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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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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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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顯然是偷偷掙脫了繩索,並且利用心靈感應的小把戲,讓他聽見其他人走近的聲響。他跑了——往哪裡去了呢?
幾個人骨碌碌睜著狂野的小眼睛,互相瞄來瞄去。馬克說得沒錯。可以預見未來幾天,他們一定會互相恐嚇、殘殺,直到只剩最後一個幸運兒,那人便可以獨佔眼前這稀世珍寶了。
「現在你該想到了吧?」馬克大笑起來。
梭爾高高俯看著他。「可惡。」他彎下身,冷酷地說。
梭爾倒著咖啡,沉醉地閉起眼睛。
他闔上眼皮。「不!」然後向前仆倒,拉著馬克和他一起。喇叭在他耳邊亂鳴,猛烈刺耳的煞車聲不斷。他朝馬克的下巴用力一揮。
他到達時,那名年輕人將他上下的打量。
也許,如果我咬緊嘴巴,然後一心想著要死,我就會睡著,再也不會醒過來,他想。於是他試著這麼做。一小時後,他醒來,滿嘴都是血。他站起來把血吐掉,覺得自己真可悲。
馬克閃開,一邊大笑。「你會後悔的!」
「等等,等一下!」他大叫,「我是怎麼了?怎麼回事?我快瘋了!」
他起身,發現槍在他手中。
他望著營火。「馬克?」
紐約的高樓消失,眼前又是火星景觀。梭爾站在空曠的砂海上,木然瞪著年輕的新夥伴。
其他人又對著梭爾得意地笑。
「我叫梭爾.威廉斯。」
「就是可能。」雷歐納.馬克說。
梭爾站起來,怔怔望著手中的槍枝。他縱身一跳,把它遠遠拋向山谷那端,頭也不回地走開。
「喂,喂!」
「少鬼扯!」
幾個人停止了打鬥。他們站在那裡。梭爾倒在約翰生身上,兩人動也不動。
馬克沒吭聲,只是在蠻力下不安地蠕動,眼神充滿嘲諷,對梭爾傳遞一些他早已懂得的訊息——
「怎麼了?」
空中出現明亮的金屬閃光。
「閉嘴!」
這天早晨,梭爾七點鐘醒來。他是個身材高瘦的男人,尤其病痛,讓他看來更加消瘦。這是火星上的寧靜早晨,死海的底部一片平坦、沉寂,沒有一絲微風。無雲的天空中,太陽溫和而清朗。他洗了臉,吃過早餐。
「是因為被隔離太久的緣故嗎?」
「看見那些人沒,向我們走過來的?當中有些人已經瘋了。」
梭爾在砂地上躺下,閉上眼睛。
紐約的景致迷惑著梭爾。在他離開那兒多年之後,它極盡所能蠱惑著——用它那敗德的美佔據他的所有心思。他再也沒力氣攻擊馬克,只能呆站著,品味著它那陌生卻又熟悉的風景。
「親愛的老兄,你愈是說這種話,我就愈是反感。如果你是講道理的聰明人,我們大概早就成為朋友了。而我呢,也會很樂意對你使一些催眠小花招,畢竟那對我可說不費吹灰之力,而且還很有趣。可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你想要獨佔我,你害怕其他人會把我搶走。唉,你真是大錯特錯。其實我的功力足夠滿足所有人,你可以和其他人分享我,就像分享社區廚房那樣。我會感覺自己好像在孩子群裡頭扮演神一樣的,充滿慈愛,幫些小忙,而你們說不定也可以送些小禮物、小點心來回報我。」
