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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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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降臨 之三

I 降臨

之三

「她的外甥?……」
「沒人啦!」遊藝場另一頭有人喊道。
接著他們看見迷宮內出現許多光影。
「這下你又要人保護了。」
「佛莉小姐!」威爾說。
「吉姆,」威爾說,「我們已經出來一整天了。你媽媽生病了耶。」
他的雙手變成玩偶的手。
兩人停下來,品味著心跳狂奔的快|感。
「威爾,我們只差這個旋轉木馬還沒光顧過,所以……」吉姆猛地搖擺起來。旋轉木馬在他的倚靠下開始轉動。他大步逛過那支插著黃銅柱子的動物隊伍,最後往一隻雄馬背上跨了上去。
他們窺探著靜躺在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樹林底下的旋轉木馬。上面的馬、山羊、玲羊、斑馬被一根根黃銅標槍穿透脊柱,垂死般地痛苦張著嘴杵在那裡,驚恐的眼睛求饒著,咬著牙準備報復似的。
那名男子從汽笛風琴銅管和皮鼓的陰影中把驚叫不已的吉姆高高舉到半空。

15

「佛莉小姐,」威爾劈頭就說。「妳沒事吧?」
有個人從機具的暗處中站了起來。
「二十八!」吉姆喘吁吁的說,「二十八次!」
兩人在這十月的黑夜摸索著走下臺階,旋轉木馬再度在威爾腦海中轉動起來,衝撞著,一旁的樹林被風吹得窸窣的響。威爾急促的說:「吉姆,你和他握了手!和庫傑先生!你不會真的去跟他見面吧?」
「威爾,我們非回來不可。今天晚上——」
「我們必須事後再偷偷打電話告訴她。走吧!」
「很像我的一個叔叔。」吉姆親切而平靜的說。
「因為庫傑先生是距離墳墓越來越遠,而不是走向墳墓;他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小,而不是逐漸變老,走向死亡,不是嗎?」
威爾擡頭望著樹上吉姆藏身的枝椏。他回頭,看見達克和庫傑兩人已經走開,忙著整修旋轉木馬。
這時大門打開。
他不會進來的,威爾想。你可以到處走,去找人說話,去忙你的。可是進來坐吧,聽見了嗎?他什麼時候進來過,什麼時候才會進來呢?
吉姆只是朝他吐出溫暖的氣息,心中澎湃翻滾著那句熟悉的回答:是,是,你很清楚,是的,是的。
前方,那個小黑影突然停下腳步,回頭觀望。
「魅影雜技秀……」
空氣和楓糖漿一樣甜。他們怎麼也找不到黑影,連樹下都沒有。
他丟了最後一顆彈珠。
他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因此對著每一個打招呼。
一個磨菇女巫攪拌著腐臭的草藥鍋。
「煩惱什麼?」下了臺階,他們開始熱烈地說著悄悄話,邊擡頭瞄著那扇原本空無一人,此刻卻再度閃過一個人影的窗口。
吉姆小聲地說:「天啊……」然後達克先生把袖子拉下。
他們繞過街角。
「這是那個避雷針推銷員的東西。」威爾說。
「啊,吉姆。我也是!」
可是,威爾心想,那是故障的聲音。
吉姆抓住他,他抓住她,然後把她從那片暗潮洶湧的荒涼鏡海中拉了出來。
吉姆停下腳步。
他迅速瞥了吉姆一眼,而吉姆正驚愕地用手指著。
吉姆檢視著自己穩定的雙手。「真要命,」他驚呼。「你說得沒錯!我真的不怕!」
樓上窗口的人影作著小手勢。
用粉筆畫著跳房子遊戲的人行道上飄著落葉。
老爸!威爾心想。進來吧!我們得談談!
他們回到冷冷的夜色中。天空變成了暗紫色,遠處天際下沉的火球讓上方幾朵殘雲彷彿也在燃燒。落日餘暉映著吉姆燒燙的臉頰、張開的嘴唇和那雙異常翠綠的閃亮眼珠。
「哎呀,吉姆,是那些鏡子啊!這裡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鏡子。我的意思是,它們是唯一跟昨晚相像的東西。」
她感動地點頭,等著他掉淚。趁著她等待時,他拉著吉姆的手走出去,砰地把門關上,將佛莉小姐和那張粉紅小臉——裡頭藏著不斷喀嚓眨眼,給兩個意見不合的男孩拍著快照的庫傑先生——留在門內。
吉姆的嘴唇幾乎文風不動。
依然沒有回應。
可是老爸只是在走廊上悶頭沉思。威爾只依稀看見他那一貫混亂、一貫困惑又摻雜著驚愕的表情。
珠簾被掀開。一隻粉|嫩的小手伸了出來,好像在探測走廊裡的天氣似的。
「再會!」
表面上只不過是個男孩和另外兩個男孩與一個女人站在走廊上……
「你會被他們看見的,快跳!」
彈珠落在窗下的草叢裡。
旋轉木馬瘋狂地不停向後倒轉,木馬彼此推擠著,音樂一路艱難地喘著氣,然而庫傑先生卻彷彿無視於陰影、光線和時間變化似的,越變越年輕,越變越年輕。
「快放下。」那人再次說。
它是倒著轉的。
「吉姆!威爾!」
那孩子的身體也穿過那片暗色的珠子水瀑。雨絲在小男孩背後唰唰落下。
「佛莉小姐,在這裡!」吉姆用手肘敲擊著。
「這個嘛,」吉姆好奇打量著他的朋友,暮色映在他的臉上。「沒人能告訴你。你必須自己去找答案。去解開謎團。暴風雨中的推銷員。推銷員的皮箱。如果我們現在不去找,就永遠找不到答案。」

