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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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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人

火箭人

雜草一口氣長了三個月,一次都沒割過。老爸回來以後才割的。
「好啊。」老爸說。
不久,風管裡傳出一絲聲響。
我再度入睡,睡衣口袋裡放著那只裝有魔幻粉末的小玻璃瓶。
我們停在某個三度空間展覽品前面的時候,我脫口而出問老爸一個問題,也是我最愛問的:
我見過這種情形。她會看著他的後方,或者越過他的肩膀,或者看著他的下巴或雙手,但就是不看他的眼睛。當她非得看他的眼睛時,眼裡也總是蒙著一層薄霧,類似動物想睡的那種表情。她會得體地回答「是」,然後微笑,但總是晚個半秒鐘。
「我們去參觀電視嘉年華吧。」我說。
就這樣,在我父親死亡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母親都在白天睡覺,而且死也不肯出門。我們在半夜吃早餐,凌晨三點吃午餐,在昏濛寒冷的清晨六點鐘吃晚餐。我們時常去看營業一整晚的表演,天亮的時候上床睡覺。
「舉個例子。」
「拜託。」那些螢火蟲將許多游動的光點投射在她臉上。「這次絕不能再讓他離開了。」
「可是有時候——」
他沿著街道一路走遠,拎著他那件裝在神祕盒子裡的制服,邊走邊吹口哨,欣賞著高大的路樹,經過無患子樹叢時順手摘了幾顆果實,把它們高高拋起然後走進清晨的涼蔭之中。
「大概三個月以後?」
「習慣啊。」
她緩緩搖頭。「不,他死了。我非常肯定。」
「上太空是什麼感覺?」
「可是——」
「八月中旬吃火雞?」老爸驚喜地說。
「會的。」我說。
那晚我無法入睡。凌晨一點我下了樓,鄰家屋頂上的月光有如冰霜,院子草坪上閃動著露珠,彷彿一片雪地。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夜晚的微風暖暖的。這時我發現老爸坐在電動鞦韆上,輕輕搖晃。我看見他略偏側面的背影,他正仰望著繁星在夜空中移轉。他的眼睛有如一對灰水晶,雙雙映著月影。
我們看著身穿制服的他。
「答應我,你絕不會像我一樣。」他說。
然後我入睡,一直到停在樓下院子裡的乾洗車喇叭聲把我吵醒。他們把那件黑色制服拿了出去。所幸我看過了,我心想。因為那件制服一小時以後就會洗好,它的過去和遊歷也將全部被洗掉。
我總會回答說:「是他沒錯。」
「他們永遠找不到你。」
另外一群螢火蟲則尾隨我回我的臥房。當我身體的重量切斷床舖的某條電路,那些螢火蟲便瞬間消失了。午夜,我和母親分別在隔著大片黑暗的兩間臥房內等著入睡。我的床開始搖晃,對我唱歌。我按下開關,歌聲和晃動立刻停止。我不想睡覺,我一點都沒有睡意。
我們在鞦韆上擺盪了一陣子。
我停下腳步。
「你感覺到了嗎?」
「什麼事?」媽媽在餐桌那頭應聲。她將餐桌佈置得像個美麗的銀色陷阱,流滿肉汁的陷阱坑,巴望著或許她的丈夫終會掉入其中,乖乖就範,就像古時候掉入瀝青池陷阱奮力掙扎的巨獸。她躲在火雞胸叉骨的牢房後方注視著他,安全無比。她的眼神閃亮。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她眼神淡漠地望著他。
他聞著香味。他打開每個烘培盤的蓋子,讓香味飄上他那曬黑的臉龐。每道菜他都「哇!」一聲地讚嘆。他環顧著屋內,低頭凝視著雙手。他逐一端詳著牆上的照片,還有椅子、桌子、我和媽媽。他清了清喉嚨。看來他似乎是作了hetubook•com•com某種決定。「莉莉?」
那群電子螢火蟲在母親深黑的頭頂上盤旋,照亮她的視線。她站在臥房門口,望著從門外寂靜走廊經過的我。「這次你會幫我留住他吧?」她說。
她沒哭。
