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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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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降臨 之二

I 降臨

之二

大片雲影嚇得他們跑過連綿山丘直到小鎮邊緣。
威爾把門打開,重新關上。這次輕輕地關。
透過走廊門的邊框,威爾看見此刻他最在意的一個劇場,家的舞臺上坐著他的父親(竟然已經回家了!他和吉姆一定跑了很長一段路!)拿著一本書,卻凝視著空無。母親則坐在爐火旁的椅子上編織東西,一邊像茶壺般地哼著歌。
「你會活著,然後被人所傷,」她在黑暗中說。「不過到了那時候,你要告訴我。跟我說再見。否則的話,我可能會不願讓你走。那不是很可怕嗎,緊抓著不放?」
遊藝團團長站在草原中央。有如一大塊發霉的綠色乳酪的氣球定定的直立空中。接著,黑暗來臨。
然而這列火車卻吹著口哨!
它承載著來自其他寂寥歲月的許多夜晚的無盡悲鳴;夢幻月夜的狗嗥,一月從門廊紗門透進來的冷風發出令人膽寒的嗚咽,有如千百個火妖在悲泣,或許更糟!有如流洩而出的殘破氣息,無數已經死亡或是雖然垂死、卻又不想死去的生靈的抗辯,他們的呻|吟、他們的嘆息在地表爆發開來。
在對街,彷彿照鏡子似的,吉姆也坐了起來。
可是這時一個高大男子走下火車車務車廂平臺,像個船長般觀測著這片內陸海的天氣變化。這人一身深色服裝,臉色暗沉,跋涉到草原中央,他的襯衫黑得就像他此刻伸向天空的戴著手套的雙手。
「胡說!」媽媽說。
吉姆滑下屋子排水管,跑向沉睡中的草原。
可是唯有月光窺探著那片空虛的黑暗,那深邃的洞穴。外面,夜的怪獸在旋轉木馬上幽幽奔馳。再過去是鏡子迷宮,層層疊的華麗空間一波波相連,卻十分穩重,透露著歲月帶來的光澤,經過時間歷練的蒼白。只要入口出現一點影子,都可能激起帶有恐懼色彩的反射,映照出深深埋藏著的月影。
不過他還是緩緩上樓,關上自己的房門。
氣球飄走了。
「不,我就不會。」
遠處的草原上有什麼東西閃動著。
她有多高?
在草原上挺立著主帳篷的骨架和鐵線,等著披上帆布外衣。
對啦。
彷彿是天空輕呼出的氣息似的,一只巨大的苔綠色氣球飄上空中,像是幾乎要碰到月亮。
他偶爾會因為發現影子跟著他到某處而驚訝,但也只是這樣罷了。
威爾聽見了。
就在地表邊緣,一縷宣告暴風雨來臨的煙絲羽毛般地飄起。
「嘿!」
啊,女人真是奇妙的時鐘。她們活在時間裡。她們製造能夠抓牢、連結永恆的肉體。她們活在這種天賦當中,明白它的力量,坦然接受而且不需要談論它。當你自身就是時間,能夠把分分秒秒塑造成情感和動作時,你又何需談論它?
可是眼前的情景好像老電影,寂靜的電影院被黑白色鬼魅佔據,銀白的管子張開嘴巴,吐出朦朧的煙霧,所有動作都靜悄悄地完成,安靜得讓人幾乎可以聽見風吹撫自己臉頰汗毛的聲音。
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那股死寂令威爾畏怯,然而吉姆卻傾身向前,眼睛發亮。
他跟著跑過去。
迷宮沒有答案。
很久以前,他曾在遊覽羅馬和佛羅倫斯大理石殿堂時,見過這樣的女人,不過是被放置在石塊而不是冰磚裡。有一次逛羅浮宮時,他也曾發現這樣的女人,浸浴在夏日色彩和油彩當中。還有一次,在他小時候,他在電影院找免費空位,經過放映螢幕後方的涼爽空間時,一擡頭,就看見一張女人臉孔在可怖的黑暗中俯看著他,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驚人尺寸和美麗,以乳白的骨骼和月光般的肌膚構成,使得他在舞臺後方動彈不得,沉迷於她蠕動的嘴唇、鳥翼般眨動的眼睛,和那閃耀著雪白、死寂光輝的臉頰。
要是有人伸出手,手的溫度會……怎麼樣呢?
吉姆的問題在於,他總是注視著這世界,沒辦法別開眼睛。而當你一輩子都不轉開眼睛,到了十三歲時,你就等於替這世界洗了二十年的髒衣服。

