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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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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追尋 之三

Ⅱ 追尋

之三

「一八六〇年。一八四六年。同樣的廣告。同樣的名字。同樣的縮寫。達克與庫傑,庫傑與達克,他們來了又去,但總是隔個二十、三十、四十年才出現一次,免得人們想起在這當中他們去了哪裡?到處旅行。而且不單是旅行。他們總是在十月出現。一八四六年十月,一八六〇年十月,一八八八年十月,一九一〇年十月,還有現在,今晚,也是十月。」他拖長語尾。「……當心秋天的人們……」
我明白邪靈正蠢蠢欲動。
他只想擺脫掉它。
「謝了,不過這並非事實。」查爾斯.哈洛威檢視著他空盪的一隻手。「我是個傻瓜。一直以來我總是只望著你的背後,擔心有什麼事發生,很少正眼看你,看著眼前。不過,足堪欣慰的是,每個人都是傻瓜。意思是你必須全心投入你的生活,掙脫困境,超越障礙,繫繩索,補灰泥,拍臉頰,親額頭,狂笑,大哭,迎合;然後,你這個全世界的頭號傻瓜終於忍不住大喊:『救我!』並且等待有人回應。我清楚得很,今晚有數不清的傻瓜散佈在各地大大小小的城鎮。於是遊藝團呼嘯著經過,搖撼每一棵樹:愚人到處可見。應該說是分散的愚人,個別的,以為沒人會回應他們的呼救。彼此沒有聯繫的傻瓜,這正是遊藝團帶著它的毀滅性武器前來獵取的目標。」
從我的拇指微微刺痛,
「首先,我們得回溯一下歷史。要是一個人決心要永久當個壞人,是辦得到的,同意嗎?同意。我們會不會和野獸一起待在荒郊野外?不會。我們會不會和梭魚一起待在水裡?不會。我們早已經和老祖先大猩猩分道揚鑣了。我們早已收起肉食動物的利齒,開始嚼食草葉了。長久以來我們的生命觀不單是毀滅,也有耕耘。從那時候起,我們把自己的位置擺在猿猴之上,但仍遠遠不及天使。這是個相當好的新想法,我們害怕會把它忘了,於是我們把它寫在紙上,然後蓋了像這樣的建築物來保護它。
凡此種種。還有眼前這些書。他撫摸著《面相學》。從一個人的表情揭露他性格的祕密。
「你們該看看我夜深時都在這裡做什麼,就只是說話而已。」老哈洛威搖搖頭。「你們真該聽聽看,隨便哪一天我說的話都比現在多呢。我說到哪了?愛吧,好像是。沒錯……愛。」
「就是,要是你原本是個可悲的罪人,換了個身體你依然是可悲的罪人。改變身形並不會改變腦袋。假設明天我讓你變成二十五歲,吉姆,你的思想依然是男孩的思想,而且會表現出來!或者,如果他們現在就把我變成十歲男孩,我的腦袋仍將停留在五十歲,而那個男孩的行為舉止將會比任何孩子都來得古怪而且老成。另一方面,也會有時間不連貫的問題。」
「什麼事?」吉姆問。
可是這只時鐘沒有指針。
「不。我們聚在這裡擔憂夏天和秋天的不同,憑著這事實,我便可以確信事情還有救。你不霈要一直當個傻瓜,也不需要當個壞蛋、惡人或罪人,隨你怎麼稱呼。你有至少三、四種選擇。那些人,那個姓達克的傢伙和他的同伴並不能掌控一切。今天在雪茄店門口時,我很害怕,可是我看得出來,他也怕我。因此兩方都心存恐懼。問題是,我們該如何利用這情勢?」
因此,當他們繼續說話時,依然輕聲細語。深邃的森林,黝黑的洞穴,昏暗的教堂或陰森的圖書館都一樣,會讓你心情低落,澆熄你的熱情,讓你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語起來,唯恐驚醒自己聲音的幽靈雙生子,在你遠走之後依然在走廊裡徘徊不去。
「我幹嘛小聲說話啊?圖書館的人都下班了。真是!」
鎮上的大鐘敲響七點。
一片秋葉,乾枯得厲害,飄落在黑暗中的某處。
遠遠傳來輕輕一聲喀啦。那股攪動男孩們的褲腳和男人頭髮的氣流突然停止。
是什麼讓他感應到那渾身刺青的遊藝團團主的沉默隱藏著無盡暴力、腐敗和惡意的言語?
