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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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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追尋 之二

Ⅱ 追尋

之二

因為不行。威爾用嘴形回答。
骷髏先生走開了。
有了這位目盲但感受靈敏的沙塵女巫在場,圖案人變得極度有耐性,充滿愛意地望著她。
其實威爾正擡頭看著上方,眼眶濕了,張著嘴,想著,老天,為什麼我從來沒發現?
畸人們一半跑向街道一側的人行道,另一半跑到另一側,混進人群裡,遞著傳單,目光灼熱、犀利,蛇似的突擊。
「媽媽,妳看!」小男孩指著地面的鑄鐵水溝蓋。「在那裡!」
那人的右手掌上,用豔藍色顏料畫成的威爾臉孔的刺青,擡頭凝視著他。
「我來叫他好了。」
圖案人繞了回來。
兩個男孩莊嚴地走著,頂著大雨,朝向他們應該前往報告的警察局,朝向他們應該再次去道歉的佛莉小姐的家,然而此刻他們只能往前走,兩手插著口袋,回想著昨天的可怕經歷。最後,吉姆打破沉默:「昨天晚上,我們洗完屋頂,終於上床睡覺後,我夢見了葬禮。隊伍是從大街過來,好像巡邏一樣。」
查爾斯.哈洛威慢吞吞的撕去雪茄玻璃紙,等著命運之神給他指示,告訴他該怎麼做,為什麼他會為了一支他並不真的想抽的雪茄回到這裡。他似乎聽見自己叫喚了兩聲,迅速朝著人群望過去,看見幾個小丑手拿傳單經過,然後他靠近櫃檯上一只小巧的銀色瓦斯點火器源源噴出的藍色火焰,點燃那支他並不想抽的雪茄,吐著煙霧,用另一隻手丟下雪茄標環,看著標環滾向水溝蓋然後消失,他的視線追隨著它來到……
那些紅、藍、綠色的眼睛圖案刺青——分佈在五根手指上的——離開了吧檯。
那滴液體落向人行道上的水溝蓋然後消失。
「我說,這雪茄真是好哇!」他叫嚷著,然後轉身朝著菸舖櫃檯走去。
「吉姆——那哭聲——我聽過!」
「我每個月都會清理蓋子底下一次,賺點零花錢,」泰德利先生說,「你搞丟多少?一毛?兩毛五?五毛?」
威爾這麼想著。吉姆也想著同樣的事,然後說:「啊,可憐的……可憐的……」
威爾的父親猶豫了一下,然後拿下嘴裡的雪茄,彈去菸屑,沉著地說:「哈洛威。圖書館職員。有空請來坐坐。」
接著,當她終於恢復了點力氣,也比較冷靜之後,她轉過頭來,眼睛因為哭泣而腫得幾乎睜不開。她發現身邊有人,嚇了一跳,接著隨即面露驚喜。
「我說——」女巫猛吸著空氣。
在這個週日上午的聯合雪茄店門口,各個教堂的鐘聲串連成一氣地敲響,雨水唰唰狂瀉,雪茄店門前立著那尊查洛基印地安人木雕,雕刻的羽毛上沾滿雨珠,無視於天主教或浸信教會的鐘聲,無視於逐漸接近的金黃色鐃鈸,異教氣氛濃厚的遊藝會遊行隊伍。熱鬧的鼓聲、有如老女人尖叫的汽笛風琴聲,還有比他更加怪異的畸人隊伍,都蠱惑不了印地安人那銳利如鷹的黃眼珠。然而鼓聲確實搖撼了教堂,並催促著那些熱切期盼著新鮮變化的好奇男孩們往前衝。因此,當清靈的鐘聲靜止,教堂高背椅上的人們一變為輕鬆的遊藝會遊行群眾時,一支喧鬧的銅管樂隊,一支華麗的遊行隊伍踩著威猛如雄獅、沉重如巨象的步伐,在旗幟飄揚中迤邐前進。
「威爾,」他對著已經掛上的電話說,「好運。」
在被雨浸濕的遊藝場上,旋轉木馬突然一陣痙攣地復活過來。它的汽笛風琴呼呼奏出悠揚的樂聲。
電話鈴聲響起。哈洛威先生過去接聽。
地底下,兩個人影驚恐扭動著。
她的手指緩緩往下滑,感應著電波,估量著光線。她似乎隨時可能把食指移向人行道上的水溝蓋,暗指:那裡,就是那裡!
