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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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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追尋 之一

Ⅱ 追尋

之一

夜色甜美,漫天飄舞的秋葉聞起來彷彿古埃及的細緻沙塵正往鎮外的土丘飄來。為什麼,威爾想著,我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四千年前古人遺留世間的落塵。我很難過,因為除了我和老爸之外沒人注意到,而我們彼此也只是心照不宣。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了午夜才回家。」
因為,她想,從他踏進這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屬於這裡,他像是真的,卻又不是,她一直在等……等什麼呢?
都不對。
他們沿著染上月色的人行道靜靜走回家,哈洛威先生走在兩個男孩中間。當他們到達家門口,威爾的父親嘆了口氣。
她明白,所以憋住了呼吸。
屋頂清爽極了。
她遠遠看見鎮上那棟石造圖書館大樓的燈光。那是多年來全鎮人的共同風景。她撥了號碼。一個冷靜的聲音接聽。她說:「圖書館嗎?哈洛威先生是吧?我是佛莉小姐,威爾的老師。請你十分鐘後和我在警察局碰面……哈洛威先生?」
威爾沉醉在這一整晚的奇特經歷中,原先的恐懼被在老爸身上發現的更美好、高貴的特質取代,他用不穩的手和痠痛得過癮的雙腿甩掉軟塌的衣服,像伐木倒落似地臥倒床上……
他拉扯弓弦。弓上搭載著一支毀滅武器。
他跳了起來。
「是啊。當然,我在說笑。」
氣溫降到了華氏四十度。
女巫吃驚地張著嘴,她撕扯著他的臉。
他聽見父親滑了一下,又慌亂地抓住。
他抓了牆上的弓箭,猶豫、思索了片刻,然後偷偷把窗子拉上,探出身子。不需要大聲嚷嚷,不需要。可是要認真想清楚。他們不會讀心術,這點我可以肯定,否則他們也不會派她來了;她也不會讀心術,不過她能夠感應人的體溫、特殊的溫度和氣味還有情感,因此,如果我上下跳躍,讓她透過我的高昂情緒知道我耍了小手段,也許,也許……
女巫!我在這裡!他以特定模式奔跑著,感覺莫名暢快,狂野得有如一隻嚼食了某種神祕、甜美毒草根而獲得神力的飛奔野兔。膝蓋碰撞著下巴,鞋子踩過潮濕的落葉,他翻越一道樹籬,兩手握著尖利如豪豬的武器,恐懼和狂喜有如五顏六色的彈珠在他嘴裡混雜不清。
「噓,」吉姆說,「你說得沒錯,太遲了。旋轉木馬已經故障了——」
他們回到自己家裡。老爸伸手在藤蔓裡摸索著。
「我絕不會甩掉你,威爾——」
「天啊,」吉姆說,「他們找到我們了!」
沒了聲音。
此刻,兩人急切地仰頭搜尋,只見那只被暴風雨洗刷得蒼白的熱氣球正吁吁喘著氣,緩緩地垂直降落,將它那巨大涼颼的陰影投射在草坪和日晷盤上。
「是嗎?」威爾搜尋著父親隱在暗影中的臉,只看見泛白的皮膚、眼球和頭髮。
「那麼你為什麼要向警察認罪?」
「威爾,你真是天才!」
「爸,聽我說!你可以長生不老的!相信我,否則你就沒希望了。沒錯,幾年前你生過病,可是那已經過去了。沒錯,你已經五十四歲了,可是這並不老!還有一件事——」
因為那女巫儘管一身蠟黃,卻是活生生的。目盲,沒錯,但是她用出她那褐斑點點的手指,輕撫、摩挲著流洩的空氣,把風截斷、攤平,剝開一層層空間,令星星目盲,在空中盤旋飛舞,然後定住,像她的鼻子那樣指著前方。
「對的,」他父親說,「要是我連自己的愚蠢都看不出來,就真是蠢到家了。我唯一的聰明之處就是:知道你是聰明的。」
風!男孩狂亂地想著,風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威爾。」吉姆碰了他一下說。「唉,吉姆,吉姆,你是真的懂,對吧?凡事必有時,牧師上個月才說過的,事情都是一件接一件發生的,而不是兩兩一起發生,你還記得吧?」
吉姆靈巧地爬上星空,一溜煙進了窗子,關了窗戶並拉下百葉窗。
「談論,是啊。可是親自跳上那個像太妃糖拉長機的機器,讓它把你的骨頭硬生生地拉長,吉姆,到時候你會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
女巫用力呼氣。
「都是你的錯!」吉姆大叫。但隨即住口。