16

劈啪輕彈。
「把他們放下。」一個溫柔的聲音說。
鳥群在空中編織著清靈的曲調。
「威爾,佛莉小姐就住在這條街上。」
「喝,哪個蠢蛋!」
那些帳篷是和太陽——幾週前還是像麥田一樣的黃銅色——相同的檸檬黃。耀眼有如青鳥的旗幟在獅子黃的帳篷頂端劈啪地飄著。從漆成棉花糖色的亭子飄出的培根蛋、熱狗和鬆餅等屬於週六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男孩四處跑跳著。睡眼朦朧的父親四處尾隨。
「吉姆,我知道你在家裡。」
吉姆把手滑入皮箱口,抽出一支雕滿怪獸圖飾的金屬軸,張牙舞爪、眼球突出、有著苔綠色胄甲的中國龍,十字架和新月造型;似乎都是世界各地保護人類平安的象徵圖形,在男孩手中有著微妙的重量和意義。
砰的一聲,馬轡金屬噹地響起,一起一伏,黃銅柱子一高一低,旋轉木馬轉了起來。
他的臉快速左右擺動,每轉一次就融化得更厲害。
「威爾,你真厲害!」
「是啊,第四間房子,可是——」
吉姆靜靜看著名片。吉姆靜靜將手伸進身上幾個裝滿寶物的口袋,摸索了一陣然後抽出來。

「吉姆!威爾!你們來啦。」
漫長而空盪的道路在街燈下靜靜躺著。
威爾好想從窗口探出去大叫。突然間,老爸消失在夜色中。我沒事,別為我擔心,老爸,他想著,倒是你,老爸,別出去!外面很危險!別走!
「我要帶薇拉姨母到遊藝會去。」男孩摩挲著佛莉小姐的手臂,逗得她不安地一陣大笑。
「什麼?你說什麼?」