這時,上面的鐵蓋被一個男人的鞋子和舊鞋釘踩出噹的一聲響。
他們站在走廊上那道隔開客廳的珠簾前,聆聽著閣樓的粗重樑柱在大雨中吱嘎響著。
「佛莉小姐?」吉姆輕聲叫喚著。
啊,符烈先生,威爾想,他們到底把你怎麼了?把你丟到打樁器底下,放進鋼板壓平機去敲打,讓你痛苦得又哭又叫,或者將你,符烈先生,裝進小丑盒裡然後壓縮到不能再小為止……只剩眼前這個……
達克先生悶聲發出怒吼。
「……老先生……老先生……」女巫說。
圖案人剛好到達。
威爾的父親一震。
「想什麼?」達克先生欣喜的問。
「我撒謊?寧可放棄中獎的樂趣?」
身上紋著人群的圖案人走在人群中,緩緩轉動身子,最後朝著雪茄店走來。
小男孩的一隻手半伸進鐵蓋子。
吉姆在黑暗中不安蠕動。威爾把頭深深窩進肩膀裡,眼睛緊閉。
很需要找個人出氣的哈洛威先生咬著雪茄說:「我想了一下——」
「盲了,沒錯,我是盲了。可是我看得見,我感覺得到,」女巫柔聲說,「這裡有位頭戴秋天草帽的先生。哈囉。還有——達克先生在這裡做什麼?還有一位……老先生……一位老先生。」
為什麼不行?吉姆作著嘴形問。
「再給我一杯,奈德。」
圖案人捏緊他那兩隻畫滿怪異符號的拳頭。
因為……他擡頭看……老爸看起來比他昨晚從扶梯往下看見的老爸又小了一點。那會好像是在呼叫一個路過的男孩。他們不需要小孩子。他們需要一名勇士,不,大勇士。他想從雪茄店櫥窗看看老爸的臉,看他是否真的比昨晚在奶白色月光照映下更老了點,堅決、強悍了點。然而他只看見老爸的手指焦慮地抽動,好像不敢對泰德利先生說出自己的需要那樣蠕動著嘴唇……
「吶,你也來一支吧!」哈洛威先生又吐了口煙,然後遞了根雪茄給達克先生。
他沒來得及說他刺破那只熱氣球,它已經載著那個盲女人,飛回那片荒涼的草原上墜毀了。
他站在那裡,打量著查爾斯.哈洛威。
「爸,我是威爾,我們不能到警察局去,我們今晚可能不回家了,請告訴媽媽,還有吉姆的媽媽。」
「幫她?」吉姆喘著說,「我們連自己都幫不了。」
更多人影聚攏過來。
但是太遲了。
「爸,把頭轉向法院大樓的時鐘,我們一邊向你解釋——」
他們回頭朝著客廳窗外的陰冷雨水看了最後一眼。曾經有個老師在這客廳裡請他們吃餅乾喝熱巧克力,從窗口向他們招手,高大的身影在鎮上到處活動。他們走出屋子,關了門,朝那片空地跑回去。
「沒錯!有上千m.hetubook.com.com個人,全部穿著黑外套、黑鞋子,戴著黑帽子,還有一具四十呎長的棺材!」
「這兩個孩子,」老哈洛威繼續說,「已經在幾星期前搬到密爾瓦基去了。」
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威爾想著。
查爾斯.哈洛威點頭招呼。圖案人既沒點頭也沒眨眼,只是盯著他瞧,盯得他很想逃走,但沒逃,而是儘可能平靜地注視著這個無禮的闖入者。
「沒事。」達克先生望著威爾的父親。「我在找兩個男孩。」
一滴顏色鮮豔的液體從他的右拳淌下。
沒錯,底下有兩個人影。他們的眼睛充滿驚恐,從路面下方的幽暗深井往外張望。他差點跪下去抓住鐵蓋大叫。
黎明時,一場暴烈的雷雨以石破天驚之勢橫掃大地。雨水輕灑在鎮上的圓型屋頂,咕嚕嚕溜下排水管,以非人間的怪異語言在窗戶底下呢喃著;吉姆和威爾正在間歇的夢境中徘徊,從一個跳進另一個去試探尺寸,卻發現那些夢全都是從同一疋黑暗、腐朽的布料裁切成的。
「不。」吉姆不敢看。「少來了。小女孩在大雨天一個人跑到樹下做什麼?」
威爾的父親往圖書館走去,停下,再往法院走過去,再停下,等待著靈感的指引。他摸索著口袋,很想抽菸,於是轉往聯合雪茄店。
吉姆緊緊捏住威爾的手。
然而沒有,在人群圍繞下,在逐漸晴朗的天氣中,他只是困惑地脫口而出:「吉姆?威爾?這是怎麼回事?」
「要命!」
來不及,因為此時他們走在雨中,突然聽見一個哀傷的聲音。
威爾父親的臉有如平靜的池塘,兩個名字像兩顆石頭沒聲沒響的沉入其中。
閉合的眼睛收縮,彷彿目盲似的,在黑暗中張開。喀嚓。兩眼的鏡片隨著晶體變化,迅速擴張又縮小,拍攝著水溝蓋的照片。
圖案人一愣,轉身大步走開,吉姆和威爾臉孔的刺青圖案緊握在掌中。
因為侏儒人正往下看。
遊行結束了,他心想,他們開始搜人了。
「先生,」威爾的父親說,「這兩個孩子的事為何讓你如此急躁?」
圖案人伸出雙手。
