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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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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

放逐

醫生點點頭。「波斯曾經抱怨他的兩隻手腕和兩條腿非常痛——像被針扎一樣地痛,他說的。還說他感覺自己像蠟一樣,就快融化了。他摔倒了,我扶他起來。他哭得像孩子似的,說有一根銀針在刺他的心臟,然後就死了。他的屍體在這裡。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再做一次解剖,但我實在檢查不出有什麼問題。」
越過荒野,進入一座小村鎮,愛倫坡和比爾斯匆匆趕路,猛然發現自己踩在一條卵石路上,迎著刺骨寒風;穿梭在碎石鄉村道路上的人們重重踏著步伐來暖和腳掌;儘管起了霧,依然可以看見許多辦公室窗口和掛著聖誕節火雞的商店櫥窗內搖曳著燭火。遠處幾個男孩,全身包得密不透風,正在冬日的風中,吐著白煙,哆嗦地喊著,「天主保佑,先生。」同時午夜的鐘聲持續噹噹地發出巨響。從麵包店湧出的孩子從他們面前跑過,髒手端著的晚餐還冒著熱氣,有的捧在托盤上,有的用銀碗裝著。
「我也不知道,」艦長嘆息著說,「難說。」
「倒進鐵模子裡吧!」
「既然我們沒辦法殺光那些火箭人,把他們嚇走,那麼就只好離開了。我們可以到木星去。如果他們又到了木星,我們就遷到土星。萬一他們又跟著到了土星,我們就再遷往天王星,或者海王星,最後到冥王星——」
「我看見——我看見了。」那人睜開眼睛,望著艙門外,但是那兒只有暗寂的太空和迴旋的星群。地球已經被遠遠拋開,火星則正升起,碩大而火紅。「我看見了——蝙蝠,大得可怕,長了張人臉的蝙蝠,盤旋在前艙門外面。不停拍著翅膀,啪啦啪啦拍個不停。」
「可是,艦長——」
火光映照著那些褪色的燙金書名。《柳林》、《局外人》(The Outsider)、《看哪》(Behold)、《追夢人》(The Dreamer)、《變身怪醫》(Dr. Jekyll and Mr.Hyde)、《奧茲國》(The Land of Oz)、《地底世界》(Pellucidar)、《時光遺忘之地》(The Land That Time Forgot)、《仲夏夜之夢》,以及馬琴、艾德加.愛倫坡、卡貝爾(James Branch Cabell)、唐西尼(Lord Dunsany)、布萊克伍德、路易士.卡羅這些洪水猛獸般的名字,這些人名,這些古老的人名,邪惡的名字。
「不管是不是誤判,他們已經把你和我們歸為一類了。他們也毀了你的書——還有你創造的世界。你也該恨他們,狄更斯先生!」
「是嗎?他們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嚇唬我們了,我們都還沒出發呢。現在他們又害死了波斯和雷諾。昨天他們還把葛倫維弄瞎了。接著呢?我不知道。蝙蝠、刺針、噩夢,大夥兒死得不明不白。要是換個時代我會把這叫做巫術。但現在是二一二〇年啊,史密斯。無論他們是人是鬼,他們想用針和蝙蝠害死我們,這是可以確定的。」他踱著方步。「史密斯,把我公文箱裡那些書拿出來,降落的時候我會用得到。」
