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闇夜嘉年華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I 降臨 之四

I 降臨

之四

他們一副急著想回家的樣子。
門廊上立著一個影子。一個小黑影眺望著鎮上,尋找吉姆但遍尋不著。
落後十呎的吉姆看著那些木馬兜圈子,他的目光和那匹馳騁中的雄馬的眼睛擦出火花來。
兩名警員一身深藍制服,兩個實習醫生像幽靈似的。兩個男孩經過摩天輪之後又轉了個彎,來到旋轉木馬區。
彷彿被閃電擊中似的,威爾往後一跳。
老人終於活了。
圖案人張大嘴巴,也許他在叫喊,可是在一波波電流潛行過老人和電椅所發出的劈哩啪啦巨響中,根本沒人能聽見。
他微笑俯視著草地上那兩個四肢交纏的男孩。
「吉姆。」威爾說。
「不要!」
威爾看見自己,看見吉姆,兩個小小的人像映照在老人的一隻眼睛裡。彷彿老人一眨眼,兩個影像就會被他的眼皮壓碎似的。
「……假裝倒下……好像……快要死了……那兩個男孩……尖叫著……跑了!」
「沒錯,威爾,不會有事的。」
一名警員拉住威爾。
旋轉木馬向前轉動著!
現在他們看見警車沿著道路疾馳而來,警笛嗚嗚鳴響,後面跟著救護車。車內的人全盯著這兩個害怕得牙齒打顫的男孩。
它到底轉了多少圈?威爾心想。六十,八十……九十圈?
「吉姆,別跟他說話!快離開這裡。我的天,他會啃光你的骨頭然後一根根吐出來的!」
警員望著一旁像屍體般直挺挺地被固定在電椅上的人。
「很精采。」一個實習醫生說。
「他?」威爾看見達克先生矇矓的眼裡點燃一朵火苗,但隨即熄滅。「我們的新節目。電力先生。」
威爾向右邊移動。
話語嚥回之後又再吐出。
畸人們倒抽了一口氣。
佛莉小姐的房子出現在眼前。
圖案人和熱鬧分佈在他身上的所有人與野獸砰地扳下開關。
第二個警員大笑起來。隨著這動作,他的手也離開了槍套。
吉姆擡頭張望,臉上帶著夏日夜晚他們在幾條街外的那個窗口小劇場前觀賞影子表演時,常有的熱烈期盼的怪異表情。他充滿愛慕地仰望著。這時的吉姆就像一隻貓,等候著某隻特別難纏的老鼠,好供他盡情追逐。原本蹲著的他似乎變高了一點,好像他的骨骼被窗口的那東西往上拉似的。現在那影子突然消失了。
吉姆有如緊追著老鼠的夜梟。威爾則像兩手空空的獵人大步追逐著夜梟。兩人的影子掠過十月的草原。
感謝老天現在已經天黑了,威爾想。感謝老天我看不見。走了某人。來了某種東西。無論那是什麼,「它」動了。動了……動了……
「……心跳……一……二……一……二……」
他們以二十哩左右的時速一路跑向遊藝場,外甥領先,吉姆緊追在後,威爾被甩得遠遠的,他急喘著,兩腿、頭和心臟飽受疲倦的轟炸。
遊藝場的所有燈光瞬間熄滅。
威爾。
我,威爾想著,是兔子。
「喂!」吉姆小聲叫著。「人呢……?」
兩個醫生闔上嘴巴。警員也靜止不動。
吸氣。畸人們一起呼吸。吐氣。他們的肩膀鬆垂下來。
在最大的那個舞臺上站著圖案人達克先生,一支紋身刺針像吹箭似地立在他紋了玫瑰的手上。他身上滿佈著五顏六色的圖畫。把衣服褪到肚臍的他正在替自己刺青,用那支蜻蜓刺針在左手掌上添加一幅畫。現在他手上的蟲子突然靜止,他緩緩轉過身來。然而威爾看著他的背後,大叫:「在那裡!庫傑先生在那裡!」
警員倉皇後退,兩個醫生則探頭張望,那些畸人也一樣,眼裡閃著藍色火焰。
「……有……」
他聽見遠遠的背後,佛莉小姐的連聲尖叫驚醒了許多鄰居。
「兩人……都有……短暫……悲慘的人生。」
然後他聽見旋轉木馬的轉動聲,在黝黑的夜之水流上骨碌碌滑行著,吉姆跨坐在一隻黑色公馬背上,在樹影底下不停兜圈子。
「對不起……」威爾輕聲說。
吉姆回頭看。
吉姆走了進去。其他人跟在後面。
樓上臥房的燈光亮了。
老人睜開的那隻眼睛灼亮亮的。
樓上窗口打開,佛莉小姐探出身子。膝蓋著地的吉姆握著一只女人的腕錶。威爾則朝手中的項鍊猛眨眼。
威爾在旋轉木馬臺邊狂嘔起來。
「他是誰?」
威爾躺在床上,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祖父生前奉獻的那個巨大禮物。他等著木板步道開口說話。但會是什麼語言呢?這個……