她轉身回臥房,而那群依著電路活動的螢火蟲繼續跟在她後面,有如鬆散的星座,指引她在黑暗中行走。我似乎聽見她說:「不管怎麼樣,我們總得試試。」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我會烤水果派,好像他是活人一樣,接著我又會開始難過。所以囉,最好還是相信他已經死了十年,我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樣傷害會小一點。」
到了黎明,由於被星際之旅弄得疲累了,一方面也害怕被發現,我將放著制服的小盒子偷偷放回雙親的臥房。
然後他會沿著街道走過去,沒有搭直升機、金龜車或者巴士,而是走路,臂膀下夾著他的小制服盒子;他已經不覺得做一名火箭人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了。
「會到億萬哩遠的地方。飄流的墳墓,他們是這麼稱呼的。你會變成一顆隕石或者小行星,永遠在太空中漫遊。」
結果害他喪命的不是火星,不是金星,不是木星或土星。我們不必每逢木星或土星或火星照亮夜空的時候就想起他。
「對她來說我根本不存在,」老爸說。
他總是花很多時間考慮。那時候火箭駕駛員相當稀少,他可以慢慢挑選,高興時才工作。他回家之後的第三個晚上,你可以看見他在許多星球當中挑三揀四的。
「還有,」過了一會兒,他說,「在太空中很快的。死亡。一眨眼就結束了。不會要死不死的。多數時候你根本察覺不到。突然就死了,沒了。」
每次聽我說話時老爸總是面帶微笑,輕拍一下我的胸口表示贊同。我們聊著。我們沒談火箭或太空,只談著墨西哥——我們曾經開著輛舊車到那邊去——談著我們有天中午在溫暖青翠的墨西哥的雨林中捕捉到的糊蝶,眼睜睜看著千百隻蝴蝶黏在車子散熱器上面,死在那裡,拍振著藍色和豔紅色的翅膀,掙扎著,那麼美麗、悲傷。我們談著這類事情,迴避著我真正想談的事,而他始終聽著我說話。他只是傾聽著,似乎是想將聽得見的所有聲音一網打盡。他聽著風聲、海水退潮聲,和我的聲音,聽得那麼入神,專注得彷彿排除了實體面的一切,只留下純粹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聆聽。我見過他用除草機——而不用遙控除草裝置——割草時豎耳傾聽的樣子。我還看見他站在除草機後面,衝著飛濺而起的綠草屑猛聞猛嗅。
他的太空船落向了太陽。
「莉莉。」老爸說。
有一次我想給院子除草。
母親向我投來害怕的眼神。但已經太遲了。
「他不是說,下次回來就永遠不走了?」
「下回見了,道格。」他會說,然後和我握手。
「還好。」我說。
她也不肯讓我做任何家事,像是修理餐製造機或者閱讀機之類的。她把這些雜務全部存起來,像是準備聖誕節禮物似的。然後我會看見老爸敲敲打打的,而且總是笑笑的工作,母親則是在一旁看著他,一臉滿足。
「仔細聽。」然後他說。
於是我們匆匆進城去搭直升機,帶老爸從上千種展覽品上空飛過,讓他和我們一起把臉和頭壓得低低的,不必看任何地方。在我們時而被那些有趣的畫面逗得大笑,時而由於嚴肅的事物而變得表情嚴肅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同時,我一邊想著,我父親到過土星、海王星和冥王星,但他從來不曾帶禮物回來給我。其他小孩的父親到太空去的話,都會帶些卡利斯托衛星的礦石、黑色隕石塊或者藍砂回來。但我只能靠自己收集,和別的孩子交易換得滿滿一房間的火星岩石、水星砂,父親連問都沒問過一聲。
光滑的黑色布料,搭配銀鈕釦,銀邊一路鑲到黑長靴的腳跟。它的袖子、褲管和腰身彷彿是從黝暗的星雲裁剪下來的,散佈著許多幽淡晶亮的小星子。這衣服就跟手套輕裹著纖細修長的手那般合身,而且有股涼洌空氣混合了金屬和太空的氣味。火焰和時間的氣味。
老爸凝視火星一分鐘之久。然後他茫然地向我伸出手來。「可以把豆子遞給我嗎?」
然後我說,「太空中有多少種死法?」
「永遠別當火箭人。」