20

他將視線轉和-圖-書向吉姆。喀嚓眨著眼睛。他定定看著吉姆。他悄悄將吉姆的影像撓曲、對焦、拍攝、沖洗、風乾然後歸檔。喀嚓眨眼。
他們繼續往前探索,但沒發現用神祕的東方結固定在匕首上的——插在黝黑泥地裡——神祕的午夜毒瓦斯球,也沒有性喜報復的癲狂收票人。售票亭旁的汽笛風琴既沒有發出淒厲的尖叫,也沒有悶聲吹奏怪異的曲調。火車呢?這列停靠在逐漸溫暖的草原上的火車相當老舊,是的,而且長滿了鐵鏽,不過它看來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從三大洲的汽車墳場蒐集了傳動軸、飛輪、排氣管和二手的次等夢魘於一身。它的輪廓還說不上是黑暗、死亡的剪影。它只要求能夠在秋天的落葉中躺下死去,讓疲乏的蒸煙和鐵質火藥被遠遠吹走。
「我叫達克。」
此刻,走在這條街上,他幾乎可以聽見吉姆嗚嗚的哀鳴。他感覺吉姆全身的剛毛豎了起來。他感覺吉姆的耳朵下垂,在黑暗中猛嗅。吉姆能夠嗅出別人聞不到的氣味,聽見另一個時空的時鐘滴答聲。此刻,他們停在佛莉小姐的房子前面,他的舌頭也開始起了作用,滑過下嘴唇,又舔著上嘴唇。
庫傑先生變成十七歲、十六歲……
這到底是什麼音樂?威爾心想。為何我一聽就知道它是倒轉的呢?他抱緊樹枝,試著牢記那旋律然後在腦中倒著把它哼出來。可是那銅鈴聲和鼓聲咚咚敲擊著他的胸口,催促著他的心跳,讓他覺得似乎自己的脈搏也顛倒了,全身血液也開始逆流起來,讓他震驚得差點掉到樹下。他只能緊抓著樹枝,臉色蒼白地掛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那倒轉中的遊樂設施和達克先生,緊盯著旋轉臺邊緣的開關控制盒。
「我們必須過去按門鈴。」吉姆說。
他低頭望著遊藝會鋪滿鋸木屑的空曠地面上殘留的無數腳印,突然發現時間越來越晚了。
「看見我的頭髮沒?」威爾顫抖的轉身,手舉到頭上。「是他剪的。我們剛才經過那裡,看見招牌,有人告訴我們——」
「是跟以前一樣的遊藝會。」威爾說。
一聲口哨。變成紅色。
佛莉小姐一手摸著臉頰上的瘀青,喃喃抱怨了一陣,突然又大笑幾聲,然後開始抽噎,抹著眼睛。
「我真想打你一拳!快說啦!」他催促著這處於燥熱狂喜狀態、任他擺佈的朋友,半拉半背地將他往前推。
這不像吉姆。以前他總會立刻推開窗子,探出頭來,扯著喉嚨叫喊、發出噓聲、格格大笑、喧鬧或回嘴。
無疑的,外甥給這兩人照了X光,顯現出溫暖肉體底下的骨骼。他伸出手。
他們大步走著,踩著秋天的葉子,遠離散落在那片瀰漫著乾草味、覆蓋著枯葉的草原上的帳篷。威爾眺望著小鎮。吉姆回望著那些高聳但已變得昏暗的旗杆;最後一線天光遁入地表。
「佛莉小姐!」
「那麼,明天在遊藝場見了,在雜技表演區旁邊碰頭。」
啪。沒有回應。
「是啊,走吧,威爾。鏡子迷宮、女老師事件、被丟棄的皮箱、失蹤的避雷針推銷員、會跳舞的蛇圖畫、故障的旋轉木馬,這麼多怪事,而你竟然要回家?好吧,好威爾,再見了。」
「是——」吉姆閉上眼睛,「是——蛇的圖畫……沒什麼,一條蛇而已。」可是當他睜開眼睛時,並未看著威爾。
拍一下。咻。
太陽像顆黃澄澄的檸檬升起。
「噢,威爾,真希望我們能馬上回家,真希望能好好吃頓晚餐。可是太遲了,我們看見了!我們不能中途放棄。對吧?」
天啊,威爾心想,他會看穿我的眼睛。他一定會發現我偷看旋轉木馬和他騎在上面倒轉,倒轉。我知道那景象已經烙印在我的眼球上,就像我被雷擊中一樣!
「好奇?」第二個男子高大得像根燈柱。那張佈滿月球凹洞般痘疤的臉朝底下的他們行著注視禮。他的背心是鮮血的顏色;他的眉毛、頭髮和套裝是甘草黑,夾在領帶上的那枚亮閃閃的澄黃色寶石有著和他那雙眼珠同等的耀眼光芒和水晶般的剔透。可在這一瞬間,真正吸引威爾注意的,毫無疑問的是他那身套裝。因為它看起來像是用野豬毛、時鐘彈簧般的毛、豬鬃或者極富彈性和光澤的深色大麻纖維織成的。那件衣服反射著光線,像張黑色粗呢毛料做成的令人發癢的床,在那人修長的身軀上蠕動著,似乎他就快要難受得尖叫出來然後把衣服扯掉。然而他冷靜地站在那裡,穿著那身刺人的衣服,用那雙灼亮的眼睛盯著吉姆的嘴,瞧都不瞧威爾一眼。
「要是他來開門怎麼辦?」威爾問。「天啊,我害怕得快昏倒了,吉姆,你為什麼不怕呢,為什麼?」
吉姆有如一個跑了大段路程的賽跑選手,嘴裡冒著熱氣,兩手準備接受禮物似地攤開。而此刻他所得到的禮物是一幅幅默劇般的畫面,因為達克先生正巧妙牽動著在他溫熱的手腕上冷冷爬行的圖畫。在陸續閃現的星光下,吉姆緊盯著瞧,威爾卻什麼都看不見。遠處,最後一批遊客坐在溫暖的車內,沿著回家的路揚長而去。
吉姆瞪他一眼。佛莉小姐大笑起來。
他把名片遞給吉姆。上頭印著:
吉姆灼灼地望著那片無底之海,此刻那兒只有純淨的光線反射著,無止無盡的空間展現在他們眼前。
「真遺憾。」佛莉小姐伸手,將那個奇怪的男孩拉向前。「抱歉,孩子們,這位是羅伯,我的外甥,從威斯康辛州來的。」
「表演結束。晚餐時間到了。遊藝會七點關閉。大家都走了。等旋轉木馬修好再回來騎吧,『賽門』。帶著這張名片。免費招待。」
老爸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嗅出了氣氛,聽見了音樂,到帳篷附近刺探過?不。老爸不可能這麼做。
