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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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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

苦雨

「我們的糧食還能再撐個兩天,但必須非常謹慎才行。」
「給我來一大壺咖啡,」西蒙斯邊氣喘吁吁,笑著說,「還有一盤肉桂麺包,好耶!然後躺在那裡,曬太陽曬個過癮。發明太陽殿的那傢伙,真該頒座勳章給他!」
「我想咱們也休想在這兒找到食物了。」彼克大笑著說。
「沒錯,因為要是他變成我們的累贅,也遲早會把我們給害死。你看見他的眼睛了,他已經瘋了。」
那怪獸已經到來,就在他們頭頂聳立著。它丟下十枚閃電,擊中了火箭船。只見太空船像銅鑼被撞擊似地一陣閃爍,發出鏗鏘的金屬鳴響。接著,怪獸又發射十五枚閃電。這些電火滑稽地蹦來跳去,到處觸探著叢林和潮濕的土壤。
「動手吧,西蒙斯。」
孤獨海。金星上只有一塊陸地。這片陸地有三千哩長、一千哩寬,而圍繞著這座島的就是孤獨海了,它幾乎覆蓋了這多雨星球的整個表面。孤獨海,就這麼躺在灰黯的岸邊,少有動靜。
「別擔心,我會撐下去的。」彼克大笑著說,沒正眼看他們。
穿過樹林之後,一棟長圓形的建築物在遠處浮現。有好一陣子,他站在原地,左搖右晃的,望著它。
「到了這地步你總該知道了吧。難道你沒聽過那個故事?他會一直站在那兒,仰著頭,讓雨水灌進他的鼻孔和嘴巴,然後他會開始呼吸雨水。」
「現在已經有一百二十間了,不是嗎?」
副官驚恐盯著自己的手,它已經沒了知覺。
「笨蛋,快趴下!」副官說。
他們繼續向前走。
他們穿越了一條河川、一條溪流、一條小河和更多的河川、溪流、小河。一條條河流,湍急的新河流,不斷浮現在他們眼前,而背後那些河——水銀色、銀金屬色和牛奶色的河流——也早已改變了河道。
副官等了片刻,然後踏濺著水窪走入雨中。他回頭叫喚了一次,可是西蒙斯只是坐在那裡,兩手握著槍,等著他走遠。他搖搖頭,揮手要副官往前走。
「你聽見了嗎,彼克!」
「一定有不少人還來不及找到這地方就瘋了。以為目標很明顯!就在眼前!」西蒙斯配合著跑步節奏,邊喘邊吐出字句。「雨啊,雨啊!多年前,遇見一個朋友,我的朋友,一起到叢林裡,在雨中到處漫遊。他不斷反覆地說,『總也聊不過癮,忘了進屋子躲雨。總也聊不過癮,忘了進屋子躲雨。總也聊不——』就這樣說個不停。可憐的瘋小子!」
西蒙斯消失在雨中,其他人也跟著跑了過去。
「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西蒙斯開了一槍。
「什麼在那兒?」
「不,還有一個鐘頭就到了。」
他們再度朝著南方前進。過了四個鐘頭,他們不得不切進內陸,以便繞過一條一哩寬、湍急得無法乘船渡過的河流。他們走了六哩的路,來到河流猛地衝破陸地而出之處——像處潰爛傷口似的。雨中,他們走在硬實的土地上,然後轉向海邊。
他們站在那裡,突然聽見遠遠的一聲咆哮。
他開始奔跑,立刻又放慢腳步,因為他害怕。他沒有呼叫。萬一是原來那間?萬一又是一座荒廢的太陽殿,裡頭根本沒有太陽?他不停想著。
幾個人彼此露出微笑。
「住手!住手!」
「好吧,咱們就暫時拿口糧填填肚子,然後動身去找另一座太陽殿。」
那些閃電再度對火箭船發出十幾次攻擊。副官在臂膀裡轉過頭,看見那些個耀眼的藍色閃光。他看見樹林被劈裂,坍倒在地。他看見頭頂那個烏雲似的怪物像只黑色圓盤似的迴轉,再度朝地面發射百來發閃電。