13

吉姆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把頭往後一甩。他膝蓋著地,搖擺著撐起身子。他的身體往後轉,可是眼睛還落在那些黑色的旗幟上,那些被詭異的羽翼、號角和惡魔微笑簇擁著的雜技廣告招牌。
有時候你看見風箏飛得好高,而且聰明得幾乎就像了解風向似的。它在空中漫遊,然後選擇降落在某個特定地點,不管你往這裡或那裡拉扯,它會乾脆斷了線,去尋找自己屬意的地點,要你跌跌撞撞地跑著追。
有好一陣子,威爾看著吉姆在對面手腳慌亂地拿起襯衫,套上長褲。在這同時,深夜的原野裡,那列冒著煙、載著甘草色籠子的全黑殯葬火車正呼呼駛來,夾帶著烏煙瘴氣的嘈雜樂聲,交錯敲擊著三種走調的、或許根本不存在的不同曲子。
「知道啦。」
包括我,威爾想,也包括我。
查爾斯.哈洛威遠眺著原野。當他獨自在圖和-圖-書書館裡四處穿梭,讓掃帚對他訴說別人聽不見的耳語的當兒,他已聽見陣陣呼嘯和斷斷續續的汽笛鳴聲。
底下有兩個影子沿著街道飛速前進,符合影子形狀的兩個男孩大步走著。他們輕柔的足音在夜色中迴盪。
凌晨三點,查爾斯.哈洛威坐在床沿,想著。火車怎麼會在這時間到達呢?
可是,三點,老天,凌晨三點!醫生說這時候人的身體處於最低潮。靈魂出竅了。血液流得很慢。除了真正死掉的時候,這是你一輩子最接近死亡之時。睡覺是暫時的死亡,可是在凌晨三點,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天花板,那是活死人!你是睜著眼睛做夢。要是你花力氣起床,你等於是用獵鹿鉛彈把你做到一半的夢給射殺了!不行,你只能乖乖躺在乾枯的深井裡。月亮路過,用它那張癡傻的臉望著底下的你。黃昏已過了很久,距離黎明也還早得很,於是你只好把生平做的傻事全召喚了來,一些愚蠢又甜蜜的事情,那是你和許多無比熟悉卻都已經死亡的人們——他好像在哪裡讀過報導,說醫院在凌晨三點死亡的人數超過任何別的時辰?……——共同的回憶。
於是,從回憶中跳出的印象在此刻淹沒那塊冰磚,在其中找到新的形體。
即使在這麼遠的距離,我們依然可以想像臂肌壯實的工人鏟起有如漆黑流星屑的煤炭丟進引擎鍋爐裡。
威爾直奔窗口,探出身體,吉姆也是。他們一言不發,越過沙沙顫動的樹林凝視著遠方他們的臥房很高,就和一般男孩的房間一樣。從高聳的窗口,他們的視線可以像大砲那樣發射到遠方,越過圖書館、市政廳、車站、牛舍和農田,一直到達空曠的大草原!
「老天,你看!」
他作了個手勢。
「引擎!」
「見鬼,遊藝會怎麼會有教堂音樂?」
他們從鎮上一直跑,越過田野,兩人在一座鐵路橋下停步,月亮已經翻越山頭,草原上一層密密的露珠抖動著。
「……有個人臂膀下夾著一堆海報……」
而母親已經睡著,滿足的,不知道他已經離去。
「石獅子把圖書館的階梯吹垮了。現在正在鎮上肆虐,尋找基督教徒。一個都沒找到。最後在這裡逮到了一個,她是個厲害的廚子。」
因為,他想,這個時刻很特別。女人絕不會在這時候醒來,不是嗎?這個時間她們總是睡得跟嬰兒和小孩似的。可是中年男人呢?他們對這時刻可清楚呢。說真的,半夜醒來並不是壞事,醒來然後再回去睡。一、兩點時,這不是壞事,你翻來覆去可終究會睡著。五、六點時也不錯,讓人有期待,因為晨曦就快從地平線下升起了。
黑夜中,他感覺那些人摸黑進行著各種工作。他感覺到那只氣球像隻巨大的肥蜘蛛,逗弄著線繩和桿子,在空中豎立起一疋織錦。
房門關上。
是老爸的聲音,已經進了家門,正通過走廊,喃喃自語著。
遊藝會火車從橋上隆隆駛過。汽笛發出長嘯。
為什麼,他想,我為什麼不爬到屋頂上,把那支避雷針搖下來,把它丟開?
吉姆知道自己的每一寸陰影,幾乎都可以襯著瀝青紙剪下,捲起來,升到旗竿上——當作他的旗幟。
不過這隻爬蟲還真美。