吉姆研究著飄動的門簾。
威爾格格咬著牙。
威爾掛上電話。警方和救護車已經上路。
「他他他,噢,他——威爾,他——」吉姆急喘著,開始抽噎,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他被壓倒在地上無法動彈。「噢,天啊,威爾,放開我!我們必須讓它倒轉啊!」
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改變這條步道,把它的A音板條撬開,釘在別的地方,把F音板條挖掉,補在那個空隙,直到整條步道變得幾乎像高人調|教過似的具有音感。
斷頭臺先生站在那裡,黑色緊身衣、黑色褲|襪、黑色帽兜,兩手交叉胸前,僵直地站在他的斷頭臺旁,斬刀高懸空中,無比鋒利、閃亮如流星的饑餓刀刃,只等一劈兩斷。底下的支架上,有個木偶正趴在那裡待斬。
「歡……迎……」
這時畸人們全睜大了眼觀望著。那張嘶嘶作響的椅子接著會如何呢?現在那老人的一隻眼睛又黏了起來。他的嘴也闔上了,就像沉入硫磺池裡的黃色泥漿泡沫。
他似乎聽見趴在旋轉木馬臺上的那個驚惶身影的心臟狂跳不已,接著變慢,快,慢,極快,極慢,不可思議的快,然後有如冬天的月亮向天際漫步般的緩慢。
這時房子大門敞開。
「把票拿著,」達克先生喃喃說著,「免費唷。免費招待。歡迎你們隨時來玩。歡迎再來。」
他們發現兩個男孩蜷縮和_圖_書在警車後面。
「就是他!他……就快死了。」
「沒關係!」達克先生大叫。
「他不見了……」
「說啊,是什麼?」
「我封你們為……呆子和傻瓜……!我……封……你們為……病態先生……和……蒼白先生!」
威爾拉開窗子確認。可就在這時,吉姆的窗子也被悄悄推了上去。
多少次?吉姆的表情似乎也在問。他一臉驚駭,望著一片死寂的旋轉木馬顫抖著在一片死寂的草地上嗄地止住,一個全然靜止的世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他們的心臟也好,手或頭也好,能讓它倒轉回去。
那人衣服底下的身體非常細瘦,像孩子似的,可是伸展開來卻十分高大,而且老,非常老,不只九十歲,不只一百歲,不,也不只一百一十歲,而是像一百二十或一百三十歲人瑞那麼老。
舞臺上,老人襯衫底下起了有如落葉般微弱的攪動。
威爾一路跑著,心裡明白那個外甥正希望他這麼做。他應該回去,把那些珠寶撿起來,把真相告訴佛莉小姐。可是他必須先救吉姆!
「怎麼?」一個警員說。
那外甥的身影快速轉入臺子後方。當他再度出現時,他伸出粉紅小手,輕聲催促著說:「……吉姆?……」
「快報警!」
果然,威爾心想,他們在替他呼吸,幫助他活過來。
我認識他,威爾心想。老天,他們把他怎麼了?
達克先生拿著入場券的手緊縮起來。
可是沒看見有人出來。
站在那兒的還有擊碎人,一身結實肌肉纏繞著繩索,穿戴著鐵甲鋼盔,手握著各種足以將人四分五裂的武器。還有岩漿飲者,舌頭龜裂、牙齒燙傷的維蘇威,騎在火焰轉輪上,沿著帳篷頂端飛速繞行,一邊翻滾著一蓬蓬火球。
吉姆和威爾也是如此。
於是他們不停地跑,像星光下的三頭野獸。黑水獺。雄貓。和兔子。
威爾站在人群中,感覺冷空氣從那不屬於人世的傀儡身上,從他那冰冷的嘴、結霜似的眼皮緊閉的冰冷眼睛直吹過來。他那冰冷的鼻孔內,沒有一根白毛攪動。庫傑先生那件扁塌襯衫底下的肋骨已僵硬如石,黏土般嘴唇下的牙齒也早已凍僵。如果把他放在中午的太陽和塵霧底下,他或許會就這麼蒸發了。
也許這巨大的聲息攪動了電力先生吧。只見他的劍抽動了一下。它的尖端亮閃閃地對著威爾的肩膀,接著又在一陣藍綠火花中嘶嘶轉向吉姆。閃電般的亮光觸著吉姆的肩膀。
威爾放開吉姆。
那些木馬踩踏著夜色的腿停在半空中。星光灑在黃銅柱上。如此而已。
那比較像是一隻被火烤得焦皺的巨大蠟手。
「放開我。」吉姆異常冷靜。「要是被他發現你在這裡,他絕不會出來。威爾,要是你不放開我,我會記恨直到——」
吉姆和威爾沒有反應。
威爾不喜歡吉姆坐在房間裡想——什麼?鏡子迷宮?他究竟在那裡面看見了什麼?看見之後,他又打算怎麼做?