天空飽滿麻湛藍。
他們被擡著通過那圈乖順的野獸和黃銅柱子,然後放回泥地上。
不會吧。威爾動著嘴唇悄聲說。不會吧。吉姆也說。
「佛莉小姐,」他說,「她長得什麼樣子?」
「沒錯,旋轉木馬一共轉了二十八次!」威爾甩著頭說,「我數了二十八下,它才停下來!」
「你絕不會讓我一個人來的。你一向跟我寸步不離的,不是嗎,威爾?保護我?」
他想像吉姆獨坐在黑暗中,呼出的氣息像磷光飄浮在空中,任由時間分秒溜過。
不知從哪裡飛出一隻手。老女人的手,絕望地撈抓著。抓到什麼算什麼。結果她抓到了威爾。她把他往下拉。
「別膽小,威爾。我們得查個清楚,不是嗎?總得和他握握手,觀察他的眼神什麼的,看到底是不是他——」
「吉姆,還有十分鐘——」
「啟動!」
旋轉臺在星空下、樹林底下繼續兜著圈子倒轉,威爾輕嘆著,吉姆則一圈圈數著;銅柱不斷摩擦所產生的熱氣讓這夏夜變得溫暖起來,野獸激烈地向後奔馳更讓那蠟做的人偶越融越小,和圖書詭異的音樂也將他刷洗得更加純淨,直到一切突然停止,回歸於平靜,汽笛風琴的刺耳樂聲嘎地止住,叮叮噹噹的旋轉臺也嘶地停止;在發出彷彿阿拉伯沙漏裡的沙子往上回流似的最後一聲輕嘆之後,旋轉木馬像是在長滿海草的水面搖晃了一陣然後完全靜止下來。
吉姆按了門鈴。
兩個男孩站在漸濃的薄暮中,想著鎮上的男孩正在明亮的屋子裡坐下享用溫熱的食物。
「我最喜歡遊藝會了。」佛莉小姐說。這位五十多歲、滿頭灰髮的嬌小女人環顧著四周。「我去買幾根熱狗,你們吃的時候,我得去找一下我的傻外甥。你們看見他了嗎?」
他擡頭,正眼看著男孩。
「老實說……她長得很像我,很多年、很多年前的我。」
「太好了!」吉姆說。
然後,一轉眼,吉姆就沒了人影。
「好吧,不說就算了。」
吉姆不肯點頭。他不想輕易讓這人得到滿足。
「柯羅塞提先生。」他重複說著,突然又加了句,「他……死了!」
「快,威爾!」
「我……」威爾望著樹下,僵住了。
佛莉小姐從門內打量著他們。
「孩子們,」她說,「怎麼了?你們丟了東西嗎?」
「嘿……」
先把樹葉撥向一旁的是吉姆。
威爾衝向迷宮入口,停了下來。收票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威爾退回佛莉小姐身邊。
「是啊,不過——」威爾僵硬地說,「他在那裡。又出現在窗口了。向他揮手吧。再見!好了,現在邊走邊吹口哨。拜託別吹蕭邦的曲子——」
「我怎麼會有事呢?」
從旋轉木馬臺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還有隱約的汽笛風琴尖嘯聲。
吉姆呆瞪著。他的手臂就像一條快速扭動搖擺、準備展開攻擊的眼鏡蛇。達克先生握緊拳頭,蠕動著手指。手臂上的肌肉抖動起來。
「那妳怎麼會這麼快就跑來這裡呢,佛莉小姐?」吉姆問。
霎時間一片渾沌,地板開始下陷,因為他看見的是張屬於漂亮小男孩的光滑、粉|嫩的萬聖節面具,然而像是切割出來的兩個洞裡面卻藏著庫傑先生的眼睛,老之又老的眼睛,晶亮得有如明晰的藍色星星以及花了百萬年才抵達這兒的星光。透過那張柔滑蠟製面具上挖出來的小鼻孔,庫傑先生呼出冰冷的鼻息。小巧的情人節糖果舌頭在兩排整齊的白色核仁軟糖牙齒後面蠕動著。
吉姆就在那裡,在冰冷的玻璃潮浪間進進出出,彷彿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海邊枯等著遠航的知己,不知是否還有歸來的一天。吉姆站在那裡,那模樣好像已經好幾分鐘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似的,半張著嘴盯著前方,等著下一波潮水捎來信息。
「理髮師?」吉姆跟著說。
「不能告訴你,威爾,你不會相信的,不能告訴你,那裡面,噢,那裡面……」
「噢,是啊。」吉姆不情願的說。
「別胡說,我根本忘了那回事。好啦,孩子們,你們要進來嗎?」
不知她聽見了沒,總之她一直咬著自己的手背,她的聲音彷彿是在沒有空氣、對生命毫無指望的深海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冒出,得到了解放。
可是吉姆不再說話。過了許久,他用手拍了一下後頸。「真的會!」他驚奇的輕聲叫著。
遊藝會還在那裡。
「不是,」吉姆端詳著這位陌生人,「他是圖案人。他們是不一樣的。」
因為吉姆和那高大男子站在那裡,彼此對望著,彷彿在深夜商店櫥窗中看著自己的影子。高大男子那身多刺的衣服現在已經脫離陰影,色彩映上吉姆的臉頰,掃過他那雙寬廣、帶著醉意的眼睛,為它們增添幾分朦朧,而不再是平常銳利的貓綠色。
威爾很想跑過去看,但顧慮到吉姆,他只能遠遠觀望。唉,吉姆。
「吉姆,閉嘴,我要帶你回家。」
「你一向陪在我身邊的,對吧,威爾?」
「什麼事,威爾?」
時鐘滴答響。
「哪一首〈葬禮進行曲〉?」
時鐘滴答響。
兩人都餓著肚子上了樓。
「我太傻了,庸人自擾,」佛莉小姐說,「現在是週六晚上,最適合去看馬戲表演了,順便帶我外甥去四處逛逛。」