再經過一分鐘,火箭船升空離去。那名流放人獨自站著。
他入睡前聽見的最後聲音是,鐵鍬一上一下掘著坑洞,接著,在一陣混合了鋼鐵和金色塵霧、氣味、色彩和噪音的巨大爆裂聲中,紐約終於崩塌、墜落,而後被埋葬。
火焰從岩壁冒了出來。他被煙味嗆得難受。許多硫磺坑穴逐一爆炸,山洞劇烈搖晃。梭爾勉強站起,不停咳嗽,跌跌撞撞,被烈火焚身而逐漸萎縮。
「住手!」馬克大叫。
沒有成功。畢竟是不一樣的。紐約已經離開,無論他怎麼努力,再也不可能喚回它了。此後,他將在每天清晨醒來,走過那片死海尋找它的蹤影,他將找遍火星的每個角落,但永遠也找不到。最後他將躺下,累得不想繼續走路,轉而在腦海中尋找紐約,但怎麼也找不到。
「哦,可是我並不屬於任何人,」雷歐納.馬克說。他望著梭爾。「當然也不屬於你。」
梭爾www.hetubook•com•com鬆開他的喉嚨。
「紐約狀況如何?」梭爾問。
「聽著,你們這些傻瓜!」馬克說。中央公園的春季花草正綻放,微風帶來一波波新割草坪的香氣。
「反正我們本來就不需要他。」有人大聲地說。
「這是做什麼?」雷歐納.馬克看著禮物。「巧克力棒?真是的,我可不是為了得到報酬喔,我這麼做是為了讓你開心。快把那東西放回口袋吧,不然我要把它變成響尾蛇,咬你一口。」
「你確實把我嚇壞了,」梭爾緊握著杯子說,「看到紐約從地上冒出來,我還以為我瘋了。」
「再過六個月,你就會跟我一樣了,」垂死的人說,「到時候你就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想睡覺,一直睡覺。睡眠會變得像女人一樣,你一心只想回到她身邊,因為她是那麼清新可人,又忠誠,而且總親切地對待你,從不改變。當你醒來,也只是為了可以想著再度入睡。十分美好的想法。」
夜色降臨在山洞中,風溜進溜出,挑動著小火苗,將灰燼吹散。
眼前的砂海瞬間幻化成紐約,岩石結構的市街,吹拂著三月風。霓虹燈閃爍著螢光,黃色計程車在寂靜的深夜穿梭。夜半的港灣裡,海港大橋升起,拖船嗚嗚地響。華麗音樂劇正要開演。
在紐約市中心,幾個人驚愕地站著。約翰生又連開了三槍。梭爾跑上前。他撲向約翰生,將他撂倒在地上,奪走他手中的槍枝。又一發子彈射出。
「那我就帶著你繼續走。」梭爾凝視著火燄說。
那明亮的金屬又閃了一次。
挖土聲一直持續。梭爾緩緩走開,找了棵陰暗的樹,沿著樹幹往下滑,直到觸及地面,在砂地上跌坐了下來,兩手在膝蓋上慌亂地摸索。
最後三個人彼此對望了一陣。
雷歐納.馬克坐在一旁,看著他。
梭爾把昏迷的人抱起來,開始吃力地奔跑。
「你變得真快,從朋友一下子成了敵人。」馬克說。
「你,」他說著向雷歐納.馬克伸出手。「是你造成的,你運用了意念。」
梭爾把頭一甩。「這我不敢妄想。」
「停,快停止,傻瓜!」梭爾對自己大喊,他用雙手壓著腦門。「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他對雷歐納.馬克說:「我看見那條小溪了。我沿著岸邊奔跑,脫掉衣服,」他喘息著,懷疑地笑著說,「我潛水了,還游了一大圈!」
那些人來了。五個人。長途跋涉讓他們神容憔悴,喘著氣站在光暈外等待。
「對不起,對不起!」梭爾哭了起來。「問題是我太瞭解那些人了。」
「你真傻。」