他走向前,一邊扯去身上所有衣服。
他靜靜站著環顧四周。在他背後,雨敲擊著門板。在他前方,一張矮桌上立著一只銀壺,裡頭的巧克力正冒著熱煙,一旁的杯子已經倒滿了,還加了棉花糖。在那旁邊是一只托盤,裡頭是厚厚的三明治,夾著鮮美雞肉、新鮮番茄切片和綠洋蔥。就在他眼前,有根竿子,上面掛著條厚軟的綠色土耳其大浴巾,和一只讓人丟濕衣服的箱子;在他右邊是個小房間,裡頭有熱放射線裝置供人快速烘乾身體。一張椅子,上頭擱著套換洗用的乾淨制服,等著任何人——他或者任何一個迷路的人——來穿它。再過去,有冒著熱氣的銅咖啡壺,輕輕流瀉著音樂的留聲機,和許多用紅、棕色皮革封面裝訂的書籍;書旁邊是一張小床,鬆軟舒適的小帆布床,人可以毫無遮掩、赤|裸地躺在上頭,盡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吸取這狹長屋宇中央那輪發光物體所投射的溫暖。
「這附近一定發生了電子風暴。只有這可能。把所有羅盤丟掉。」
一隻怪獸從雨中冒了出來。
副官回頭,看著後面三個夥伴咬著牙努力划槳。他們的臉色白得有如蘑菇,就跟他一樣。金星能在幾個月之內把任何東西給漂白。就連這兒的叢林都像是一幅巨大的陰森漫畫,因為,在這不見太陽而永遠只有雨水和陰天的環境裡,叢林又如何能長得翠綠呢?蒼白的叢林,淡起司色的樹葉,像是卡門貝軟乳酪切塊的大地,還有長得像巨大傘蕈的樹幹——所有一切都是黑與白。至於土壤,你什麼時候看過了?沒瞧見這兒到處都是溪流、小河、水窪、池塘、湖泊或河流,尤其,還有大海?
雨在他們皮膚上,在他們濕答答的制服上舞蹈;雨水從他們的鼻梁、耳朵,從他們的手指和膝蓋流瀉下來。他們的模樣活像是叢林裡的幾尊凍結了的石頭噴泉,不斷從全身每個毛孔湧出水來。
「屍體呢?」
「太陽殿?瞧瞧這間吧!萬一金星上所有的太陽殿都毀了呢?該怎麼辦?萬一所有太陽殿的天花板都有破洞,都不斷漏雨呢?」
「你說得沒錯。」
「往這裡走,」副官朝南方點點頭。「我清楚記得往那個方向有兩間太陽殿。」
他走著,開始吃起那些花來。吞下好一陣子都沒事,顯然沒毒,但也不怎麼有飽足感;大約過了一分鐘,他難受得將它們吐了出來。
他們更加奮力地跑。那團金黃色愈來愈明亮了。
「不遠。我記得這兩間太陽殿的建造地點相當靠近,也許,如果我們在這裡等候,那邊會派救援小組過來——」
他們幾乎同時開口說。
「可是,太陽殿不是有槍械防衛裝備?」
西蒙斯第一個發現。「在那兒!」
他忙亂地穿越大片泥漿和樹叢的汪洋,來到一座小山丘。
「再會了,副官。」
「這下可好。」副官擡頭望著那些漏洞。「我想大概很難把那些洞全部補好,讓這裡變成舒適的窩了。」
他們走到同伴屍體的旁邊,心想或許還有機會把他給救活。他們無法接受這人已經死亡的事實。這是人的自然反應,總是必須等到碰觸了屍體,把它翻過來,開始得想辦法埋葬它——或者任由它留在那裡,讓迅速生長的叢林在一小時內把它掩埋——的時候,才能真正接受死亡。
他們就這麼穿越河流,航程中他們一心想著,太陽殿正在前方等著他們,在雨中的叢林裡閃著金光。那是一座黃色的屋宇,形狀渾圓,閃亮有如太陽。高十五呎,直徑一百呎,裡頭寧靜、溫暖,備有溫熱的食物,能保護他們免受大雨的折騰。而太陽殿的中心,可想而知,正是一輪太陽。一小團騰空的黃色火燄球體,在這棟建築物頂端的空間懸浮著,你可以從坐著的地方仰望它,一邊抽菸、看書或者喝著加了棉花糖的熱巧克力。這輪黃色太陽就跟從地球上見到的太陽一般大小,而且它的溫暖恆久不變。只要他們待在那屋子裡頭悠閒度日,金星上的綿綿苦雨很快就會被遺忘了的。
