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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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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與森林

狐狸與森林

蘇珊聽見一陣引擎震動聲。從遠遠的街道那頭,威廉坐在他的車子裡,出了車庫,沿著卵石山坡路緩緩開下來。車子逐漸加速。時速三十,四十,然後五十哩。車子前方的雞群一陣潰散。最後車子以六十哩時速,朝著廣場筆直衝了過來。
「會持續整晚。」
「你認錯人了,」威廉迅速說,「我不姓克利斯勒。」
「我說,」梅爾頓突然介入,滿臉通紅,「這傢伙在找你們麻煩是嗎?」
蘇珊嚇一跳,她想起在兩百年以後的未來,也就是二一五五年那個蔚藍四月的清晨,也有一通電話,是她接聽的。
他們接近旅館時,那批拍電影的人剛好走了出來。梅爾頓匆匆走向他們,皺著眉頭。「嘿,我聽說了,真遺憾。現在沒事了吧?想變換一下心情嗎?我們正要到街上去試拍幾個鏡頭,你們想參觀的話,非常歡迎。來吧,對你有好處的。」
「這個嘛,我想拍一部懸疑片,」梅爾頓說,「關於一對夫妻的故事,就像你們兩位。」
「是克利斯丹。」陌生人更正。
西姆從餐廳那頭盯著他們瞧。
「我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一定是他,」蘇珊瞄著餐桌前的男子,悄聲說,「那些香菸,那些雪茄,還有酒。準是他沒錯。你還記得我們回到過去的第一晚吧?」
「車子還在維修廠,預定下午四點鐘修好。到時候咱們就可以離開這兒了。」
「會持續下去,對嗎?」
一個渾身酒味的胖男人靠在他們桌邊。
拉丁文、希臘文、古代美洲日常用語。
我們身在此地,蘇珊心想。我們是誰?要往哪裡去?我們在害怕什麼?從頭開始回想吧,她告訴自己,勉強振作精神,踏上餐館的泥磚地。
「抱歉,」陌生人拉出一張椅子。「這麼說好了,我能夠認出你來是因為你沒有把褲管拉高。大家都這麼做。因為,如果不這樣,褲子很快就鬆垮了。我是個出外人,很希望有人作伴,克——崔維斯先生。我叫西姆。」
「有可能!」
「那邊那棟建築物是一間教堂?」
「那些演員,」威廉說,「也許我可以僱請他們其中兩個人,就說是惡作劇吧,要他們穿上我們的衣服,然後趁著西姆看不清他們臉孔的時候,要他們開著我們的車離開。只要這兩個假扮我們的人能把他支開個幾小時,我們或許可以藉機溜到墨西哥市去。在那裡,他可得花好幾年才能找到我們了。」
威廉的酒杯落到地上。
她打開吸氣式郵筒,發現裡面有一封金屬鋁箔廣告函。
梅爾頓打量著蘇珊。笑聲停止,大夥兒豎耳聆聽著。
「很壯觀吧!」威廉說。
蘇珊坐著,茫然注視著前方。
「是旅館經理,」梅爾頓冷冷地說,他把頭一甩。「各位,開始行動!」
在墨西哥的第一晚他們就看到了煙火。原本該是讓人害怕的東西,因為它會讓你想起許多可怕的事物,不過這些煙火非常美麗,無數煙彈升上墨西哥古老的溫柔夜空,迸裂成藍色、白色的點點星光。一切都那麼甜蜜美好,空氣中融合著生與死、雨和塵、教堂熏香和音樂臺上低音號吹奏的〈鴿子之歌〉旋律中的銅管味。教堂的門全都敞開,千萬支蠟燭綻放著色彩和燻煙,看來就像整個十月天空的星群冉冉降落,在教堂牆上吞吐著火燄。許多新奇的爆竹有如難以駕馭的彗星,在鋪著冰涼地磚的廣場上奔馳,忽地撞上餐館的泥磚牆,然後像熾熱的鐵絲衝上教堂鐘樓,在那兒,只有男孩們被允許打著赤腳,一陣猛踹狂踢,將龐然大物的銅鐘撞得發出駭人的巨響。一隻火牛在廣場上來回衝撞,將一群男人和小孩追逐得笑聲、尖叫聲連連。
度假不只能選地點,你也可以選擇時代!