馬克夾在一群虎視眈眈的人當中,揉著剛被鬆綁的手腕。他創造了一間有著紅木壁板的會議室和一張大理石桌。他們圍著桌子坐下,一群鬍鬚長得離譜、渾身汗水和惡臭的貪婪男人,兩眼緊盯著他們的寶物。
接近中午的時候,梭爾試圖自殺。他躺在砂地上,命令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但它還是繼續怦動。他想像自己從懸崖跳下,或者割腕,但最後也只是一陣自嘲,因為他知道自己沒那個膽量。
他說著朝史密斯的胸口|射了一槍。史密斯倒下。其他人一陣驚叫,紛紛逃竄。約翰生瞄準目標,又連射兩槍。
「讓我說完,」約翰生說,「現在是他告訴我們他想怎麼做。何不讓我們來告訴他!咱們個頭比他大多了,不是嗎?他竟敢威脅說不表演!咱們就拿一小片木材撬他的腳趾甲,或者用鋼銼刀燙他的手指頭,看他還肯不肯表演!我不懂,為什麼我們不能每天晚上要他表演?」
梭爾擡頭看。
梭爾給了他一拳。迅速敏捷的一擊,落在他身上。
其他流放人全衝著梭爾咧嘴傻笑。
「那只是一種天賦,」馬克低頭望著咖啡。「五七年倫敦大爆炸發生的時候,我母親也在現場。十個月之後我出生了。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麼形容我這種狀況,心靈感應或者精神轉移吧,我想。我時常到處表演,在世界各地旅行。雷歐納.馬克,心靈魔術師,宣傳看板上是這麼寫的。我算是和圖書相當走運的,大多數人都以為我是個江湖郎中。你也知道大家對那種裝神弄鬼的人有什麼觀感,只有我知道自己有真功夫,可是我沒告訴任何人,還是不要太過張揚比較安全,只有幾個親近的朋友知道我的真本事。現在到了火星,似乎有好幾種特技可以派上用場了。」
然後他開始渴切地想要回地球。白天,他用盡辦法讓自己重回紐約市。有時候,當他坐姿正確並且用特定方式握著雙手,就真的辦得到,他幾乎聞得到紐約的氣味。不過,多數時候那只是妄想。
梭爾突然跪下。「你非得有所歸屬不可,聽見了嗎?你非得有所歸屬不可。我不能放你走!」
「我向上帝祈求,」梭爾望著地上的人。「至少讓你有力氣和我聊天。為什麼那些有學問的人從來不會得血鏽然後被送來這裡?」
「就因為這樣,」馬克又說,「你們誰都不能信任誰,這場討論只是浪費時間罷了。你們當中的任何人一轉身,其他人就等著幹掉他。我敢說,過不了一星期,你們一定死的死,傷的傷。」
「解決方式就是,」馬克說,「你們每個人每週分別和我約會幾個小時。我會平等對待你們。就當我是公共財產吧,我可以自由來去。這還算公平吧。至於這位梭爾,目前還在觀察期。等他證明自己足堪當個文明人的時候,我會給他一、兩次優待。目前,我和他之間暫時沒有任何瓜葛。」
「沒時間解釋了,」梭爾說著匆匆起身。「走吧。難道你不明白,一旦他們發現你的天賦之後會怎麼樣?他們會為你起爭執的。為了獨佔你,他們會互相殘殺——甚至殺了你。」
「晚安,」馬克大笑著招呼。「進來,各位,快進來。」
血鏽這東西,它會在你的嘴巴和鼻子裡蔓延,從你的耳朵、指甲縫流出來,整整煎熬一年你才會死掉。唯一的治療方式,就是讓你搭上火箭,送到火星來流放。在地球上沒有方法可以治癒這病,留在那裡只會造成傳染,害死許多人。於是他到了這裡,流血流個不停,而且孤零零的。
然後,梭爾的手臂開始有了動作,向外伸出然後收回,一邊把頭側轉,用力吸氣,兩條手臂在溫暖的空氣中緩緩來回划動,攪動著身體底下的黃砂,然後慢慢翻過身來。
這時,洞口有黑影逼近。
「沒時間爭辯這些,」梭爾回答,眨巴著眼睛,面頰燒熱。「走吧!」