路人紛紛讓開,笑鬧著,議論著她那身鮮豔卻破爛的衣服,豎耳聽她說些什麼,準備稍後向人轉述。她移動腳步,邊用手指探觸著這城鎮,彷彿它是一疋精緻華麗的織錦。然後她開始吟唱:「問姻緣。問前途。問人生。找我就對了。到遊藝場來。我能看見妳愛人眼睛的顏色。我將揭穿你愛侶的謊言。我將預見他的未來。我將看透她的內在。來吧,別離開。來看我,到遊藝場來。」
「爸,我們不能出去!你快點把頭轉開!」
威爾顫抖著碰觸她的臉。「喂,」他輕聲說,「別擔心。我去找人幫忙。」他溫柔地說。她睜開眼睛。「我是威爾.哈洛威。我發誓,我們一定會回來。十分鐘。但妳可不能跑走。」她點頭應允。「妳在這樹下等我們?」她又點頭,沒說話。然後他起身。這單純的動作讓她嚇得畏縮了一下。
「嘿。」吉姆一驚。「你該不會做了一樣的夢?可是……氣球不會死吧?」
「男孩?」奈德說。「多大年紀?」
「這兩位幸運的男孩——」哈洛威先生打斷他,「是什麼人?」
圖案人抓住老哈洛威的臂膀,隨即感覺自己太過火了,於是又鬆開他,懷著沉重、全然出乎意料的挫敗感尾隨著吉普賽女人離去。正要走遠時,他聽見威爾的父親說了句,「祝你順心,先生!」
「佛莉小姐!」他們大聲叫著。
「對啊!什麼樣的屍體會長到四十呎?在夢中,我覺得奇怪,就跑過去看。別笑喔。」
「沒有。我沒聽見。」
標環在他兒子威爾.哈洛威的腳下閃閃發亮。
「我相信。」威爾說。
威爾感覺一顆心冷冷地下沉,白色果凍般抖個不停。
非常緩慢地,大門咿呀一聲敞開。
女巫退縮了一下。
然而唯一的回應是窩在牆板裡的老鼠發出的窸窣聲響。
「……老先生……」
「我說!」威爾的父親大聲說。
「不知道。」然而威爾感覺淚水湧上眼眶,彷彿內心某個角落已明白了。
她靠回樹幹,兩手擱在膝蓋上,顫抖著,那麼瘦小,那麼蒼白,那麼無助,那麼弱小。
「不想玩?現在才說這種話?真是的,告訴你吧,吉姆,那個女巫,還有熱氣球,昨天晚上,我一個人——」
啊,老爸,威爾想著,你太棒了!
被遮蔽的太陽破雲而出。
吉姆站在原地,威爾則是戰戰兢兢地往前走,進入那片雨中的樹蔭,天光在此跌落,消失在秋天的樹葉間,沿著枝椏和樹幹向下匯集成閃亮的涓流,接著是那個小女孩,蹲在那裡,臉埋在掌心裡,傷心地哭著,好像小鎮突然消失,她和所有居民全迷失在可怖的樹林中似的。
「有什麼事?」酒店老闆問。
「到處是飄搖的黑羽毛,樂團拿黑色象牙做的鼓棒敲打著黑絲絨皮面小鼓,老天!然後今天早上,我起床後,把昨天的事告訴老媽,我沒全部說出來,但已經聽得她又哭又叫的了,女人就是愛哭,對吧?還說我是她的罪犯兒子——可是我們根本沒做什麼壞事,不是嗎,威爾?」
吉姆蹲得低低的像個侏儒,威爾也把身體壓縮成小矮人,兩人仰頭,等著。
左手掌上,吉姆的臉也活靈活現的。
「吉姆,我……」
圖案人背後,街頭轉角處,只見算命師沙塵女巫兩隻手在空中揮舞,一身吉普賽色彩的服裝,臉色蠟黃,戴著紫紅色眼鏡,一路嘟囔著走過來。
吉姆看見那男人來回奔走,在僅僅三呎外搜尋著,如此貼近卻又無比遙遠。
上方,彷彿一隻巨大的絢麗孔雀步過石磚和瀝青路面般,畸人們睜大眼睛環顧四周,搜索著辦公大樓屋頂和教堂尖塔,掃瞄著牙醫診所和眼鏡商店的招牌,檢視著一毛錢商店和乾貨舖;鼓聲撼動玻璃櫥窗,將裡頭的蠟人偶震得喀喀作響。藏著無數灼熱、銳利眼睛的遊行隊伍緩緩移動,充滿渴望,且毫不掩飾它的渴望。
但是哭聲越過荒寂的草地像雨中孤鳥般傳了過來,越來越明顯;吉姆不得不轉身,因為威爾正踏著碎石走過去。
哈洛威先生望著外面的樹林、房子和街道,聽見遠處傳來音樂聲。
「你姓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問。
「另和_圖_書一個,」威爾的父親近乎親切的說,「像艾佛利.強森。」
「哈洛威先生——」吉姆說。
兩人嚇了一跳。
「吉姆!威爾!老天,原來是你們!」
「啊,她失蹤了,」小女孩低泣著,「她往那裡跑過去,就再也沒回來了。你們去找她好嗎,拜託……?」
兩人等著其他人經過,替他們把水溝蓋撬開。
他們正經過一塊空地,在它深處有棵大橡樹。樹下有著濃密的陰影,聲音就是從那裡來的。
包括——骷髏人。
在丟滿口香糖包裝紙和菸蒂的黑洞裡,威爾和吉姆緊緊擁抱。在他們頭頂,兩雙腳搖來晃去,來回踱步。
威爾撞一下吉姆的臂膀,激動的搖頭。不行!