「安息吧。現在他已經了無堊礙了。我們的存在只是因為我們的書,當那些書消失,我們也就毫無價值了。」
他的組員也都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在他們背後彷彿有一條高級軍官晉升臺階一路盤旋而上。他們是高貴、有才幹、上好潤滑油的小人偶,是服從、敏捷的一群。
「我們又來請求協助了,查理,我們需要你的幫忙。」愛倫坡說。
「別談這些!」
「我們的處境實在太有趣了。」比爾斯說。
一攪,再攪,費事又煩惱;
「你親眼瞧見他的狀況了。」艦長掀起羊毛毯子,被束綁在濕毯子底下的人動了一下,咕噥呻|吟著。空氣中充滿硫磺味的雷聲。
艦長撕下那些書的紙頁。他將它們丟進火中,一頁頁燒燬。
他們驚叫起來,恐懼地擡頭看。天空中拖著炫目雲彩呼嘯而來的,正是那艘火箭船!這時候岸邊的人叢中燈火晃動,叫囂聲連連,湯鍋滾沸冒泡的聲音不斷。有著燭光眼睛的南瓜被高舉在涼冽的夜空中。瘦長的手指握成拳頭,有個女巫從乾癟的嘴唇發出怒吼:
「可是我們力量夠大嗎?」布萊克伍德懷疑的說。
三名女巫打了陣哆嗦,眺望著位在火星那片乾涸海洋邊緣的翡翠城。最頂端的那扇窗戶前站著個矮小男人,正推開猩紅色的窗簾。他注視著三個女巫圍著大煮鍋、捏蠟人所在的那片廢墟。更遠處,是無數朵藍色火焰和月桂葉燻煙,黑色尼古丁煙和冷杉雜枝,月桂葉和人骨粉塵,煙霧像飛蛾般裊裊升上火星的夜空。男子數著那些奮力燃燒的魔幻火焰。然後,當他發現三名女巫回望著他,便立刻轉身。被鬆開的深紅色窗簾猛然墜下,使得那扇窗子遠遠看來有如一隻黃色的眼眸眨巴著。
「艦長,你聽見了沒有?」
「幫忙?你以為我會幫你們對抗那些搭著火箭前來的好人?這裡又不是我的家鄉。我的書是被不小心燒掉的,我不是超自然論者,不像你愛倫坡、比爾斯或其他人,專寫些恐怖驚悚小說。我跟你們這些可怕的傢伙扯不上半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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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來到新世界,咱們乾脆把最後這批舊書也燒了吧。」
她們突然停下,左看右探的。「水晶球在哪兒?針在哪兒?」
「你很有說服力,」愛倫坡說,「你可以去跟那些火箭人見面,安撫他們,鬆懈他們的心防,然後——然後就交給我們來處理了。」
「你真是個病態傢伙,愛倫坡先生。」
雷鳴天、閃電天,或雨天?
「狼群殘殺獵物、吞噬掉牠們的內臟後,難道就會罷手?這場戰爭已是無法避免了。我將坐鎮在邊線,擔任仲裁者。那麼多地球人下了油鍋,那麼多作家的瓶中手稿被焚燒,那麼多地球人被針刺死,那麼多的紅死病,被皮下注射針這狠角色|逼得見了——哈!」
一片寂靜!
「趕快通知城裡那些人。」
兩百本書被疊放在火箭船辦公桌上。