「是的。」
「你的特殊能力怎麼來的?」
「咱們瞧瞧,」馬克說,「每逢星期一是屬於你的時間,史密斯。」
梭爾虛弱得無法動彈。他的雙腿好像長在地上,腿的根深深鑽入土裡,吸收孤獨、恐懼和黑夜的冰冷等養分。火就要熄滅,只剩飄浮在藍色山脈上方的二重月。
他們默默對望了一陣,最後忍不住顫抖起來。梭爾抓住這名新流放人的手,又握又擰的,他說:「啊,真高興你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馬克立在那些建築物當中,接著,就像其他建築物,他的胸口被鑿出一個形狀平整的鮮紅洞孔。靜靜地,他倒下了。
「要是我們能盡情談天該有多好。」梭爾.威廉斯說。
紐約已經消失,眼前只剩無聲無息的遼闊死海。一群人慢慢逼近。他則是往山丘的方向前進,帶著他的珍寶,懷抱著紐約、翠綠的鄉野、鮮嫩的春天和所有老友。他摔倒一次,立刻掙扎著爬起來。他一步也沒停地狂奔。
梭爾放下杯子。他努力穩定雙手,舔著嘴唇。「我想回到伊利諾州梅林鎮的一條小溪,我小時候常去那裡游泳,我很想光溜溜地在溪水裡游泳。」
他灑了點咖啡出去。
史密斯點了點頭。
梭爾站起。「我們害死了他,」他說,沒看其他人。他的嘴裡充滿苦澀的唾沫。「我們最不想殺害的人,被我們殺了。」他舉起顫抖的手來遮住眼睛,其他人只是呆站著。
「謝謝,謝謝你!」梭爾把它收起來。「溪水實在是太舒服了。」他拿起咖啡壺。「還要嗎?」
梭爾渾身發冷。「我說,馬克,」他說,「我們最好趕緊往山那邊走和圖書。」
「這是血鏽病患的宿命。」毯子上的人說,動也不動,臉色異常蒼白,好像碰一下他就會化掉一樣。
梭爾沒說什麼,只低頭凝視著地面。
「至於剩餘的時間,我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明白嗎?」馬克對他們說,「聊勝於無。要是各位不同意,我就拒絕發功。」
他們站在時代廣場中央,車流在他們身邊穿梭來去,建築物聳立在炎熱的藍天之中。
「對不起,」梭爾說,「我一時失去了理智。現在我沒事了。」
如果你殺了我,他用眼睛說,誰來讓你的夢成真?誰來帶你去看那些溪流和河鱒?殺了我吧,殺了柏拉圖,殺了亞里士多德,殺了愛因斯坦,把我們全部殺了吧!動手啊,勒死我,別再猶豫了!
「為什麼?」
「太好了。」雷歐納.馬克說。
「別聽他的!」馬克說,「他瘋了,他的話不可靠。你們很清楚他會怎麼做,對吧?他會設法卸除你們的防備,然後一個個把你們殺了,沒錯,把你們全部殺掉,這麼一來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只剩他和我!這就是他的盤算。」
沿著死海的岸邊,就像被浪花沖上岸的空瓶子那樣的,聚集著許多沉睡中的人體。梭爾清楚看見那些人沿著空寂的海岸曲線一路羅列過去。一、二、三——每個人都單獨睡著,多數人的病情都比他來得嚴重,每個人都帶著小糧袋,也都習慣了孤獨,因為跟人交談的機會非常稀少,而睡覺又那麼舒服。
「好吧。」雷歐納.馬克說著說著,將頭微微傾斜。
梭爾嚇一跳。
梭爾看著他們,感覺孤單又焦慮。一旦你犯了錯,想要認錯並且重新來過是多麼艱難呢。他們全都錯了。他們已經迷失太久,現在更是沒藥救了。
他們望著地上的屍體,怎麼也無法相信。梭爾彎下身,握著那癱軟的手掌。「雷歐納!」他柔聲呼喚。「雷歐納?」他搖晃著那隻手。「雷歐納!」
「沒錯。我們最好趕快離開。」