J.C.庫傑和G.M.達克為您獻上奇幻秀、雜技團及畸人秀等國際性精采表演。
「而我告訴了你們。」
巨大的鐘聲在圖書館走廊內迴盪。
兩人埋藏在草叢裡。對街似乎有個男孩經過,或許是個侏儒,或許是個具有侏儒心智的男孩,也可能是任何像冰藍色人行道上疾行如螃蟹的樹葉那樣被風吹來這裡的東西。但無論經過的是什麼,都已經走遠了。吉姆坐了起來,威爾則仍然把臉埋在安全的泥地裡趴著。
查爾斯.哈洛威堅定、緩慢地吸氣、吐氣,強迫自己重新坐下,兩眼盯著泛黃的報紙,等待,等待,然後……持續地等待。
「作賊的喊抓賊!」
查爾斯.哈洛威停住,紅了臉,再度不自在起來,隱約感覺目的地就在前方,卻不知該如何前往。他咬著嘴唇。
「那是惡嗎?」他問。
「有人關了大門。」
他們曾經躲在舊車庫裡,他們曾經躲在舊穀倉裡,他們曾經爬到高高的樹上躲藏,後來開始無聊,要知道無聊比恐懼更討厭,因此他們下了樹,向警察局長報案,和他好好談了一談,也因此在警局裡安全待了二十分鐘,之後威爾提議去逛教堂,於是他們爬遍了鎮上所有教堂的塔樓,把鐘閣裡的鴿子嚇得飛出去,不管在教堂裡是否真的比較安全,尤其待在那麼高的鐘樓裡,誰也無法肯定,不過那裡的確感覺很安全。但是他們又再度覺得無聊,單調乏味,差點跑到遊藝會去自投羅網,只求有點事情做,所幸這時已經天黑。從天黑到現在,他們倒是過得挺開心的,悄悄潛行來到圖書館,彷彿那是一座曾經安全但如今埋伏了許多阿拉伯人的堡壘。
威爾跟著父親走到窗口,兩人望著窗外。
接著是佛莉小姐,遊藝場裡轉個不停的旋轉木馬,在月光下奄奄一息,呼出銀色塵埃,老朽的庫傑先生,死了,但隨即在一張椅子上被綠色電流通過全身而復活,一切就像是一場既無雨也無雷聲的暴風,接著是www.hetubook.com.com遊行隊伍,雪茄店的地底,躲藏過程,最後到了這裡,結束了,他們總算把故事說完。
可是……該怎麼說才好呢?