而老爸聲音的奇特之處就是,那是說出真理的聲音。靜躺在大片城市或鄉野大地上的真理之聲,足以讓男孩們著魔。許多個夜裡,威爾就沉溺在這當中,他的感官有如時鐘,早在那半吟唱的聲音靜止之前就停止了擺動。老爸的聲音是午夜的學校,在這深沉的時刻教導著他,課程則是人生。
「三點……」
他想起那張被風吹得在樹叢間翻滾的灰白色傳單。現在他父親手裡正捏著同樣顏色的紙張,充滿裝飾味的字體藏在其中。
可是,有哪個父親真的這麼相信?他沒有承受過負擔,他沒感覺過痛楚。有哪個男人曾經像女人那樣,在黑暗中躺下,醒來時帶著個小孩?只有那些溫柔、面帶微笑的人懂得這美好的祕密。
「……庫傑……達克……遊藝會……女巫……迷幻秀……」
可是沒有鳥兒飛來。
站在空盪的商店外,在櫥窗前,站在那群夜色般輕柔、不停拍翅撲飛著的蛾蟲前面,隨著你向左或向右移動,你所看見的她的身形有可能因為冰塊的折射而放大或縮小。
雪花般的飛蛾輕拍著櫥窗。
音樂聲從他們窗口飄過。
他伸手去碰觸店門。那扇門敞開。一股寒風咻地向他襲來。他走了進去。
有時在深夜,威爾會聽見——有多頻繁呢?——火車在睡夢邊緣鳴著汽笛,無論它走得多近,都顯得那麼孤單而遙遠。有時他醒來,發現臉頰上掛著淚水,奇怪為什麼,然後又躺回去,聆聽著,想著。沒錯!是它們讓我哭的,那些往東或往西的火車深入鄉野,淹沒在遠離城鎮的夢境潮浪之中。
「查理?」他的妻子在夢中說。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南北戰爭!從一九〇〇年以後就沒看過那種煙囪了!」
威爾躺在那和*圖*書裡,閉著眼睛,聽著那油黑色羽翼在風中鼓動,彷彿一隻巨大的古代飛鳥突然拍著翅膀復活了,在這深夜的草原上開始呼吸、活動。
突然,他們的微小,比起之前他們看來很高大的時候,讓他更加地愛他們。
他注視著她。很久以前她的臉曾被毆打過。她眼睛四周的瘀傷一直沒有消褪。
母親柔聲笑了起來。
威爾看見的最後一幕景象是,雲朵遮蔽了月亮,氣球猛地向下俯衝。
吉姆捨不得移開目光地緊盯著。
威爾看見那張海報在樹林間嬉戲,和那上面的文字: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不覺臉頰一陣燒熱。他想起吉姆,那條上演好戲的街道,那個窗戶劇場中的舞臺上赤|裸的人,古怪得像中國戲劇,荒誕怪異得像古老的中國歌劇,柔道,柔術,印度冥想。
她在昏睡中說。
他猛吸著冷空氣,然後興奮地吐出一大口熱氣。
「三點……」
而在今晚,威爾閉著眼睛,頭靠著冰涼的灰泥牆。一開始是老爸的聲音,有如低沉的剛果鼓聲,從遠遠的地平線傳來。然後是母親的聲音,用她那在浸信會教堂唱詩班擔任女高音的水亮嗓音,不是唱歌,但卻像唱歌似地應答著。威爾想像父親攤開四肢躺著,對著空白的天花板說話。
威爾很想說:「嘿,你們覺得那張傳單如何?……」
「三點……」
「見鬼了。」吉姆激動地把身子探出去。「我已經等了一整天了。所有人都在睡——管他呢!」
「我才不要養一些會傷害自己的東西。」
再也沒有哪個人的名字像他這樣容易上口。
迷宮冷冷注視著,等著也許有哪隻鳥會飛來看一眼,然後驚叫著飛走。
因為他們發現,那些高高架在桿子上的鐵線正在捕捉穿梭的雲朵,將它們一片片從風中撕下,再由某個巨大的影子怪物裁縫、編織成一張張帆布,於是帳篷逐漸成形。最後傳來巨幅旗幟飄舞的清脆聲響。
現在那列遊藝會火車正蹲伏在秋天草原上靠近樹林的鐵路支線上,男孩們匍匐前進然後趴在一處灌木叢下,等待著。
「沒有人在吹奏!」吉姆仰頭看著說。
妻子的手伸向他。
威爾上樓,邊聽見他相當期待聽見的。
飛向睡鄉之際,他隱約聽見父親還在樓下忙著。大門關上。他父親回去加班了,沒理由,回去拿掃帚,或者書,回鎮上,走了……走了……
也許那光線在訴說著什麼,也許它正用密碼說著什麼。
威爾手臂上起了水泡大的雞皮疙瘩。
「不對,」吉姆說,「噢,不會吧……」