她的眼睛好像洗照片時用了太多藥劑似的,變得雕像般的慘白。她深陷在層層玻璃中,不停地說話。她喃喃說著。她輕聲低語。然後她開始哭泣。然後她開始尖叫。現在她開始大喊。用她的頭、手肘敲打著鏡子,像隻對光敏感的飛蛾似地跌跌撞撞,伸出雙手一陣亂抓。「老天!救我!」她呻|吟著。「拜託救我!」
「毛!故事書裡常有的,人在害怕的時候,毛會立起來!我現在就是這樣——」
「人是不會輕易忘了謀生工具的,」吉姆說,「這東西是那老人的命根。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吉姆輕吐出溫熱的鼻息。「讓他一時分神。讓他直接走開,把它留在這裡。」
「謝謝你們,威爾,吉姆,多虧了你們,不然我早就淹死了!我是說……唉,威爾,你說得沒錯!老天,你們看見她了吧,她迷路了,在那裡面溺水了,可憐的女孩,啊,那了路的可憐女孩……快救她吧,我們得想辦法救她出來!」
「我知道,是什麼樣的圖畫?」
「五分!」
威爾移動腳步,走了進去。
「威爾!」吉姆輕聲叫著,「那個男孩——」
吉姆久久注視著那些冰冷的鏡子,尋找著或許潛在裡頭的鯊魚。
達克先生大笑起來。「太好了!讓我來!」他伸長了手,然後捲起他的襯衫袖子。
「威爾,」吉姆說,「我們待到黃昏再走吧,嘿,等到天黑下來,然後把這一切查個清楚。你是膽小鬼嗎?」
他們回到陽光下。
「佛莉小姐,妳捏痛我了。」威爾用力扳開她緊抓著他臂膀的兩隻手。「那裡面沒人。」
「我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警告佛莉小姐吧,會嗎?」
「什麼,要和他面對面?」
他笑了笑,表示他沒說實話。
「救命,威爾,救命啊!」
「外甥?」
「威爾……」老爸說,「……你要小心。」
威爾幾乎是偷偷地踢了一下。裡頭傳出一陣悶悶的金屬聲響。
那人從容笑了笑,一把將他撈起,和吉姆並排舉在空中。他們低頭看見他火紅的頭髮、亮藍的眼珠和突起的二頭肌。
「再見。」威爾跳著出了大門,然後轉身。懊惱地向他的老師提出最後一次懇求。
「會怎樣?」
吉姆被單親叫罵,威爾被雙親叫罵。
喀嚓。
旋轉木馬轉得更快了,以反方向一路尖嘯、衝撞著運轉。
兩戶人家各自等人吃晚餐。
「這樣好了。」外甥故意停頓一下來吸引大家的注意。當他們全轉過臉來,外甥體內的庫傑先生靜靜喀嚓貶眼,喀嚓貶眼,透過這玩偶的耳朵聆聽著,透過玩偶的漂亮眼睛觀察著,用哈巴狗似的舌頭撩弄著玩偶的嘴巴。「晚點過來和我們一起吃甜點吧?」
「機械故障,」男子說,和圖書「你們不識字嗎?」
「威爾……」吉姆輕嘆了聲。「別管我。」
威爾嘆了口氣,無奈地走上臺階,很想知道但又很怕知道這屋子裡的男孩的體內是否藏著庫傑先生,而且以螢火蟲的型態躲在他的眼瞳裡面。
「吉姆?……」
「我是達克。我那位紅頭髮的朋友,是庫傑。我們是庫傑與達克……」
「他是庫傑先生,沒錯。老天,那雙眼睛。要是我今晚能和他見面,我們就能解開所有謎團了。你在煩惱什麼呢,威爾?」
「不要什麼?」佛莉小姐問。「不要去鏡子迷宮。」威爾吞著口水說。他看著那片鏡子的宮殿。在那裡你絕對到不了盡頭。那情形就像是冬天高高佇立著,等著用它的一瞥殺死你。「佛莉小姐,」最後他說,同時被自己說這話的聲音嚇了一跳,「別進去那裡。」
「這塊招牌已經掛了一整天。而我根本不相信招牌。」吉姆說。
木馬、銅柱和音樂繼續倒退,他變成了年輕人,年輕人變成了男孩……
在一扇面對街道、燈光柔和的窗前,有個人站在那裡望著窗外。
「吉姆,你在裡面看見了什麼?和佛莉小姐一樣嗎?」
「你好面熟喔。」吉姆說。
兩人同時望向被薄暮染了色的遊藝會帳篷。陰涼的黑影向他們襲來。開車回家的疲倦遊客綿延成一支鬧烘烘的隊伍。男孩騎著單車,邊吹口哨召喚尾隨的狗兒。不久夜色就要降臨遊藝場。星光也將被暗淡的摩天輪所遮蔽。
他們在那只大皮箱旁站了好一陣子。
因病暫停營業
好了,他心想,面對他吧!
他們從理髮店前面經過。威爾對櫥窗裡的招牌視而不見。對書本他也是讀過就忘。他總是記了又忘。他繼續往前跑。
啪。
「六分鐘集合!」吉姆大叫。
庫傑先生不再是剛開始展開逆轉之旅時那個四十歲男子,而變成了十九歲。
不知過了多久,吉姆終於回到地面。威爾跟著跳下,兩人心慌意亂地站在那裡,受了那場默劇的衝擊,被他們離家闖進這夜色中所看見的怪誕、陌生光景所撼動。
「是啊,告訴我們。為什麼?」
「不,你們留下來。我沒事。好好玩吧,孩子們。玩得盡興點。」她說著,一個人緩緩走向遊藝場。
吉姆用力撞了一下威爾的手肘,要他閉嘴。
庫傑先生的臉像粉紅色的蠟那樣融化了。
威爾和吉姆倚在窗口。
「怎麼?」「那首曲子是〈葬禮進行曲〉!倒著演奏!」
一切如常。
「哪一首?吉姆,蕭邦只作了一首。就是那首〈葬禮進行曲〉!」
威爾一跳。吉姆把他拉起。大樹晃了晃。天空中呼嘯著吹起一陣風。吉姆喘吁吁地幫助他吊掛在樹枝之間。
「吉姆,拜託,你才不在乎佛莉小姐或者她家裡藏著什麼人呢!」
「賽門。」他說。
就在今晚,威爾想。他咬著手指關節。他在床上僵直地躺著。
兩個男孩分別在自家房間內跳上自己的床,在床墊下摸索著巧克力棒存糧,煩悶地啃起來。
那是個男孩,不大不小剛好十二歲。
「不要。」威爾說。
他的骨頭在衣服底下縮小,衣服也跟著縮成緊貼他身材的尺寸。