梭爾躺在砂地上,他的兩隻手不時的晃動,激烈抽搐著。他突然張開嘴巴,從有時緊繃、有時放鬆的喉嚨發出各種聲音。
「老天爺就喜歡和你作對,梭爾,」那人說著閉上眼睛,累得無法撐開眼皮。「以前我還有體力賣弄知識,可是現在,光是思考就累死人。」
那人說話時氣若游絲。聲音沒了,只剩微弱的呼吸聲。
有個人跑開,去找鐵鍬。
雷歐納.馬克靜靜喝著咖啡。他邊喝邊專注看著躺在死海底部游動、氣喘吁吁的梭爾。
「真的?」
「就像這樣。」雷歐納.馬克說,凝視著梭爾。
「我什麼都沒看見。」他回到空盪盪的山洞裡。
某處傳來鐵鍬挖土的聲響。
大圓石消失,馬克現身。
馬克坐在人行道上,得意地大笑。「讓他們來吧,他們不是我的對手!」
「你以為我會讓你好受?」馬克大叫,「被五花大綁、拖來拖去的,被一個孤單得有些變態的人當成心靈伴侶——你以為我喜歡嗎?」
「他是怎麼辦到的?」他發出疲憊的聲音問。他的頭往前垂在胸口。「他是怎麼讓紐約出現在這兒,讓我們走在它的街道上的?來試試看吧,應該不會太難。努力地想!想著紐約,」他小聲說,然後沉入睡眠之中。「紐約和中央公園,然後是伊利諾的春天,到處是蘋果花和綠茵。」
可怕的死寂。他們呆立在那兒,眼看著紐約沉入大海之中。在一陣嘶嘶聲、汩汩冒泡和嘆息聲中,夾帶著老朽機械和舊時光的一聲尖喊,那些高聳的大樓逐漸歪斜、頹倒,在水上漂浮,終至崩解。
「更糟的是,」馬克遲疑的說,「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持有槍枝,其他人都只有刀子。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藏了一把槍。」
一陣冷風鑽進這間紅木房間讓它一點點地崩解,回復成了山洞。馬克玩膩了。那張大理石桌也跟著迸裂成碎片,而後消失。
「我記得,」梭爾說,沒專心聽。他望著那片死海。「真希望我病得跟你一樣重,那樣的話,也許我就不會在意腦袋裡的東西,說不定心裡會平靜一點。」
「明天再來吧,也許到時候我會有力氣談亞里士多德。我會努力,真的和圖書,我會的。」那人在枯樹下躺平,他睜開一隻眼睛,「記得吧,六個月前我們曾經討論過亞里士多德,那天我記得很清楚。」
「你會大吃一驚的。」
梭爾跑了過去。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跑步了,非常吃力,但他邊跑邊大叫。
「好,」馬克說,「注意了!」
梭爾激動得用兩手按住腦袋。
遠處,許多人正往這方向移動,朝他們走過來。他們也看見了火箭船劃過天際、降落並且送來一名新夥伴的過程。現在他們來了,忍著痛楚慢慢走過來,要來歡迎這位新人。
他們用錫杯喝著濃醇、黑褐的咖啡。
「那我們就叫你發功,」約翰生對其他人說,「我們跟他是五對一。我們要他做什麼隨我們高興。只要我們團結,這寶貝就歸我們啦。」
中央公園的樹木迸出新芽,翠綠鮮嫩。梭爾獨自走在小徑上,仰頭微笑。
梭爾又丟了根木材到火堆裡,不時猛地轉頭,不安盯著洞口。
「再說吧,」馬克說,「咱們就先觀察一個月,可以嗎?」
梭爾起身走開。
梭爾沒有把刀子收回。火光在他臉上跳動,他的眼神幾近瘋狂。
彼得點頭。
「他們看來好像沒什麼危險性,他們的動作很緩慢。」
這人是蘇格拉底,他心想;蘇格拉底、柏拉圖、尼采和叔本華。這人,從他的談吐看來,是個天才。從他的天賦看來,簡直是仙人!想想,以後我們將整天整夜地談天閒聊,不知會有多麼愜意呢!