9

像是某種鮮脆的東西被拋入火燄中的輕輕嘶的一聲。他在腦海中看見他父親站在壁爐前,望著那張傳單紙燒成灰燼:
「熱血澎湃,」她孤零零站著。「這就是我們一切悲傷的源頭了。別問我為什麼。」
我喜歡,他想,我不喜歡。
「——糟糕的好人。真是的,他出生那年我都四十歲了!還有妳。那是你女兒是吧?大家都這麼說。唉,人一躺下來就會開始胡思亂想。真是!」
萬一她在那塊藍寶石裡頭奇蹟似地睜開眼皮,他知道她的眼珠會是什麼顏色。
感覺到了……在遠遠的西方……有個無比厲害的傢伙,正疾衝過來!
避雷針推銷員突然又恢復了呼吸。
避雷針推銷員的笑容消失了。
「吉姆!」威爾說。
也是你的兒子。
「吉姆!等我!」
他知道她的眼珠會是什麼顏色。要是有人在這寂靜的夜裡走進這商店——
「我知道不會有。我什麼都知道。」
迷宮沒有發問。
是月光,倒映在一片大玻璃上。
「……威爾……讓我覺得自己好老……男人應該要陪兒子玩棒球……」
「好討厭。」他說。
威爾眨著眼睛。
然後看有什麼結果?
然後看有什麼結果!
又是父親的聲音了,恍惚,哀傷,哀傷到了極點,讓人根本無法理解。突然他害怕起來,因為老爸不願提起那張被他悄悄燒毀的傳單。威爾凝視著窗外。在那兒!像是乳草種子的白羽毛!白紙在風中飛舞!
回家途中,他經過那間空店舖的櫥窗前。
吉姆說著退下。
所有動作停止。那片位於黑暗中的暗影也靜止了。
火車靜靜立在秋天的乾草原中央,火車頭內沒有人,煤水車上沒有人,後面的所有車廂內也都沒人,在月光下一片漆黑,只聽見它細微的金屬冷卻聲,在鐵道上滴答的響。
「誰會離開?」
當中有一攤水。在水中浮著幾塊碎冰。冰塊中有幾根長髮。
威爾聽見老爸在黑暗中變換姿勢坐起的聲音。他點燃一根火柴,吸著菸斗。風把窗子吹得喀啦作響。
「吉姆,別一個人去!」
這不重要。
「老天。」吉姆發出輕嘆。
轟!
高傲的吉姆此刻平躺在床上,全身被沼澤草繫得牢牢的,骨頭好端端的在皮肉裡,皮肉穩穩的包著骨頭。圖書館的幾本書放在他放鬆的和_圖_書右手邊。
「不對,」他悄聲的說,「遊藝會不可能這時候才舉行。不可能!」他窩進被子底下,開了手電筒,攤開一本書。他翻看的第一張圖片是隻已在百萬年前絕跡,在夜空中昂然挺立的史前爬蟲動物。
「三點……」
「那為什麼它的汽笛那麼大聲?」
午夜,鎮上的報時鐘在寂靜的凌晨敲響一點、兩點接著三點,大鐘的嘹嘵鐘聲將高聳閣樓舊玩具上的塵埃震落,一些更高閣樓裡老鏡子上的銀粉也被震得飄落,攪動著沉睡中的孩子們關於鐘的夢境。
店門關上。
「為什麼男孩子都喜歡打開窗子?」
「旗子!還有籠子!是遊藝會!」
吉姆跳起。他驚呼著。
「查理?……」
因為,威爾自問自答,情況不妙了。噢,情況真的不妙了!
「吉姆.奈雪。就是我。」
她突然起身,走過去把窗子拉下。
人群離去。
房門打開又關上。他感覺到她在床上的重量。
但聲音不大。
「怎麼了,吉姆,你的手好冰。你應該把窗戶關小一點。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噓,」吉姆說,「我感覺他們來了。」
而密封在這冰磚裡頭的,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他緩緩回頭看著那些寂靜、黝暗、看來空盪盪的帳篷。