西姆想了一下。「好吧。十分鐘後在廣場和我碰面。開你的車子來接我,送我到偏僻一點的鄉村地區。我會通知旅行機器到那裡去接應我們。」
「沒關係,蘇珊,就順著他吧,我們逃不掉的。」
「這傢伙未免太嚴肅了!」梅爾頓依稀聽見了,回頭說了一句。
有人在發射大型鞭炮,從教堂鐘樓往下發射,煙火噴濺,底下的人群紛紛閃避,鞭炮在蹦跳的腳和晃動的身體當中迸放美麗的火花。一股美妙的炸玉米餅香氣飄散在空中,餐館裡一群男人坐在餐桌前,望著街上,褐色的手握著啤酒杯。
蘇珊和威廉等著。
「厚顏無恥的混蛋,」威廉說,「沒事似地坐在那裡,當我們是動物般上下打量,還一邊抽菸喝酒。我真該當場殺了他!」他幾近歇斯底里地說,「他竟有膽量把他的本名告訴我們,還提到我的褲管什麼的。唉,我坐下來的時候,實在該把褲管拉高的。這個時代人人都習慣這麼做,我沒這麼做,當然容易引人注意,也難怪他會起疑:這傢伙顯然沒穿過長褲,而是習慣穿緊身制服和未來款式服裝的。我真該死,竟然害咱們洩了底。」
「我m.hetubook.com.com有個提議,」威廉說,「我跟你回去,但是我妻子必須安然無恙地留在這裡,遠離戰爭。」
「非常迷人的景點,我才剛去過那兒,去找幾個朋友。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裡,不過我總會找到他們的。噢,這位女士不舒服是嗎?」
時光旅行公司給你全套裝扮,送你到林肯或凱撒被刺殺的現場!
「羅傑.克利斯丹先生,」陌生人說,「你坐下來的時候沒有把褲管提高。」
我們保證教會你說任何語言,讓你能夠融入任何文化背景、任何時代,
於是他們去了。
電話鈴響起。
「別裝傻了!」西姆懊惱地大吼,「用一下腦袋吧!你們清楚得很,我們絕不會讓你們就這麼逃走的,否則二一五五那個時代,不知會有多少人起念頭模仿你們。我們需要人手。」
「經理就要進來了,」梅爾頓說,「快!」
梅爾頓先生說:「拜託,」他定定站在原地,手指頭上有血跡。「別把場面弄得太難看。」
蕾妮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嗡嗡作響。「湯姆和我明天要出發到一四九二年去,他們將要安排湯姆和哥倫布一起航行。很棒吧!」
「很有可能。他有得是時間,他可以在這兒玩耍一陣子,然後把我們抓回距離我們離開時只經過六十秒的未來世界。他也可以冷眼旁觀個幾天,暗中嘲笑咱們。」
一架攝影機被擡到前面。它的鏡頭射出一道藍光,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光線不斷擴張,參加派對的人一個個消失了。
「沒有。幾點鐘了?」
「為了遠離恐懼。」
「也好。」
蘇珊看了威廉一眼,他眉毛一挑,點了點頭。這麼一來,也許地點、服裝、場景、名字都可以一併改變,而且多了八位旅行同伴,可說是對抗未來世界騷擾的絕佳掩護。
「又在演戲了,」西姆大笑。「沒有用的。接近人群的策略也一樣,我遲早會單獨逮住你們的,我非常有耐性。」
「我們不該逃走的。」
「比爾!」蘇珊緊抓著他的臂膀。
梅爾頓繼續說:「這對夫妻跟著一群讓他們非常信賴的拍電影的人逃走。人多比較安全,他們是這麼想的。」
「單是這場戰爭,」威廉說,「就有一半人類被痲瘋病毒炸彈給炸死!」
「再會了,先生,」市長在他們背後用西班牙語說,「女士。」
車子衝到廣場較遠的那一端,突然一只前輪胎脫落,終於煞住了。人群湧了上去。
「你們讓我等愈久,對你們自己愈不利。我們的炸彈計畫需要你,崔維斯先生,現在就回去吧——你不會受到凌虐的。再拖延的話,我們不只要強迫你工作,當炸彈製造完成之後,我們恐怕還會在你身上試用幾種精巧的懲罰新技法,先生。」
「當然。上床吧。」
再現萊特兄弟在小鷹鎮飛行雄風!