史密斯站在他們當中猛發抖。他摸著額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我記起來了,對了,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我小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故事書,奧茲國吧,好像是。沒錯,奧茲國,《奧茲國的翡翠城》14……」
我們三人何時再會面,
她們在一片乾涸海洋的岸邊東倒西歪地跳舞,臭穢的氣息飄散在空中,那閃爍著惡意的貓眼珠無比灼熱:
「看見沒?那兒!一座城市!就在那裡!湖邊的綠色城市!它分裂成兩邊了,那座城倒塌了!」
「黃蠟夠濃稠了嗎?」
「我們的優勢是擁有較高等的旅行方式,」他說,「我們也可以寄望他們的原子彈戰爭,人種滅絕,再度進入黑暗期。迷信無知的時代再度降臨。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能趁著黑夜重返地球了,所有這些人。」愛倫坡的黑眼珠在蓬鬆發亮的眉毛底下陷入了冥思。他注視著天花板。「他們連這個星球也想一併毀了?他們就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塊淨地,對吧?」
一彎彎發光的綠色蛇矮婉衝向火箭船。但火箭船還是降落了,在火光四射之中降落在一哩外,躺在砂地上喘息,吐著紅色氣焰。
「威廉好樣的。」愛倫坡轉身,他鬆手讓深紅色窗簾落下。他靜靜環顧著這簡陋的石室,黑色木桌和燭燄。另外有幾個人,安布洛斯.比爾斯先生優閒地坐在那兒,將火柴一根根點燃,凝視著它們燒得焦黑,邊低聲吹著口哨,偶爾發出幾聲狂笑。
「該把消息告訴狄更斯先生了,」愛倫坡說,「我們已經拖得太久。遲早要說的。你跟我一起到他家去一趟吧,比爾斯?」
「逃避?」愛倫坡在風中大叫。「絕不!」
她們彎身拿以油膩的木棒和細瘦的手指在大煮鍋裡翻攪,她們的眼神熾熱如火,乾癟的巫婆嘴唇吐出烈焰般的氣息。
「夠濃了!」
他們繼續往前走。突然,地板上的金屬板浮現許多人骨和白森森的頭骨,同時發出陣陣尖叫。艦長不敢往下看,他大吼著蓋過那些叫聲,「波斯在這裡嗎?」說著轉進一處艙口。
火箭船降落——平穩地降落,帶著鬼叫似的刺耳噪音!愛倫坡怒指著它!他高高地揚起拳頭,一首混合了熱氣、味道和仇恨的交響曲隨即起著共鳴!一群蝙蝠有如木頭碎屑似飛揚而起!無數滾燙的心,有如被拋射而出的飛彈,在焦黑的空中迸裂成一片血紅煙火。往下,往下,徐徐往下降,火箭船像只鐘擺似降落地面。愛倫坡憤怒地嚎叫,隨著火箭船橫掃天空一點點逼近,他也一步步退縮。那片枯竭的海洋有如一個巨大的陷阱,他們陷在當中,有如雪崩當頭的一群人,只等著那可怕機器的降落,給予他們致命的一擊。
「沒。」
「蠟人做好了嗎?」她們捏塑著它,蠟汁像蜜糖滴在她們青綠色的手上。
船啊,船,墜落吧!
這時,從塔樓階梯傳來一聲激烈的吶喊。
「算了,」艦長嘆了口氣。「我也做了夢。活了五十歲,我可從來沒做過夢,可是,就在我們離開地球的前一週,每個晚上我都夢見我變成一隻白狼,在一座下雪的山丘被逮到,中了顆銀子彈,埋葬時胸口被釘了木樁。」他朝火星點了點頭。「你想,會不會是他們知道我們要來了呢,史密斯?」
這群火箭人傾身聆聽著。