從打開的小盒子跳出他的黑色制服,像朵黑色的星雲,遠遠的,星星這裡那裡閃爍,在布料上。我用溫熱的雙手捏著那深黑色的材質,聞著上面的火星,是鐵的味道,金星,綠色常春藤的味道,還有水星,是硫磺和火焰的氣味;我還能聞到星星的乳白色氛圍和冷硬的氣味。我把那件制服放進我九年級那年在勞作課作的一個離心機裡,讓它開始轉動。不久,一種細緻的粉末流進蒸餾瓶中。我把它拿到顯微鏡下。然後,趁著我的雙親正熟睡,趁著我們的屋子一片沉寂——所有自動家電、伺服員和掃除機器人都在電子休眠狀態——我盡情欣賞著耀眼的流星塵、彗星尾巴,以及遙遠的木星上那閃亮有如宇宙星辰的土壤,透過顯微鏡筒被吸入那個億萬哩距離以外的世界。
「千百萬種。」
「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說。
「我決定了,」他說。「下次我回來,就不再離開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即使偶爾會在白天出門散步,也總是選在看不見太陽的下雨天。
我們上樓就寢。
可是有時候她會對他很好,他對她也是,這時候他們會牽著手在社區裡散步,或者一起去騎馬,媽媽的頭髮像女孩子那樣隨風飄揚,然後她會切斷廚房裡所有自動裝置的電源,親手為他烤美麗的蛋糕、派和餅乾,深情望著他,發自內心地露出微笑。在這種她很在意他的日子快結束的時候,她會哭個不停。而老爸會無奈地站在那裡,拚命環顧著屋內,想找出答案似的,但終究找不到。
「是一生難逢的美好際遇。」然後他又矛盾地說,「噢,那根本不算什麼。例行公事。你不會喜歡的。」他說著一臉擔憂看著我。
那天的晚餐非常美味。媽媽在廚房裡來回奔忙,滿手的肉桂、麵糰,鍋碗瓢盆鏗鏗鏘鏘。一隻油亮的燻烤火雞上了桌,裡面有填料,搭配蔓越莓沾醬、豌豆和南瓜派。
「老爸!」我說。
他嚴肅地點頭。「三個月後見了。」
「好的,」我在那裡站了片刻,才說。「可是老實說,不會有用的。」
三小時過後,我轉動他們房間的銅門鈕,屏住呼吸,在廣闊如星際太空的黑暗當中勉強站穩,把手伸向我雙親睡床底下那只小黑盒子。我拿著它,悄悄跑回我的房間,心想,他不會告訴我的,他根本不想告訴我。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門廊的電動鞦韆上,邊晃盪邊聽它唱歌。那是夏天,有月光m.hetubook.com.com,我們喝著檸檬汁,兩手握著冰涼的玻璃杯,父親讀著立體影像報紙。那是一種戴在頭上的特殊帽子裝置,你只要連續眨三次眼,它那位在放大鏡底下的顯微畫面就會自動翻頁。老爸抽著菸,邊對我敘述一九九七年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候的生活。過了會兒,他說,一如以往那樣說,「你為什麼不去外面踢空罐頭玩呢,道格?」
我記得那天下午,父親在花園裡挖土,挖個不停,那樣子就像動物在掘洞。他那雙修長黑褐的手臂迅速揮動,播種、壓土、固根、修剪枝葉,那張黝黑的臉龐始終貼著土壤,眼睛也一直專注於手中的工作,不曾擡起來看天空一眼,或者看我一眼,甚至母親,除非我們和他一起跪下來,讓泥土濕透我們的工作服膝蓋,將雙手插|進黑色的土壤裡,不理會明亮、詭異的天空。這時候他才會左右看看母親和我,朝我們溫柔地眨眨眼,然後繼續彎著腰,低下頭,把天空甩在背後。
當然,他的意思是「在火箭船上」的時候。可是他從來不說「火箭」或者提到火箭,或者火箭上沒有的一切東西。在火箭上你不能吹鹹鹹的海風,看不見藍色的天空、金黃的太陽,吃不到媽媽煮的食物。在火箭上你不能和你十四歲的兒子說話。
他和我握手。「乖孩子。」他說。
就是這樣。當他出門的時候,她總是不提他的事。至於老爸,他從來不曾在幾百哩以外試著和家裡連繫。有一次他說,「要是我打電話給你們,我會很想回家。這樣我會不開心。」
他根本沒聽見。「我真的很想留在這裡。上週六回家以後,我還認真地發誓要留在這裡。」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她說。
我走出屋外,在他身邊坐下。
「你是說真的!」