西姆坐了下來。那群拍電影的人大聲交談著,他們說話時,西姆先生悄聲說:「你們昨晚睡得還安穩吧。」
「三點。車子應該快修好了。」
西姆先生穿過幾張桌子走了過來。
時間,蘇珊心想,真希望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她只想在廣場裡坐上一整天,在十月的晴朗天空下,什麼都不必擔心,什麼都不必想,讓陽光撫著她的臉、手臂,閉著眼睛,朝溫暖的天空仰頭微笑,動也不動。她只想在墨西哥的陽光下睡著,輕鬆、慵懶,就這麼度過一天又一天……
一個月前,他們還沒逃跑之前,在紐約的第一個晚上,他們什麼怪異的酒都喝遍了,狂吃狂買各種稀奇的食物、香水和幾十種牌子的香菸,因為這些東西在戰爭掛帥的未來世界非常罕見。因此他們瘋了似在各種商店、精品店、菸草舖衝進衝出,然後回到旅館房間,興奮又苦惱。現在這個陌生人也一樣,他所做的正是只有來自未來的人才會做的事情,因為他已經太多年不曾享受美酒和香菸這類東西了。
「可是剛才他們明明還在!我看見他們進來的,可是現在——不見了!」經理大叫,「那些窗戶都裝了鐵欄杆,他們不可能從那兒出去啊!」
「好像很好玩,」威廉正在淋浴。「咱們去瞧瞧吧。我們今天還不能離開這兒,得和那個西姆周旋一陣子。我們就去看他們怎麼拍電影吧,聽說老電影的拍攝過程很有意思。暫時把自己忘了吧。」
「好漂亮的公牛。」威廉對公牛的主人說。
窗外,一九三八年的天空下,有人拿吉他彈奏著三音和弦,一遍又一遍。
「繼續說。」
他們將旅館房間上了鎖,然後她哭了起來。兩人站在黑暗中,感覺房間地板在搖晃。遠處,鞭炮爆裂聲不斷,廣場上迴盪著笑聲。
那個陌生人觀察著他們的衣著、髮型和首飾,還有他們走路和入坐的姿態。
「帶我去好萊塢https://m.hetubook.com.com?」蘇珊驚叫。
「胡說,不過是一場戰爭罷了。」
九點十五分,蘇珊站在旅館房間的陽臺上,望著底下的廣場。西姆先生在一張精緻的青銅色長椅子上坐著,交叉著褲管整齊的雙腿。他咬掉一支雪茄的頭,溫柔地將它點燃。
「不能提早嗎?」
「別往後看,繼續走,我們去看那隻紙糊的公牛。到了,提問題吧。」
「安娜,我是蕾妮!妳聽說了嗎?我是說時光旅行公司的事。紀元前二十一年的羅馬之旅,或者拿破崙滑鐵盧之旅——可以到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去!」
「別亂說話,真是的。」威廉說。
「不是。今天早上柯林頓.史密斯出發到一七七六年的費城去了。時光旅行公司,他們可以替我們安排一切,費用相當昂貴,可是,想想看——可以親眼看見羅馬城焚毀、忽必烈汗、摩西還有紅海!說不定妳的真空郵筒(tube mail)已經收到廣告函了呢?」
他們在一間寬廣的餐廳吃早餐。所有人都吃火腿和蛋。裡頭擠滿觀光客,拍電影的人也來了,總共八個人——六男兩女,咯咯笑著,豪邁地拉開椅子。蘇珊坐在他們附近,感受著他們帶來的溫暖和安全感。這時西姆先生走下大廳階梯,一邊猛抽著土耳其雪茄,他遠遠向他們點頭招呼,蘇珊也回點了一下頭,並且露出微笑,因為在那八個拍片的人、還有另外二十來個觀光客面前,他絕不敢對他們怎麼樣。
「蘇珊,有可疑的人嗎?」
威廉掏出槍來,連射三發子彈。一個人應聲倒下,其他人則一湧向前。蘇珊大聲尖叫,卻被一隻手堵住了嘴巴。這時,威廉的槍掉落地上,他也被制伏了,奮力掙扎著。
她大笑。
未來之邦允許一些工作表現良好的人民回到「過去」度假來紓解疲勞。她和她的丈夫就這樣到了一九三八年,一個位在紐約的房間,盡情欣賞著劇院表演和依然一身銅綠聳立在港邊的自由女神像。到了第三天他們換掉衣服和名字,飛到了墨西哥來躲藏!