艾德加,愛倫坡先生站在塔樓窗口,一縷淡淡的精靈煙霧環繞著他吐出的氣息。「赫卡特的朋友們今晚可忙了。」他看著遠方的女巫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水晶球,快拿水晶球來,在塔羅牌袋子裡。把灰塵拍拍,快看!」
「用針穿過它的心臟!」
「我們還不確定是不是真有火星人,長官。」
艦長殿後趕了上來。他尖著嗓門下令。組員們收集、點燃木柴,轉眼生起一堆營火。艦長示意手下圍繞著他形成半圓隊形。
「看哪,看哪……」
愛倫坡說:「我們正在盡力設法,布萊克伍德。在這兒你算是新手。來吧,我們正要到查理.狄更斯先生家去——」
在一個寫著「史克魯奇、馬利和狄更斯」名字的門牌前,愛倫坡輕敲了下有著馬利臉型的門環。當門敞開一條細縫,從屋內流瀉出的音樂聲讓他們差點忍不住跳起舞來。越過一個朝他們翹起短山羊鬍和短髭的男人肩頭望過去,他們看見菲茨威格先生正隨著音樂打拍子,菲茨威格太太則一臉燦笑,和其他尋樂者摩肩接踵地跳著舞;在這同時,小提琴樂聲和笑聲圍繞著一張有如微風吹過水晶枝形吊燈那般熱鬧的桌子。這張大餐桌上堆滿了醃肉、火雞、冬青菜和鵝肉,還有碎肉派、乳豬、香腸串、柳橙和蘋果。鮑伯.克拉齊、小朵利、小提姆和費金先生都聚集一堂,另外有個只吃了點牛肉、芥末醬、乳酪屑、半熟馬鈴薯丁便看來有些脹氣的男子,正是馬利先生,手腳還戴著繚銬;紅酒倒滿了,焦黃的烤火雞也盡責地冒著熱煙。
「我們是靠著地球的苦難而生存的,只要今晚他們下令摧毀我們僅存的少數作品,我們就沒戲唱了。」
她們傾身盯著水晶球,臉色蒼白。
「在這裡!」
「你們得到消息了沒?」他大叫,兩手像快要墜崖的人那樣朝他們一陣亂抓。「再過一個鐘頭他們就要降落啦!他們還帶了書來——古書,巫婆們說的!這時候你們還窩在塔裡做什麼?怎麼還不行動呢?」
「我只是既害怕又憤慨罷了。我是神祇,狄更斯先生。雖說你也是神祇,雖說我們都是神祇,可是我們創造出來的這些人物——或者該說,咱們的自己人——不單是受到威脅,甚至被抹煞、焚燒,遭到無情的破壞和審查,被毀滅,再也無法翻身。就算是神祇也要站起來對抗啊!」
「遵命,長官!」輕快的一個行禮。
「魔粉!」他喝令。
所有人全注視著那個鬍子雜亂、一身紅色絲絨套裝早已褪色的矮瘦男人。
火在燒,鍋子冒泡!
午夜時分,愛倫坡先生沿著那片乾涸海洋的岸邊匆匆走去。他在火堆和燻煙之間來回奔走,大聲下著指令,檢查沸滾的大鍋爐、毒藥還有用粉筆畫的五芒星圖案。「很好!」他說,然後又往前跑。「好極了!」他大叫,又跑開。陸續有人加入,陪著他一起跑。現在跟著跑的是柯柏先生和馬琴先生13,另外還有怨毒的蛇、憤怒的惡魔、青銅色火龍、吐著舌信的毒蛇和不停打哆嗦的巫婆,都是屬於這個被放逐的想像世界中的人物,有如鉤刺、蓴麻、棘刺般可憎的流浪漢和閒人,被遺留在這孤寂的海岸,哀哀呻|吟,發牢騷,吐著唾沫。
「至少讓馬利先生來參加吧?」
「史密斯?」
「其他人呢?」
比爾斯沒往下說,只深深嘆著氣。他在地上躺了下來,說了句:「真有意思。」然後,就在眾人面前,極其駭人地,他的身體燃燒成一堆藍色塵灰和焦黑的骸骨;那些灰燼飄上天空,化成黑色殘屑。
艦長無力地擡起頭。「我們恐怕得使用嗎啡了。」
「你聽過他的故事沒?」
「——去討論咱們的厄運,毀滅性的厄運。」比爾斯說著眨了眨眼。
「我承認他們愚蠢又魯莽,但也僅止於此。告辭了!」