「……肺部動起來……」有人輕聲說。
「警察,救命!」羅伯叫喊起來。
附近的篷子裡聚集了另外三十幾個畸人,觀賞著噴火球,直到岩漿飲者偶然瞥見他們這幾個入侵者後,中止了表演。火球也沉進水缸裡。
一隻手掛在臺子邊緣。
一隻蟲子停止鳴叫。
「不,快阻止他!」威爾大叫。
然後,吉姆和威爾彼此攙扶著,用他們的鞋尖鏟開紛飛的落葉,踏過那神祕的草地、如夢似幻的大地,沒命似地逃出遊藝場……
「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威爾說,「他已經死了!他只是被那些皮帶綁在椅子上。」
「啊,吉姆。」他難過的說。
「十萬伏特!然而他會活過來,身心完好如初!」
他尤其不想看到吉姆沒有父親的保護,獨自跑去看雜技表演,面對黑暗草原上的一切。還有一個母親,極度渴望他待在家裡,而逼得他不得不逃出家門去呼吸自由的夜晚空氣,親近那些在夜裡流入自由寬廣海洋的自由水流。
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殘破的人,不久前還一身老骨皺皮躺在故障的旋轉木馬臺子上呻|吟著。現在他被豎立起來,勉強支撐著,用皮帶綁在那個通電的刑具上。
那雙乾縮的眼睛緊閉著。鼻子塌陷在軟骨上。嘴巴是一朵枯萎的白花,花瓣扭曲成一小片蠟葉,底下緊鎖著的牙齒間汩汩冒出水泡。
男孩從不會跑到屋頂去敲鐘來呼朋引伴。他們寧可在護牆板上抹泥巴,把橡實丟下屋頂板,或用風箏傳遞神祕字條到閣樓窗臺上。
「他剛剛還在的,我們發誓!」吉姆說。「他有一百五十歲、兩百歲那麼老,老得就快死了!」
鎮上的鐘敲了十下。
「吉姆?」
非常緩慢地,老人的右眼整個睜開了,動也不動,像故障相機那樣瞪著前方。空洞的眼瞳,凝視著無底的空間。他逐漸暖和起來。
「哈,」停頓。「哈,」停頓。「哈。」
外甥在前面遠遠的一個帳篷轉彎然後消失了蹤影。吉姆跟在後面。等到威爾到達遊藝場時,旋轉木馬已經轉個不停。在一片叮叮咚咚的喧鬧和刺耳的音樂聲中,那個一臉嫩相的小外甥騎在大旋轉臺上,在這午夜的塵囂中呼嚕嚕地轉著。
警員大笑起來。
枯竭的氣息重新漲滿,潮濕的氣息嗚咽似地一絲絲洩出:「……我們……在排演……所以……我想到……表演這把戲……假裝……死了。」
「直到我老的時候,真的,直到我老了!」
「什麼東西?」一個警員問。
一股電流從那佈滿鬍磴的老朽臉頰底下有如乾枯音樂盒的口腔奔竄而出。那隻深沉的眼睛變得彈孔似地敏捷。那隻眼睛渴求著威爾,一發現他的影像便貪婪吞食著。嘴唇冒出熱氣:「我……看見……那兩個孩子……溜進……帳……篷……」
「喂……!」https://m•hetubook.com•com
帳篷內的燈光瞬間熄滅。
威爾感覺所有畸人從舞臺上、從無聲的鋸木屑地板上轉過身來,看得入迷,警員和醫師也一樣,目不轉睛望著這位每個動作皆牽動著所有人注意力的彩繪奇人。
羅伯隨時有可能跳過來和他們一起玩耍、摔角,像五月的小狗般吼叫,也許這整件事就這麼在草原上的朗笑聲中結束,恐懼消失無蹤,疑慮隨著露珠溶解,有如一場虛幻的夢,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煙消雲散。站在那裡的確實是那個外甥,一張圓臉桃子似的光滑粉|嫩。
斷頭臺先生輕咳一聲。
窗口的陰暗百葉窗簾上浮現一個人影。一個小小的影子。看來那個外甥已經帶佛莉小姐回家了,兩人正各自在房間裡,或者——老天,威爾想,但願她平安無事的在家。說不定,就像那個避雷針推銷員,她——
警員、醫生和男孩們陷入一陣慌亂。
圖案人把電源調高到嘎嘎作響。然後他轉身,跪在地上,伸出一隻手。
「各位先生、孩子們,這位就是藉由閃電復活的奇人!」
威爾迅速望過去。
旋轉木馬呼嘯著,冒出蒸氣,轉得疲乏了,突然沒了音樂,音鍵吱吱嘎嗄,只剩顫動聲從音孔傳出。閃電從兩個嚇得一身是汗的男孩頭上飛過,火苗射向那些沉默的木馬,沿著旋轉臺四周燃燒起來,而躺在平臺上的人已不再是個男孩,而是男人,但又不只是男人,而是比男人猶有過之的人,旋轉著,旋轉著。
威爾迅速瞥了一眼那醫生的嘴巴,他似乎是這麼說的,不過吉姆擋在中間,他看不清楚。
圖案人激烈地撲向那個老之又老的人,身上的群獸浸在汗水中,他的右手高舉在空中命令似地揮舞:活過來,活過來。
因此,這晚威爾同樣屏息等待著某個旋律召喚他出去。
兩名警員交換了眼神。
「等一下!」吉姆跳起來。「我們不會傷害你。」
威爾開始心神不寧。
可是車道已經空了。
突然,他一溜煙跑進了屋子。他大概是跑上了樓,翻找著什麼然後又衝下來,因為在兩個男孩扭打纏鬥、嘶吼怒罵的時候,草原上突然滴滴答答降下一陣閃亮的雨絲。
老天,讓我追上他吧。
有何不可?威爾轉著瘋狂的念頭。爆炸?電暴?那些畸人秀演員真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湧到這遊藝場來?達克先生人在哪裡?鎮上?準備搞鬼?他打算做什麼,在哪裡進行,原因何在?