「我們要往哪裡去?墨西哥市?烏魯阿潘?」
「我是威廉.崔維斯,」威廉說,「而且我的褲管也不干你的事。」
蘇珊和威廉迅速對望一眼,然後看著房門。
她身體一陣搖擺。他趕緊抓住她的手肘,將她拉走。
陌生人在他們面前行了個禮,隱約有鞋跟碰撞的聲響。蘇珊心中一驚。軍隊的聲音!就像半夜可恨的叩門聲,錯不了。
「噢,警方正在注意,他們擔心有些人為了逃避兵役,說不定會藉機跑掉,躲在古代不回來。每個參加的人都得繳一筆保證金,還有房子和財物作抵押。畢竟戰爭還在進行啊。」
「他們提過,可是不會的,我解釋得很溜,他們也相信我。那純粹是意外,事情已經過去了。」
「美國觀光客!」他大叫,「我真受夠了墨西哥人,看見兩位太高興了!」他和他們握手。「過來和我們一起用餐吧,憂鬱最愛有人作伴了。我是憂鬱,這位是陰沉小姐,還有最恨墨西哥夫婦。我們都討厭墨西哥,這次來是為了替一部影片做些初步的拍攝工作。我名叫喬.梅爾頓。我是導演。這什麼鬼地方!街上都是葬禮,到處有人死掉。來吧,快過來坐,一起作樂,逗我們開心吧!」
威廉緊抓著蘇珊的手臂,兩人朝著餐館門口走去。他們沒有回頭,只聽見西姆先生大叫,「噢,還有一件事。」他停頓了下,緩緩吐出幾個字。「紀元二一五五年。」
「也許是戰爭的故事。」導演拿酒杯對著陽光,玩賞著那色澤。
「來替你們打仗。」威廉終於忍不住。
「放輕鬆,」威廉壓低聲音說,「假裝妳已經穿了一輩子這種衣服。」
「別緊張,」他說,「他只是路人。」
「是啊。」
「太好了,」西姆說,「說真的,兩位還真是浪漫得沒藥救哩,竟然拋下自己的責任逃走。」
「注意時間。」威廉說。
蘇珊進了房間,把陽臺門關上。
「他們不敢,他們只會將我們兩個帶走,用時光機器把我們送回去。」
「早上我在廣場也看見了他。」
蘇珊和威廉坐下,點了杯酒。
梅爾頓打開香檳。
就在蘇珊消失前的一剎那,她看見窗外那片綠色大地,紫色、黃色、藍色和絳紅色的泥磚牆,蜿蜒有如河流的卵石道路;一個男人騎著驢子爬上溫暖的山丘,一個男孩喝著橘子汽水,她感覺那甜美的汁液在她喉嚨內流動;還有一個男人抱著吉他,站在廣場樹蔭下,她的手似乎觸摸到了吉他弦;還有遠方的海洋,那溫柔碧藍的海洋,她感覺到海水翻湧而來,將她帶走。
「他們不可能跟蹤我們的!」
「比爾!」
梅爾頓說著轉身,繼續和同伴們高聲談笑。在笑聲當中,西姆先生又說:「咱們切入正題吧。我花了整整一個月,走過無數都市城鎮,就為了追蹤你們,直到昨天,終於確定沒www.hetubook.com.com弄錯對象。只要你們乖乖跟我走,並且同意回去以後繼續留在氫彈工廠工作,我或許可以讓你們免受懲罰。」
「不,不是的,是我走路的樣子——因為穿了高跟鞋的緣故——問題出在這裡。還有我們的髮型,太新奇了。反正我們從頭到腳都不對勁。」
在旅館大廳,他們留意著周遭是否有單獨旅行的人,像西姆那樣髮型新穎、渾身菸味和古龍水味的人。但是大廳裡空盪盪的。登上樓梯時,梅爾頓說:「今天可真累壞了。誰想輕鬆一下?各位?來杯馬丁尼?啤酒?」
「有趣極了!」蘇珊挪動了座位。
「還記得我們時常猜想教堂是什麼模樣,好久沒人看過了,我們明天去參觀好嗎?」
傍晚,他們找了牧師來,再度打開房門讓它通風,然後請他在每個角落灑聖水並祝禱。