兩個男孩同時消失,然後拿著雙筒望遠鏡回來。
「還有車廂,整列火車都是老式的!」
是的。
「不見得,」女人的聲音,安慰的說,「你是個好人。」
咦,威爾心想,那正是火車到達的時間。難道老爸看見、聽見而且跟蹤了他們?
那些火車和它們的哀鳴往往在車站之間迷了路,不記得去過哪裡,也不猜測將往哪裡去,只是逐漸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吞吐著最後一絲蒼白的氣息。
查爾斯.哈洛威覺得好冷。他的皮膚突然變成蜥蜴的粗皮。他的胃充滿已然化成鐵鏽的血液。他的嘴裡有夜間濕氣的味道。
見鬼了,他想,我在匆忙中拿了吉姆的書,他則拿了我的。
千百哩外,汽笛風琴開始柔聲地吹奏,彷彿在默默哀悼。
「三點,」他說,聲音提高了點,「竟然在凌晨三點……」
「吉姆!等等我!」
他緩緩脫去另一隻鞋子。
然而他無法從圖書館窗口移開視線。
「氣球下面的籃子,裡面有人!」
查爾斯.哈洛威看見了,但他故意不去看。他轉身走開。街道立刻變得和那間五金行櫥窗一樣空盪。
「怎麼了,躺著吧,吉姆。你跑得太快了。我從來沒見過誰的動作這麼快的,睡吧。答應我,吉姆。無論你去了哪裡,回來時一定要帶很多小孩。讓他們盡情地跑。讓我好好寵寵他們。總有一天吧。」
她是不朽的。她有個兒子。
某些晚上,當威爾躺在床上時,他會把耳朵貼在牆上聆聽,如果雙親談的是他想聽的事情,他就待著繼續聽,如果不是,他就走開。如果談的是關於時間、以前的時光,關於他、鎮上或者上帝治理這世界的反覆無常作風,他就會很窩心、自在且安靜的聆聽,因為這時候說話的通常是父親。他並不常和父親談天,不管在家裡或外面,但這很不一樣。老爸的聲音裡有種特別的高低起伏,輕柔的有如一隻手,像隻白鳥在風中畫著弧線那樣,在空氣中輕柔地飛舞,讓耳朵想要追隨,讓心靈想要窺探。
老爸聽了這話後並沒有畏縮。
他的父親凝視著爐火,一隻手鬆開了。半握在那隻手裡的是皺成一團的紙。
威爾眼裡湧出淚水。他搖晃了一下,蹲了下來,假裝在綁鞋帶。
「好安靜。」威爾低聲說。
遊藝會應該是像伐木林場那樣充斥著吆喝、咆哮,東西到處堆疊、綑紮、翻滾和擠壓著,獅子揚起一陣陣塵煙,男人們埋頭幹活,飲料瓶鏗鏗地碰撞,馬鞍扣環閃耀著,機具和象群在汗水淋漓中推進,斑馬則像受困在籠子裡的籠子那樣嘶吼、顫抖著。
又一陣雲覆蓋住瑩白的月亮。黑暗中的威爾打著咳嗦。他聽見吉姆爬向前,捉住他的腳跟,感覺他全身僵硬。
一隻鳥尖嘯著。
他的手還塞在椅子的布縫裡。他擡起他那灰色、略顯憂慮的眼睛,疲憊地望著兒子。
火車駛入羅爾夫牧場的月亮草原,它有這名稱是因為鎮上男女常看見月亮從這片廣大的草原升起,這片大地又寬又長,就像一片覆蓋著春草、夏末的乾草或者冬天雪花的內陸海,沿著它涼爽的岸邊漫步,看著升起的月亮在潮水間閃爍,是件賞心樂事。
逐漸遠離的汽笛煙囪冒出點點火星,可是並沒有人坐在上面的鍵盤前。是煙囪裡的風,是奔流的冰冷空氣發出的音樂聲。
「你知道什麼呢?」
驚嘆。
冷風從圖書館敞開的窗戶透進來。
他緩緩吐著氣。他的嘴唇熾熱有如夏天。