那雙老邁的眼睛跟著他動,空洞的眼神緊罩著他。

24

威爾變成樹叢外的樹叢,黑影中的黑影,用他那有如兩圈晶亮玻璃般的眼睛,將吉姆仰頭朝著二樓窗口輕聲呼喚的影像攝入眼簾。
「威爾,你會壞事的!住手!」
吉姆啐了一口。
吉姆迅速往上一瞥。
某人,某種東西,在旋轉臺上虛弱地呻|吟。
因為他看見吉姆不吭一聲地溜下排水管。
「老天,是手鐲!」
這時,非常湊巧地發生了兩件事。
警員和實習醫生一起轉頭。
老人發出一聲輕嘆。
「噢,當然。」一個警員開口說,「抱歉。」他輕舉一下帽子。「表演很精采。」
警察微笑著向眾人揮手,從容跟在後頭。

21

邪惡男孩緊抓著銅柱,咻咻轉動著。他不停咒罵,啐著口水。他拚了命和離心力對抗。他試圖穿越那些木馬和柱子,向旋轉臺邊緣移動。他的臉出現又消失,出現又消失。他又抓又喊。
吉姆發出嘶聲,翻滾著站起。威爾猛力騎上他的背,把他強壓在草地上,瘋狂叫喊著,兩人都嚇得臉色慘白,心臟篤篤直跳。開關控制盒不斷迸出煙火似的亮白火星。旋轉木馬轉了三十圈,四十圈——「威爾,放開我!」轉了五十圈。
吉姆一腳踏上前。
四名警員開始不安。
他們蹦跳著衝出帳篷。
那不是個男孩的手。
過了三分鐘,所有人踏上黑暗的遊藝場,吉姆帶頭,嘰嘰咕咕說著。
「讓開!」蜘蛛攀住開關把手。「那人正陷入昏迷中。這是我們新把戲的一部分。我把他給催眠了。要是你們將他驚醒,將會害得他遭受極大創傷!」
威爾順服地把手伸向那些火紅色的票券,卻又停住,因為達克先生突然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然後他閉口,泛紅的眼睛闔上。他憋著冰涼的鼻息,讓單純的火花暗色香檳似地流進他的血液。
兩名警員又上前一步。醫生正想開口說話。達克先生朝吉姆眨眼示意。吉姆高聲說:「沒關係!沒事!」
威爾碰了他一下。
「他很嚇人,吉姆,你找他做什麼呢?今天下午……在迷宮裡,你有沒有看見什麼?」
老人黏液似的目光也追隨著他,邊張開冰冷的嘴唇想說什麼,結果吐出一聲空洞的嘆息,一聲顫音。老人的聲音從他的身體深處湧出,彈跳過他那潮濕石牆般的肉體,最後從他口中吐出:「……歡迎……迎……」
「威爾,你快回家。你在這裡只會壞事。」
畸人秀帳篷裡亮著燈光。入口的大型旗幟在弧光燈映照下啪啪飄動。警員擡頭看。「骷髏先生」、「沙塵女巫」、「擊碎人」、「岩漿飲者」等巨大彩色字體在各自的旗幟上飛舞。
外甥吃了一驚,在黑暗中繼續轉圈,多了一歲。多了地球上的一歲,威爾心想,更高,更壯,更兇狠。
就是他沒錯。可是現在已經被不知什麼可怕的力量擠壓、縮小成拳頭般大小的怪物……
「賽門,」吉姆說,「賽門.史密斯。」
圖案人輕咳一下。「這場排演,累壞了電力先生……」
「吉姆!」他抓住吉姆的手臂。
「不!」威爾突然大叫。「這不是排演!他真的死了!只要你們把電https://m•hetubook•com.com源切掉,他就會再一次死掉的——」
復活吧!那嗡嗡聲吶喊著。復活!那暴風般的火光吶喊著。復活吧!達克先生的嘴吶喊著,但沒人聽見,除了吉姆,他讀著唇語,聲音在他腦中迴盪。威爾也是。復活吧!讓那老人活過來,給他元氣,給他生命力,讓他開始呼吸,召回他的魂魄……
接著他跳在吉姆身上,緊緊纏住他,把他壓倒在地上,在樹叢裡嘶吼著。他掌摑吉姆,用手猛地堵住他的嘴,壓得他一陣亂咬,同時也將他憤怒的呻|吟和叫喊給壓制住。
在一處有著玻璃門的直立棺木狀亭子後方,有個機匠拉緊一條絆索。這動作啟動了「塔羅小姐,沙塵女巫」招牌底下裝置內的齒輪。玻璃亭子裡的女人蠟像點著頭,在男孩領著警員經過時用她的尖鼻子指著他們。
畸人們一起吐氣。
兩人同時向落在地上的冰冷寶石走了過去。
兩個警員彼此輕推著手肘,會意地一笑。
那個沙塵女巫又回到她的玻璃盒子裡了?
