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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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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

公路

第二天,他割了這只輪胎的橡膠來做鞋底。
他那忙碌中的妻子擡頭大叫,「發生什麼事了,賀南多?」
賀南多呆站著,手上是半空的輪軸蓋。「我不是故意的,senor。」他道歉說。
「可以給我們一點水嗎,拜託,senor(先生)!」
然後,最後一輛車子遠遠駛了過來。非常、非常孤單的一輛車。在冷冽的細雨中,一輛福特老爺車駛下山路,邊吐出一叢叢煙霧。它盡了全力高速前進,看來好像隨時會拋錨似的。這輛老福特汽車發現賀南多,立刻停了下來,渾身塵泥鐵鏽,散熱器咻咻急喘著。
他無意說任何話來刺|激她們。只是當他再度擡頭,發現她們坐在那兒,在雨中,竟然哭了起來,而且愈哭愈起勁。年輕人忙著安撫她們,兩手擱在她們肩膀上輕輕搖晃,逐一安慰。然而只見她們拿報紙遮著頭頂,嘴巴不停蠕動,眼睛卻閉著,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幾個女孩哭個不停,有的大哭,有的抽泣。
「他們是什麼意思,『世界』末日?」他說。
賀南多久久沒有動彈。冷冷的雨水打在他臉頰上,沿著他的手指滲進他腿上的手織布料裡頭。他屏住呼吸,緊張地等著。
「沒關係。」駕駛人說。
冷颼的午後陣https://www.hetubook.com.com雨降臨整個河谷,飄灑在山區農田的穀物上,拍打著茅草屋頂的乾草。在這陰霾的天氣裡,女人將穀粒放在火山岩片之間研磨,專注工作著。在一片陰暗潮濕中,某處,嬰兒在啼哭。
「戰爭!」年輕人大叫,生怕沒人聽見似的。「原子彈戰爭來了,世界末日到了!」
賀南多微笑著說:「剛才好多車子經過,全部往那邊去了。北邊。」
「謝謝,你真是好人。」一個女孩邊啜泣著說,「噢,媽媽,爸爸。啊,我好想回家。我想回家。噢,媽咪,爹地。」其他人擁抱著她。
賀南多點點頭。「我去替你們拿水來。」
他的妻子說:「有什麼不對勁嗎,賀南多?」
「我沒聽說呢,senor。」賀南多輕聲說。
「發生什麼事了呢,senor?」
他走到車門邊。年輕人和他握手,然後遞給他一披索。「不用了,」賀南多把它退回。「很榮幸能幫忙。」
他拿著一只裝滿水的輪軸蓋回來。這東西是另一項來自這條公路的禮物。有天下午,它像只被人丟擲的銅板那樣飛進田裡,圓滾滾、亮晶晶的。顯然,它所屬的那輛車子因為輪胎軸承脫落,滑出了路面。直到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和他妻子仍然時常用它來洗滌、烹煮什麼的,充作缽碗也非常好用。
開車的是個年輕人,大約二十一歲吧。他穿著黃毛衣、白色敞領襯衫和灰色長褲。雨水落在這輛敞篷車裡的他和另外五名擠得無法動彈的年輕女子身上。她們全長得非常漂亮,且都拚命拿著舊報紙來替自己和駕駛人遮雨。可是雨水還是將她們給淋濕了,淺色衣服全被浸透。那名年輕男子也不例外,他的頭髮濕黏一片。可是他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沒有人抱怨什麼,這點很不尋常。通常這些人都會抱怨個不停;抱怨下雨、天氣太熱、時間不夠、天氣太冷或者距離太遠。
「你沒聽說嗎?」年輕人回說。他轉身,一手緊握著方向盤,身體向前傾。「終於發生了。」
「再會了。」他們在雨中齊聲說,沒正眼看他。
「Si(有的)。那條路。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非常重大的事件,才讓這條路空成這德行。」
他望著公路,可是再也沒有動靜了。他心想,這條路大概將會沉寂很長一段時間吧。
賀南多把水澆上滾燙的散熱器,邊擡頭看著那幾張驚惶的臉孔。「噢,謝謝你,謝謝你,」其中一個女孩說,「真是多虧了你的幫忙。和_圖_書