可是蒼白、焦慮的父親已匆匆走遠。
但是圖案人根本沒聽見。
而他眼中藏著一個名叫符烈的避雷針推銷員的殘影,那是在這恐怖事件發生前幾天、幾年,當生活安然美好時的事。
「我說……」女巫扭動著手指。
「該死的熱氣球躺在那裡,像隻洩了氣的河馬……」
「不是葬禮,也不是遊行隊伍,而是來找我們的人馬啊,吉姆,也有可能是找佛莉小姐,如果他們要她回去的話。他們可以風風光光遊行過任何一條老街,邊敲鑼打鼓,邊刺探消息。吉姆,我們必須搶先他們一步——」
「你們快出來。」查爾斯.哈洛威說。
「這其中一個長得很像——」
兩個男孩擡頭看。
他的雪茄不經意從手中滑下,在點點火星中穿過水溝蓋掉落下來。
整座城鎮或許只有一個人聽見了這音樂,並且猜到旋轉木馬又轉動了。佛莉小姐家的大門開了又關上,她的腳步聲沿著街道匆匆遠去。
「吉姆,威爾,」老哈洛威說,「是名字。姓什麼呢?」
店門砰的關上。
圖案人雙手顫抖,伸得長長的,向他要名字,吉姆的臉在掌心,威爾的臉在掌心,吉姆的臉藏在街道底下,威爾的臉藏在街道底下,發抖、痛苦扭動著。
威爾的父親看見了從他緊握雙拳中落下的血滴,但竭力只盯著圖案人的臉說:「抱歉,我幫不上忙。」
威爾倉皇退縮,身體緊貼著水泥地。吉姆也一樣,一動不動,唯一移動的只有腦袋,躲進了黑暗中,以避開逐漸逼近的威脅。
「先生,你不希望他們錯失這機會吧?……」
「孩子們,」老哈洛威說,「警方——」
隊伍分散開來。
「佛莉小姐,我知道妳在家裡。」吉姆突然狂野大叫著並衝上樓梯。「出來吧!」
女巫用力打了個噴嚏,縮回手,步履蹣跚地走開。
「那裡有個小女孩。」
「我要……一塊兩毛五那支。」
「那又如何?」威爾的父親懷疑地問。
威爾的父親看見了她。不知怎麼地,他感覺胸腔的血流突然凝滯了似的。
「而且也沒人會替熱氣球準備棺材,會嗎?」
是那個躲在樹下哭泣、長得酷似佛莉小姐的小女孩?那個把我們嚇得半死的小女孩?他想。過去半小時內,遊行隊伍經過那裡,發現了她。而她,已經哭了那麼久,又害怕,因此什麼事都肯做,什麼話都肯說,只要讓她在汽笛風琴樂聲和木馬奔馳中旋轉個一陣子,便可以回復原來的年齡,重拾原有的生活,他們可以解救她,止住她的眼淚,結束這惡夢並且讓她回到從前。也許那些人在樹下發現她並且將她驅走的時候,假意答應了她什麼?那個小女孩一直哭,可是沒說出全部真相,因為——
「誰會相信呢?」她哀悽的說。
裡頭有泛黃的報紙、乾癟的糖果紙、雪茄蒂和泡泡糖。
查爾斯.哈洛威仍然不看水溝蓋,而只是盯著濺灑在街角路面上的一小滴紅色液體,那是達克先生離去時,從他緊捏著的拳頭滴下的。同時他也對自己感到意外,而且接受了這份意外;既然他已然完成那不可思議的舉措,他也半憂半喜地接受了這新的任務。但願沒人會問他為何要道出自己的姓,因為他無從分析也不知怎麼解釋。此刻他只能讀著法院大鐘上的數字,對著它說話,讓底下的男孩能聽見。
侏儒人。而這個侏儒人的臉似乎少了點人味,多了點機器的味道;事實上,就像照相機。
威爾倒抽一口氣。因為它擊中他的臉頰。他伸手一抹,然後看了看手掌。
沒有回應。
達克先生不知道他們的姓。
「等一下……!」吉普賽女人輕嘆著說。
威爾沒回應。
圖案人距離他們大約八十呎遠。
「我不懂——」
他身上那一大群怪物淌著磷光的汗水,濕了他的腋窩,散發著濃臭,在他健壯的雙腿之間碰撞。
真是的,老爸!威爾想。
「老天,」泰德利先生的聲音從地面上傳來,「真是有錢人。」
圖案人換上一臉沉著。
威爾點頭。「她一定是聽見那音樂,天一亮就跑出去了。音樂聽起來不太對。說不定旋轉木馬並沒有修好。意外隨時會發生。就像那個避雷針推銷員,突然就變瘋癲了。也許遊藝會就是喜歡意外,並以此為樂。也許他們故意讓她出事。也許他們想向她打聽我們的事,我們的名字,我們住的地方,或者想利用她來傷害我們。誰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她起了疑心或者怕了。然後他們會給她更多,遠超過她想要或祈求的。」
水溝蓋底下安靜得幾乎讓哈洛威先生以為那兩個孩子已被嚇得昏死過去。
「媽媽!」男孩說。
威爾等他搜索完然後沮喪地下樓。當吉姆走到樓梯底部時,他們同時聽見音樂聲夾帶著清新雨水和草原的氣味從大門飄進來。
圖案人抓緊鐵蓋,點了點頭。
「威爾,救救我,吉姆,拜託別走!」她失聲尖叫著,眼淚再度湧出。
圖案人盯著他看。
「你,」達克先生冷冷地說,「在撒謊。」
他不老!威爾暗暗叫著,仰頭看著那三人。這時女巫已經站住,她那潮濕陰冷的影子落在兩個藏匿的男孩身上。
然後他穿戴上外套和帽子出了門,走進在這冷洌陰雨天裡燦亮得頗不尋常的陽光中。
爸!威爾差點叫出。
到了印地安雪茄舖,圖案人跪了下來。他抓起鐵格狀的水溝蓋,往底下的黑洞探看。