「我的骨頭知道。
「因為,」老哈洛威說,「遊藝團的運轉總需要有汽油或瓦斯,總需要燃料,不是嗎?女人天生愛說閒話,可是所謂閒話,除了頭痛發作、尖酸的話語、關節炎、受傷又康復的身體、輕率的言行、爆發狂怒以及之後的平靜之外,還有什麼呢?有些人要是沒有精彩的流言可說,他們的牙齒就會鬆脫,他們的靈魂也會跟著萎縮。把他們在葬禮上的雀躍心情,和他們在早餐桌上讀到訃聞時的笑聲相乘,把所有爭吵不休的婚姻——兩人恨不得剝了對方的皮再胡亂黏回去——加起來,再加上所有庸醫——剖開病人的身體,欣賞茶葉似的研究他們的內臟,再用沾滿指紋的線縫回去,最後把整個炸藥工業乘以十的十五次方,你就會知道這支遊藝團的火力有多驚人。
威爾抹著眼睛。「孩子,」他沙啞的說,「我要開始大吼大叫了。」
在凌晨三點鐘降臨的遊藝團,一座詭異的鏡子迷宮,一場週日的遊行,一名汗濕胴體上畫滿豔藍色刺青的高大男子,幾滴血滴入在人行道上的水溝蓋,兩個男孩驚恐地躲在裡頭往外看,至於他自己,只能暗地裡獨自推敲著這謎團。
這對吉姆太具誘惑力了,他無時不在尋找心智的刺|激。威爾只知道,接下來,吉姆已經在捶著圖書館的大門。兩人一起敲門,急著想從這端的黑夜進入那端較溫暖的、飄滿書香的夜晚。就黑暗的程度來說,那裡頭顯然比較好:書本的燻烤氣味,門打開時,一頭灰髮的老爸就站在那裡。
威爾的父親久久坐著,茫然凝視著桌子中央。然後他的嘴唇動了。
「閉嘴!」
「這麼多年來,」吉姆吞著口水說,「都是同樣一批人?你認為庫傑和達克先生兩個人都已經好幾百歲了?」
「什麼?」
吉姆和威爾從腳步雜沓的人行道地底下仰頭看,那表情傳達的是全然的純真無邪?他們是否代表了你心中擁有完美體態、髮膚顏色、和諧感和明朗性格的女性、男性或者孩童的理想典型?
他靦腆地緩緩開口。「你們聽懂了多少?五句裡明白一句,八句明白兩句?」
在地下墓穴般的閱讀室內,查爾斯.哈洛威緊抿嘴唇,瞇著眼睛,彎身坐在亮著綠燈罩檯燈的桌前,兩手翻動著書頁,拿開,換另一本。他不時跑到窗口探看外面的夜色,注意著街道上的動靜。然後回到剪報簿上,加進新資料,勾出重點,喃喃自語著。他的聲音立即在圖書館四壁引來回音。

38


「天啊,」威爾說,「沒希望了!」
「哇,哈洛威先生,」吉姆輕呼,「太棒了。繼續!」

但其實那只是他的笑聲以豹子的步伐穿過層層書架回傳的聲響。
「我們沾染的一切惡行,他們一概雙倍接收。他們對苦難、哀傷和病痛的渴求比普通人類高過千萬倍。我們以別人的罪惡滋養我們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肉體是甜美的。然而那支遊藝團毫不在意,只要它嚥下恐懼和痛楚,即使在月光而非太陽下,就算它會發臭。這就是燃料,讓旋轉木馬轉動的蒸氣,活生生的恐懼,磨人的苦難,來自真實或想像傷口的吶喊。遊藝團吸取著這瓦斯,將它點燃,然後軋軋地上路。」
查爾斯.哈洛威停下,因為男孩們無比專注看著他,讓他不得不臉紅地轉頭。
「瞧這個!」
老爸,別停啊,威爾想。你說話的時候,這裡感覺好溫暖。你一定可以幫我們的。繼續說吧。
所有人突然沒了聲音。
「夢魘是他們的淡味麵包。他們用痛苦當奶油塗抹。他們用勾魂甲蟲設定時鐘,就這麼橫行幾世紀。他們是手握皮鞭堆積起金字塔群,以別人的奉獻和破碎靈魂來為它調味的那些人。他們騎著瘟疫的白馬橫越歐洲。他們對凱撒耳語他是道德的,在三月大拍賣中以半價販售匕首。當中也許有人成了國王、王子和癲癇症教宗的弄臣和親信。接著,吉普賽人上路了,他們的人數隨著歷史的推進而增長、擴張,同時這世上可供他們賴以繁衍的苦難也越來越多。這列火車的底部裝了輪子,讓他們可以一路飛馳著脫離哥德和巴洛克時代;瞧他們的篷車和馬車,上頭的雕刻酷似中世紀的聖堂,這列壅塞的隊伍由馬匹、騾子,甚至由人拉曳著前進。」