「再來一杯?」梅爾頓說。
她指著衣櫃,裡頭有六十七瓶查特酒、干邑酒、可可甜酒、苦艾酒、味美思和龍舌蘭,一百零六盒土耳其香菸,還有一百九十八包黃盒子裝、每支五角的純哈瓦那菸心雪茄……
「不,我是說我們的旅行。」
「晚安,西姆先生。」
「是啊,戰爭,」安娜喃喃的說,「戰爭。」
他們站在廣場上,群眾對著地上的血跡指指點點。
他們站在鋪著卵石的街道上,一旁有人忙著架設攝影機。蘇珊望著前方蜿蜒至遠處的道路,還有那條通往亞加普科和海岸的公路,一路經過許多金字塔、廢墟以及有著黃、藍、紫色泥磚牆和紅豔九重葛花叢的小城鎮,她心想,此後我們將不斷的開車上路,成群結隊地逛市場和展覽廳,賄賂警方好求得保護,房門上兩道鎖,永遠混在人群裡,再也不能落單,隨時得擔心下一個經過他們身邊的人或許就是另一個西姆。永遠無法確定我們是否已經成功瞞過、甩掉搜索小組的人。還有,在未來世界,永遠有一批人等著把我們抓回去,等著用炸彈毀了我們,用病菌將我們吞噬,用警力要我們轉過來,滾過去,任意地指使!我們將永遠在森林裡奔逃,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停下腳步,或者好好睡一覺。
車子輾過廣場邊緣的低矮砌石,彈跳起來,接著火速通過石磚地面,朝西姆先生坐著的綠色長椅凳疾駛過去。西姆把雪茄一丟,邊尖叫邊揮舞著雙手,被車子撞個正著。他的身體飛到半空中,然後嘩啦啦落到街道上。
「你想他是搜索小組派來的嗎?」
上了鎖的房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蘇珊坐在床上,抹著眼淚,聞著古老的木炭和薰香氣味。
蘇珊站在窗前,俯看著黑暗中的廣場。
「永遠?」
「咱們去看一下那隻牛。」威廉說。
親睹博爾吉亞家族統治下的羅馬。
蘇珊和威廉兩人笑個不停。

「瞧我們這位集體仇恨的守護者!」梅爾頓先生向他的夥伴們說。
她呆站著,在電話這頭,思索著。這正是我丈夫和我多年來一直在討論、祈求的大好機會。我們並不喜歡二一五五年的世界。我們很想擺脫他在炸彈工廠的工作,還有我在病菌培養機構的職位。說不定我們有機會逃離這兒,穿越好幾個世紀,去到年代遙遠的某個蠻荒國度,讓他們找不到我們,再也無法把我們抓回來,焚燒我們的書、審查我們的思想,用恐懼箝制我們的心靈、壓迫我們,用無線電向我們叫囂。
然後她消失了。她的丈夫也隨著消失。
「他們不會讓我們在眾人面前出醜吧,會嗎?」
半小時後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喂?」
「當然,離開墨西哥這鬼地方!」
我名叫安娜.克利斯丹,我丈夫名叫羅傑。我們出生在紀元二一五五年,我們生活在一個邪惡的世界。彷彿一艘巨大的黑船,逐漸遠離理性和文明的岸邊,在黑夜狂吹著它的黑色號角,帶著二十億人口——不管他們樂意與否——航向死亡,往地球和海洋的邊緣翻落,墜入大片輻射火焰和瘋狂之中。
「太棒了。」蘇珊說。
「有事只管說一聲,我馬上把他一腳踹出去。」
「長舌先生終於走啦!」梅爾頓衝著他遠去的背影大叫,然後轉身看著蘇珊。「嘿,有人在哭呢。一早就哭可不是好事呢,不是嗎?」
「這輩子頭一次這麼開心。」蘇珊.崔維斯停下來喘口氣。