「不要!」
他盯著自己空空的雙手,舉起一隻手擦掉臉上的唾沫。
「他還活著。他非活著不可。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好後悔!」他擡頭望著那些黑色帳篷。「你聽見了嗎?我們好後悔!」
吉姆倚在臺子邊。
高懸在十字路口搖搖欲墜的錫鐵弧光燈四周,群蛾叮叮亂飛。街燈下,孤立在一片曠野當中的荒廢加油站內響著另一種滴答聲。在一座棺木大小的電話亭內擠著兩個臉色慘白的男孩,對著遠在山巒那方的人說話,他們緊抓著彼此,每一聲蝙蝠的撲翅都令他們心驚,每一回雲朵滑過天際都令他們膽寒。
兩個醫生注視著那個被綁在黑色椅子上冰冷僵直的物體。
「他不會殺我!」
吉姆在風聲颯颯的畸人秀帳篷入口停下腳步。
擔憂的外甥邊跑邊回頭看他們,臉上沒有笑容。
老人已經僵死了,可是電流正通過他全身,聚集在他冰冷的耳殼上,在他深如荒井的鼻孔裡閃爍,嘶嘶竄流過他螳螂般的手指和蚱蜢似的膝蓋。
他聽見,或者以為自己聽見吉姆來到星光下,像隻春天的公貓那樣跳上木板步道然後蹲伏其上。還有那旋律!不就像是那老旋轉木馬的汽笛風琴倒著演奏的葬禮曲子嗎?
當他們停下……
現在那些細細螫刺出來的居民當中的一部分開始說話了。那是達克先生的嘴巴,也是位在他汗濕身體上這片繪畫大雜燴、這場百獸奔竄的鐵路災難最上方的部分。達克先生從胸腔發出風琴般的共鳴。他那群藍綠紛雜的興奮居民一陣顫抖,站在帳篷鋸木屑地板上的那群真實畸人也隨之顫抖,而凝神聆聽的吉姆和威爾也顫抖起來,感覺比那些怪人本身還要怪誕。
兩名醫生眼神交會,對彼此點了點頭。
在最後一次爆裂中,那只開關控制盒整個噴濺成碎片。
吉姆拿了票,威爾也拿了。
起初他和吉姆喘咻咻對吼著,一路叫嚷著,結巴地說:他們應該回家去,睡覺,忘了這一切——不!他們應該搭往西的貨運火車離開不!要是庫傑先生經過這番折騰之後活了下來,他一定會——那個老得不能再老的人一定會跟蹤他們到天涯海角,將他們碎屍萬段!兩人就這麼邊鬥嘴邊打哆嗦地來到電話亭。
極其緩慢地,好像被雷聲喚醒似的,好像那火花是新誕生的黎明一樣,他的一邊眼皮緩緩往上捲動。
「他死了!」可是沒人聽見威爾說話,無論他多麼努力對抗那如雷的喧囂。
「各位先生!孩子們!我們剛剛結束新節目的排演!各位是第一批有緣欣賞的觀眾!」達克先生高聲說道。
她說的是我們,威爾心想,天啊!是我們!無論我們怎麼解釋,沒有人會相信的!無論是關於遊藝會、旋轉木馬、鏡子迷宮或者邪惡外甥,說什麼都沒人會信的!
那發出噓聲的嘴唇冒出火星。
一切像幅畫似地靜止下來。
「還有戒指!項鍊!」
吉姆掙脫他的手。
那個避雷針推銷員!