「真的,」馬克說,「你真傻得可以。他們遲早會找到我們的。就算得花六個月追蹤,他們也絕不會放棄。他們遠遠就看見紐約了,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而我們就站在它的中央。他們一定會因為好奇而來跟蹤我們。」
「這我不能答應。我是個自由人,我不屬於任何人。」
他疲倦地闔上眼睛,血液往他的鼻子、嘴巴和抖動的眼睛集中。
「他們會跟來的。」
約翰生往後跌坐下來,在口袋裡摸索。「好吧,」他說,「我們不如現在就把事情給解決吧!喂,史密斯。」
梭爾從杯口擡頭說。他定睛注視著年輕的雷歐納.馬克。
「騙人!」梭爾大叫,在視覺的衝擊下顛簸著腳步。「老天,別這樣,馬克!他們就快過來了,你會沒命的!」
所有人彈跳起來。「搜!」馬克說,「查出持槍的人是誰,否則你們都得死!」
「星期二,換我和那邊的彼得會面,一小時左右。」
「馬克!馬克!回來啊!」
約翰生一動也不動——嚇得不敢動。
兩人同時回頭。
梭爾躺在地上,看著那些人和屍體。
「沒有用的。」他輕聲說,然後彎身,兩手圈住馬克的喉嚨,慢慢收緊手指。
「千萬別做傻事。」馬克警告其他人。
梭爾坐起來,揉搓著臉頰。
馬克躺在海底砂地上。
雷歐納.馬克全身僵直,他兩眼緊閉,胸口已經停止起伏。他的身體逐漸冰冷。
直到天亮,爭執和惡言惡語仍然沒有結束。
「拿去!」梭爾從口袋掏出他的最後一支巧克力棒。「這個送你。」
馬克不見了。
梭爾暗暗感到羞愧,他的臉逐漸扭曲。「聽我的就對了!」
馬克笑了笑。「你都用這種口氣對妻子說話嗎?」
一分鐘後,火箭船降落在海底。艙門打開,一個人提著行李走了出來。另外兩個身穿防護衣的人陪著他,擡出幾大箱糧食,替他搭起帳篷。
兩人握了手。雷歐納.馬克非常年輕,只有十八歲,道地的金髮男子,粉紅臉蛋、藍眼珠,儘管生了病,看來依然清爽。
梭爾瞇起眼睛。遠遠的,在一座古城廢墟旁邊,有個人躺在一條污穢的毯子上。
「我不走,我要坐在這裡,等那些人過來。你的佔有慾太強了點。我不受任何人指揮的。」
我要地球,梭爾心想。我想地球想到心痛。我要的是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全都想要,也都因為得不到而煎熬著。我只要地球,甚過食物、女人或任何東西。這種疾病讓他們再也無法親近女人,她們是連想都想不得的。但是地球,他們可以想,那是屬於心靈、而不是虛弱肉體,所hetubook•com•com渴望的對象。
「啊,真是絕配呢——你的貪婪,加上我的心靈感應能力。現在你想看什麼?要不要我讓你多看一些你的童年場景?」
「只要你保證不逃走,我就替你鬆綁。」
「你好,原來這裡就是火星。我是雷歐納.馬克。」
梭爾.威廉斯在寂靜的清晨醒來。他消沉地望著帳篷外,心想地球距離這兒不知有多遠。好幾百萬哩吧,他想。可是你又能如何呢?你的肺部長滿「血鏽」,整天咳個不停。
梭爾走近時,毯子上的人虛弱地蠕動起來。「你好,梭爾。」他說。
眾人眨著眼睛,先是看著馬克,再看看約翰生。
一開始,他們也曾圍繞著共同的營火,度過好幾個晚上,熱烈談論著地球上的事。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話題。談著地球,小村鎮的潺潺溪流,自製草莓派的滋味,還有在澤西渡輪上迎著海風看見的紐約市是什麼模樣。