「或許可以說,我玩得很快活?」西姆先生懶懶地回答,邊吸著新雪茄。「我捨不得放棄這美好的氣氛,這裡的陽光,這個假期。我很後悔沒把那些酒和香菸全部買了。唉,我真的好後悔。那麼,十分鐘後廣場見了。你太太將會受到保護,並且留在這裡,愛留多久隨她高興。你們倆好好道別吧。」
「你們在聊什麼?」梅爾頓問。
「這些東西該怎麼處理?」清潔婦問。
夜裡,她伸出手去,幾乎就要觸及二一五五年。她感覺指尖滑過和*圖*書許多冷酷的時間片段,彷彿撫摸著波浪狀的金屬表面;她聽見沒完沒了的行軍腳步聲,萬千支樂隊吹奏著萬千首軍歌;接著她看見成排成列裝著病菌菌體的消毒試管,在未來世界那間巨大工廠裡工作的她伸出手去拿試管,裝有痲瘋、淋巴腺腫、傷寒、肺結核病菌的試管。接著是一場大爆炸。她看見她的手燒成發皺的李子,感覺它被劇烈的震盪彈了回來,爆炸的力量大到整片大地被高高舉起然後重重摔下,所有建築物都被震碎,人群也傷痕累累,躺著無法動彈。火山爆發、機械、強風、雪崩靜悄悄襲來。她突然驚醒,在床上,在墨西哥,在另一個時空……
自由自在地遨遊。
有人用力敲著廳門。「開門!」
蘇珊轉身對丈夫說:「有家美國電影公司正在這裡拍片。」
她掛了電話,躺回床上,全身僵直、冰冷。
「他們以後還會找你麻煩嗎?」蘇珊問。
「比爾——」蘇珊輕聲說。
「兔子們可以躲在森林裡,」有個聲音說,「不過狐狸遲早會找到牠們的。」
三點四十五分,電影試拍結束。所有人一起走回旅館,一邊閒聊。威廉順道去了車庫一趟。「車子要到六點才能修好。」他走出來,擔憂地說。
「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他們住在一條小街坊的小房子裡,時間是二一五五年,」梅爾頓說,「提醒各位,這只是隨口瞎編的。這對男女正面臨一場可怕的戰爭,威力強大的氫彈戰爭,在那一年死傷無數,後來——噱頭就在這兒——他們逃到了過去,被一個男子跟蹤,他們把這人看成惡魔,但他只是想讓他們知道,他們身負重責大任。」
「你呢?」
「我們還會被跟蹤嗎?西姆會不會有同夥?」
西姆自顧往下說:「好好考慮吧!你們逃不掉的。就算你們殺了我,其他人也會來找你們的。」
他們關了燈,靜靜地脫去衣服。足聲逐漸遠離。接著傳來某個房間的關門聲。
他打開電燈。「他還在試探我們。他還沒有把握——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們千萬不能和他起衝突,不能給他機會。我們慢一點再去亞加普科好了。」
西姆先生說著起身走開。
「快!」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
「敬這位美麗迷人的女士,美得可以拍電影,」他說著向蘇珊敬酒。「我或許會安排妳試鏡呢。」
威廉愣住了。他一臉無辜地望著自己擱在雙腿上的兩隻手。蘇珊一顆心狂跳不止。
「Quépasa?(出了什麼事?)」蘇珊朝一個小男孩大喊。
公牛朝他們衝來,夫妻倆連忙閃躲、狂奔起來,一邊被火球噴濺得滿身,通過音樂聲和嘈雜的人群、教堂和樂隊,在星空下緊抓著彼此,大笑不止。那隻公牛——用竹子和硫磺火藥組成骨架的紙牛——被一個墨西哥工人扛在肩頭,經過他們身邊。