吉姆站在窗前,越過小鎮望著那些黑色帳篷,還有遠處在夜色中轉動著的旋轉木馬。
接著,他隨著人群來到遊藝場,遠離所有帳篷,遠離遊樂設施,等待、注視著太陽落下,在微光中巡視鏡子迷宮那片冰冷的玻璃海洋,站在岸邊觀看著並且在溺水前及時抽身。全身濕透,寒透骨髓,趁著天黑前混入人群中取暖,一路回到鎮上,回到圖書館,開始找書然後把它們按照字母在桌上以順時針方式排列,有如面對一個全新的鐘盤。然後他繞著這巨大的時鐘來回踱步,瞇眼望著那些發黃的紙頁,好像那是一堆被釘死在木頭上的飛蛾翅膀。
「銀子彈?」威爾突然大叫。
「沒時間。」威爾的父親站起,為他的菸斗填充新的菸草,摸遍全身口袋翻找著火柴,結果摸出一只口琴、一把削鉛筆刀、一只故障的打火機和一本他打算用來記錄偉大想法但從不曾派上用場的便條紙,然後把這些武器排列開來,準備迎接一場未戰先輸的小型戰爭。他摸索著這堆雜物,搖搖頭,之後終於找到一只舊火柴盒,點燃他的菸斗然後開始沉思,一邊踱著方步。
威爾喃喃唸了句。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吉姆問,「他們到底是誰?」
「爸,你不會的!」
「我們總算到了。」吉姆輕聲說,隨即停頓。
颯颯。
哈洛威只能大笑,緊接著嘆息。
「一首古老的聖詩。紐蓋.菲立普牧師的作品吧,好像是。我小時候讀過。它是怎麼說的呢?」
「可是我們沒時間了!」吉姆說。
「假設我變年輕了,我所有的朋友依然會停留在五十、六十歲,對吧?我將會從此和他www.hetubook.com.com們斷絕關係,因為我不能告訴他們我身上發生的事,對吧?他們會起反感。他們會痛恨我。而且我跟他們關心的事將不再相同,不是嗎?尤其是他們擔憂的事。他們關心病痛和死亡,而我的生命才剛開始。一個外表二十歲的人瑞該如何在這世上立足?又有誰承受得了這巨大的衝擊?遊藝團不會告訴你那跟手術後的衝擊差不多,老天,我敢打賭一定是,甚至更可怕。
他該怎麼說才能讓他們了解?他能不能說,愛是人類共同的因,共有的經驗?它確是攸關生命的元素,不是嗎?他能不能說出,他對於今晚,當外面的世界正瘋狂旋轉著,有如一個巨大的太陽穿越無比浩廣的空間——而這空間又穿越另一個更加浩瀚的空間——也許正朝著什麼前進或者飛離的時候,他們全部聚在這裡的感覺?他能不能說:我們正分享著這每小時億萬哩速度的航行?我們擁有共同的因可以對抗這黑夜?剛開始時我們幾乎沒有共同的因。為什麼要愛一個在三月的草原上放風箏的孩子?因為我們手上燒燙的細線灼傷了我們的手指。為什麼會愛一個從火車上看見的正在探井取水的鄉村女孩?因為我們的舌頭仍然記得多年前某個正午那水的冰涼觸感。為什麼要趴在路邊死者的身上哭泣?因為他們貌似我們四十年不見的老友。為什麼看見小丑被蛋糕砸臉的時候會大笑?因為我們嚐到了蛋奶凍,嘗到了生命。 為何要愛那個身為你妻子的女人?因為她呼吸著我熟悉的世界的空氣,因此我愛那鼻子。她的耳朵聽見的是我會哼唱一整夜的音樂,因此我愛那對耳朵。她的眼睛因大地的四季轉換而欣喜,因此我愛那雙眼睛。她的舌頭嚐過榲悖、桃子、山楸梅、薄荷與萊姆,因此我喜歡聽它說話。她的肉體懂得冷、熱、磨難,因此我體驗了火、雪花和痛楚。種種共享、共有的體驗。千萬種刺癢的肌理。切除了一種感官,就等於切除了生命的一部分。切除了兩種感官,生命立即空了一大半。我們喜歡自己熟悉的一切,我們喜歡自己之所以為自己。共同的因,共同的因,屬於嘴、眼、耳、舌、手、鼻、肉體、心和靈魂的因。