第一位警員悠閒地把手擱在槍套上,瞇眼望著臺上那個滿身怪獸圖案的人。「這孩子說——」
「你剛才說一百五十歲?」他問吉姆,「為什麼不說三百歲?」
「他們說『可以』。他們說『進來』。」
侏儒人放下紙牌,瘋狂、呆滯的眼神四下掃射。
圖案人猛吸一大口氣。畸人們也跟著吸氣。
夜深時分,如果有誰準備玩墓碑跳馬或者拿死貓丟進某個討厭鬼家的煙囪時,兩個男孩之一就會潛入月光下,在那條回音效果良好的音樂步道上像敲木琴那樣踩著木板條。
「天啊,吉姆,快!」
圖案人一手按著開關,眼睛盯著那個老得不能再老的人。
他很想——其實他並不想——跑過去撿起那顆頭,看那上面有沒有自己的五官。可是有,誰敢這麼做?不可能,說什麼都不可能有人敢碰那只柳條籃子。
那個賣避雷針的人。
噢,吉姆,吉姆,我們得阻止他才行,讓他保持現在這年紀然後剝了他的皮!
吉姆!威爾在心裡叫著。
一張搖晃的牌桌圍坐著四個人,正在玩橘色、萊姆綠、金黃色的紙牌,上面印有夜間野獸和長著翅膀、紋有太陽刺青的男人圖案。這個是可以當作短笛拿在手中吹奏,兩手扠腰的骷髏人;那是每晚都要被刺一下,天亮時又打氣鼓起來的氣球人;那是人稱「疣人」的侏儒,他小得可以塞進包裹裡郵寄;在他旁邊的更是細胞和時間的意外產物,一個異常矮小的侏儒,坐在那裡,讓人幾乎看不見他用關節發炎、顫抖橈曲的手指緊握著的紙牌後面的臉孔。
威爾嘶啞地驚叫起來。
警員會意,向前跨出一步。
威爾看見那邪惡的男孩又老了一歲,而且繼續在黑夜中轉個不停。再多轉五、六圈,他就要比他們強壯了。
「吉www•hetubook•com•com姆,他會殺了我們的!」
帳篷裡的燈光亮起。
蒸氣冒出。
你不會自己一個人跑去吧,吉姆?
一名警員拉住他的手肘。
威爾感覺被電流扎了一下。他驚叫著退後,撞上了開關閥。控制盒一陣劈啪作響。一道電光飛向夜空。吉姆和威爾被這股力道轟得摔倒在地,躺在那裡看著旋轉木馬發狂似地加速旋轉。
不管他是否看見威爾,都無法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
「不!看看那個老人!你們看!」威爾大叫。警員應聲轉頭看。
「是誰?」她大叫。「吉姆?威爾?你們手上拿著什麼?」
十點三十五分。終於來了。
在抖動不停的機械臺上有個暗淡的影子掙扎著起身,可是太遲了,來不及了,一切都太遲了。那影子虛弱地倒下。此時的旋轉臺就像旋轉的地球,將所有空氣、陽光、理性與感性甩離,只留下黑暗、寒冷和衰老。
兩個實習醫生沒有笑容,一身鬼魅似的白色套裝,隨後走了出去。
威爾扭捏地移向左邊。
一片喧譁中,站在遠處的吉姆也正發出驚叫。
又是那個女巫?威爾不敢回頭看。
老人的頭髮在薰人的濃煙中豎起。他的指尖噴出火星,滾燙地灑濺在松木地板上。綠色火花在他僵硬的眼皮間來回穿梭。
在冰冷的夜風中,旋轉臺逐漸減速。
那雙無比衰老、黝暗慧黠的眼睛現在完全睜開了,在那張破陶瓷般的臉龐上顯得那麼深沉又活生生的,在那眼神的深處,彷彿是那個邪惡外甥向外凝視著畸人們、醫生、警察還有……
可是從吉姆奔跑的情況看來,他知道吉姆幫不了他的忙。吉姆不是在追那外甥。他是想搶先一步跳上旋轉木馬。
吉姆拔腿就跑。威爾也只等佛莉小姐發出一聲哀嚎,離開窗口去查看臥房的空檔。當他聽見她扯開喉嚨大叫,便知道她已經發現她遭竊了。
吉姆下了草坪,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當場愣在那裡。
他身上有種月下沼澤或者木乃伊裹屍布的氣味。他很像是博物館裡用尼古丁亞麻布包裹著、密封在玻璃櫃裡的東西。
他跳起來,跑向開關控制盒,那個由黃銅控制閥、陶瓷外殼和複雜線路組成的神祕裝置。他扳下開關。可是吉姆從後面衝過來,邊咒罵邊拉扯著威爾的雙手。
可是沒人聽見。
吉姆,威爾心想,我們是忠貞的夥伴,一起聞過別人沒聞過的氣味,聽過別人沒聽過的聲音,流著同樣的血液,在同一條路上奔馳。但現在你竟然丟下我,自己溜出去,這可是第一次呢!