「永遠。」
「蕾妮,妳在說笑。」

「放心,他們會準時交車的。」
他眉頭一皺,拍拍他胸前的口袋。「我身上的旅行支票足夠我們玩一輩子。盡情享樂吧,別想太多。他們找不到我們的。」
「崔維斯先生、女士,」他吆喝著。「我以為我們約好了一起吃早餐,沒有外人。」
「坐吧,老兄,」梅爾頓先生說,「他們的朋友就是我的兄弟。」
街上聚集了一群人觀看他們拍片。蘇珊看著人群和街道。
「抱歉了。」威廉說。
清晨,沉醉在得來不易的一小時睡眠裡頭,他們被街道上一陣嘈雜的車聲吵醒。蘇珊從陽臺鐵欄杆探頭一看,發現街上出現好幾輛印有紅字的卡車和汽車,上面載著八個人,正高聲談笑、喧嚷,車陣後面跟著一群墨西哥人。
可是這些話鯁在喉嚨。時光旅行公司的職員可不是傻瓜,早在你出發之前,他們就在你大腦裡安置了心理擋塞(Psychological block)。你無法告訴任何人你出生的時代或地點,也不能向舊時代的任何人透露關於未來世界的一切。過去和未來必須保持水火不容,只有裝了心理擋塞的人才能夠不受監視地在各種時空穿梭來回。未來世界必須受到保護,不能被那些從過去旅行回來的人們影響。就算她渴望這麼做,她也無法將自己的真實身分和困境告訴樓下廣場那些快活的人們。
「可別昏倒了。」他笑著說,試圖緩和氣氛。「妳沒事的。我們就直接走進餐館,在他面前喝酒。如果他是我們所想的那個人,他應該不會起疑才對。」
「早餐吃什麼?」威廉說。
「老天!」威廉說,「他過來了。繼續說話。」
「不會的,我們討論過無數次了,那只是一樁意外,我的車子失控了。我真心替他哀悼。天曉得,無論如何我總得煞車吧。當時我好想大哭一場,我也不希望他死啊。我這輩子從沒想過要用那種方式傷害別人。」和-圖-書
她開始嚐出香檳的滋味了。午後時光就這麼溜逝,歡笑聲圍繞在她四周,這是多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如此安心、美好、有活力而且真正感到快樂。
蘇珊很想告訴他,可是她只能粗略地說。她腦中的心理擋塞讓她只能這樣。說個梗概,就像西姆和威廉正在談的那些。
「不管怎麼說,」西姆指出,「未來世界的人民還是不樂意見到,當他們出生入死的時候,你們卻躲在這熱帶島嶼享受。死亡愛的是死亡,而不是生命。垂死的人總喜歡別人陪著一起死。知道自己在焚化爐裡、在墳墓裡不是孤單一個人,總是令人寬慰的事。我呢,就是這股對抗你們的集體仇恨的守護者。」

男孩回答了她。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們應該佔了點優勢吧。」
「西姆先生,我們很同情你的孤單,但我們累了,而且明天就要去亞加普科了。」
「別再爭辯了。」他回頭看她。「就這麼說定。」他對西姆說,「有件事。昨晚你大可以闖入我們房間,把我們綁走。為什麼你沒行動?」
那頭公牛死了。竹管裡冒出火燄,牠的火力已經耗盡。那名工人把肩上的骨架卸下來,幾個小男孩擠過來,撫摸著那用混凝紙做成的漂亮牛頭和真實的牛角。
「他總不可能穿越兩百年的時空來追蹤我們,對吧?」
「快開門!我要報警了!」
蘇珊兩眼一閉,兩腳一陣癱軟。她繼續往前走,來到熱鬧的廣場,眼前一片茫然。