8

10

「好像教堂音樂。」
介於金色和白色之間,一旦冰塊融化之後有可能是任何顏色。
如果一個人站在m.hetubook.com.com這裡,是否會看見自己的身影開展成萬千個甚至無限多個?那萬千個影像,那每一張臉孔和它所反映的臉孔,以及它較早、更早、最早之前反映的臉孔,是否會回望著他?他是否會迷失在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沙塵之中,感覺自己不再是五十而是六十歲,不是六十而是七十歲,不是七十而是八十、九十、九十九歲那麼老!
「真的呢,吉姆!」
為什麼?
櫥窗內,像只星星色玻璃做成的巨大棺木船般停泊在兩只鋸木架上的,是塊鑿切成大得足夠鑲嵌在巨人戒指上的阿拉斯加雪花公司冰磚。
「半夜三點。」有個聲音說。
「等一下!」威爾說,「他們快要把帳篷布搬出來了。」
遊藝會就這樣有如一大群黑色潮浪般從遠方湧了來,只有他、吉姆和老爸知道,鎮上的人全沉睡著,全都不知道,是這樣嗎?
「也許吧,」吉姆快活地說。
在遠遠的草原上,鏡子迷宮裡暗影幢幢,彷彿某個生靈,尚未出生的生靈,正陷在那裡頭,等著被賦予生命。
A.M.三點。這就是我們得到的獎賞。凌晨三點。靈魂的黑暗時刻。潮水退了,靈魂也退了潮。而一列火車就在這絕望的時刻到來……為什麼?
「別光會說你知道。你不會明白的,除非有一天你有了三個小孩然後又失去他們。」
「你離去的那天,也就是他永遠離開的時候。」
她等待片刻。
威爾.哈洛威,像他就很孩子氣,總是看著別處、遠方或者旁邊。所以到了十三歲,他認真注視的時間加起來總共才六年。
「有什麼新鮮事,爸爸?」
「等我找到原因,」吉姆笑著說。「我再告訴你。看!」
現在他突然清醒過來。
跑吧,威爾心想,老天,還是老樣子。我說話,吉姆奔跑。我踢開石頭,吉姆一把抓住藏在底下的涼颼颼的東西!我爬山,吉姆在教堂裡唱聖詩。我開了銀行帳戶,吉姆仍是一頭短髮、滿嘴粗話、穿著襯衫和網球鞋。但我為何老覺得他比較富有?因為,威爾想著,我坐在太陽底下的大石頭上,吉姆呢,他在月光下拔手臂上的毛,和蟾蜍共舞。我看顧牛群,吉姆馴服大毒蜥。傻子!我朝吉姆大喊。膽小鬼!他回喊。我們就這麼——上路!
他們爬上最後一段斜坡,往下眺望。
查爾斯.哈洛威在那裡站了好一陣子。
「現在!」
不對!威爾心想,那是傳單上的標語!老爸為什麼不告訴她呢?
老爸一驚,喪膽的模樣彷彿做壞事時被逮到似的。
「管他的,走吧!」
「吉姆,我來了!」
他的聲音非常冷靜,幾近哀傷。「就這樣。」
「你想他們會不會在意我們在一邊看?」
「是啊,」他小聲的說。「是啊。」
「吉姆?還沒睡?」
威爾感覺全身毛髮都豎了起來。
避雷針推銷員久久站在那裡,快速轉動的眼睛閉上了。
「現在?」
兩個男孩繼續朝著回家的路前進。
他沒吭聲。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