「她出去買東西了。」吉姆說。
「喀!」她嗆了一下。

34

「佛莉小姐?……」
一塊嚼過的粉紅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泡泡糖落下,擊中吉姆腳邊的一堆廢紙片。
「十一點十五分,」哈洛威注視著法院時鐘,一邊調整自己的手錶,嘴裡叼著雪茄說,「慢了一分鐘。」
威爾說不出話來。
除了他們的心跳聲外,有個更響亮的砰砰聲傳來。黃銅喇叭哀號著。伸縮喇叭高聲鳴叫。一組低音號不知為何擺出象群般的攻擊陣仗。
吉姆把門拉開些,淋著雨似的沐浴著樂聲。
「我可以走了嗎?」他說。
「吉姆?威爾?我們這裡有好多吉姆和威爾,像這種小城鎮,怕不有好幾百個。」
一群小孩大笑著跑過去。
「我們必須幫她,吉姆。除了我們外還有誰會相信她?要是她對別人說『我是佛莉小姐!』『走開,小女孩!』人家一定會這麼說吧。喚,吉姆,我敢說今天早上她一定敲了不知多少戶人家的門,到處求助,又哭又叫嚇得人家不知所措,最後絕望地走開,跑到樹下去躲起來。警方說不定已經在找她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只不過是個哭泣的野女孩,他們會把她關起來,把她逼瘋。遊藝會真厲害,他們真懂得怎樣在懲罰一個人的同時讓他無法反擊。他們只要讓你變個樣子,再也沒人認識你,然後放任你到處跑,沒關係,盡量說,人家早就害怕得聽不進去了。只有我們會聽她說,吉姆,只有你和我,而現在我感覺好像剛吞下一隻生蝸牛那麼難受。」
「那具長長的棺木裡面有個又大又長的乾癟東西,好像被太陽曬乾的梅子或大葡萄。看起來就像一大張人皮,或者快斷氣的巨人頭。」
泰德利先生站在櫃檯後方眨著眼睛問。
她踉蹌後退,離開了。
查爾斯.哈洛威嗆了一大口煙。
哈洛威先生彷彿肚子上冷不防地連挨好幾刀般一陣抽搐。
「威爾,你們在哪?」
奈德又說話。
「不!」威爾厲聲吆喝,按住吉姆的膝蓋。「就因為這裡太過明顯,每個人都看得到,所以他們絕不會想到檢查這裡的。安靜!」
他們停下腳步。
「找誰?」威爾單腳跪下,鼓起勇氣碰觸她的手。她抓住他。但她立刻發現她做錯了,因為他努力想掙脫。於是她放開他,繼續啜泣。他站在一旁等著。至於吉姆,則遠遠杵在草地上,大叫著他們該走了,他覺得情況不妙,他們必須趕緊離開。
「吉姆!你明明聽見她在哭的!」
吉姆和威爾對望了一下。
老爸好高。老爸真的好高。
他走開了。
莫名的酸楚猛地撞擊吉姆的腦門。

36

噹!
「不是。」
在吉姆家,在威爾家,雨水在餐室窗前磨蹭,早餐桌上進行著冷靜的談話,夾雜著幾聲叫囂,接著是更多冷靜的談話。
受了他如此突兀且快活過了頭的言語擾亂刺|激,女巫將受傷的手垂在身側,好像把天線擦乾淨以便接收訊息般地抹去上面的汗水,然後再度舉起手來,張著鼻孔猛力吸氣。
樹下沒了小女孩的蹤影。
威爾感覺自己像隻憤怒的獵犬般吠叫、咆哮、嗚咽起來。
侷促蹲著的威爾心想,是誰說的?佛莉小姐?可是她失蹤了,她的屋子空無一人而且濕答答的。只可能是另一個人……
孩子們嚇呆了,看得入神,大人們則快活得不得了,然而這個來自生之沙塵的吉普賽女人繼續唱著。時間在她的喃喃自語中溜逝。她在手指間編織細小的蛛網然後把它打破,藉此感受煙塵的飛揚,氣流的穿梭。她碰觸蒼蠅的翅膀,微小細菌的魂魄,以各種姿態和隱形的姿態灑下的太陽斑點、微粒和有如雲母片般的光點。
他們停止談話,轉入一條巷子,但又猛地煞住,跳進一處矮樹叢中躲藏。
也拍攝了藏在底下的東西?
她突然停頓。「啊……」她鼻孔裡的細毛豎起。她張開嘴唇品嘗著空氣。「啊……」 圖案人催促她。
好一陣子,這個被嚴重壓縮、有如黏土玩偶的侏儒人看似蹲著,其實站得挺直。一雙閃光照相機似的眼睛圓鼓鼓的,也許還在忙著攝取鏡頭?
「來了!」吉姆驚叫。「遊行隊伍!往雪茄店門口來了。我們幹嘛躲在這裡呢,威爾?我們走吧!」

32

酒店櫃檯上,五枚畫成眼睛圖案的藍色魔法刺青探索著哈洛威先生的記憶。
「她認識我們!」威爾驚恐地說,他半彎身對著女孩,半轉向吉姆。「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像誰?」
奈德倒咖啡時,店門敞開,有人走了進來,右手輕輕擱在吧臺上。
男孩被拉起然後走了。
女巫在街角附近等著。
「熱氣球!」
像冬天枯樹般巍然站立、一身白骨、身軀枯槁如稻草人的瘦子,骷髏人,骷髏先生的影子透過鐵格子投射在底下的陰暗穢物、濕冷的紙屑和溫熱但無比驚恐的男孩身上。
「安靜……」達克先生又說。
滴在他臉上的液體是鮮紅色的。
「走吧,兒子!」女人的聲音。
陷在昏暗地洞裡的兩個男孩從鐵蓋縫隙嘶嘶吐著氣。
老爸!威爾想。快想辦法啊!