一隻火蜥蜴跳過籬笆,吉姆已經從那裡離開。
老人吃力地逐字吐出。
電力先生說罷,用劍輕觸著他們。
「歡迎各位!」達克先生帶著他的滿身彩繪在松木平臺上走向前,兩條手臂下各有一座叢林,每邊二頭肌上各盤踞著一條埃及毒蛇。「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在彩排我們所有的新節目。」達克先生揮揮手,胸前一群怪獸立即露出尖牙;他一跨步,腹部那個斜睨著呆滯肚臍眼睛的獨眼巨人也隨著扭動起來。
復活吧!達克先生舔舔嘴唇品味著。活過來。活過來吧。他將開關扳至最後一段。活吧,活吧!某處的發電機開始奮戰,尖聲運轉著,嗚嗚釋放著野獸般的蠻力。燈光轉成鮮綠色。
他們瞇著眼睛通過十字交叉排列的帳篷柱,來到高高的畸人秀舞臺和那群浪跡各地,臉部、肢體或心智有著缺憾的外國演員等待的地方。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然而看來就像一場戲。他能說什麼,做什麼呢?
「告訴他吧,孩子們。」畸人們靜靜旁觀著。
羅伯一踢。路邊兩只垃圾桶鏗鏗倒下。
當老人張開嘴巴,從兩片嘴唇間斷斷續續吐出游絲似的氣息時,渾身緊繃的威爾清楚聽見那叫聲穿透他的身體。
頭滾下來,看起來就像威爾的頭和臉被截斷似的。
「喂……在嗎……」
十點十五分。十點半。沒有音樂。
「吉姆。」威爾大叫。
威爾衝了過去。他把吉姆撞倒,緊抓住他。兩人糾纏著跌倒在地。
氣球人冉冉站起。
威爾爬出窗戶,攀著棚架下了地面,躍過籬笆,然後想著:我落單了。要是我沒追上吉姆,那這將是我頭一次獨自在夜裡出門。我該往哪裡去?只能跟著吉姆了。
「各位!」
威爾真想尖叫,看吶!旋轉木馬!你想要它向前轉動,對嗎,吉姆?向前轉而不是向後!你騎在上面,轉一圈變成十五歲,再轉一圈變成十六歲,再轉三圈就變成十九歲!還有音樂!等你變成二十歲,長高了,不再是空盪的遊藝場上那個只有十三歲,還不到十四歲的吉姆,留下又矮又小又害怕的我!
在突然降臨的一片黑暗中,那張電椅亮得有如火爐,椅子上的老人也像一棵枯樹似地發著藍光。
他再度停頓,飲麥酒似地汲取著氧氣,喝紅酒似地吸收著電流。
達克先生的背後有張電椅。
威爾抓起吉姆的襯衫前襟,感覺他的心臟在胸骨底下怦怦的跳動。「吉姆——」
骷髏人轉過身來,挺直站著。疣人跳蚤似地跳過鋸木屑地板。
天啊,威爾暗想,我們以為事情很單純。變成老人的庫傑先生快死了,於是我們找了醫生來救他,然後他原諒我們,這樣一來,也許,也許遊藝會就不會怪罪我們,就會放我們一馬。可是看這情形,接著會如何?他死了!太遲了!這些人會恨死我們的。
死了,死了,威爾心想。可是活過來吧!所有機械吼著,火焰和火光吼著,圖案人身上群聚的所有生物張嘴呼喊著。
看樣子只是羅伯,那個友善的外甥,他態度十分悠閒地走上前來,兩手插著口袋,低聲吹著口哨,和兩個男孩呼吸著同樣的涼爽空氣,嚮往著他們也想做卻少有機會實現的探險活動。經過一番拳打腳踢後,和吉姆死纏在一起的威https://www.hetubook.com.com爾這時擡起頭看,更驚訝地發現那只不過是個普通男孩,活潑的眼神、毫不矯飾的姿態,幼小自在的身影在街燈下沒有半點成年男子的味道。
他們緩緩踏著草地沙沙地走向旋轉臺。

23

那個外甥跳過門廊欄杆,豹子似地輕盈落地,隱入草地上他自身的陰影之中。他的兩手捧著亮晶晶的東西。他任意將它們撒落。這些東西碰撞、降落、從吉姆身旁閃過。兩個男孩驚愕地望著那一陣飄撒在他們身上的黃金雨和鑽石火燄。
達克先生迅速舉起他狼蛛似的手,移向一個黃銅開關電盤。「十萬伏特的電流即將通過電力先生的身體!」
羅伯把最後一把珠寶撒在他們腳下,像是將爆炸聲鎖進盒子裡似地收起他蜜桃般的笑容,然後扭頭沿著街道走遠。
「庫傑先生?」他哀聲問,「你……在嗎?」
「說不定他真有三百歲!天啊。」吉姆轉身叫嚷著,「庫傑先生!我們找人來救你了!」
天啊,他想,我這是在做什麼?我希望他活著,然後原諒我們,放了我們。可是事實上,我希望他死掉,他們全部都死掉,因為這些人讓我嚇得胃裡結了像貓那麼大的毛球。
他感覺那影子像一縷冷空氣似地飄下樓來。他不能再忍耐。他衝向前去。
圖案人又將電源調高一段,自顧自地咧嘴大笑著。他塞了把鋼劍在老人蠟黃的手中。
控制盒爆發陣陣藍色火花。旋轉木馬猛烈衝撞著。外甥一滑,摔了下來,被一匹黑色公馬的鐵蹄子踢了一腳,眉毛滲出血來。
吉姆會用什麼音樂來代表遊藝會、佛莉小姐、庫傑先生和/或那位邪惡的外甥?