27

「你知道我最痛恨什麼嗎,威爾?再也不能像你那樣偷溜出去。」
「爸。你不會把它拆掉吧?……」老爸用手指摸索著一根鐵橫桿。
抓緊啊!他心想。
在底下草坪上像條大蟒蛇蜷縮成一團等在那兒的,是澆花水管。
黑暗中灰塵飛揚,蜘蛛網像豎琴弦似的。如此而已。
「怪了,」他父親說,「我正要勸你呢。」
「你為什麼不希望我到那裡去呢,威爾?」
熱氣球微笑著,它的裂縫已擴大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只見它癲狂似地飄流,回到它出發的草原上去等死,慢慢塌陷,遠離沉睡中、無知無覺的城鎮。
熱氣球的陰影讓他們陷入極大的驚慌和恐懼。
他看見老爸像是受了風寒似地畏縮了一下,彷彿瞬間摸清了所有真相,驚訝得無法動彈,無法伸手去碰觸、拍撫威爾。
「你倒是說說看,我們有什麼憑據?遊藝會到底做了什麼壞事?它的鏡子迷宮把一個女人嚇壞了?她不過是自己嚇自己,警方一定會這麼說的。偷人家的珠寶?好,小偷在哪裡?躲在一個老人的身體裡?誰會相信這種事?誰會相信那老人是個十二歲的男孩變成的還有什麼憑據?有個賣避雷針的生意人失蹤了?只留下他的公事包。可是,也許他只是去了別的地方——」
兩人倒抽一口氣。有某種龐然大物從吉姆家的屋頂瓦片拖拉地刷過去。
威爾回頭,看見這一整個晚上的故事在吉姆臉上浮現又消失,吉姆則緊盯著警局的所有窗口,彷彿黑暗隨時會降臨在那些房間,讓光亮永遠消失。
太遲了。因為威爾已經一躍而出,從那扇窗口爬了進去。
他害怕她已嗅出他在打什麼主意。
「旋轉木馬。限一人使用。」
「我發誓,」一個實習醫生說,「我們剛到那裡的時候……那個老人已經死了。」
拜託,女巫,回來吧,這裡只有我,一個普通男孩,妳無法洞悉我的想法,可是我在這裡唾棄妳,我在這裡叫喊著妳被我們耍了,大意就是如此,所以來吧,來吧!果敢點!接受挑戰吧!
「我看見他了,看起來真的很像那個避雷針推銷員,沒錯,可是你怎麼證明?沒辦法,就像你無法證明庫傑曾經變成小男孩,所以我們才會站在這裡,威爾,站在這人行道上,什麼證據都沒有,而且我們只是小孩子,遊藝會什麼都不承認,警察先生在那裡又玩得那麼開心。天啊,真是傷腦筋。真希望,真希望我們還能找到方法向庫傑先生道歉——」
因為,兩人凝望著天空,心底都明白那只氣球正在進行著極為重大的搜尋工作;沒有喧騰的車聲,沒有輪胎在柏油路面的輾軋聲,也沒有響遍街道的腳步hetubook.com•com聲,只有風在雲層中清出一條路徑,讓柳編籃子和乘坐其上的暴風雨得以無礙地一路飄遊。
「我有個預感,」威爾悄聲說,「天亮前他們不會回來。否則會引起騷動的。他們一定另有計畫。至於現在——我們就這麼做吧!」
威爾一跳,抓住第一階、第二階、第三階鐵梯,然後往下看。
沒聲音。
「可見我還不夠好,爸!」
一只熱氣球劃過天際然後消失。
他轉動那棟老房子的門把。老天,他想,要是他們已經在裡面等我呢?
「等不了一分鐘你就會甩掉我了。好吧,隨你,儘管丟下我吧,因為我口袋裡還裝著小折刀,還喜歡坐在樹下玩擲刀遊戲,而你卻滿腦子只想著騎旋轉木馬。還好現在它已經不再轉動了——」
她一直在等那個外甥回來。隨著時間溜逝,她感覺非採取行動不可了。她必須做點什麼,不是去傷害誰,只是要減輕來自例如吉姆和威爾等人的干擾。不能讓任何人橫在她和外甥、她和旋轉木馬、她和歡樂的夏日時光之間。
「等它修好,他們會讓老得不像樣的庫傑先生再上去一次,讓他變年輕些,這樣他才能說話,並記起我們的名字,然後像食人族那樣來找我們,或是只找我一個人;如果你想對他們表示友善,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告訴他們的話——」
警車尾隨著。吉姆和威爾坐在後座,很想對警察多說一些,可是兩個警察開始談天說笑,將彼此間發生過的小故事全搬出來重新回味一遍,所以威爾和吉姆只好撒謊,再度報上假名,並說他們就住在警察局附近的街口。
月光下果然有東西。
「沒錯。」
老人長長吐著氣,然後再深吸一口,輕聲詛咒了一陣,然後繼續攀爬。
「我想是吧,我認為你是。」
近一點!
他在印地安人之屋前面停步,肺部灼熱,感覺著血脈的鼓動,默默大叫著:到了!我的房子!