「啊,吉姆,威爾,事情不妙了。你們能不能離開這裡,然後繼續躲藏直到天黑?我們必須爭取時間才行。竟然有這種事,你們是怎麼牽扯進來的呢?看起來似乎沒什麼違反常理的地方。但我卻覺得好像已經死了而且進了棺材,皮肉都萎縮了。藏好,吉姆,威爾,小心藏好。我會告訴你們母親,你們在遊藝會打工,所以沒回家。繼續躲起來直到天黑,七點到圖書館來找我。在這當中,我會到警察局去查查遊藝會的紀錄,還有圖書館的新聞檔案、書和舊文稿等所有能到手的資料。運氣好的話,等你們天黑之後現身時,我或許已經想到了對策。一切小心了。保重,吉姆。保重,威爾。」
他有個瘋狂的念頭,想要抓起那塊泡泡糖然後塞回小男孩的嘴裡。
喀啦。
圖案人捏緊另一隻拳頭。
他們繞著樹走,望著樹上,不敢呼喚名字。
男孩圓胖的手指在鐵蓋間扭來扭去。
遊行隊伍花了足足五分鐘才通過。大雨似乎也跟著移動,雲層也隨著他們遠去。雨停了。鼓聲漸遠。男孩跑跳著穿過巷子,過了街,在那片空地前停下。
雨勢澎湃,閃電以跛足的姿態在若隱若現的大地上跳舞。
啪。喀嚓。
「這其中一個,」哈洛威先生拖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語尾,「看起來很像米爾頓.布蘭奎斯特。」
達克先生握緊拳頭。
兩人面對面蹲著,擡起頭,警覺地注視著,像兩支金屬冰棒似地努力憋氣。地面上,女人的服裝飄來陣陣冰涼香氣。男人仰頭望著天空。樂團的刺耳鐃鈸聲把孩子們嚇得緊貼住母親的膝蓋。
隊伍停下來了,兩人同時想著。
她點點頭。
「珍.法蘭克林?」
「笨蛋!」圖案人吆喝一聲,至於是針對老先生或女巫,藏在地底下的男孩就不得而知了。
山丘間,旋轉木馬的汽笛風琴正吹奏著倒轉的〈葬禮進行曲〉。
有著狂亂、熱烈眼神的侏儒人朝著南邊的大街走去。他突然停下,在腦中沖洗著一段膠捲,掃瞄著,喃喃抱怨了一陣,然後回頭穿越人群去找圖案人,將他拉住,向他耳語了一番。達克先生聆聽著,匆匆離去,把侏儒人遠遠拋在後頭。
鐵蓋下方,有兩個人影在發抖。
「唉,爸,」威爾說,「祝我好運吧。」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她……」她像是在為死者哀悼似的,「誰來救救她……沒有人肯……從來沒有……只有我……太可怕……太可怕了……」
不久,威爾仰頭看見了她。沒死?他想。飄遠了,摔得瘀青,墜落地上,沒錯,可是她又回來了,而且氣沖沖地!老天,她一定氣瘋了,這下衝著我來了!
樹蔭下被拋下的小女孩睜大眼睛,望著站在雨中的兩人,嗚咽著,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前後搖晃著,撫弄著自己的手肘……那模樣好像就要對自己哼起歌來,獨自在陰暗的樹下哼著歌,沒完沒了,沒人能加入或阻擋。
威爾和吉姆悄悄挪動四肢,壓低身體,聆聽著。
別告訴他!威爾想。
走開!威爾想著。走開!
其實侏儒人那雙鏡頭般的眼睛攝入的只有威爾和吉姆兩人的輪廓、顏色和大小,而並未真的看見他們。這種種全被存入他那布朗尼相機般的顱骨內。不久後——誰知是多久?——這些照片將從避雷針推銷員那狂亂、被壓抑、健忘恍惚且失落的腦袋中給沖洗出來。到時候他將會真正看見水溝蓋底下的東西。之後呢?揭發!復仇!摧毀!