「我已經說了,是一條蛇。等一下我請他讓你看個清楚,你想看嗎?」
「游來游去!」佛莉小姐大笑起來。「多可愛的想法,威爾。不過呢,因為我是一條很老的魚。所以……」
被高舉在空中的吉姆和威爾瞄見鐵鍊外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吉姆還是沒有走到窗前。
這時,汽笛風琴發出謀殺慘案般的激烈吼叫,連遙遠鄉間的狗群也跟著嚎叫起來;只見庫傑一個轉身,跳上那個圍繞著動物的旋轉臺,而這些動物尾巴在前、頭在後,在這黑夜裡沒完沒了地兜著圈子,朝著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終點前進。他拍擊著那些銅柱,躍上木馬的背,有著粗短紅髮、粉紅臉頰和藍得出奇眼睛的他靜靜坐在那裡,不斷地往後退,往後退,音樂也跟著他邊發出尖長的聲音倒轉著。
「才怪!別看那邊,他說不定會讀唇語。慢慢走。我們走到街角然後再轉回來。你看見他的臉沒?那雙眼睛,威爾!人再怎麼變,眼睛永遠騙不了人,不管老或年輕,六歲或六十歲。那是男孩子的臉,沒錯,可是那雙眼睛,是庫傑先生的眼睛。」「不會吧?」
外甥轉而看著威爾。威爾只顧盯著地板,唯恐男孩在他眼球中發現旋轉木馬的記憶。他有股衝動,很想哼唱那倒轉的音樂。
整個中午和下午,他們興匆匆玩了半數的遊樂設施,敲打髒兮兮的牛奶瓶,砸碎裘比娃娃,贏了獎品,到處聞著、聽著,踩著夾雜有落葉的鋸木屑穿梭在秋天的人群當中。
吉姆揮手。威爾也揮手。兩人開始吹口哨。「噢,蘇珊娜。」
「才不!」威爾一個躍步向前,抓住吉姆的腰帶用力拉。突然往後退的吉姆似乎並不知道他正被拉往迷宮外面,因為他不斷朝著某種看不見的異象發出敬畏的囈語。「噢,威爾,天啊,威爾……」
可是他沒有叫喊。當他終於輕輕拉開窗戶,街道已經一片空盪,而他很清楚鎮上圖書館窗口的燈火遲早會亮起。當河水氾濫,當大火從天而降時,圖書館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那麼多房間,那麼多書。幸運的話,沒人找得到你。當你身在紀元九八年的坦尚尼亞、一八一二年的開羅或者一四九二年的佛羅倫斯,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
名片上的白色方塊閃出名字,隨即又消失。
達克先生好像聽見威爾心聲似地突然跳開,然後往上看。一陣風讓濃黑的樹林起了騷動。達克先生聳聳肩,別開眼睛。
「閉嘴!你看!」吉姆輕聲說。
吉姆和威爾潛入鏡子迷宮時,看見自己的臉,好蒼白,還有眼睛,睜得好大。
她敞開大門等著。
吉姆不見了。
兩人困惑對望,顫抖著抓緊彼此的臂膀,看著那個小小人影掠過草原,誘引著他們跟著過去的當兒,吉姆首先開口。
威爾站在門邊。電話不在他房裡。而且就算他打了電話,佛莉小姐也不會接聽。她應該早就出了小鎮……唉!反正,他又能說什麼呢?佛莉小姐,那個外甥不是真的外甥?那個男孩不是真的男孩?她會不會大笑?一定會的。因為那個外甥的確是外甥,男孩也的確是男孩,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招牌上的紅色字體寫著:設備故障!請勿進入!
「羅伯?」佛莉小姐轉身,透過那片永不停歇的深藍色雨珠簾子叫喚著。她牽起威爾的手,輕輕將他拉進去。「快來和我的兩位學生見見面。」
這時威爾再度對吉姆產生一種他對一隻幾乎快被他遺忘的老狗相同的感覺。每年,那隻狗乖了幾個月後,總會在某一天突然跑出去,連著好幾天不見蹤影,最後才一跛一跛地回來,身上沾滿雜草,瘦得皮包骨,渾身是爛泥垃圾和-圖-書的臭味;牠到不知哪裡的飼料桶和堆積垃圾的地方鬼混去了,回來時嘴角總是掛著滑稽的微笑。老爸替牠取名叫柏拉圖,那個瘋狂的哲學家,因為你可以從牠的眼睛看出,牠是隻無所不知的狗。回家後,牠又開始純真度日,優雅地吃喝玩樂,然而幾個月過去,牠又失蹤,同樣的情節就這樣不斷反覆。
「他手臂上有什麼呢,吉姆?」
「誰都不知道——」威爾的眼睛始終離不開那座連綿不絕的玻璃迷宮。「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游來游去……」
他手上躺著一隻死掉的棕色蟲子。
彩色雨絲觸及地面之處,有雙沾滿灰塵的小鞋子探出頭來。就在珠簾後方,只見那個邪惡的男孩在那兒閒晃。
輕揮一下。名片上出現一個吊在樹上的綠色男人。
「啊!他在裘沛柏街轉彎了。快!」
「我們要告訴妳一件可怕的事。」
他們終於到達並越過了城鎮外圍,之後他們開始小跑步。威爾說:「吉姆,一定是旋轉木馬裡面有兩個人,庫傑先生加上這個小男孩,然後——」
「閉嘴!」威爾猛捶他的臂膀。「剛才她把我們嚇壞了,現在我又被你嚇壞了。啊!晚餐時間快到了。爸媽會以為我們死了被埋掉了!」
吉姆訝異地端詳著威爾的臉。
威爾朝吉姆窗口丟了顆彈珠。
「不然還有什麼?」老爸準備下樓了。「他用跳的,我用爬的。妳如何把這樣兩個人湊在一起?他太年輕,我又太老。真是的,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們從來沒——」