他們發現,熱氣球下方的柳條吊籃內似乎有扠著腰、沙沙移動的影子。那是頭和肩膀?沒錯。他背後的月亮就像高高飄起的銀色斗篷。達克先生!威爾心想。擊碎人!吉姆想。疣人!威爾想著。骷髏先生!岩漿飲者!懸吊人!斷頭臺先生!
女巫又爆發一陣狂笑。
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只要能讓你快樂,要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所謂。」
「沒錯。不過別讓媽媽們知道我告訴你們這些。上樓去吧。」他催促著。「下個月一次都不准再偷溜出去了。」
男孩知道的不只這些。
要是,威爾心想,我能設法讓那女巫不再回頭就好了。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名字和地址。庫傑先生跟死了差不多,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個侏儒人——如果他是避雷針推銷員的話——大概也瘋了,很可能已經失去記憶。而且天還沒亮,他們也不敢去打擾佛莉小姐。因此,那群人才會遠從草原上派了沙塵女巫來找他們……
「答應我好嗎,爸?」
雨停了。
既然如此,她該拿那些鏡子、威爾.哈洛威、吉姆.奈雪,還有……那個外甥怎麼辦呢?
威爾一手攀住籃子邊緣,另一手往回拉,使盡力氣將箭頭對準氣球體射過去。
「威爾!」吉姆說。
接著,老爸最後一次緊抱他一下,起身走開,臥房的門關上了。
當黑影罩上他的腿、背脊和頸子,他聽見那綠色黏液般的烏雲、那儲存著酸腐空氣的囊袋嘶嘶作響,籃子內的女巫尖叫著兜圈子。
「妳看見他們的臉了?」哈洛威先生問。
不,別走!他想。回來。
果真不見了。
然而今晚,隨著那三個孩子奔跑腳步聲的漸漸遠去,她清楚感覺到屋內那些鏡子裡的雪花不斷飄落。她很想穿透鏡框去探看裡頭的天氣。可是她又害怕這麼做會讓那些鏡子集合起來,成為千萬個她,一支女性大軍,往前走然後變成一群女孩,女孩再往前走變成一群更小的女孩。那麼多人擠在這間屋子裡,會逼得人窒息的。
「為什麼?」吉姆驚呼,「為什麼?」
他忍不住望著他的童子軍弓箭組,掛在他房間東邊牆面的美麗大弓和箭袋。
「真好玩,」威爾沉默許久後才說,「今天晚上你說的比我還多。我會仔細想想。也許吃早餐時我會把一切經過告訴你。好嗎?」
不,不見得。它自身便會發出聲音,沙沙地響,就像被風吹得鼓起,有如雪白氣泡的窗簾。也許它會發出星星在你夢中翻轉的聲音。也許它出現時就像月出月落。最後這個最美:有如月亮航行在深邃的宇宙中,熱氣球就像那樣移動著。
如今死人復活,而且只靠著電椅的強大電流存活著,吉姆究竟是怎麼想的,又打算怎麼做呢?他是不是依然熱愛著遊藝會?威爾在他臉上搜索著。是的,細微的反應,在吉姆眼裡來去,吉姆畢竟是吉姆,即使此刻站在這裡,執法單位的平靜燈光落在他臉頰上也一樣。
「啊……!」男人急喘著。
「在這裡。」他兩腳著地,喊了聲。
「什麼事,威爾?」他父親猶豫地說,手中的菸斗已經熄滅。「說吧。」
可是他仍然望著那在夜色中搖曳的藤蔓。
幾哩外,一聲贊同的嘆息響起,逐漸接近。
那軌跡很像是蝸牛爬過人行道的痕跡。閃閃發光。滑溜的銀色。看來簡直就是一隻重達幾百磅的巨大蝸牛——如果真有這種生物的話——留下的足跡。那條銀色軌跡足足有一碼寬。從塞滿落葉的排水槽閃爍著向屋脊延伸,然後曲折地爬下另一側屋簷。
然後他跳了上來。
她從空中垂下雙手,一手給威爾,一手給吉姆。
「暴風雨又還沒來,」威爾說,「況且只要我們勇敢跳下去,就不會被雷擊中了。好了,沖這裡。」
「因為……我希望你快樂,爸爸。」他痛恨自己眼裡湧出的淚水。
當晚,再沒有別的情況發生。
確實如此。她急著想知道他的計策。她猛嗅著,深吸一大口氣。他看見她的指甲在空中又抓又刮,彷彿劃過唱片的溝槽尋找著模式。她上下翻轉著手掌,好像他是在地底下某處溫和燃燒著的小火爐,而她是為了利用他取暖來的。當籃子像鐘擺搖晃著往上升起,他瞥見她那被縫合、斜瞇著的眼睛和長了青苔的耳朵,她那蒼白乾癟的杏仁狀嘴巴將吸入的空氣變乾燥,想品嘗出他的行為和想法有什麼不對勁。他那麼好,那麼珍貴、纖細卻又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點她應該明白吧。
遠處的鐘聲懶懶地敲響凌晨四點。
「給我十億我也不會再回去那裡!」