老爸坐在那裡足足半分鐘,努力搜尋答案,然後他聳聳肩。
我下樓,看見父親坐在早餐桌前,嚼著土司。「睡得好嗎,道格?」他說,彷彿這三個月來他根本不曾離開,一直都在家裡。
他按下開關,早餐桌便替我烤好四片金黃焦脆的吐司。
那天早晨,父親離開好幾小時之後,我向母親問起幾件事。「老爸說,有時候妳的態度好像是沒聽見也沒看見他似的。」我說。
我記得他在花園裡喃喃詛咒著,說些要去旅行、要做些什麼、要聆聽之類的話,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海洋、城鎮、土地和他的家才是真實、有意義的事物。然而我也知道今晚他會在哪裡;他會坐在我們家門廊上,擡頭仰望獵戶座的璀璨星群。
「可是你老是回去。」
「你會到哪裡去?」
老爸曾經對我說,「有時候,你母親待我的態度就好像我不在家一樣——好像我是隱形人。」
父親站在客廳中央,有點不自然地微笑著。
於是我們到了加州,在太平洋岸來回玩了一天半,晚上在馬里布海灘煮燻肉香腸。老爸始終專注聆聽著,唱著歌,或者觀察著週遭一切事物,全心投注在上面,彷彿這世界是高速轉動的離心機,他隨時都可能被甩得遠遠的。
「他們會把你埋葬嗎?」
「來啦!」老爸柔聲說。
「媽。」我說。
「可是這星期又看不見月光。」我說。
「兩年前,當他上太空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他死了。』或者跟死了差不多。反正我當他已經死了。後來他每年回來三、四次,那已經不是他了,而只是一小段美好的回憶,或者夢境。當回和-圖-書憶中止或者美夢停止的時候,你不會受到太大的打擊。因此多數時候,我總是想著他已經死了——」
我只記得,父親偶爾會帶東西回來給母親。他曾經在院子裡種了幾株火星向日葵。但是他出門一個月之後,那些向日葵長得奇大無比,有一天母親便跑出去,把它們剪得一朵不剩。
「可是桌上已經有麵包了。」我說。
即將離開馬里布的那個下午,媽媽待在旅館樓上的房間。老爸和我躺在沙灘上,曬了好久的太陽。「啊,」他嘆了口氣,「就是這個。」他輕輕閉著眼睛,仰躺著,享受著陽光。「就是這個讓人懷念。」他說。
我從睡枕上擡起頭來。他從街道那頭走過來,愈來愈近了,步伐矯健、輕快。現在已經轉進我們家,上了門前臺階。當我們聽見樓下的大門自動打開,輕輕說了聲歡迎,然後關上,我們兩人會同時在黑暗中露出微笑,母親和我。
「什麼事?」
「吃土司?」
「你一點都沒幫上忙,」她說。「根本沒有。」
「大概吧。」我說。
「有星光啊!」她說。
太陽是那麼巨大、熾熱而無情,而且永遠都在天空中掛著,你逃都逃不掉。
「道格,」大約下午五點,我們收拾毛巾,沿著靠近衝浪區的海灘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提他。她總是只談天氣,我的脖子不乾淨,得拿條毛巾來擦擦之類的事,或者說她晚上沒睡好。有一次她抱怨說夜晚的天光太亮了。
「抱歉,」母親說。「我去拿麵包。」
這次情形很不一樣。
是我父親的太空船,經過我們的城鎮,一個從不曾出現太空火箭的小鎮。然後我們會清醒地躺在那兒兩小時,不斷想著,「現在老爸應該已經到了春田市,現在他應該又上路了,現在他一定正在簽署文件,現在他大概上了直升機,現在他正在渡河、越過山區,現在他的直升機大概正降落在我們綠鎮的小機場……」想著想著,夜晚已經過了大半,母親和我就這樣各自在冰冷的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現在他一定正走過貝爾街,他一向都走路……從來不搭計程車……現在他應該正經過公園,然後轉過橡樹林的轉角,現在……」
我沒說什麼。媽卻說話了,「他有的,只是那幾天你不在家。」
我猶豫了一會兒。「好。」我說。
「走吧,」母親說,「咱們回家去。」
可是今晚是第一個晚上,他返家的第一晚,他照例沒有擡頭看星空。
老爸沒回應,低頭開始用餐。