註12Pickwick ,狄更斯小說Pickwick Papers《匹克威克外傳》中寬厚憨直的胖紳士。
「真的,」史密斯輕聲說,有些失望,「這裡根本沒人居住,對吧?連半個人都沒有。」
「那麼你的《聖誕頌歌》又算什麼?」
「在那裡,長官!」
「只有一死!我們都將難逃一死。」
「該走了,」布萊克伍德喃喃說,「該往木星、土星或冥王星出發了。」
風哀嚎著,吹起沙子來淹過他的鞋子。

「像是海浪聲,長官。從海底傳來的!我好像看見m.hetubook.com.com什麼了,在那裡,黑色的波浪,大浪,衝著我們過來了。」
「那些聖誕節商人一定覺得很痛心吧,」比爾斯笑著說,「記得他們直到最後都還在佯裝神聖,到萬聖節的前一天還唱著耶誕歌曲。運氣好的話,今年他們說不定可以利用勞工節來重振旗鼓!」

「什麼事,長官?」
「不可能的!他的死一定有原因的!」
「波斯是怎麼死的?」
愛倫坡凝視著這老人的臉龐,相信那是真話。他爬上一塊大圓石,俯望著萬千個在風中晃動的幢幢暗影、綠色燈火和黃眼珠。
接著他們輕手輕腳地往前走,舉著槍,越過太空船冷冷的光線,眺望著那片狹長的砂海和低矮的山巒。
風呼嚕嚕地吹。
「這兒是新世界,」他勉強自己從容地說話,儘管他好幾次越過肩頭,不安地注視著那片空曠的砂海。「舊世界已成為過去。新紀元即將展開。我們將在這裡奉行科學,追求進步,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意義呢。」他朝著他的副官一點頭,「把書拿來。」
「比爾斯,比爾斯!」
他背後有個聲音響起,「不久前我看見威廉.莎士比亞在海邊,鞭策著她們工作。今晚,在海邊,光是莎士比亞的隊伍就有好幾千人:三名女巫、奧伯森(Oberson)、哈姆雷特的父親、小妖魔——全都來了!老天,隊伍一定壯觀極了。」
「他的最後一本書被毀了。地球上有人剛把它燒掉了。」
大門砰一聲關上。愛倫坡轉身沿著街道離開時,看見一名馬車夫吹著響亮的喇叭,立刻有一輛四輪大馬車駛來,從裡面蹦出幾個臉頰紅潤、朗聲大笑、唱著歌的匹克威克型人物12;他們用力敲門,然後在一個胖男孩來應門時高聲祝賀著聖誕快樂。
「拿蛇來!」愛倫坡大吼。
「可以想像得到。有咄咄逼人的心理學家,自以為聰明的社會學者,討人厭、只會空談的教育學者,還有冷漠的父母——」
幾個人倉皇跳開,越過營火眺望著那片浩廣、荒涼砂海的邊緣。
沿著空寂的海岸,人群的暗影逐漸拉長、淡遠,不斷滋長而後升騰為空中的一縷黑煙。山中塔樓傳來鐘響,烏鴉群被那金屬鳴聲震得撲飛而出,遠颺為粒粒塵埃。
艦長俐落地處理掉最後一本書,將它拋進火堆裡。
「攻啊!」愛倫坡大喊,「計畫改變了!咱們要一舉成功!跑啊!衝啊!用我們的身體將他們淹沒!殲滅他們!」
船啊,船,燃燒吧!
「我們時間不多了。」其中一個說。
「還不清楚,艦長。不是心臟,腦部的問題,也不是休克。他就是——死了。」
愛倫坡先生一臉倦意。他眼裡的炭火已燒成了灰燼,即將熄滅;他說話的語調有種哀傷的狂妄,揮動雙手和垂下一綹髮絲在雪白眉間的模樣透著無力感。他彷彿是個失去了邪惡目標的撒旦,一個喪失了侵略鬥志的將軍。他那柔滑黝黑的短髭已被沉思的嘴角拖得鬆垮。他是那麼矮小,以致他的眉毛看來輕飄飄的,而且在黑暗的房間裡泛著磷光。
一聲慘叫!