31

女巫吸入空氣、重量、黑暗的重擔、星星和冷風的壓艙物。
老爸挽著他的臂膀,領著他走到門廊前的階梯坐下,重新點燃菸斗。他吐著煙霧說:「好吧。你母親睡著了。她不知道我們這麼晚了還在外面講悄悄話。我們就繼續吧。我倒m.hetubook.com.com是要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懂得什麼叫快樂的?」
可是,為什麼要派一個蠟黃乾癟的老太婆在夜裡出來搜索?威爾暗想,為什麼不是那些眼神惡毒如蛇蠍狼虎的畸人?為什麼要派個蠑螈似的眼皮用黑寡婦蜘蛛絲緊緊縫合的衰老人像?
這種種都發生在一瞬間。然後威爾疾速下墜,來不及慶幸有棵樹兜住了他,將他割傷,然而它茂密的枝椏卻也讓他免於直接落地。他像只風箏似地停在半空,臉朝上對著月亮,在疲倦已極的恍惚中,他依稀聽見女巫發出最後的守靈哀歌,那只熱氣球載著她,在尖銳的悲嘆中旋轉著飛離房子、街道和小鎮。
威爾鬆手。他四周頓時一片空盪盪。他轉身時撞上瓦片,沿著老舊屋頂的斜面往下滑,翻過屋頂邊緣到了排水口,頭上腳下地墜入另一片空無,他尖叫著抓緊排水管,聽見它吱嘎響著然後脫落,接著他騰空落下,在這當中瞥見那只熱氣球嗖嗖地越縮越小,像隻受傷的野獸般退往雲端,在驚駭中清空殘餘的氣息,有如一頭中彈的長毛象,不願氣絕倒下,卻在可怖的血流中咳出胸中的濁氣。
「避雷針,」他驚呼,「不見了!」
「我沒事,威爾。」
老爸沉思片刻。「若是爸媽答應就不好玩了,對吧?在夏天晚上偷偷溜到湖邊、墓園、鐵道邊和桃子果園,那才有意思……」
「才怪,」吉姆說,「他大概只會拿捕蟲網來打發我們吧。拜託,威爾,連我都不相信過去二十四小時中發生的事情了。」
他們請警察先生讓他們在警局附近兩間沒點燈的房子前面下了車,跑上那兩戶人家的門廊,抓起門環,等警車緩緩繞過街角回警局後才走下門廊,然後一路跟蹤,望著在深夜裡亮如金色陽光的警局燈火。
巨大的影子掠過他的耳朵。
「她在等什麼呢?」
威爾擺動著手指,將拇指放在鼻尖。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他拿出菸草袋,給菸斗裝滿菸絲。父子倆站在藤蔓底下,望著那道通向溫暖窗口,通向安適臥房的隱藏扶梯,然後點燃菸斗說:「我很了解你。你的樣子不像做了壞事。你沒有偷東西。」
終於,他冷靜下來,開始移動四肢,一邊默禱著,緩緩溜下樹幹。
「天啊,哈洛威先生,難道你也——」
「吉姆,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在這時候驚醒你母親。要是你答應明天一早把事情經過全部告訴她,我就放了你。你現在進屋去,不會吵醒她吧?」
「巫麻?鬼夫?」吉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因為他們就是用這些名詞來稱呼那些在他們夢中飄遊穿梭的怪物。
今晚。遊藝會。它的音樂非聽不可,那個外甥說,它的遊樂設施非玩不可。可是別去碰冰冷的鏡子迷宮。只管繞著旋轉木馬盡情梭遊,因為那兒是甜美如幸運草、蜂蜜草和野薄荷的夏日時光逗留之處。
像是收到訊號似的,兩人同時轉身走向屋子。時間到了,時候已經不早,該說的也都說了,他們很自然地感覺該離開了。
「柯羅塞提先生正在休假。」
「你要不要也爬上來?」
「如果人能夠想都不必想就做好人、做好事,那就太美妙了。可是很難,對吧?半夜醒來,發現冰箱裡剩下最後一片檸檬蛋糕,那不是你的,可是你又餓得要命,呃?不需要我說吧?或者,在一個燠熱的春天中午,你被綁死在學校書桌前,而遠處從落石群流過的河水正冰涼清澈。男孩子總是有本事聽見好幾哩外的水聲。這種事情分分秒秒、無時無刻、一輩子都在發生,永遠不會結束、停止,這秒鐘你得作選擇,下一秒鐘,再下一秒鐘你又得作別的選擇,做好人,做壞人,時間就這麼滴答溜過,人就在滴答聲中作著選擇。跑出去游泳,或者留下來忍受酷熱;張口吃,或者忍受饑餓。於是你決定忍住,可是一旦你忍住,威爾,你就知道其中奧祕了,對嗎?再也不去想冰涼的河水,或者蛋糕。因為,要是你一直想,那一定會瘋掉的。到了我這年紀,把所有你沒去游的河水、所有你沒吃的蛋糕加起來,威爾,你失去的可就多了。可是你會逐漸學會安慰自己,你說不定會溺水,或者被檸檬霜噎著。但是接著,我想你或許會變得越來越膽怯,只是枯等,再也不肯冒險。