老爸望著我,然後,終於擡起頭望著天空。每當他凝望著星空的時候,母親總是轉頭看著他。他回家的第一天和第一個晚上,他總是不太擡頭看天空的。我想著他拚命挖土種花,臉幾乎埋進泥土裡的模樣。到了第二天,他擡頭看星星的時間就多一點了。母親並不害怕白天的天空,她比較想關閉的是晚上的星空。有時候我幾乎可以看見她的手伸向她腦中的開關,只是始終沒能找到罷了。到了第三天,我們會像這樣到屋外門廊上坐著,一直到該就寢為止。這時,我會聽見媽媽呼喚他進屋子,幾乎就像她跑到街上叫我回家那麼大聲。然後我會聽見老爸邊嘆氣邊將電眼門鎖打開。次日,吃早餐的時候,我便會發現他自己給土司抹奶油,腳邊放著那只小黑盒子,母親則睡得很晚。
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可以真正談心了,像以前那樣,m•hetubook.com•com一談就是三、四個小時。我們可以整個下午躺在懶懶的太陽底下,輕鬆自在地談我在學校的事,我有多高,我游泳有多快。
這個晚上和以往的千百個夜晚並沒有不同,我們常常在夜裡醒著,感覺涼爽的空氣逐漸變熱,感覺風中的火燄,或者看見牆壁突然發出耀眼的色彩,這時候我們就知道,他的火箭船又來到我們家了——他的火箭,那猛烈的震盪常讓院子裡的橡樹搖擺不停。然後她的聲音就會從房對房無線電對講機傳出。
「走吧!」他說。「我們可以買些免洗衣服,髒了就丟掉。這樣吧,我們搭中午的火箭到洛杉磯,轉搭兩點鐘的直昇機到聖塔芭芭拉,再乘九點的飛機到恩森納達,在那裡過夜!」
信差把通知函交給了我,我就站在門廊上把它拆開來。太陽逐漸落下。媽媽站在我背後的紗門內,看著我把那封信折好,放進口袋。
清晨。老爸湊近聽著那隻黃色金絲雀在牠的金色籠子裡唱歌。
我到店裡去幫她買了幾組顏色較深、較綠的百葉窗簾。夜晚,躺在床上,我聽見她把簾子一路拉到窗戶最底部的聲音。窸窸窣窣了好一陣子。
第二天我們接到了信息。
我們在客廳等著,他則搭了風管上樓去。母親木然望著我,彷彿被自己的兒子出賣了的表情。我別過頭去。「對不起。」我說。
母親對我微笑。
「轉身。」母親說。
次晨,老爸匆匆進了屋子,手上拿著一疊票。粉紅色票是到加州的,藍色到墨西哥。
「你不曉得那種滋味。每次我上去那裡,我都會想,要是我再回到地球,我就再也不上去了。可是我還是上去了,而且我想我會不斷上去。」
「還沒決定呢。我得好好考慮。」
「我想當火箭人已經想很久了。」我說。
「我是說真的,」他說。「因為當你在外太空的時候,你會很想回來,可是當你身在這裡的時候,你又很想回外太空。千萬別去碰。一開始就麻煩了。」
就在這時,一架直升機經過,房間一陣激烈震盪,搖晃的百葉窗簾發出水晶般的聲響。老爸轉頭望著窗子。
我沒吭聲。
我們回到家,時間還早。我要求老爸穿上那件制服。我不該要求的——母親會不高興——但我就是忍不住。儘管他總是拒絕,我就是不放棄。我從來沒看過他穿制服。最後他說,「唉,好吧。」
「例如被隕石擊中。你的火箭船就會開始漏氣。或者被隕石群帶著走。撞擊。液體外洩。爆炸。離心力。加速過度,或不足。熱氣,寒冷,太陽,月球,星群,星球,小行星,熱輻射……」
大概過了一小時,母親才會下樓來吃早餐,一片白土司。
「不要,」媽媽站在門口說,「把除草機放到一邊去。」
夜晚的星空就在那兒,紅色星球——火星正從東方升起。
她說著衝進廚房。
說吧,我焦急地想。快說吧,說這次你決定留在家裡,再也不會離開,說啊!
「十年前,」母親說,「我曾經想,要是他在金星上死亡?那麼我們這輩子再也不敢擡頭看金星了。要是他死在火星上?我們就再也不敢看天空中火紅的火星了,我們會跑進屋子,把門鎖起來。或者,要是他死在木星、土星或海王星上?那麼,當這些星星高掛在天空的日子裡,我們連看都不會想看星星一眼了。」
她平靜地向我解釋一切。
「對。」
「感恩節你又不在家。」
「等你母親起床以後你就告訴她。」他說。
「說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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