雨停了,天光破雲而出。這場暴風雨就像壞口氣,十分鐘就消失了。一陣微風送來叢林的甜美氣息,他聽見河水溫柔、從容地向前湧動。叢林翠綠得出奇,一切都那麼清新。他越過農田,朝著家門的方向走去,扛起了木犁。他兩手扶著它,邊仰頭望著那逐漸被太陽烤熱的天空。
他悠哉走出茅草屋,雨水刷洗著他腳上用乾草和厚輪胎橡膠編成的鞋子。他還清楚記得這雙鞋子是怎麼意外得來的。這只輪胎是某天晚上猛然衝進屋裡的,把雞隻和陶盆撞得爆開來!一只輪胎就這麼唐突地滾進屋子。原來是有輛車子,不知怎麼駛離了道路,一路暴衝,繞了好大一個彎,停了會兒,車頭燈閃個不停,然後就沉進了河裡。現在那輛車子還在呢。天氣晴朗的日子,當河水退潮、泥漿流走的時候,或許還看得見。在深窪的河底,只見那車子躺著,板金亮閃閃的,車身修長、低矮,極其華麗。可是不久泥巴又湧上來,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簡直像支葬儀隊伍,只不過瘋狂了點,頭髮亂飄,一路叫囂著,朝北方某個葬禮飛馳而去。為了什麼?他只能搖頭,手指輕搓著腿側。
最後,公路恢復了寧靜。那群車身低矮修長的敞篷轎車已不見了蹤影。最後一記喇叭聲hetubook•com•com也遠了。
這時候,彷彿誰打了信號似的,車流突然來了。幾百輛車子,綿延好幾哩長,不斷往他站的地方衝過來,從他身邊飛馳而過。這些黑色長形轎車全都往北邊的美國開去,轟隆隆地飛速繞著大彎,一路呼嘯著、猛按喇叭。坐在這些車子裡的人有種奇特的神情,說不出是什麼,讓他陷入一陣深思。他往後退,讓那些車子馳騁而過。他數著車子的數量,直到累了為止。總共有五百,不,一千輛車子經過,而這些車子裡的人全都有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可是他們通過的速度太快了,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麼。
他把木犁推進犁溝內,對著他的驢子尖聲呼喚,「走囉!」在清朗的天空下,在這片位於大河畔的耕地上,他們一起耕過豐沃的農田。
「沒事。」他回答。
賀南多緊張起來。他把剩餘的水灑在散熱器上。他看一眼天空,暴風雨籠罩的陰霾。他望著湍急的河水,感覺鞋底黏著瀝青路面。
「senor,senor。」賀南多說。
「謝謝,多謝你的幫忙。再會了。」年輕人說。
他走到公路上,站在路中央,聆聽著雨絲打在路面的細微聲響。
「噢,拜託,請快點!」一個女孩大叫。她的口氣高亢而且十分驚恐,她沒有絲毫不耐煩,只是和*圖*書單純出於恐懼而要求。這是賀南多頭一次為了觀光客而跑了起來,以前他遇見類似要求的時候,總是慢慢走回家去的。
賀南多站在那兒等雨停,好把木犁再推回田裡去。山下河道中的水流翻滾成黃褐色,而且濃稠無比。另一條河流,水泥公路,卻絲毫沒有流動跡象,只是空盪、亮閃閃地躺在那兒。已經一個鐘頭沒有任何車子經過。光是這點就很不尋常了,因為過去幾年來,這條路從來不曾空閒過一個鐘頭,隨時都有車子駛過來,接著傳來人聲,「嗨,我們可以給你的房子拍張照片嗎?」然後就看見某人手中的盒子喀嚓一聲,接著便將銅板遞了出來。要是這些人沒戴帽子在田裡漫步,有時還會大叫,「喂,請戴著帽子過來!」他們揮舞著手臂,上面戴滿金光耀眼的玩意兒,報時間的、表明身分的,或者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像在太陽底下發亮的蜘蛛眼那樣的飾品。這時他就會立刻奔回屋裡去拿帽子。
他看著他們的車子發動,嘎啦啦地開走,越過河谷而後逐漸遠離。終於走了,最後一輛車子,載著那些年輕女孩,報紙舉在頭上迎風飄飛。
這下更糟。其他人聽了這話,哭得更傷心了,彼此緊抱著,忘了報紙,任由雨水淋下,和她們的眼淚混而為一。
公路上又是一片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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