「我?我本來就是個憂傷的人。我讀一本書,它令我憂傷。看一部電影:也是憂傷。它們令我無比沉重。」
他們早該上樓回臥房,卻又捨不得這時刻,這總是讓男人和半大不小的男孩雀躍無比的深夜時刻。因此威爾小心翼翼地說:「老爸?我是好人嗎?」
他感覺到了熱氣球下方地表的翻動。
他的聲音,威爾想著,我竟然從沒發覺。和他的頭髮一樣的顏色。
「怪了,這裡怎麼會有熱氣球?」吉姆問,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只像黏液般慘綠,上面畫著巨大的帶翼蠍子、古老鳳凰和風火煙雲圖案的熱氣球正擺動著柳條編籃咻咻降落。
威爾朝吉姆點頭,兩人悄悄跑過去,躲進樹叢裡,窺探著那個房間。
她沒提到那個外甥,威爾心想。當然,她絕不會提起的。
月光將大地染成雪白,群星閃爍;四下只有他踩著落葉的倉促腳步聲和空中那巨大物體的窸窣行進聲。
她拿起電話筒。
從籃子探出身體的女巫近在一呎之外。
「我尖叫的時候,他們在燈光下回過頭。」
再近一點!
那個拖曳、輕刷、沙沙的聲響從底部到頂端滑過吉姆家的屋頂。接著威爾看見熱氣球旋轉而上,朝遠方的山丘飛走。
「是的。」他兒子說。
「當然,你會掉頭走開,丟下我一個人。」
真巧,威爾心想,遊藝會在這時候到來。一手握著有如搖鈴鼓的死亡,另一手像拿糖果似地握著生命;一手搖著鼓嚇唬你,另一手令你垂涎。那場雜技表演,兩手都是滿的!
威爾全身僵直,捏緊了拳頭。「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讓那個年輕又邪惡的人變得又老又邪惡,好讓他有力氣剝了我們的皮?讓他一圈圈地轉,吐痰在我們臉上?也許你也跟著他一起轉,和我揮手說再見!而我呢,也只能向你揮手道別,你是這意思嗎?」
「她走了,她離開了!吉姆,她在你家屋頂動了手腳。快把猴子爬桿放下來!」
「道歉?」威爾大叫。「向一個吃人魔道歉?你真是慈悲心腸!到現在你還看不出我們不能和那些巫麻和鬼夫打交道?」
救護車和警車正停在十字路口,等著回鎮上。醫生說完這話,一個警員大聲回應說:「別開玩笑了!」
吉姆的票還在,還握在手裡。
「有的。」
影子將他覆蓋,無聲地落下。
「當我有生命危險的時候,我會得救嗎?我是說,當我遇見壞人,附近又沒有好人的時候,會怎麼樣呢?」
「我相信你,兒子。」老爸牽起他的手。「我答應你。」
誰說的!老爸作www.hetubook•com•com著嘴形無聲地說著。
「有的。死亡。」
男孩和男人就這麼無聲大笑著跳上屋側,手連手、腳連腳一鼓作氣地攀爬上去。
「會有用的。」
「那正是我打算在明天、下星期或者明年告訴你的事情之一。你必須相信我才行,爸。」
「巫麻」是在威廉的惡夢中呻|吟、嘰喳亂語而且沒有臉的鬼魅。在吉姆的可怕夢魘裡,被他稱作「鬼夫」的這群怪物則是像蛋白霜麵糊做成的磨菇那樣不斷膨脹長大;牠們以老鼠為食,老鼠吃蜘蛛,蜘蛛則因為夠大,因此倒過來以食貓為生。
「我的天,」吉姆彎腰去觸摸那軌跡,一種淡淡的膠水臭味染上他的手指。「威爾,我們該怎麼辦?」
他摸索著他的武器。黑影將他吞沒。
「不用了。去吧。」
遠遠的鎮上,那只熱氣球仍然停駐在曖昧不明的午夜和令人期待的黎明之間。
女巫,他想,回來吧。
「凡事,」吉姆說,「必有時……」
可是她一時驚慌,猛吸了一大口,又給氣球增加了重量。它從屋頂刷過。
「爸!」他輕聲說,「你沒膽子!」
「可是,我們非找個上級的人報告不可,我們可是有憑有據的。」
他背對著熱氣球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邊幹活,威爾擡頭望著由一片漆黑逐漸轉成晨曦微露的天空,看見那只熱氣球在風中猶豫不決。它是否感應到了?它會回來嗎?她會不會又在屋頂上作新記號,然後他們又得把它沖洗乾淨,然後她再作記號,他們再沖洗,直到天亮?是的,如果必要的話。