副官甚至沒聽見槍響。
沒有回應。
「彼克!」
「聽我說,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罷了。現在死,或者晚幾個鐘頭死。等我們到達下一間太陽殿——如果到得了的話——然後發現屋頂漏水,那會比較好嗎?」
「太陽殿!」
「老天,我們只是繞著原地打轉!」
他腿一軟,倒在地上。躺下吧,他心想,一定不是這間,就躺在這兒吧。沒有用的。喝雨水喝個痛快吧。
「我想我在這裡等就好,你繼續走吧。」
「再過五分鐘,」他對自己說,「再過五分鐘,然後我就走進海裡,直直往下走。這種生活不是人過的,沒有哪個地球人能忍受這種生活。冷靜,冷靜。」
「等一下。彼克!」
「我們必須碰碰運氣。」
他們一起走向雨中。
那屍體已變成一堆扭曲的鋼鐵,包裹著一層燒焦的皮革。它看來就像一具蠟製的人偶,被丟進焚化爐裡然後拉出來,那層蠟已經深深陷進炭焦的屍骸裡了。只有牙齒是白的,依然閃亮,好比一和-圖-書只詭異的白色手環,鬆鬆地套在緊握的黑色拳頭上。
於是他們朝著南方前進。
「彼克!」副官拍打他的臉頰。
他望著那輪太陽。
「你是說真的嗎,副官?」
「當然,就是中國,中國式水刑。還記得那個古老的酷刑吧?把你綁在牆邊,每半小時滴一滴水在你頭上。光是等水滴下來,你就瘋了。金星就是這樣,只不過規模大多了。沒有誰受得了這麼多的水吧。不能睡覺,不能順暢呼吸,渾身濕答答得簡直可以把人給逼瘋。早知道會墜機,就該帶一些防水太空服和帽子之類的。別的不算什麼,就是這雨水讓人受不了,打得好重,好像被BB彈掃射。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來了嗎?」片刻後,他們互相探問。
「簡直像是生活在水底。」副官說著站了起來,抖了抖,讓身上的幾把槍歸位。「好啦,咱們也該走了,我們會找到太陽殿的。」
「我這是頭一次聽見有人用中國來稱呼金星。」
「我呢,只想著太陽殿!只要想著某件事,就會有希望。」
這時彼克說了:「真希望雨別再敲我的頭,只要幾分鐘就好。真希望我能一個人靜一靜。」他用雙手托住頭部,靜止了片刻。「記得我還在唸書的時候,班上有個惡霸,他坐在我後面,每隔五分鐘就捏我一下,捏了又捏,一捏再捏,一整天都是如此。我就這樣連續被整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那時候我的臂膀永遠都是痠痛瘀青的,我覺得我就快被他捏得發瘋了。有一天,也許是因為一再被欺負,讓我有點失去理智了,我突然轉身,抓起一把機械繪圖用的金屬曲尺,我差點殺了那混蛋。我差點把他那顆臭腦袋給割下來,差點把他的眼珠挖了出來;他們趕緊把我拖出教室,我不斷叫喊,『為什麼他不放過我?為什麼他不放過我?』老天!」他用雙手抱著頭骨,顫抖著,愈扣愈緊,兩眼緊閉著。「可是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該找誰出氣,該向誰說,要他放了我,別再來煩我?這場雨,就像那種被痛捏的感覺,永遠黏著你不放,聽見的、觸摸到的就只有雨!」
「我怎麼敢確定?」
「來了。」
副官將眉心一皺,又明顯朝他點頭示意,好讓西蒙斯看見。西蒙斯搖頭,轉身來到這橢圓形屋宇側面的一個房間。只見這廚房裡散置著許多潮濕發軟的麵包條,還有長了薄薄一層綠苔的肉塊。雨水從天花板的百來個洞孔滴在廚房地板上。
副官朝屍體眨巴著眼睛。「可是,你殺了他。」
「我不確定。雨勢又變大了。」
「沒有食物了,長官?」西蒙斯不滿地說,「我注意到這裡的太陽裝置也已經毀了,看來我們只能寄望下一間太陽殿了。路程有多遠?」