14

他很想下樓去,站在爸爸身邊,伸長兩手對著爐火取暖。
火車瞬間活了起來。
「熱血澎湃。」
起初威爾以為聽見的是自己鼻孔裡急促的聲息。然而並不是——是火車,以及它的汽笛低鳴的聲音。
威爾在床上坐起。
不,他絕不可以!威爾蜷縮著身體。為什麼不可以?威爾一陣顫抖。他有什麼好怕的?
威爾看著他們,不懂為什麼這個女人如此快樂,而這個男人卻如此落寞。
威爾聽著,本來很冷但漸漸暖和了起來,很慶幸身在上有屋頂、下有地板,中間有牆壁和房門擋去太多暴露、太多自由和太多夜晚的地方。
避雷針的影子投射在底下的車道。
融化冰塊。
「你只是說說罷了。」
在草原上,那些帳篷,遊藝會在等著。等著有人跋涉過一波波草浪而來。那些大帳篷鼓得滿滿的,輕輕吐出帶著古老黃色野獸味道的氣息。

12

可是老爸把傳單塞進椅子的布套裡了。
威爾匆匆穿上衣服。
「好多了。」他母親的聲音。
「吉姆!」老先生叫著,「威爾!」
幾隻紙灰白色的蛾在一間商店的空櫥窗上撲飛,往裡頭探看。
男孩開始奔跑。火車蜿蜒地遠離,一邊敲奏著它那海底葬禮般深沉、沙啞、佈滿綠苔的樂聲,反覆吹奏著。接著引擎汽笛噴出一大蓬蒸煙,威爾突然落下大串冰涼的淚珠。
接著更多人影沙沙湧出,經過許多獸籠,那裡頭潛行著睡眼惺忪的黑影;汽笛默默站立著,只剩微風遊蕩著爬上煙管的細微聲響。
它只是靜立在那裡,像一片巨大的浮冰般等待著。
威爾走進客廳。
他想靠近又不想靠近他們,他們離他很近,卻又很遠。突然間,身在這過於廣大的世界中的過大城鎮裡的太過寬廣的房間當中,他們變得好小好小。在這沒上鎖的地方,他們似乎隨時承受著可能闖進來的某種東西的威脅。
hetubook.com•com雲層散去,氣球再度升起。
「別說粗話。」威爾噓他。
母親翻看著那幾本圖書館借來的書。
男人是多麼羨慕甚至妒恨這些知道自己將永遠活下去的溫暖時鐘,這些做妻子的。我們能怎麼辦?於是我們男人變得脾氣暴躁,因為我們掌握不了自己、這個世界或者任何東西。我們對恆久的事物感到陌生,一切都在不斷分裂、崩落、瓦解、停頓、腐爛或遠離中。
威爾本能地瞄了下背後。除了雜草和呼呼的風外什麼都沒有。
現在吉姆就像風箏,線已斷裂,不知憑著哪股勁越飛越遠,而威爾只能在地面上跑,追著那高高的、靜默無語而且突然變得陌生的對象。
「人類不需要再增加了。反正到頭來都會死。」
在冰塊夢幻般的冷霧中,有如千年前被雪崩掩埋然後便沉睡至今,始終不老的,正是那個女人。她的模樣美好有如清晨,鮮嫩有如明日之花,迷人可比任何一位足以讓男人閉上眼睛,將她的形象在眼皮上烙印成完美如玉貝浮雕的少女。
他的妻子在夢中微笑。
「你會蒐集石頭吧,吉姆?人沒有不受傷的。」
午夜剛過。
「老天,我冷死了。我們去看他們紮營。」
「媽媽。」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妳還記得爸爸的臉嗎?我長得像不像他?」
「那是教堂音樂沒錯。只是不太一樣。」
火車出現了,一列列聯結著,引擎、煤炭拖車和好幾列依序編號、載滿睡得正香或昏沉人們的車廂跟隨著那閃耀如螢火蟲的機械隊伍,鳴唱著秋天爐火邊的催眠曲。烈焰映紅了驚呆的山巒。
我會去,查爾斯.哈洛威心想,我不會去。
只剩單獨一人的吉姆跑去把窗子拉上,探出身體到清朗的夜色中。
雲層飛散。
他等待的眼神黝黑有如晨曦,眼裡蒙著往日的陰影,他母親說的,他三歲那年差點死掉,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他的頭髮是深沉的秋栗色,而他的太陽穴、眉心和脖子的血管,還有在他手腕怦跳的脈管,這些血脈都是深藍色的。他全身泛著層暗黑色,這就是吉姆.奈雪,一個隨著歲月增長,話越來越少,笑容也越來越少的男孩。
那個避雷針推銷員沿著空盪的街道走來,提在他戴著無指手套的手中幾乎已經空了的皮箱輕盈搖擺著,神色也一派輕鬆。他轉過街角,停了下來。
可是這時他看見吉姆用兩手輕拍著耳朵,他的眼睛也濕了。汽笛呼嘯著,吉姆也呼嘯回去。汽笛尖吼著,威爾也尖吼回去。
「你……沒事吧……查理?」
「媽媽。」
「也許吧。可是你還活著,吉姆。要是你不在,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遊藝會……」母親的聲音,「……拖到現在才舉行?」
媽媽立刻綻露像是點亮又一盞燈的微笑。
然後那萬千生靈的哀號停止了,就在一瞬間,彷彿那列火車已沉入遠方的暴風烈焰當中。火車悄聲疾駛,滑行著,頂著飄揚的黑色旗幟,有如迷失在自己甜膩氣息中的難色糖果,朝著山丘下而去,男孩們一路追逐著,空氣冰冷得讓每次呼吸都像在吃冰淇淋。
威爾站了起來。吉姆還趴在地上。
他們聆聽著。