28

那裡頭坐著佛莉小姐,還有威爾的父親。
「也許是,也許不是。你看他的理髮店。招牌上寫著:因病暫停營業。什麼病呢,吉姆?在遊藝會吃了太多糖果?還是玩旋轉木馬轉暈了?」
兩個醫生坐在救護車內。他們聳了聳肩。
他睡了整整一個鐘頭。
「不,我偏不。當然了,那座旋轉木馬的確很犀利。你以為我喜歡永遠停留在十三歲?才不呢。可是,吉姆,你不會真的想變成二十歲吧?」
奇怪。為什麼不說我的外甥?
「我相信。」
是沙塵女巫。
「我真是傻瓜,」吉姆沖刷著屋頂上原本插著避雷針的地方,邊沮喪的小聲說,「我幹嘛不讓它留在這上面呢?」
兩個男孩都感覺到有個黑影正佔據著兩棟房子當中的車道,兩人同時拉上窗戶,同時探出頭去,同時為多年來兩人之間這分親密、微妙的默契,這份奇特的心照不宣的直覺和掛念,這緊密的夥伴關係,而驚訝得合不攏嘴。然後,兩人擡起被月光映得銀亮的臉龐,仰望天空。
他打開大門,進入黑漆的屋內。
帶著畏怯、實驗和試探意味,女巫深吸一口。增加了重量的氣球立刻下沉。她呼氣——吐出大量蒸氣——氣球便上升。
女巫,他用力地想,讓血液澎湃起來,屋頂已經洗乾淨了,聽見沒?我們自己製造了雨水!妳必須回來重新作記號!女巫?……
「不,不要。」他父親迅速說道。
無論那些人打算怎麼做,他們都必須搶先一步才行。他希望那只熱氣球飛回來,希望那個女巫猜到了他們會把記號洗掉,因此再次來畫上記號。為什麼?
「遵命!」
看見了吧,吉姆,他很想大叫,那根本是陷阱!那個外甥原本就在等我們送上門去。他故意讓我們惹上麻煩,無論我們怎麼對所有人、對警方和雙親解釋,都沒有人會相信關於遊藝會、關於夜間旋轉木馬的事,因為我們說的一定不是真話。
「那——遇到大麻煩的時候,這有用嗎?」
「整個夏天我們不都在談論這個?」
它陰冷的黑影像蝙蝠翅膀般撞上他。
「這東西設置多久了?不,別說。我在你們這年紀也曾這麼做過。」他仰頭看著往吉姆窗口攀爬的藤蔓。「晚上在外面玩瘋了,自由得不像話。」他突然停頓。「你們沒有常常在外面鬼混吧——?」
「要是你肯說,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我們自有辦法。」
他看見父親仰望著藤蔓和隱藏的扶梯。
「警察局長,」威爾說,「他會相信我們的——」
再近一點!他想。
他忍住尖叫的衝動,轉過身來。
「威爾!她要來抓我了!」
「沒錯!巫麻和鬼夫!」威爾說,「難道非要一個十噸重的保險箱落在你頭上你才會清醒?你看那兩個可憐嫁伙的遭遇,電力先生,還有那個瘋瘋癲癲的侏儒。坐在那種可怕的椅子上,無論誰都會出問題的。我們很清楚,因為我們親眼看過了。也許他們是故意把那個賣避雷針的人變矮的,但也可能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說不定他被人用壓酒器壓過,被蒸氣壓路機的滾筒輾過,已經完全瘋了,連我們都不認得!難道這不會讓你嚇出一身冷汗嗎,吉姆?說不定連柯羅塞提先生都——」
老爸的菸斗熄滅了。他停下來彈去屑,填上新的菸絲。
他了解到他不能說出來。也許明天吧,或者以後,等哪天太陽出來,那些帳篷消失,那些怪人也全部離開,不再來找他們麻煩,知道他們害怕得不敢聲張,什麼都不敢透露,只是乖乖閉嘴。也許事情就這麼煙消雲散,也許……也許……
他們知道她是盲人,不過是特別的盲人。她能夠垂下雙手去摸索這世界的腫塊,碰觸屋頂,摸索閣樓糧倉,掬起沙塵,檢視在人群中流動的靈魂殿堂裡頭穿梭的氣流,從低嘯轉成重擊,轉成太陽穴的怦怦跳動,轉成喉管的脈搏,然後又變回低吼的氣流。就像他們能聽見氣球像秋雨般灑落,她則能夠感應到他們的靈魂離開,再進入他們顫動的鼻孔。
威爾搖晃一下。兩手在空中亂抓。那有如黑色肉體般的陰影撞了過來。
女巫真的有了行動。
一隻蜘蛛輕彈他的頭髮……是她的手?
「不,」這聲音和頭髮同樣蒼白的男人說,「死亡會讓一切事物顯得哀傷。可是死亡本身卻只是嚇人而已。如果沒有了死亡,其他一切事物也就不會遭到玷污了。」
「那麼,爸,」威爾問,「你為什麼不快樂呢?」
從他的高度看下去,站在地面上的老爸看起來好像縮水了似的。他不忍留下他獨自站在黑暗中,好像被人遺棄了似的,他舉起一隻手想揮動,卻動不了。
「爸,」威爾又問,聲音非常細弱,「你是好人嗎?」
氣球向上升。它那傳出喀喀刺耳笑聲的沉重籃子撞上他的身體。
他彎身,抓緊。
威爾開始顫抖。
威爾突然愣住。
吉姆和威爾都沒有關上窗戶或拉下百葉窗,他們非得一動不動地等著,因為他們又聽見那有如陌生夢境中呻|吟聲般的雜音……
「全部?事情來來去去,而我多數時候都還算心安理得,是的,我算是個好人。」
他抓起武器,匆匆溜下隱藏的鐵梯,越過露濕的草坪。
女巫,他想,妳抗拒不了的。
他倒下。緊www•hetubook.com•com抓住煙囪。
威爾兩步併作一步地沿著老舊的樓梯上了屋頂,把武器藏在煙囪後面,然後直挺挺站著。
「這比查看門牌號碼簡單多了。她在你家屋頂作了記號,這樣的話,不管白天或晚上,在好幾哩外都看得到。」
他的心跳聲或許會把他震得掉落地上,可是他很高興聽見那聲音,知道自己還活著。