「我也不知道,」艦長嘆息著說,「難說。」
「休想!」
「現在地球上變得怎麼樣了呢?」愛倫坡猜想著。「沒了聖誕節,沒了炒栗子,沒了聖誕樹,沒了美麗裝飾、鼓聲或蠟燭——什麼都沒了,只有風和雪,還有孤單、現實的人們……」
艦長感覺醫生的手腕突然變成蛇似的嘶嘶咬著他。艦長沒有退縮。「好好保重,你也是重要的命脈。」
「愛倫坡先生!比爾斯先生!」
三個女巫拿起水晶球,艦長的影像閃動著,細小的聲音從玻璃球叮呤呤傳出。
「力量多大才算大?他們至少會大吃一驚吧,他們沒什麼想像力的。那些愛乾淨的年輕火箭人,身穿無菌燈籠褲,戴著魚缸狀頭盔,抱著新的宗教信仰。圈著他們的脖子,加在金項鍊上的,是一串解剖刀。戴在他們頭上的,是顯微鏡冠冕。他們手上拿的,香煙裊繞的焚香甕,其實是用來蒸發掉迷信的滅菌烤爐。愛倫坡、比爾斯、霍桑和布萊克伍德這些名字,只會褻瀆了他們潔淨的嘴唇。」
「那傢伙才真教人同情呢,」布萊克伍德說,「瞧他,就快死了。他曾經比我們這些真人還要真實。他們抓了他,一個概念,好幾個世紀以來用粉紅色的肉體、雪白的鬍子、紅色絲絨套裝和黑長靴來裝扮他,送給他馴鹿、金箔飾品和神聖之名。被耍弄了幾百年之後,他們把他淹死在一大缸來舒消毒藥水裡了,幾乎可以這麼說。」
「殺光他們!」愛倫坡嘶吼、奔跑著。
註13Alfred Edgar Coppard 和Arthur Machen,皆二十世紀初超自然小說作家。
到了城堡外面,他們經過一處多水的區域,像是冰斗湖,卻不是冰斗湖,煙霧飄渺的,像是夢魘中的情境。空氣中充滿拍翅和嗡嗡聲,那是風吹影動的聲響。聲音不斷變幻,人影在營火中晃蕩。愛倫坡先生望著那些毒針交織著,在營火中交織著,編織著痛楚和不幸,將邪惡織進https://m•hetubook•com.com蠟人、黏土人偶的體內。滾沸的大煮鍋飄散出野生大蒜、紅辣椒和番紅花的蒸氣,邪惡的辛辣味充滿整個夜晚。

「準備明天做心理分析。」

三個巫婆瞪大充血的眼珠,彼此對望了一陣。
艦長走向艙門。他那雙光滑、指甲修剪整齊的手上有薄荷腦、碘酒和消毒肥皂的味道。他的牙齒白而尖,耳朵洗得泛紅,還有臉頰也是。他的制服是雪白的,腳下的長靴黑亮得有如鏡子。他那蓄著軍人平頭的腦袋有股刺鼻的酒精味,就連他的氣息也是爽利、清新的。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瑕疵。他就像把新工具,磨得精光閃亮,剛從外科醫生的鍋爐裡取出,還熱騰騰的。
「沒錯,奧茲國,就是這書名。我親眼看見了,就像書裡寫的一樣,我看見那座城崩塌了。」
「走了!」

「他這情況撐不了多久,必須使用嗎啡。走吧,史密斯。」
「繼續努力!」愛倫坡說,「我會回來的!」
團團圍著大鍋兒繞,
馬琴先生突然停下。他像個孩子似坐在冰涼的沙灘上,開始啜泣。他們努力安慰他,但他不肯聽勸。「我只是想到,」他說,「萬一哪天我們的作品連最後一版也被毀了,我們該怎麼辦?」
「人類發動了戰爭,破壞招來了更多破壞。在地球上,一百年前,二〇二〇年,他們查禁了我們的書。啊,多麼殘酷——用那種方式摧毀我們的文學作品!這等於是把我們從——哪裡?陰間?或來世?——召喚了回來。我不喜歡抽象事物。我不瞭解。我只知道我們所創造的世界和人物在呼喚我們,我們必須拯救他們,而我們唯一的拯救方式就是在這火星上等待漫長的一個世紀過去,巴望著地球上那些科學家和他們的懷疑論或許會自取滅亡;只是如今他們卻跑了來,想把我們趕出這裡,我們還有所有這些晦暗的事物,魔法術士、女巫、吸血鬼,還有所有美好的過去,全都在地球上的國家逐一被科學家入侵之後紛紛退避,最後終於毫無選擇餘地,只能往外太空遷移。你非幫助我們不可,你說話那麼動聽,我們需要你。」
一個穿白色工作服的外科醫生正檢查完一具屍體。「我實在不懂。」
「來了,來了!」愛倫坡和比爾斯下了樓梯,看見一名男子倚在通道石牆上喘著氣。