此刻,隨著遊行隊伍,數百隻腳從水溝蓋上踏過,遊藝會人馬踩著高驕大步走過,在夾雜著繽紛色彩的獸群和煙火中喧囂通過。
他看看那液體,又看看吉姆,吉姆則是動也不動,因為那處裂痕,不管是真是假,幾乎清楚可見,兩人仰頭猛眨眼,望著圖案人鏗鏗踏在水溝蓋上的閃亮金屬鞋底。
威爾的父親注意到他臂膀上團團隆起的肌肉,就像那上頭噴著毒液的蝮蛇和響尾蛇等毒蛇的刺青圖案那樣陰森森扭動著。
可是他沒來得及說。
「……我……我……救救我……沒人肯救我……我……我好害怕……」
達克先生透過窗戶目送著查爾斯.哈洛威離去。
誰不是呢?查爾斯.哈洛威站起,付了帳然後走開。「謝了,奈德。」經過時,他瞥見那個紋身人朝著奈德伸出雙手,手掌朝上。
「一定會的,哈洛威先生。一定。」
「是從我們昨天沿路拍攝的照片裡挑選出來的。幫我們找找他們吧,先生,找到的話你也可以享受同樣的優待。這就是他們!」
「不是,」威爾說,「我們很清楚她在哪裡。」
它躺在方形的黑洞中,衝著吉姆和威爾睜著隻粉紅火眼,他們也回望著它,然後,終於伸手去把它捏熄。
他帶著吉姆走過小鎮,來到佛莉小姐家門前,在晨光中望著那扇沒有點燈的窗戶,然後登上門前階梯,按了門鈴,一次,兩次,三次。
走開!威爾暗想。
「吉姆,」威爾說,「有人在——哭。」
「告訴你吧,」達克先生說,「幾分鐘前我們已經查出這兩個男孩的名字了。我只是想向你求證罷了。」
「但是,但是什麼?」達克先生帶著一身壯觀的圖畫逼近,他的眼睛——也是從他的襯衫、外套和長褲探出頭來的所有野獸和可怖生物的眼睛,死盯著這位老先生,像火燄灼燒著他,用千百倍的火力鎖定他。達克先生把兩隻手掌湊在他面前。「但是?」
「我不——」威爾的父親說。
吉姆在雨中緩緩走著。「現在我可一點都不想玩了。」
「不是。」他的嘴巴好像塞滿麻|醉|葯,舌頭在呆滯的嘴唇裡翻動。「……不是……」
威爾看見圖案人鞋底尖牙般的鞋釘在水溝蓋上閃著亮光,叮噹作響。
「這個——」威爾的父親努力不去看人行道。
「先生。」圖案人說。
「威爾,等一下!」
在轟轟雷聲中,發生了第二件事:
「我們必須把她藏起來,等到我們想出辦法來幫她——」
「昨天有人差點就要跳上旋轉木馬去玩了。」
查爾斯.哈洛威盯著看。
走開啦。
快走開!威爾想著。
因為它急於尋找的東西隱在暗處。
「不,不要!」吉姆叫著猛力一甩,掙脫她的掌握,卻跌了一跤。他迅速跳起,舉起一隻拳頭來準備攻擊。他停住,渾身顫抖,手放在身側。「啊,威爾,我們快點走吧。天啊,真對不起。」

33

「或是……遊行?」
「好了,」威爾的父親以一種超乎尋常、對他而言相當可喜的平靜態度說,「我認為你在說謊。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姓什麼。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你這位外地人,要站在這無名小鎮的街道上對我說謊呢?」
在遠遠的巷子那頭,遊藝會樂團、動物篷車、小丑和畸人等組成的隊伍叮叮咚咚地從兩個男孩和那片立著大橡樹的空地之間穿過去。
「別吵……」圖案人說。
威爾的父親驚慌地退縮。
砰!
「那個身上有刺青的人。」
查爾斯.哈洛威啜著第三杯咖啡,在吧檯椅上緩緩轉身。
「什麼人?」老哈洛威問。

35

神經緊繃的威爾差點尖叫起來。
因為這時侏儒人冒了出來,搖擺著走過來,髒襯衫上一串鈴鐺叮噹響,短小的影子藏在他腳下,那雙有如褐色大理石碎片的眼睛突然閃現混濁的光芒,充滿逝者已矣的深沉哀傷,熱切尋找著失落的什麼,失落的自己,失落的男孩,然後又是失落的自己,那矮短人兒腦子裡有兩個聲音,爭相要他的眼睛找這裡,和*圖*書搜索那裡,看上看下,一下子追尋著過去,一下子緊盯著現在。
「她在撒謊!」吉姆激動的說,「她根本不認識我們!我從來沒見過她。」
屋內深處的窗玻璃上竄動著雨的暗影。
「先生。」圖案人說。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我得重新把它點燃!」哈洛威先生把雪茄伸向點菸器噴頭那朵永不熄滅的火燄。
「一定能找到武器,就在我們面前,只是被我們忽略了——」
地面上,街道上,圖案人達克先生回頭,透過畸人隊伍和獸籠望著閃亮的低音號和銅管喇叭。他點點頭。
「急躁……?」達克先生的微笑像棉花糖般融化。
暫停販售。
「遊藝會!」吉姆驚呼。「我們竟然沒想到!它可以直接進鎮。用遊行隊伍的方式!或者我夢見的有熱氣球棺材的殯葬隊伍?」
一個五歲小男孩蹲在鐵蓋上,慌張尋找著他掉落的糖果。
「哈洛威先生,」吉姆焦急地說,「要是你再往我們這裡看,我們就死定了。那個圖案人,要是他——」
他是在盯著那塊金屬板,威爾想,還是金屬格柵當中的空間?