查爾斯.哈洛威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說:「我怎麼知道這些?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得到。我嘗得到。就好像前兩個晚上在風中燃燒的枯葉。像是太平間花朵的氣味。我還聽見音樂。我聽見你對我說的,還有你沒對我說的。也許我時常夢見類似的遊藝團,一直在等著它來,希望能見識一次然後點頭證實。現在那些雜技表演的聲音震得我的骨頭都快散了。
「嘿,說得也是,」吉姆低聲問,「你是誰?」
「當然,它呈現給我們的是終將變成『無』的『有』。草原上那一大片鏡子,無疑是鐵錚錚的『有』。足以把你的靈魂四分五裂。看見自己突然老了九十歲,永恆的蒸氣像乾冰冒煙那樣從你身上升起,那真是一大衝擊。接著,當它把你凍得身體僵硬,便開始演奏那甜美悅耳、追尋靈魂的音樂,那氣味有如在五月後院的曬衣繩上飄舞的剛洗乾淨的女性連身裙,那聲音就像被踩踏成醇酒的乾草堆,不斷演奏有著晴空和夏夜湖畔味道的曲調,直到你的腦袋跟著汽笛風琴四周有如滿月的圓鼓,開始砰砰響。簡單易懂。老天,我真佩服他們的直接。用鏡子把一個老人嚇昏,看著他碎裂成只有遊藝團能拼湊回去的薄冰拼圖。怎麼做?坐在旋轉木馬上,隨著〈美麗的俄亥俄〉或〈風流寡婦〉的曲子旋轉。但是他們非常謹慎,不會把一件事告訴那些在樂聲中騎旋轉木馬的人。」
他面前是一幅黑暗王子的肖像畫。旁邊是一系列聖安東尼的誘惑的幻想素描。接著是幾張喬凡巴提斯塔.布拉切利描寫一群奇特的玩偶——機器人——進行著各種煉金術儀式的《比查利》版畫。十一點五十五分的位置放著一本《浮士德》;兩點鐘的位置是一本《神祕學圖像研究》。六點鐘,此刻哈洛威先生正用手指著的,是一本關於馬戲團、巡迴遊藝團、皮影戲和傀儡戲歷史的書,裡頭充滿江湖郎中、雜技藝人、踩高蹯術士和他們的木偶戲。還有:《空中王國手冊》(歷史上的飛行物)。九點整:《惡靈》,底下是《埃及春|葯》、《罪人的磨難》,最底下壓著本《鏡子魔咒》。至於這只字母時鐘的較晚時辰方向則排列蓍《火車頭和火車》、《睡眠的奧祕》、《午夜到黎明》、《女巫安息日》和《惡魔契約》。所有鐘點都齊了,儼然是個完整的鐘盤。
「怎麼說?」威爾問。
「我們能繼續躲藏嗎?不。為了佛莉小姐和其他牽涉其中的人,我們絕不能。既然這樣,我們該如何展開攻擊,同時又不會被他們逮到?我們該用什麼武器——」
「秋天的人們,」吉姆說,「就是他們。錯不了!」
「……好……」塵埃落地。
「你的確說了很多。」吉姆說。
「那是犯法的!」吉姆大叫。
「J.C.和G.M.」吉姆說,「和這幾天鎮上被到處丟的廣告傳單上的名字縮寫是一樣的。可是——不可能是同一批人……」
「全部相信?」
威爾一副無趣的樣子,吉姆對這字眼似乎充滿警戒。
「開始說吧。」威爾的父親拉開兩張椅子。

37

「是的。」
因為他似乎聽見地底傳來細微的足聲。
如此曖昧,卻又如此清晰。
「他們從哪裡來?塵土。他們往哪裡去?墓穴。他們血管內是否流著血液?不:夜風。是什麼在他們腦中滴答作響?蛆蟲。他們口中吐出的是什麼言語?蟾蜍。他們用什麼樣的眼睛看這世界?蛇。他們用什麼樣的耳朵聆聽?星際的深淵。他們吸取人世的風暴滋養靈魂,啃食理性的肉,讓墳墓裡躺滿罪人。他們狂熱地趨前。一陣風似的,他們向前疾行,匍匐著,蜿蜒前進,緩緩移動,令所有星體暗沉,玷污每一條清澈水流。蜘蛛網聽見他們,顫抖不已,碎裂了。這就是秋天的人們。當心這些人。」