比爾斯愉悅地擡起頭。「我正在想——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我老了,累了!」
眾人沉默無語。
「我再說一次,我跟你們不同。我不贊成你們的做法,」狄更斯氣憤得大叫,「我從來不碰巫婆、吸血鬼或妖魔鬼怪這類東西。」
「奧茲國?沒聽過。」
一艘火箭船穿越太空,從地球航向火星。太空船上的組員正相繼死亡。
「你看走眼了。」
「當心著點。」
狄更斯瞄著愛倫坡身上蓋住他雙手的長斗篷縐摺。愛倫坡笑了笑,從裡面抱出一隻黑貓。「送給他們其中一人的禮物。」
註11愛倫坡短篇〈premature Burial〉。
勤務員做了測量。「一百三十。」
「什麼?」
「《愛倫坡恐怖小說集》(Tales of Mystery and Imagination)。《吸血鬼》(Dracula),布蘭姆.斯多克著。《科學怪人》(Frankenstein),瑪麗.雪萊著。《碧廬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亨利.詹姆斯著。《斷頭谷傳奇》(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華盛頓.歐文著。《拉帕齊尼的女兒》(Rappaccini's Daughter),納撒尼爾.霍桑著。《梟河橋事件》(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安布洛斯.比爾斯著。《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路易士.卡羅著。《柳林》(The Willows),阿爾傑農.布萊克伍德著。《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法蘭克.包姆著。《英茲茅斯的暗影》(The Weird Shadow Over Innsmouth),霍華.菲力普.洛夫克萊夫特著。還有呢!華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威克菲爾德(Wakefield)、哈維(Harvey)、威爾(Wells)、阿斯奎斯(Asquith)、赫胥黎(Huxley)……等等,這些作家的書全都遭到了查禁,就在萬聖節和聖誕節依法被禁的同一年!可是,長官,帶這些書上火箭船有什麼用呢?」
「脈搏?」艦長問。
「有何貴幹?」查理.狄更斯問。
「那又如何?」狄更斯偏著頭,急著回到宴席上去享受音樂和美食。「也許你可以解釋一下,我們怎麼會在這兒?我們當初是怎麼來的?」
「很好!」
幾個人瞇起眼睛,遲疑地走向前hetubook•com•com
註14《The Emerald Cify of Oz》,法蘭克.包姆所著奧茲國系列小說之一。
「再過一小時我們就要在那鬼地方降落了,史密斯,你可曾看見蝙蝠,或者別的怪東西沒有?」
他們沿著城堡的空盪咽喉一路往下走,通過一段段陰森的樓層,來到潮霉腐朽、蜘蛛絲密佈、迷幻般的錯綜空間。「別擔心,」愛倫坡說。他的眉毛好似一盞熒白的大燈在前方指引著,一層層往下降,往下沉。「今晚,我們可以沿著海岸一路召喚其他人。我的朋友,還有你們的——布萊克伍德,比爾斯。他們全在那兒呢,所有動物、老婆婆們,還有長著尖利白牙的高大男人。有許多圈套在等著,陷阱,是的,還有鐘擺。還有紅死病。」他說著一陣輕笑。「是的,還有紅死病。我怎麼也料想不到,真的,怎麼也想不到像紅死病這種災難竟然會真的降臨在世上。但這是他們自找的,活該受罪!」
「再過一小時他們的火箭船就降落了。」
又一聲!尖銳、嚎啕似的叫聲,彷彿火龍垂死,或者大海一夕蒸發,留下青銅色的鯨魚躺在砂礫上激烈掙扎、喘息。一陣風聲填補了空白,然而就在前一刻,的確有些怪聲!