「威爾,你怎麼會在這裡?」
最後,跪在地上的圖案人轉身,用微笑安撫眾人。
威爾轉過身,甩了他一巴掌。兩人緊抓對方的手肘,搖搖晃晃地纏鬥起來。兩人摔倒在控制盒上。
「說?」圖案人仰頭大笑。畸人們略為錯愕,然後馬上陷入一片嬉鬧,又隨即安靜下來,因為他們看見團長又開始說話,從容拍撫著身上的彩繪生物。不知為何,似乎連畸人們也一道被安撫了。「說?問題是,他究竟看見了什麼?哪個男孩子看了雜技表演後不害怕的?每次畸人跳出場時,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可是今晚,只有今晚!」
他的臉色蒼白,而且嚇壞了。
威爾把他絆倒。吉姆跌了一跤。
「一定是有人把他帶到帳篷裡了。」威爾看著遠處說。
那人的皮膚像白化症青蛙似的冰冷。
「奧立佛,」威爾說,「我叫奧立佛.布朗。」
吉姆輕哼一聲。
「冷靜點,孩子。」一個警員說。「走吧。」
她用冰冷的手輕撫著棺木內石棚上的命運之沙。她的眼睛看不見,眼皮被黑寡婦蜘蛛網的黑色絲線密密縫合。真是細緻而又可怖無比的蠟像。幾名警員直盯著瞧,打量著她,繼續緩步往前走,一邊留意斷頭臺先生的動靜。現在警方的人輕鬆多了,似乎並不在意被派赴這深夜的歡愉探險,進入這充滿雜技演員和邋遢魔術師的彩排世界。
侏儒!威爾驚叫。他的手!好熟悉,好熟悉。在哪裡見過?到底是誰的手?他睜大眼盯著瞧。
老人的喉嚨有條血管滴答震了一下。
威爾.哈洛威!吉姆.奈雪!你們這兩個夜賊!小偷!
那人的頭髮長、糾結而且灰白。在夜風中像乳草般飄舞著。
他上當了,威爾想,他還以為我不會追來,以為我會去報警,會被絆住,被誤會或跑去躲起來。現在他怕死了我會打爛他的鼻子,因此想跳到旋轉木馬上,轉個幾圈讓自己變得比我高大強壯。
一聲溫暖的獅子味從門口布簾透了出來。
「孩子們!這兒有十多張免費入場券!」達克先生把入場券遞出去。「拿去!」
天啊,威爾心想,是他隨身帶著那些生物,或者是那些生物緊抓著他不放?
吉姆!他想。快給我音樂!
高懸在帳篷上空的斬刀像隻回巢的老鷹那樣往下墜落。轟的一聲滑落!
威爾把吉姆壓得喘不過氣,重重趴在他身上,緊箝著他的嘴巴。
底下的男孩越來越冷。
他們彎腰去看他的臉。
威爾突然向前,重重一拳擊中吉姆的鼻子。
屋後巷子裡有條寬廣的舊式松木板步道。從威爾有記憶以來,自從現代文明不假思索地鋪設起一條條灰暗堅硬又認命的水泥人行道以來,它就一直在那裡。他的祖父,一個情感強烈、熱情衝動,一個絕不輕易認輸的人,為這片逐漸失去原貌的家園付出力量,他號召了十來個壯丁,在這巷子裡建了條足足四十呎長的步道,它多年來就像隻難以名狀的怪物躺在那裡,承受日曬雨淋的摧殘。
老天,威爾心想,難不成他想被鏡子迷宮的玻璃切開然後用碎玻璃填滿。
威爾驚訝得鬆開吉姆。吉姆也驚訝得放開威爾。
可是他還活著,柔弱得像嬰兒,卻只消一眨眼就會當著他們的面萎縮死亡。
接著發生了第二件事。
那個黑色身影躺在靠近他們這一側的木板地上,他的臉轉到一旁。
木偶的頭當場被切斷、掉落。

22

「直到什麼?」
老人的嘴唇顫抖著。
他沒有下樓到步道去!威爾聽見的音樂只是他過度渴望的結果。威爾開始悄聲說話,但立刻住了口。
於是只要一聽對方踩踏出的旋律,另一人就知道當晚有什麼探險內容了。如果威爾聽見吉姆用力踩出「悠悠的史瓦尼河畔……」這句歌詞的七、八個音符,他就會爬出窗子,心裡明白這晚他們將追著月光往河畔的洞穴探險去。如果吉姆聽見威爾在木板上像隻萬能8似地到處蹦跳,踏出來的音樂有點像〈行過喬治亞進行曲〉之類的話,就表示鎮外果樹林的李子、桃子或蘋果已經熟得可以摘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