「不,我是在唬我自己,這種時候你非唬唬自己不可,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昨晚沒睡覺。」他說。
太陽殿內一片空盪漆黑,沒看見有金色的人工太陽在高聳的藍色天花板中央像一團氣體那樣來回飄浮,沒有食物等著他們。這地方簡直和墓穴一樣冰冷。天花板上有千百個最近才被鑿穿的小孔,雨水就從那兒涓涓流下來,雨水不斷滴落,將幾塊厚地毯和許多時髦沉穩的家具浸濕,答答滴在玻璃桌子上。許多叢林植物已經像層苔蘚似的長滿一屋子,包括書架頂端和長沙發。雨水穿透天花板的孔隙,落在三個人臉上。
那人毫無回應。他只是久久站在那兒,蒼白的髮際不斷冒出雨水氣泡,雨珠串成的鐐銬從他的手腕和頸子滴溜溜的淌下。
這怪獸以千百條藍色的電動腿支撐著它的身體,它行走的速度飛快而且動作兇猛。只見它不時伸出一條腿來猛烈攻擊,所到之處,它一踢腿,便有一棵樹木應聲倒下,起火燃燒。雨中的空氣彌漫著一陣陣臭氣,但煙霧很快被風吹走,被雨沖散。這怪獸的身體足足有半哩寬,一哩高,像個巨大的盲目物體那樣觸探著地面。有時候,它的腿全部消失,接著突然從它的肚子竄出千百條鞭——藍白色的鞭——狂掃著樹林。
「咱們吃點東西吧。」西蒙斯望著他說。
「大概還有一、兩個鐘頭的路程吧。」
西蒙斯說:「別動,副官,我的槍正對著你。仔細想想吧,他只會一直站著或坐在那裡,然後溺死。這樣還比較快活。」
第二間太陽殿。
然而彼克只是站著不動。副官扭亮一支小型手電筒,把光線對著彼克和*圖*書濕淋淋的臉龐掃過去,發現他的瞳孔渙散,嘴巴大張著,臉朝著天空,任雨水打在他舌頭上濺起水珠,敲擊、淹沒他那雙瞪大了的眼睛,在他的鼻孔裡激起團團泡沫。
副官點點頭,西蒙斯立刻從背包裡取出一只小包裹。裡頭的化學物質一受擠壓,立刻膨脹成一艘大充氣船。副官指揮他們砍伐木材,做了幾根簡易的划槳。接著一夥人展開了航程,在雨中迅速操著木槳,通過平滑的河面。
前方,在海畔的叢林邊緣,出現一片閃亮的金色。沒錯,果然是太陽殿。
副官感覺雨絲打在臉頰上。「金星上次下雨是幾百萬年前的事了?」
一夥人紛紛仆倒在地。
「當然。」
「老天,瞧我們等到了什麼——沒有食物,沒有太陽,什麼都沒有。金星人——他們幹的!一定是的!」
「說不定已經來過並且離開了,幾天前就走了。他們大約會在六個月之內派人過來修復這地方,如果議會肯撥款給他們的話。我們總不能在這兒乾等吧!」
他在一道黃色大門前站著,上面的印刷字體寫著「太陽殿」。他伸出已經僵麻的手去觸摸,接著,他轉動門鈕,踉蹌地走了進去。
西蒙斯把大門推開。「嗨!」他吆喝著,「快送上咖啡和麵包!」
「冷靜,冷靜!這雨快把我逼瘋了!」
「今天下午四點我們就能到達另外那間太陽殿了。」
「他已經沒有感覺了,」西蒙斯說,「在這種天氣底下待個幾天,就別指望你的臉、你的腿,或者雙手還能有知覺。」
他們從船上跳到最遠的河岸上,噴濺起陣陣水花。他們將充氣船洩了氣,放進一只香菸盒裡。然後,他們站在下雨的岸上,試圖點幾根菸來抽抽。約莫五分鐘過去,他們將打火機倒拿著操作,用兩手兜護著,有幾次勉強讓火燄靠近他們嘴邊的香菸,只不過,香菸總是迅速被突來的一陣雨打得軟塌。
彷彿對著一口深井呼喚。
「到上個月為止,總共蓋了一百二十六間。一年前他們曾經在地球議會上爭取預算,計畫多蓋個幾十間,可是,唉,你也清楚那是怎麼回事,他們寧可多讓幾個人淋雨淋到瘋掉。」
「還有兩百碼。」
西蒙斯跑了過去。「是太陽殿!」
他舉起兩手揉著眼睛,他看見幾名男子朝著他走來,不過什麼話都沒對他說。他等了會兒,睜開眼睛,點了點頭。他衣服上的水在他腳下匯流成小水窪,他感覺自己的頭髮、臉頰、胸膛、手臂和雙腿慢慢乾爽了。