啪答刷過。
旋轉木馬臺裡的小汽笛風琴嘎嘎轉動著它那有如焦躁雄馬般不停顫抖的滾筒,敲擊著滿月形狀的鐃鈸,咬合著它的響板,從簧片、汽笛和造型怪異的笛管發出哽咽似的嘶啞樂聲。
剎那間,他清楚記起理髮店櫥窗裡的招牌。那是剛才他們跑過店門口時不經意看見的:
威爾呢,他沒問任何人,只是篤定地穿過稀疏的人群,在逐漸轉成紫紅色的天空下一路走到迷宮前,付了一角門票錢,然後走了進去,輕輕叫了聲:「……吉姆?……」
「吉姆!」
「吉姆!」
吉姆!威爾在心裡喊著。

一張粉紅小臉從那片暗沉冰冷的暴風雨珠串中探了出來。
他們經過鏡子迷宮,看見兩支軍隊——千萬個吉姆,和千萬個威爾——彼此碰撞、交融而後消失。就像這兩支大軍,真正的人群也消失了。
被威爾的手臂環抱住的佛莉小姐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佛莉小姐?……」
坐在白色木雕馬鞍上的人影變得異常的小。
他的手腕上浮現許多亮紫、黑、綠和豔藍色的蛇形魚、蟲和拉丁字體。
他們繼續走了一百碼遠,直接深入遊藝場。他們越往裡面走,越是清楚地發現這裡根本沒有在氣球陰影下默默工作的黑衣男子或鼓脹得像雷雨包的帳篷。近看時,這場遊藝會只是些發霉的繩索、被蟲蛀的帆布和飽經日曬雨淋的金屬片。雜耍表演的廣告畫布像喪氣的信天翁那樣垂掛在桿子上飄舞著,不時飄下一些老舊的油漆屑,抖動著,同時告示著一些像是瘦子秀、胖子秀、尖頭人秀、刺青人或呼拉圈舞者秀等一點都談不上神奇的神奇表演。
不到五十呎外,達克先生走向旋轉木馬售票亭附近的一只紅色控制盒。他前後左右張望了一陣,又往樹林這裡凝視著。
「甜點?」
在他眼睛的兩條縫隙背後,庫傑先生正喀嚓眨動著靈敏有如照相機的昆蟲瞳孔。光圈像火球似的爆發,接著立刻回復淡漠。
七點鐘開始鬧,七點零三分就解決了。
「吶,」吉姆說,「把牠修好。」
吉姆伸出手。羅伯盯著他的手。很好奇的樣子。「你在看什麼?」男孩問。
「昨晚的事……」威爾說,「到底發生了沒有?」
「還想看嗎,賽門?」
達克先生高興地一陣咕噥,緩緩將袖子捲高到手肘。
威爾一震。
那音樂,威爾想,也是倒著走的!
不要,威爾心想,我才不要看呢。
「……魔幻遊藝團巡迴表演……」
「吉姆,我們不該待在這裡!」
吉姆跨開大步,邊悠閒吹著口哨,兩手插著口袋,威爾跟著他。走到佛莉小姐家門前,他們往上看。
在公路上,最後一線淡薄的水彩色光線消失在山巒背後,他們追逐的那東西已經跑得老遠,此刻在剛剛亮起的路燈光線下看來,只剩快速移動的小黑點,朝著暗夜跑過去。
「佛莉小姐,我們也——」
「什麼?什麼?」
啪。沒有回應。
他們的七年級老師佛莉小姐滿臉笑容從遊藝場走來。
「遊藝會?」威爾驚叫,隨即降低聲音。「佛莉小姐,妳說過——」
「沒人嗎?她在底下啊!可憐的女孩。我認識她。『我認識妳!』剛才我第一眼看見她就這麼對她說了。我揮手,她也揮手。『哈囉!』我跑了過去——砰!跌了一跤。她也跌倒了。千個百個她一起跌跤。我說『等一下!』她看起來好美,好迷人,好年輕。可是我很害怕。我說『妳怎麼會在這裡?』『怎麼,』她好像是這麼回答的,『我是真人。妳是假的!』她大笑,潛入了水中。她跑進迷宮裡了。我們非找到她不可!免得——」
「唉,」威爾沮喪的說,「大概是吧。」
「真是的,現在是大白天,」吉姆哼著鼻子說。「那邊的迷宮……」他停下來。他嗅著從那些高聳的鏡面之間飄來的冷得像冰屋的空氣。
「好極了!」吉姆抓住他的小手。
「可是,為什麼要倒著演奏呢?」
「都沒人了嗎?」只聽見下方有人喊著。
「才怪,」吉姆說,「我們昨晚可沒瞎。走吧!」
「為什麼?」