忘了自己,蘇珊心想。在燦亮的陽光下,有那麼一瞬間,她忘了在旅館的某個角落有人在等著他們,一個老菸槍,似乎是。她望著底下那八個快樂聒噪的美國人,很想向他們大叫:「救救我,把我藏起來,幫幫我!幫我把頭髮、眼睛染色,換上怪異的服裝。我需要你們幫忙,我是從二一五五年來的!」
「說不定他已經確定了,只是想耍弄我們。」
「威廉!」蘇珊尖叫。
他們在漆黑的房間裡躺著。
他們進了餐館。那名男子還在盯著他們看。
「我很好笑嗎?」梅爾頓先生問新同伴。
房門被撞開,旅館經理和一名職員衝了進來。房間是空的。
他們經過小餐館門口時,蘇珊發現裡頭有個人衝著他們看。一個白人,身穿鹽白色套裝、藍色襯衫,打著藍色領帶,皮膚曬得黝黑。這人一頭金色直髮,藍眼珠,一直盯著他們瞧。要不是他白淨的手肘邊放著好幾只酒瓶,她絕不會注意到他;包括一只瓶身圓胖的薄荷甜酒、一瓶苦艾酒、一大瓶干邑白蘭地,加上另外七瓶各種酒類;在他手邊還有十只半滿的小酒杯,他就那麼專注盯著街道,一邊啜著酒,偶爾瞇起眼睛,咂著薄嘴唇品嚐那滋味。他的另一隻手夾著一支冒煙的細長哈瓦那雪茄。旁邊的椅子上堆著二十幾盒土耳其香菸、六盒雪茄和好幾盒古龍水。
「現在是一九三八年,」威廉.崔維斯笑著說,他和妻子站在喧嚷人群的邊緣,「好年頭。」
「不,我辦不到。」
「這樣的話,倒有個解決辦法,」她說,「我們不要落單就是了,一直待在人群裡。我們可以結交一堆朋友,去逛市場,在每個城市的公務大樓過夜,付錢請當地的警察局長保護我們,直到我們想出辦法來把西姆殺掉,然後逃走,換上新衣服避人耳目,也許喬裝成墨西哥人。」
「嘿!」
蘇珊跌坐在椅子上。所有人全注視著導演。他輕啜了一口紅酒。「啊,真是好酒。總之,這對男女似乎不明白未來世界有多麼需要他們,尤其是這個男的,他是一種新型炸彈金屬的重要推手。因此,搜索小組,姑且這麼稱呼他們吧,他們不計一切代價尋找、追蹤這兩人,想把他們帶回去。有一次,他們逮到這兩人單獨在旅館房間內,沒有其他人在場。根據戰略,搜索小組總是一人單獨行動,或者八人一組集體行動。無論如何,總會有一種方式奏效的。妳不覺得這電影應該會很精彩嗎,蘇珊?你呢,比爾?」他把酒一飲而盡。
他們來到一九三八年的墨西哥。
她望著餐館污斑點點的牆壁。
中午十二點,他們一起步下公務大樓的門前臺階,手挽著手,臉色蒼白。
「我不習慣睡彈簧床,」西姆先生回答,一臉嫌惡。「不過也有收穫。我熬到半夜,試了許多香菸和食物,感覺怪異又新奇,簡直是全新的感官體驗呢,那些古老的惡習。」
「非辦到不可。走吧。我對大衛也是這麼說的,太可笑了!」他故意拉高嗓門說完這句,兩人走上餐館門前臺階。
「我們不懂你在說什麼。」蘇珊說。
「是啊,」安娜低聲說,暗暗吃驚。「關於這家時光旅行公司,政府有什麼說法嗎?」
「我是說真的,」梅爾頓說,「妳非常美,我可以讓妳成為電影明星。」
「我妻子適合拍哪一類片子呢?」威廉倒滿一杯酒,問說。
「他們不會對你起訴嗎?」
一群人湧進梅爾頓的房間,開始喝酒。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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