他們成單列縱隊前進,沒有交談。不久他們來到一處河畔。這條河流十分寬廣、平坦而黃濁,往浩廣的孤獨海奔流而去。雨水在河面雕出億萬個畫點。
「別想唬我,副官。」
「還有多遠,副官?」
最後他們來到海邊。
「不。」
「我有槍,我想留就留,我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了。我還沒發瘋,但下一個就該我了。我不想繼續往那邊走,等你一走出我的視線,我就要用這把槍自我了結。」
眼前一片漆黑,而他們的手電筒又只能照亮幾呎遠的範圍。半小時過後,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坐著熬過下半夜,忍著饑餓,等待黎明的到來。當它終於到來,天色依然灰暗,雨依然下個不停。於是他們再度出發。
他們頭上的風暴繼續投射了一連串閃電火光,然後逐漸遠離。周遭再度還原成一片雨的世界,焦炭的氣味也迅速被沖淡。有好一陣子,剩下的三個人就這麼呆坐著,等待奔騰不止的心跳回復平靜。
「金星人把他們全帶往海底去了。聽說他們把人溺死的方法非常微妙,按照他們的方式,大約得花八小時才會完全死亡。真是非常微妙。」
「等一下,」副官說,「我好像看見前面有東西。」
「既然已經蓋了兩間,為什麼不多蓋一些呢?」
「你什麼都聽不見?」副官說。
剛才跳起來的那個人已經跑了出去,像是在一座石柱林立的殿堂中那樣奔跑起來。他不停地跑,在柱子之間閃躲,直到十來根柱子倒塌,發出了類似蒼蠅落在捕蟲器鐵絲網上的聲音。副官記得小時候曾經在一座農場見過這景象。空氣中有股人肉烤焦的氣味。
「大聲點,我聽不見。」西蒙斯停下來,微笑著說,「老天,」他摸著耳朵。「我的耳朵不靈光了。這場雨終於讓我徹頭徹尾沒了知覺。」
「什麼?」西蒙斯一臉迷惑。
他們在地上躺平,把頭墊高,免得雨水流進嘴巴裡,然後閉上眼睛。副官扭動著身體。
「我們該怎麼https://m•hetubook.com•com辦?背著他走嗎?」西蒙斯啐了一口。「這對我們或他都沒有好處的。你知道他會怎麼樣嗎?他會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淹死。」
「彼克!」
「到了嗎?」
「快跑!」西蒙斯大叫。
「別管他了。」西蒙斯說。
他們開始狂奔,一夥人開懷大笑。到了太陽殿門口,他們仍然笑個不停。
「誰能睡得著?又有誰睡著了?我們有多少個夜晚真正睡著過?整整三十天三十夜!有誰能一邊被雨咚咚的打在頭上,一邊睡覺的?……我願意拿一切換頂帽子,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它別再敲在我頭上。我犯了頭疼,我的頭好痛,整天都在痛。」
「真是討厭的雨。要是能知道我們距離太陽殿有多遠就好了。」
「什麼?」
副官、西蒙斯和另一名同伴,彼克,在雨中不停的走;忽輕忽重、忽輕忽重的雨;傾瀉而下、叮叮咚咚、沒頭沒腦地降落在大地、海洋和旅人頭上的雨。
雨水從彼克的耳朵垂落。
「太陽殿?」
「大家快趴下。」副官說。
「我們不能丟下他啊。」
遠處,在陣陣藍色閃電中,電子風暴逐漸遠離,終至消失。
「這就是電子風暴的來源了,」有人說,「就是這東西害得我們的羅盤失效。現在它朝這邊來了。」
副官低垂著頭。「別往上看。」他告訴其他人,他很怕自己會忍不住跑出去。
「不可以這樣。」
「咱們得保持冷靜才行,西蒙斯。」
「快給我站起來!」