這時吉姆終於也悄悄過來,站在樹蔭邊緣說:「她是誰?」
一陣敲鑼打鼓……
一片沉寂。
就是藏在雪茄店門前人行道的水溝蓋底下的吉姆和威爾。
他站起,又縮回,緊咬著嘴唇。
九點十五分,在這週日的惡劣天氣中,吉姆穿著雨衣、帽子和雨鞋出門。
可是此刻,站在門口,在大雨中,他們有的是時間回想佛莉小姐在鏡子迷宮中有多麼害怕,回想就在不久前佛莉小姐才單獨出現在遊藝場,說不定還會驚叫不已,因為那些人終究對她做了那些事,讓她不斷旋轉,旋轉,她做夢都想不到的歲月回來了,讓她變回青澀,變回幼小,孤零零地,而且驚駭不已,因為她連自己都不認識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時間耗盡,旋轉木馬有如賭博輪盤般喀啦停止轉動,一切都輸光了,她無處可去,不知該如何對人述說,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在秋天的大雨中獨自躲在樹下哭泣……
威爾的父親,臉色蒼白,思索著那些醜惡扭曲的手指、指頭關節和尖利的指甲,裡頭有兩個男孩的臉孔被憤怒地箝住,箝緊在黑暗中,緊緊囚禁在掌心牢獄裡。
「吉姆,」達克先生說。「和威爾。」
她的手指向下撓抓,好像空氣中有塊看不見的黑板。
他等她平靜下來,然後說:「我知道妳是誰。」他看著那張膽怯小臉上的灰色大眼睜開來。他看著那被雨浸濕的黑色長髮和蒼白臉頰。「我知道妳是誰。但我會去找找看。」
「你抽菸嗎?」老哈洛威問。
「旋轉木馬,他們把它修好了!」
「先生,」那個名叫達克的男人研究著查爾斯.哈洛威臉上的骨骼,將它和另一個長相酷似之人的臉作著比較,「庫傑和達克雜技團選中兩名本地男孩擔任本團貴賓,免費招待他們觀賞我們的表演。」
到了空地邊緣,吉姆一臉難以置信、激動而驚愕地蹬著腳。
「老天,誰啊?」
在這同時,百呎以外,圖案人從奈德酒吧走了出來。
「不,但是——」
小女孩不斷啜泣,感覺到他們走近,可是沒有擡頭。
他站在那裡仰望著已經洗去巨大銀色軌跡的屋頂,然後看著威爾家的大門,要它打開。門果然開了。威爾出現。他父親的聲音傳來。「要我陪你去嗎?」威爾堅決搖頭。
那隻手的每根手指指背上都紋著一枚眼睛刺青。
侏儒小人被他們的歡樂氣氛吸引,轉身跟著走了。他瘋狂地奔跑,想起了自己,去尋找他也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了。
印地安人戰斧的影子投射在雪茄店門前人行道上的鑄鐵水溝蓋上。年復一年,人群從這鐵蓋上方鏗鏗走過,丟下成噸的薄荷口香糖包裝紙、金色雪茄標環、火柴蒂、香菸頭和一分錢銅板,任它們永遠消失在地底。
太急切了,威爾想。你看出來了,對吧,老爸?
「她失蹤了,把她找回來,她失蹤了,快去找她啊。」女孩緊閉雙眼哀傷地說。
男孩跪了下來,兩手摸著鐵蓋子。
「先生,」達克先生說,「我的熱情讓你有這感覺?急躁?」
他看見我們了!威爾想。糟了!
「丟了什麼嗎?」
「我不希望你被牽扯進來,爸爸。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們會躲個一、兩天,等他們離開再說。要是我們回家去,他們會跟蹤我們,然後傷害你、媽媽或吉姆的媽媽。我要掛電話了。」
距離雪茄店半條街區的奈德酒吧裡頭,因為睡得少、想得多、走得更多而疲倦不堪的查爾斯.哈洛威喝完第二杯咖啡,正要付帳時,外面街道上突來的寂靜令他感到不安。他沒聽見但隱隱感覺到遊行隊伍混入人行道上的人群所引起的微妙騷動。不知為什麼,查爾斯.哈洛威把錢收了回去。
原本矮小,如今卻變得異常高大的父親說著緩緩走開。
靠近收銀臺的窗子內,高掛著一小塊火紅色的招牌:
「威爾,別過去。」
「該不是珍妮.何瑞治吧?」
侏儒人停下來,看著這個和他一般身高的小男孩。兩人四目交接。
她抓住吉姆的手。他掙扎退後,大叫著。「不!我不認識妳,放開我!」
然後,懷著極大的恐懼,他們跑回鎮上,藏身在某個地方。
「你認識他們。」
「不可能!」
「你認識他們?」圖案人看見哈洛威先生的喉嚨抽動了一下,眼皮顫抖著,全身骨骼像是被大鎚敲打似地喀喀搖晃。「他們的名字是?」
那隻手也回望他。
感謝老天,威爾才這麼想,又倒抽一口氣。「糟了!」
「啊!」威爾的父親吐出一口濃烈的雪茄煙霧。這煙形成一圈厚厚的積雲環繞著女巫。
「吉姆,昨天晚上……」
小男孩的影子掠過威爾的臉頰。
「就是,」威爾說,「那雙眼睛。錯不了。就跟庫傑先生和那男孩一模一樣。有個方法可以求證。走吧。」
哈洛威先生直起腰桿。
「我們必須躲起來。他們在找我們。」
吉姆擡頭,看見熟悉的腳、蒼白的臉和灰褐色的頭髮。「威爾,是你老爸!快叫他。他會幫我們的。」
「這兩個男孩——」
爸,當心!威爾默想著。
這時遊行隊伍爆發一陣震耳的鼓聲,接著一片寂靜。
老哈洛威舔濕手指頭,測試著風向,然後往她的方向吐出一大口煙雲。
圖案人擡頭看。
「媽咪!妳看!在下面!」男孩指著水溝蓋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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