「你要學的還很多。有時候,鎮上那些看起來最快樂、笑得最開心的人,卻是背負著極大罪惡的人。微笑有很多種,你得學著辨別表面底下的不同層面。那些大聲咆哮、狂笑的人,多半是在掩飾什麼。他尋歡作樂,他有罪。人就是喜歡罪惡的事,威爾,你要知道,他們愛死了,不管是什麼形狀、大小、顏色和氣味。有時候我們會被花言巧語迷惑。當你聽見一個人誇耀別人過了頭,就要注意這個人是不是剛從污穢的地方爬出來。另一方面,當你看見一個失意、蒼白的人走過,一副滿身罪惡的模樣,這人卻很可能是個大好人。因為做好人是件非常艱辛的事,你得繃得緊緊的,一不小心就會折斷。我見過幾個這樣的人。當農夫和當他的豬一樣辛苦。我想牆上的裂縫會在一夜之間往上竄,都是因為想要成為好人的緣故。同樣的,一個採取高標準的人,只要一根頭髮落在他身上,往往就能把他的脊柱給壓垮。他不肯放過自己,只要稍微偏離了正軌,他就無法饒恕自己。
他們沖洗著屋頂。底下,有人把窗子拉下。
「真沒想到,」佛莉小姐說,「威爾和吉姆竟會闖進我的屋子偷東西然後逃跑——」
「可是,爸,難道你不害怕有時候連——」
「像我,三十九歲才結婚,威爾,三十九歲!我一直在和自己進行三戰兩勝的角力比賽。我覺得除非等我完全克服了自己,否則不能結婚。後來,我發現一個人不能等到自己變得完美,你必須出去闖蕩、跌倒然後和另一個人一起爬起來。因此,有一晚,當我從和自己的角力競賽中擡起頭來,你母親正好走進圖書館來找書,結果找到了我。那時候我明白了,一個半好半壞的男人,加上一個半好半壞的女人,把兩人一半的好合在一起,才能得到一個互相補足的完好的人。那人就是你,威爾。奇怪得很,兒子,而且傷感,雖說你總是在外面的草坪邊緣跑來跑去,而我一直在屋頂拿書本當瓦片,拿人生和圖書館作比對,但我很快就發現,在未來的日子裡你會比我更聰明、更敏捷而且更好……」
威爾好一陣子無法動彈。他被樹枝撐在半空,害怕自己會滑落到底下的黑色土壤然後摔死。他靜待那有如被大榔頭敲擊般的頭痛停止。
「我不可能玩膩的。」
走回鎮上途中,威爾想著,我已經把我的票丟掉了。可是——瞧瞧……
「世界上有什麼事,」威爾說,「是不會讓你傷感的?」
他父親等著。他遲疑著,咬著嘴唇,然後衝口而出:「別靠近遊藝會。」
「爸,有一天晚上,凌晨三點的時候——」
「咱們先說清楚,」老爸說,「明天,你再去向佛莉小姐道歉。順便檢查一下她的草坪。我們只用火柴和手電筒檢查,說不定漏掉了其中——被竊的珠寶——的一、兩件,然後到警察局去報告。所幸你及時自首了,所幸佛莉小姐不打算追究。」
吉姆點頭,帶著他們躡手躡腳越過屋側的濃密青苔和落葉,找到他們之前偷偷釘好並做成通往吉姆房間的祕密扶梯的鐵橫板。哈洛威先生近乎痛楚地大笑一聲,一股強烈的傷感莫名湧上心頭。
「這種哲學問題不太適合在……我看……凌晨一點半站在院子裡討論……」
不,威爾心想,只讓吉姆和我被追殺就好,別牽扯其他人。所有知情的人都會遭殃。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大聲說:「再過幾天,爸,我一定把真相全部告訴你。我以老媽的名譽發誓。」
「雜技秀裡的那個侏儒——」
吉姆把一根細長的曬衣桿橫放下來。威爾把它固定在自己的窗臺上,然後爬出去,沿著桿子拉吊到吉姆窗前,讓吉姆把他拉進窗內,然後兩人赤腳爬進吉姆的衣櫃,用疊羅漢的方式鑽上瀰漫著一股老舊伐木廠黴味、異常安靜的閣樓。兩人顫抖著爬上陡峭的屋頂,威爾大叫:「吉姆,那裡!」
他們鬆開水管,讓它彈落在底下的夜間草坪上。
「老媽的名譽,」老爸遲遲地說,「對我來說夠好了。」
被偷了?吉姆把它拆下來了?錯不了!可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希望被雷擊中。他曾經笑著爬上去破壞那支鐵桿,挑戰著任何侵襲他家的暴風雨。害怕?不。恐懼是吉姆必須試穿的一套新的電力服裝。
「好並不能保護你的身體。那只能求得心靈的平靜——」
「天啊!」威爾大叫。「我以為那個才會!」
「我一直都懂。」
威爾緊閉眼睛,默禱著:抓牢……千萬要抓牢!
「怎麼,威爾?」
「在一起?比我高兩呎,而且手長腳長的,你會跟我在一起?你得要低頭才看得到我,吉姆。再說,到時候我們要聊什麼?我的口袋塞滿風箏線、彈珠和青蛙眼球,你呢,口袋又空又乾淨,拚命嘲笑我,這就是我們的交談內容。而且你一定跑得比我快,把我甩在後面——」
「歡迎你來。」威爾說。
「媽。」吉姆苦笑著說,「她以為下雨了。」
女巫沮喪地輕嘆一聲。熱氣球兜著圈子往上升。
她感覺得到每個房間都有鏡子在等著她,就像你不必睜開眼睛,也能感覺到冬天第一場雪在窗外悄悄降臨那樣。
熱氣球飄浮時會發出什麼聲音?
那片暗雲底下冰冷得有如海中洞穴。
他感覺到一條空中的大河猝然改變了河道。
他找到一截威爾釘在葉子裡的鐵梯。
然後,他們擡頭看,明白了。
「對你和你母親來說也許是吧,我盡力而為。可是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是完美的。我認識自己一輩子了,威爾。我很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好事——」
老爸仰望著那道從星際迤邐而降的祕密扶梯,這扶梯直接通向可以百碼速度衝刺的人行道,可以拿來當跨欄的高高的黑暗樹籬以及用來玩撐竿跳的墓園棚架和圍牆……