它懸掛在房間中央,那麼巨大、黃黥而溫暖。它無聲無息的,整個屋內同樣無聲無息。大門已經關上,那場雨也已成為他這疼痛肉體的一場回憶。太陽高懸在這房間的碧藍天空之上,暖烘烘,黃澄澄,美妙極了。
「西蒙斯!」
「只剩下八小時了,忍耐著點。」
「可是,我們不能把彼克丟下不管。」
「運氣吧。」
「你叫了我的名字,至少我還能從你的嘴唇形狀讀出來。」
天空更暗沉了。金星的夜晚再度降臨,全然的漆黑一片,貿然行動的話是很危險的。西蒙斯和副官也跟著坐下。副官說:「好吧,咱們就盡力試試吧。以前我們也試過,可是誰知道呢。在這種天氣下,睡覺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
「彼克!」
「住手,住手!」彼克尖叫著。他朝夜空連續發射了六槍。在乍現的火藥爆裂光芒之中,可以看見千軍萬馬般的雨滴,就在一瞬間,彷彿受了爆炸聲的驚嚇而猶豫起要不要落下似的,在空中凍結成一片無涯無際的琥珀;百億顆雨珠,百億顆淚珠,百億顆珍飾、珠寶,在一片白色絲絨觀景屏上熒熒閃亮。接著,隨著火光的消失,那些為了搶鏡頭而暫停墜下的雨珠,再度落在他們身上,密密麻麻地戳刺著他們,冰冷而痛楚。
他們走過叢林小徑,不時注意著羅盤。這裡連個路標都沒有,只能仰賴羅盤的指示。眼前是一片灰色天空,連綿的雨水,還有叢林和一條小徑。在他們背後遠遠的某個地方,停著他們那艘不幸墜落的火箭船。裡頭躺著他們的兩名友人,已經死亡,屍體還滴著雨水。
「別做傻事,趴下吧,它只會攻擊最高處的目標物,我們應該會沒事的。在距離火箭船大約五十呎的地方趴著,它很可能會專心攻擊那裡,沒空理咱們。快!」
「我真後悔到中國來。」另一個人說。
就在他們站著俯看著那屍體的同時,它已經開始消失了,因為許多植物,像是小型藤蔓、長春藤和其他爬藤類,甚至各種花,都陸續往屍體上攀爬。
「到了!」
它靜靜躺在原地。不知怎麼,他們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他們出發的地點了。在船的殘骸裡頭,綠色的菌類從兩名死者的嘴裡長了出來。就在他們看著的同時,那菌蕈開了花,花瓣在雨中舒展開來,接著菌蕈便死了。
「糟了,糟了!」有個人跳起來。
「重新出發。」
「他不該跳起來的。」
「我必須睡一下,」彼克終於說。他頹然倒下。「已經四星期沒睡了,很累,但睡不著。我想在這裡睡一下。」
「西蒙斯,回來!」
他們在一小片林間空地上找到他。他們停下腳步,望著他,還有他發現的東西。
雨下個不停。這是一場豪雨,總也不停歇的雨,悶熱、蒸騰的雨;這是一場涓涓細雨,也是一場滂沱大雨,是泉瀑,是打在眼睛上的鞭擊,是深及腳踝的逆流;是淹沒了所有大小雨和關於雨的記憶的一場雨。這場雨成斤成噸地下著,劈過叢林,像剪刀似地割斷hetubook.com•com樹木、劃過草叢,將土壤掏空,讓灌木叢蛻了層皮。它讓人們的雙手縮成彷彿猿類的皺巴巴的手;一場結結實實又滑不溜丟的雨,下個沒完沒了。
彼克冷冷地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一哩,十哩,一百哩。」
他又拿了些樹葉,想給自己做一頂帽子,可是以前他就嘗試過了,結果葉子還拿在手上的時候,就被雨水融化了。那些葉片一被摘下,便在他手裡迅速的腐爛,變成灰色的殘渣。
但他還是努力爬了起來,然後穿越好幾條溪流,眼前的黃色光芒變得燦亮無比。他又開始狂奔起來,腳下濺起的水花是無數鏡片和琉璃,兩臂甩出的雨滴是鑽石和珍寶。
「我是故意說謊來討你們歡心的,閉嘴吧!」
副官甩去眼睛上的水,舉起手來遮擋一陣陣狂吹不止的雨。
「你不確定?」
