許就會崩塌下來,夷成平地。現在它已經開始動搖了。但是它的楔石是哪一塊,又該如何找到它呢?該如何接近他們,找到切入點,來讓他們的仇恨瓦解?
到了布朗家,她正巧看見他們一家人匆匆上了車。「嗨,海蒂,妳來了!一起去吧!」
「一點沒錯。」
「當然。」他微笑著說,但那是充滿惡意的訕笑,眼神也是狂熱的。「這還用說嗎,他們當然可以到這兒來居住、工作了。他們唯一要注意的是,他們只能集中住在城裡的一個小區域,貧民區,然後替我們擦鞋、替我們清理垃圾,坐在戲院包廂的最後一排。我們只有這要求。還有,每星期在他們當中抓一、兩個來吊死。就這麼簡單。」
「白人是什麼?我沒見過。」
「說給我們聽,媽。說一下妳見過的白人。」
威立站在那兒,兩手握著繩子。
「來啦,」海蒂說著打開紗門。「這流言你們從哪兒聽來的?」
「我也不知道,」海蒂說,「我只是覺得說不定會有麻煩。」
海蒂.強森感覺到她丈夫的臂膀緊繃,看見他的手指緊抓著繩索。
「每小時付給那些白人至少十分錢薪水。」
「這時候怎能開慢車,」他說,「情況急迫,我得爭取時間啊。」
「我一直在忙這個,」他點頭,咕噥著說。他緊盯著道路。「我在每戶人家門口停車,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拿槍,拿油漆,帶繩子,做好一切準備。現在大家都來了,我們這支歡迎隊伍,就要把城市之鑰送給他們了。哇哈哈!」
「你不需要回去。」威立.強森說。
「對!」
他環顧著群眾的臉孔,也許他看著他們,卻沒看見那些槍枝和繩索,也許他聞到了油漆味。沒人問他。總之他開始說話,輕柔、緩緩地吐出,要大家別打斷似地,事實上也沒人打斷他;他的聲音非常疲倦、老邁而蒼涼。
「什麼麻煩?」
她望著默默站在那兒的威立。對於這整個情況,她唯一能夠瞭解的就只有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妻子和他身上所發生的事。突然間她發現,他就是那塊楔石;她知道,只要他能夠被說動,所有人心中的恨意肯定也會跟著鬆動並且消弭。
「我的家鄉。」有人細聲說。
「妳想知道些什麼?」
也就是她被槍殺的地方。
「白色的手!」男孩們笑鬧著,互相推來打去。
威立爬上一只裝貨木箱。「我們需要一批自願者,替下一個鐘頭內到達的每一輛電軌車上漆。有誰自願?」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若有所思的說。
「比那還要白。」她嚴肅地說,接著又回頭望著天空。她眼裡透露著擔憂,彷彿期盼著天空降下一場大雷雨,卻見不到下雨跡象,而煩惱著。「你們最好進屋裡去。」
「沒了,」老人說,「炸掉了。那座山整個被炸毀了,那棵橡樹也沒了。瞧見沒?」他指著照片說。
一陣耳語。
「動手吧!」
「到了。」威立說著踩煞車,車子在飛揚的塵灰中靜止下來。他一腳踢開車門,踏了出去,帶著滿身沉重的槍械越過機場草坪。
「告訴我綠水市的情況。」她迅速說。
「唉,威立。」她嘆了口氣,繼續坐在車內,他則跑上門前臺階,砰一聲關上大門。
「我們摧毀了納奇茲……」
「嗯,因為,我們離開以後,地球發生了原子彈戰爭,他們把彼此轟炸得好慘,就把我們忘了。幾年以後,他們結束了戰爭,卻沒有火箭了。直到最近,他們才又建造了火箭。所以,二十年以後的現在,他們終於又來了。」她木然望著她的孩子們,接著又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到街道那端的伊莉莎白.布朗家去一趟。你們答應乖乖等我?」
這名白人長得高大挺直,臉上卻有種深沉的疲憊。他這天顯然沒刮鬍子,他的眼神就像只剩一口氣活著的老人那般蒼老。他的眼睛淺淡得幾乎泛白,彷彿對過往所見的一切沒了記憶。他的身軀就像冬日的灌木一樣瘦削。他的雙手不停顫抖,使得他俯瞰群眾時不得不倚靠著火箭船艙門。
「哈林區,也炸光了。」
「快點,媽!快來啊,不然妳會錯過的,媽!」
「曼菲斯市第四街呢?」
「威立,開慢一點!」
「可是,爹地——」
鬆脫的繩索掉落地上,蜷縮成一團。
「我的。」另一個人說。
「我現在沒有半點宗教情懷,」他緊抓方向盤,暴躁地說,「我只有一肚子怨氣。這些年來他們對我們的親人做了什麼好事——對我爸媽,還有妳的爸媽——妳還記得吧?妳該記得他們在諾克伍德山吊死我的父親,然後槍殺了我母親?妳沒忘記吧?還是妳的記性跟其他人一樣差?」
他們沿著街道奔跑,將那些倉卒完成的新招牌全部拆下,把電軌車剛漆好的黃色標語抹掉,劇院包廂的繩索也割斷了,並且把槍膛內的子彈清空,繩子全部收起來。
「還有亞特蘭大……」
「那就好。」她說著沿著街道跑過去。
「臉也是白的。」
「先生,」她說,「你可知道阿拉巴馬州綠水市的諾克伍德山?」
這時另一輛車子從反方向駛來,海蒂一聲驚呼。「威立!」
又一陣耳語。
「紐約市。」
「我們還需要幾個自願者,到劇院去處理座椅,用繩子把座位圍起來,最後兩排,給白人的。」
「曼菲斯。連曼菲斯都被燒毀了?」有人驚愕的問。
威立的身體突然鬆弛下來。
威立.強森喃喃唸著:「阿拉巴馬州綠水市,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還記得。」
「我已經想了二十年了。我離開地球那年十六歲,我很慶幸我離開了。」他說,「對妳、我,或者我們這類人來說,那裡沒有一件事值得留戀。我從來就沒後悔過。我們在這裡過得很平靜,甚至是頭一次可以暢快呼吸。好了,走吧。」
「來了!」一個小男孩大叫。
「威立啊,威立。」
「你知道那山上有棵大橡樹嗎,先生?」
「就那個啊,」海蒂含糊地說,有點尷尬。「你們不會對他動私刑吧?」
「曼菲斯。」
「拉雷多。」
啊,眾人驚呼。
「那棵樹還在嗎?」海蒂問。
「我們不想,可是我們會等的。」
「讓我看一下。」威立說著衝向前,看著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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