「然後呢?」
彷彿一片猛烈的海洋銜令改變流向、從原始海床抽離那般,只見人潮夾帶著狂亂的火光迅速向前擴散、奔馳,有如雷雨閃電般淹過那片乾海砂地,湧入乾涸的河口三角洲,遮蔽了地面,叫囂、口哨聲四起,邊發牢騷邊咒罵著朝向火箭船匯集過去。至於那艘太空船,早已熄了火,像支潔白的金屬火炬般躺在遠遠的窪地中。有如一大鍋焦黑的火山熔岩突然打翻了似的,沸騰的人群和聒噪的動物們湧入了乾燥的窪地。
爆破、碎裂、震落、燒毀!
「謝了,史密斯。你瞄過這些書沒?以為我瘋了對吧?也許吧,我的預感相當瘋狂。出發前最後一刻,我向歷史博物館訂了這些書。因為我做的夢。連續二十個晚上我被針扎,被虐殺,一隻尖叫的蝙蝠被釘在手術墊上,有個東西用黑盒子裝著埋在地底下腐爛,都是些可怕、邪惡的夢。我們所有組員都夢見巫術的事、怪異的事,吸血鬼、幽靈之類的,都是些他們根本無從得知的事物。為什麼?因為這些帶有驚悚恐怖主題的書籍早在一個世紀前就被銷毀了。法律規定,任何人不得持有這類可怕的書籍。你看見的那些書都是絕版書,是鎖在博物館藏書室裡頭,供歷史研究用的。」
「有的,長官。就在我們從紐約出發的前一個月,長官。有幾隻白老鼠咬了我的脖子,吸我的血。我沒說,因為我擔心你不讓我參加這次任務。」
艦長望著在太空中變得無比碩大的火星。
柯柏略顯憂愁地思索著。「我在想我究竟是誰?今晚地球上有什麼人會想著我?非洲的某間小草屋裡?某個隱士,讀著我寫的故事?這人是時間與科學潮流裡頭的孤獨燭光?是支持我叛逆地來到這放逐地的發亮星體?是他嗎?或者是某個男孩,在廢棄的閣樓裡,及時發現了我?啊,昨晚我好難過,難過到了骨子裡,因為,就像肉體有它的實體,靈魂也有實體,而我的靈魂實體由於不斷成長而痛苦極了。昨晚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蠟燭,搖曳不定。可是,突然間,我跳了起來,我有了新的想法!也許,在地球上的某間舊閣樓裡有個小孩,吸著灰塵,無意間發現一本我所寫的破爛污損的舊書!這樣一來,我就又獲得了緩刑!」
空中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空氣停止了顫動。
海邊一間小屋的門砰一聲被撞開。一個皮膚鬆垮起皺的瘦小男人走了出來,對其他人視而不見似的,自顧坐下,低頭望著他那雙捏緊的拳頭。
愛倫坡氣憤得渾身顫抖,也因為喝了紅酒,有了點醉意。「我們該怎麼辦呢?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站在我們這邊啊,比爾斯!我們的書被禁之前,可曾在文學評論家面前受到公平的審判?沒有!我們的書就這麼被外科醫生拿消毒過的乾淨鉗子一夾,直接丟到大缸子裡去煮沸,好殺死裡頭的腐敗病菌。可惡!」
有毒內臟往裡拋……
愛倫坡又微笑,極其開心似地,「活埋11?」
「我們非談不可,」馬琴先生嚎啕起來。「火箭人來了,你,柯柏,還有你,比爾斯,你們全都煙消雲散了。就像那些木材燻煙一樣,被吹走了。你們的臉模糊了——」
一股濃烈熱辣,融合了苦杏仁、麝香貓、小茴香、土荊芥和香鳶尾的氣味湧了上來!
火箭人紛紛跳下太空船,舉著槍。他們邁開大步探路,像獵犬那樣嗅著空氣。他們什麼都沒看見,頓時安下心來。
「必須把那些書的事盡快通知他們。情況不妙。艦長這蠢傢伙!」

史密斯彎腰唸著那些蒙塵的書名。
木乃伊之塵,貓之皮毛!
「太可笑了!只有那麼一篇。沒錯,我另外還寫了幾篇關於鬼魂的故事,那又如何呢?我的主要作品根本不涉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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