17

傍晚時發生了一件意外。
威爾紅了臉。「妳進了遊藝會的鏡子迷宮——」
威爾和吉姆緊抱著樹枝,努力把身體縮小。
他們陶醉地站在那裡,回味著頸背上珍貴的冷疙瘩,和頭皮上突然倒豎起來的細毛。

19

佛莉小姐彎下身,等著威爾開口。吉姆緊抓住他的手肘。他一陣結巴,臉紅通通的,然後脫口而出:「柯羅塞提先生!」
兩個男孩沿著街道匆匆走遠。
「我發誓,在妳之前或之後都沒有人進去,佛莉小姐。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開那個水的玩笑,妳一定是被弄迷糊了,加上迷路,又害怕……」
那扇窗口沒人。
佛莉小姐背後,一串珠簾有如深藍色雷雨般掛在客廳入口。
「吉姆——」他結巴的說,「你媽媽一個人在家——」
「威爾?……」
「他不見了!」
「……小心……」
「看起來好好的啊。」吉姆從容跨過鏗鏗響的鐵鍊,跳到被那些狂怒但動彈不得的動物圍繞著的寬廣旋轉臺上。
吉姆跑開。威爾也跑開。
吉姆望https://m.hetubook.com.com著他那被遮住的手腕,把名片放進口袋。
「吉姆!吉姆!」
「才不是,」威爾小聲說著,「可是……有誰會想回到那迷宮裡面?」
他們急喘著,從昨晚的老地點擡起頭來張望。
「吉姆!快出來!」
「什麼……理髮師?」
「人會迷路。」威爾有氣無力的說。
「我看見她了!拜託!救救她!」
我們專精於蛀木甲蟲的檢查、潤滑、磨光及維修。
「呃,」威爾說,「昨晚,妳有沒有聽見汽笛風琴——」
千萬別告訴他!威爾暗想,但又猶豫起來。為什麼不能?他疑惑地想,為什麼?
威爾大笑起來,又隨即停止,因為吉姆正盯著他瞧,他嘴唇上的光線逐漸退去,陷在他細小鼻孔和突然顯得凹陷的眼窩中。
「錯不了。」
「我在這裡!」可是威爾只看見冰涼的鏡子。
庫傑先生變成了十二歲。
「佛莉小姐!」
可是那些佛莉小姐當中沒有一個看見他們或者揮手回應。她盲目前進。盲目地用指尖探觸著冰冷的玻璃。
大門關上。老爸沿著人行道走遠。
佛莉小姐揮揮手,定下神來踏了出去,然後消失在那片鏡子海洋之中。他們看著她進入,在裡頭漫遊,然後越來越深入,最後終於沒了蹤影,她的灰髮消失在一片銀白之中。
「一幅圖畫。」
「就是啊。羅伯說不定在裡面遊蕩,迷了路,非要等我拎著他的耳朵,否則怎麼也出不來。」
吉姆抓住威爾。「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在這當中吉姆穩穩回望著他,不慌不亂,他也在拍攝著羅伯的照片。
「繼續走。」他們往前走。吉姆緊抓著威爾的臂膀,帶領著他。「你看見庫傑先生的眼睛了吧?當他把我們頭碰頭舉到空中的時候?你也看見了那個男孩吧,當他走下旋轉臺的時候?他站在樹下擡頭看我呢,天啊,那感覺就像把火爐門打開一樣!我永遠都忘不了那雙眼睛!就在那上面,在那扇窗子裡面。轉過來。好,現在我們走回去,輕輕鬆鬆的,慢慢地走……我們必須警告佛莉小姐她家裡藏著什麼人,對吧?」
「吉姆?你想說什麼?」
「我要回家……」
他們一起跑了過去,尾隨著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朝著不確定的方向而去。
「沒人,」吉姆的心臟撲撲跳了兩下,「……應該是吧。」
他們看見從鏡子迷宮跳出兩個、四個、十幾個佛莉小姐。
「我要回家了。」她說。
「去哪裡?他為什麼把皮箱留在這裡?」
「小心?」母親從走廊那頭過來,高聲說,「你只有這句話好說?」
「我們得走了!」
他們一起轉身,嘩啦啦詳倒在一堆皮箱暗影上。
「一起去吧?」羅伯握著佛莉小姐的手。「等一下就去?」
「汽笛風琴?沒有——」
達克先生開心地點著頭。「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四分鐘過後,他們已經吞下一肚子玉米脆片,踩著滿地紅葉離開了鎮上。
「不是。我看得非常清楚。」
「威爾!」
「沒問題。你自己回來。」
「沒錯!遊藝場就快暗下來了。每個人都回家吃晚餐了。只剩下我們。是不是棒透了?只有我們!走吧,現在就去。」
每次他重新轉了出來,他仍舊坐在那裡,骨架卻像溫暖的蠟燭般燒融得更幼小了些。他神情寧靜,望著燦爛的星系、躲著男孩們的樹林,他距離這些越來越遠了,鼻子縮小,軟蠟似的耳朵也變成小巧的粉紅色玫瑰。
吉姆和威爾趕緊閃進一棵樹後,等「它」繼續前進。
只是吉姆的眼神變了。
房門砰地關上。喀啦上了鎖。
他走到窗口。在對面,吉姆也站在他房間的窗口,思考著相同的兩難處境。兩人都在掙扎。現在要拉開窗戶對喊嫌早了點。樓下的大人把耳朵掏得乾乾淨淨,不會放過一絲風吹草動。
有著火紅頭髮和亮藍眼珠的庫傑先生在遊藝場上來回踱步,進行最後的檢查。他站在他們躲藏的樹底下。威爾只要一鬆手就會落在他身上。
首先發現新變化的是吉姆,因為他踢了威爾一下。威爾看過去,吉姆驚慌地示意他注意剛回到旋轉臺上、此刻正騎著木馬往後兜圈子的庫傑先生。
九點。九點半。十點。
步下寂靜旋轉臺的小人兒,「它」的臉被陰影遮住了,可是「它」那有著新生的粉紅髮皺皮膚的雙手,在遊藝場的陰冷光線下伸展開來。
老爸到鎮上去了。佛莉小姐正和不知什麼人在一起,他想著。老天,吉姆,我們總得想想辦法。今晚就行動!
門鈕輕輕動了起來,老爸把門鎖打開。
威爾穿過那群動物。
「羅伯。已經和我一起住了好幾週了。他父親死了,母親病了,住在威斯康辛州。所以我收留了他。今天一大早他跑了出來。說他會來找我。可是你們也知道男孩子!我的天,你們看起來好悶。」她把食物丟給他們。「吃吧!開心一點!遊樂設施再過幾分鐘就要開放了。好啦,我想我還是到鏡子迷宮去找找看好了——」
「我忘了。」吉姆給了他充滿怨毒的一瞥。
「哇!」威爾驚叫,「你一定就是那個紋身人!」
吉姆轉身回望,然後縱身一躍,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消失不見。
別跟那個男孩一起去,他心想。別去看那些表演。待在家裡,拜託妳!然而他卻說:「柯羅塞提先生死了。」
達克先生也走了,隱入寧靜的夜幕中。
「暴風雨沒來。那人卻去了。」
兩人一起遠眺著那片草原。
威爾看見吉姆的頭跟著變化、轉動。
所有人全看著威爾,好像奇怪他為何不願意永遠待在這裡。
「你們吃過晚餐沒有?」佛莉小姐問,「我們剛開始——」
威爾停下腳步。他又聽見音樂了。他吃驚地斜著眼睛。「吉姆,庫傑先生變年輕的時候,汽笛風琴演奏的音樂——」
他亮出一張白色名片。它變成了藍色。
「什麼?是什麼重大的事,可以讓人忘了他的命根?」
邪惡?威爾泛著眼睛。為什麼說他邪惡?因為。「因為」本身就是理由。沒錯,一個男孩,而且是邪惡的男孩。
「我們只是——」威爾說。
旋轉木馬的確開始旋轉了,不過……
那個怪異的老男孩往上瞧,往下看,嗅出附近某處有著恐懼和膽怯的氣味。威爾努力縮著身體,閉上眼睛。他感覺那可怕的目光有如毒標槍似的飛快掃過樹葉。接著,那小人兒像兔子彈跳般地往空曠的遊藝場跑了進去。

18

「它,」威爾心想,為什麼我認為是「它」?他是個男孩,是個男人……不對……它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它已經不是人。
吉姆沒說話。他只是和威爾手挽手走著,轉頭看著他的朋友,眨了下眼睛,讓眼皮垂下遮住他那晶亮的綠眼珠然後又睜開。
達克先生也笑了,表示他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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