26

29

「我不想提出告訴,」佛莉小姐說,「可是,如果那兩個孩子是無辜的,為什麼不見人影呢?」
「是的。」

30

對不起,爸,他心想,微笑著坐起。這回我要單獨出門了。我不希望她帶著我們的消息回去交差。
「才不會,」吉姆反駁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威爾。我們會在一起。」
「你怎麼出來的,」老爸說,「就怎麼回去吧。」

25

你是怎麼聽www.hetubook.com.com見的,你是怎麼感應到的?耳朵,它聽得到嗎?不。是你脖子背後的汗毛,耳朵裡的絨毛,是它們感應到的;你手臂上的細毛窸窣作響,就像蚱蜢腿摩擦、顫抖著那般發出怪異的音樂。因此,你躺在床上,卻清楚地知道、感覺到,一只熱氣球正在海洋般的夜空中載浮載沉。
「住口,威爾。」
他回頭看。熱氣球正逐漸逼近!它一路吸氣、吐氣,飄過一棵棵樹,一朵朵雲。
威爾說著便離開房間,動作敏捷地溜了下去,沒有撞倒任何東西或吵醒任何人。屋頂上的吉姆驚訝極了,因為沒過多久威爾便咻咻喘著爬回來,手裡握著水聲嘶嘶的管子。
這使得氣球懸在空中,不上不下。
那個會把人的頭顱和骨頭埋在沙裡然後打個噴嚏把它吹走的女巫。
巫婆,他想,這裡!
「我們家也有嗎?」
「你還在嗎?……」
威爾睜開眼睛,繼續往上爬,接著就容易多了,一步,再一步,很好,好極了,到啦!兩人跳進房間,坐在窗臺上,在星光下看起來幾乎是同樣身高、同樣體重、同樣的髮膚顏色,坐在那裡,在暢快美好的疲倦感中擁抱著,邊喘息邊大笑得渾身抖動;為了怕驚醒上帝、大地、母親甚至地府,他們用手捂住對方的嘴巴,感受著從那裡湧出的歡喜的溫熱氣息,然後繼續坐了一陣子,眼神晶亮地彼此對望,由於愛而眼泛水光。
那支箭,飛也似的,在氣球上刮破一條小縫。一轉眼箭桿就像切下一大塊綠色乳酪般往下沉。裂縫沿著那顆大梨子的整個表面迅速擴張,盲女巫咕噥抱怨著,咬著嘴唇,尖聲抗議著,威爾則掛在半空,兩手緊抓著吊籃,兩腿亂踢,在這同時熱氣球嗚咽著,搖擺不定,大口吞吐著,哀悼著自身由於迅速洩氣帶來的滅亡,有如地牢的空氣呼嘯而出或者天龍噴出鼻息般的,那只氣囊往天空咻的退縮。
接著,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他沒看清楚的東西似的,他醒來,在床上坐起,望著窗外吉姆家的屋頂。
這時他們聽見警察局傳出人聲。在門口右側的一扇窗口,有個女人正在說話,和幾男人談著什麼。
「有一天,等你玩膩了,你會自己動手拆的。」
她孩子似的身軀中的扭曲組織靜待著,屏住潮濕酸腐的氣息。
「連心靈也無法平靜?」他的父親點頭,神情有些不安。
「我們?」
可是,威爾想,這並不表示遊藝會的人不會到鎮上來找我。
她望著窗外黑夜中的草地。她還沒將散落一地的珠寶收回來。不知怎麼地,她認為這是那個外甥用來擺脫那兩個男孩的手法,他怕他們會阻止她使用她從壁爐架上拿下來的那張票券。
只見她護慎地在氣球上打轉,聞著從他全身毛孔散發出的強烈腎上腺素氣味。他旋轉著,跟著氣球繞圈子。妳!他想,妳想讓我作嘔!故意讓我轉個不停,對吧?想讓我頭暈?
「不!我想是——」
他們開車上路,臉色和他們身上的制服一樣蒼白。
少了這一小口酸腐的鎮壓重量,氣球冉冉上升。黑影移動了。
他們拉著水管把屋頂瓦片淋濕,沖洗著瓦片,把那邪惡的銀色痕跡淹沒。
「果然也有。」
「我會知道,」吉姆在黑暗中說,「我會知道的。」
「因為佛莉小姐——不知為什麼——希望我們有罪。要是她說我們有罪,我們就有罪。當她看見我們從窗戶爬進去時,你看到她的驚訝表情了沒?她沒想到我們會招供。可是我們招供了。就算警察不找我們,我們的麻煩也夠多了。我想如果我們坦白承認,說不定可以甩掉一些。果然如此。可是在這同時,佛莉小姐也贏了,因為我們已經變成罪犯,無論我們說什麼都沒人相信了。」
可是突然間,風改變了方向。
「威爾,威廉。」老爸重新點燃菸斗,望著柔柔的煙霧散去。「只要對我說我會長生不老就好。這句比較受用。」
「不對。」威爾說。
那個外甥是這麼說的,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握著她的雙手,從那粉紅小嘴吐出烤蘋果派的香氣在她臉上。
我該往哪裡去?他想。等等!印地安人的房子!已經空了好多年。再過兩條街就到了。
好極了!他想。
「在這裡!」有人大叫。
哇,他突然想,我不要她回到這間屋子!來吧!他套上衣服。
她猛吸一口。這次呼吸的重量讓氣球再度往下沉。
靈魂就像一枚巨大的溫熱指紋,每個摸起來都不一樣,她能夠像捏黏土似地把玩它們;聞起來也不一樣,威爾可以感覺她把他的生命吸走了;味道也不同,她用貪婪的嘴、腫脹的舌頭品嘗著;聲音也不同,她把他們的靈魂塞進一隻耳朵,再從另一隻耳朵抽絲似地拉出來!
這的確是曖昧的一刻,前一秒鐘他們的思緒還奔騰有如萬能8,下一秒鐘卻柔順得像蟄伏的貓咪。早就該上床睡覺了,然而他們卻仍像小男孩那樣不願輕易就範,還在和枕頭與黑夜中的思潮玩躲迷藏。這是可以談心卻又無法暢談的時刻。這是初次有了新發現卻又似懂非懂的時刻。這是什麼都想知道卻也什麼都不想知道的感覺。這是男人決定交心的重大時刻。這也是揭露真相的苦澀時刻。
「當然!快!」
一陣長長的沉默。做父親的嘆了口氣。
「爸,」他說,「別這麼憂傷。」
女巫吐出摻著狂喜和勝利的一聲嘆息。
威爾聽見吉姆家中傳出一絲騷動;有著靈敏、神祕天線的吉姆一定也感應到了,所有水流正高高淹過鎮上,讓出路來給海中巨獸通過。
因為——
「凌晨三點——」
威爾輕輕走向藏在雜亂藤蔓裡的鐵扶梯。
「全部加起來呢……?」
「似乎是這樣,是啊,以你的年紀,以你的精力,沒有什麼事能讓你玩膩的。好啦,兒子,上去吧。」
「也許她聞出了我們在打什麼主意。」
女巫聞到、感覺到、知道他握著什麼東西時,試圖用力吐氣。
好幾年前佛莉小姐便發現,她的屋子裡擠滿了自己的明亮身影。因此,最好是忽略走廊裡、化妝臺上和浴室裡那片有如十二月雪的冰涼方塊。最好是輕輕略過那塊薄冰。只要一停下,那薄殼或許就會承受不住你的過度關注而龜裂。你會沉入那片硬冰底下,放任自己沉溺在冰冷、遙遠的水底,雕刻著所有過去的大理石墓碑就在其中。冰水注入你的血管。一旦跨越鏡子的底檻,你可能就會永遠站著不動,再也無法將視線從那時間的明證移開。
弓斷成兩截。他望著手中那支沒能射出的箭。
他們下了閣樓,兩人在一番熱情與恐懼摻雜的談話後回到各自的房間和床上,此刻靜靜躺著,聆聽著急於迎向天亮的心跳和鐘聲。
吉姆!威爾真想砸破他那扇礙事的窗戶。去把那支桿子釘回去!吉姆,天亮以前遊藝會的人就會來找我們,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來,或者他們長什麼樣子,可是老天,你的屋頂好空!雲層飄得很快,暴風雨就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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