「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男人並肩坐在雨中,他們背後坐著另外兩名男子,又濕又累,活像快融化的黏土那樣軟塌著。
片刻後,副官點了點頭。「好吧。」
「不要!」
「到了這地步,你不能放棄啊。」
「也許找不到。」有人嘲諷地說。
「我不想再碰運氣了,我只想有個可以遮雨的地方,和一點寧靜。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太陽殿!」
有東西爬上他的皮膚,一層層在他身上滋長。雨水滴下,和其他雨水會合成涓流,在他全身上下流竄。當這些水滲入他的皮膚,那些小小的叢林植物就在他的衣服底下生了根。他感覺常春藤爬滿他全身,彷彿第二層衣服。他感覺身上長了許多小花苞,開了花,然後掉下花瓣。但雨水還是不停啪答啪答落得他滿頭滿身。在微亮的夜色——那些植物在黑暗中發著光——他看見另外兩名同伴的身體輪廓,彷彿倒下的木樁,上面披覆著一層層絲絨般的花草。雨打在他臉上,他用雙手遮臉。雨打在他脖子上。他轉身趴著,讓肚子貼著泥地,貼著厚厚的植被;雨繼續打在他背上,敲擊著他的雙腿。
「看來你說得沒錯,副官。」
他沒睡著。
「閉嘴,彼克!」
「沒事,走吧。」
彼克應聲倒向泥濘的地面。
遠處,在層層冰冷的雨水紗帳的邊緣,有一抹淡淡的金黃色。
副官感覺冷雨淋著他的臉頰、脖子和晃動中的臂膀。那股寒意逐漸滲進他的肺部,他感覺雨水打在他的耳朵、眼睛和雙腿上。
「彼克!我們要走了,我們得出發了。快來啊。」
西蒙斯點點頭,雨水邊淌下他的臉頰,水滲進他的銀髮和白眉毛裡。「那些金星人不時會離開大海,對太陽殿展開攻擊。他們知道,只要毀了太陽殿,就等於毀了我們。」
副官擡起頭。他那一度曬成赤褐的臉龐如今被雨沖刷得沒了血色。雨水也洗去了他眼珠的顏色,變得和他的牙齒、頭髮一樣白。他渾身一片粉白,甚至連他的制服都逐漸泛白了,或許還帶了點菌類的綠色吧。
他們的火箭船。
副官再次將燈光對著那張呆滯的臉孔。彼克的鼻孔發出咐咻的細微水聲。
他們走進屋子。
「現在該怎麼辦?」
「近了嗎?」
「別傻了,」那另外兩人當中的一人說,「金星上的雨從來就沒停過,這裡的雨總是下個不停。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十年,從不曾看見什麼時候放晴過。」
「西蒙斯。」
「還有一、兩個鐘頭就到了。」
「當然。」西蒙斯挪往一旁,找了個比較乾燥的地方站著。「可是金星人已經五年沒有任何攻擊行動,防衛也就鬆懈了。這太陽殿應該是遭到了突襲。」
「他們發現曼特將軍的時候,他就是這情形。坐在岩石上,頭往後仰,呼吸著雨水。他的肺部充滿了水。」
「嘿,光是看著它,我精神就又來了。走吧!跑最後的是小癟三!」西蒙斯開始小跑起來,其他人也配合地加快腳步,又喘又累,但還是跟上了。
「或者你只是說謊來討我們歡心?」
「我們失算了。」西蒙斯說。
「近了嗎?」
「我聽不見你說什麼。你走吧,我累了,我不認為往這方向走會找到太陽殿。而且,就算找到了,很可能它的屋頂也有破洞,就和剛才那間一樣,我想在這裡坐著就好。」
突然,他彈跳起來,開始把身上的雨水拍掉。千百隻手撫摸著他,而他再也不想被觸摸了,他再也無法忍受被觸摸。他狂亂掙扎,撞上了什麼東西,原來是西蒙斯。他站在雨中,由於受了濕寒而打著噴嚏,又咳又嗆的。接著彼克也起來了,邊吼叫邊一陣亂跑亂跳。
「省點力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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