馬克狂笑不止。
「結束。」雷歐納.馬克說。
梭爾繞著營火踱步。他掏出小刀,走向一塊緊靠著岩壁的大圓石。他笑著用刀子抵住石塊,他又笑著用刀子敲了敲,然後,他將刀子插|進圓石裡。
馬克睜開眼睛。他被繩子綑綁,身體靠著山洞的乾燥牆面,面對著火光。
「又過了一天,」梭爾說,「老天,我好孤單!」
一陣寂靜。
梭爾感覺額頭冒出了汗珠。他不知道這人是否在開他玩笑。「好啊。」他說。
「住手!」馬克驚叫。
他們開始搜索。幾個人慌亂得到處翻找,不知道該從誰先著手。他們的手一陣亂扒,邊大聲叫嚷。馬克在一旁鄙夷地觀看。
「那是一種催眠術,可以在瞬間影響人的所有感官——眼睛、耳朵、嘴巴、皮膚——全部。你現在最想做什麼?」
只有一個問題。梭爾感覺頭有點暈。
馬克看了眼梭爾。「你在發抖。怎麼回事?」
時間是正午,天氣溫暖,他們聊了整個上午。
幾個人一起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心想這麼做或許可以讓躺在面前的那人活過來。
在睡夢中,他徹夜哭泣。
只剩山洞,裡頭充滿大圓石、石塊和卵石,孤單的火焰搖曳不定,風輕嘆著。梭爾呆立著,既錯愕又麻木。
「去找鐵鍬來,」梭爾說,「把他埋了。」他說著走開。「我和你們再也沒有瓜葛。」
我們可以到希臘去,他想。到雅典去。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邊談論羅馬作家,同時親臨羅馬城。我們可以站在帕特農神殿和衛城之上。不只是清談,而是身歷其境。這個人辦得到,他有這能耐。當我們討論拉辛劇作的時候,他可以變出舞臺、演員等等的來給我看。老天,這簡直比現實生活還要美妙!這麼一來,即使生病被放逐到這兒,也比健康地待在地球上卻沒有這超能力,來得幸福多了!畢竟,有多少人親眼見過希臘戲劇在紀元前三十一年的圓形露天劇場上演呢?
「你跟他們有什麼不同?沒有吧!出去看一下他們來了沒有,我好像聽見了動靜。」
地獄消失,山洞回來了。
那人無所謂地聳聳肩膀。
「沒事。」梭爾自己也有點吃驚困惑。
「約翰生、何茲曼和這位吉姆,就約在星期三。」
山洞裡變涼了。
睡覺,他想,我們就睡覺吧,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做了。睡覺,看能不能夢見紐約和其他一切。
這座山洞相當深邃,可是它的盡頭是一堵光滑的石牆。馬克也不可能越過他身邊逃出去。那麼,究竟怎麼回事?
「沒錯。」雷歐納.馬克說。
在他們四周,紐約市倏地升起,取代了岩石、山洞和天空。太陽在高樓上方閃耀。海港內,升降機轟隆隆地響,拖船鳴著汽笛。那位綠衣女士高舉火炬,凝望著港灣。
其他流放人,那些沿著死海底部躺著的病重的人。
梭爾跑了出去。他站在洞口,圈起雙手,眺望著底下籠罩在夜色中的山谷。許多昏暗的形體晃動著。也許只是風吹動了水中漂流的雜草叢?他起了陣強烈的哆嗦。
要是我偷偷地、誠懇地要求他,這個人是否願意變出叔本華、達爾文、柏格森和各個時代的哲人?當然,為什麼不願意?想想,能夠坐在這兒和尼采、柏拉圖面對面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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