11

裡面寂寥立著兩只鋸木架。
在那裡,大地的邊緣,蝸牛般閃著光澤的火車奔馳著,朝著星空狂野揮舞著手勢,發出檸檬或櫻桃色的信號。
它升上兩百碼高的天空,靜靜駕馭著風遠去。
重點是——避雷針推銷員顫抖了一下——他知道一件極不尋常的事。
因此威爾把關於庫傑與達克遊藝團的話吞了回去,說:「我們真的是被風吹回來的,街上好多紙飛來飛去。」
從草原遠方隱隱傳來引擎排氣聲,那是火車徐徐拖行的聲音。
「你明知道我不是。」
沒錯。威爾深深窩進被子裡。沒錯……
快樂?可是怎麼會,又為什麼?就在幾呎外坐著那個大樓管理員,在圖書館工作的人,那個陌生人,他已經脫去制服,可是他仍是那個每當夜晚單獨在深邃的大理石藏書室中,在通風的走廊中揮舞著掃帚時顯得比較快樂的人。
片刻後圖書館大門砰地關上。
他母親的手指迅速交錯,嘴裡喃喃數著,他沒見過比她更快樂的女人。他記得某個冬日在一間溫室中,他推開叢叢樹葉,發現一朵淡粉色的溫室玫瑰,在一片雜草中獨自佇立。那就是母親,散發著鮮奶的香氣,在這屋裡總顯得那麼自在而快樂。
一路上,兩個男孩沒命地跑。
「噢,真是好書呢,威爾!」
暴風雨啊,他心想,你來了嗎?
「我永遠不會有小孩的。」吉姆說。
先是一扇車窗探出個人頭,接著是一條手臂,接著又一個人頭,就像傀儡劇場的人偶。一轉眼只見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扛著支深色的帳篷桿子出來,穿越嘶嘶作響的草原。
帳篷像黑雨降臨在鐵架上。突然感覺距離城鎮好遠。
別再想了!他輕聲叫出。
「……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老爸喃喃說著。
威爾想走開,可是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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