然而他知道,除非他伴著它安然度過今晚,否則他很可能一輩子受它糾纏。
「怎麼做呢?」
「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
「我說了我剛開始時想說的關於善的問題了沒?啊,我也忘了。一個陌生人在街上被槍殺,你不太會過去救他。可是,如果半小時前你剛和那傢伙相處了十來分鐘,對他和他的家人有了點了解,你很可能會衝到殺手面前,企圖阻止他。真正的了解就是善。不了解或拒絕了解就是惡,至少是不道德。如果你不了解,就根本無法行動。不了解而行動等於自取滅亡。老天,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說這些話。或許認為我們應該像你一樣,威爾,跑出去像獵射鴨子或大象那樣的追逐熱氣球,可是我們必須先深入了解那些畸人和領導他們的那個人。除非我們先了解惡,否則無法懂得何謂善,很可惜的是我們時間不多。表演就快結束,週日晚上人們總是比較早回家。我感覺那些秋天的人就要找上我們了。我們還有大約兩小時的時間。」
男孩們半站起,嘴裡發出嗚嗚的哀鳴。
他看不出在這命運的時鐘裡,他自己、男孩們或者懵懂的小鎮正處在什麼時刻。
是什麼讓他立即感應到男孩們透過鐵蓋輕聲求救的呼喊?也許是恐懼吧,而他這輩子對恐懼可一點不陌生,那感覺就像夏季薄暮中從肉舖傳出的氣味。
他輕拍一份標示著一八八八年十月十二日報紙上的一則廣告,指著上面的標題:
吉姆打斷他說:「那……那是……死神嗎?」
他說著停頓,望著兩個男孩和他們年輕美好的臉龐。
「老天保佑她。」威爾的父親伸出一隻沉重的手來描繪著那支古老遊藝團的輪廓。「也許他們把她丟給那群畸人了。他們是什麼人?不就是一群旅行了多年,渴望著被釋放,他們的外表特徵也一如其原罪的罪人?那個胖子先生,他原本是什麼樣的人呢?如果讓我猜測遊藝團的嘲諷手法、他們讓天平衡的方式,那麼他原本很可能是個集所有貪欲於一身的貪吃鬼。總之,如今他自食惡果,換來一身肥油。還有那個瘦子先生,或者叫骷髏人什麼的,他是否曾經讓他的妻兒無論在心靈或肉體上皆極度匱乏?那個侏儒人?他難道不是你們的朋友?那個避雷針推銷員,總是馬不停蹄到處奔走,沒有邂逅,只是努力跑在雷電之前販賣避雷針,讓別人去面對暴風雨,因此當他得到免費坐旋轉木馬的機會時,也許是意外,也許是刻意的安排,他並非變成一個男孩,而是成為一個模樣醜怪、乖僻的矮小傢伙。還有那個算命師,吉普賽沙塵女巫?也許是一個只知活在明天,卻讓今天白白溜過的人,就像我一樣,結果她受到的懲罰就是必須猜測別人瘋狂的過去和悲慘的未來。你們告訴過我,你們曾經近身看過她。至於那個尖頭人?羊皮人?吞火人?暹邏孿生子?他們原來是什麼?一對自戀、難分難捨的雙胞胎?我們無從得知。他們不會說的。過去半小時裡我們所談論的十之八九都只是猜測。好了,現在來談對策。接著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很清楚他是誰!」威爾駁斥。
「是嗎?」威爾的父親說。「來看看。查爾斯.威廉.哈洛威。我這人沒什麼特別之處,除了今年已經五十四歲,對於這歲數的人來說這總是難以接受的。出生在甜水市,在芝加哥成長,在紐約求生,在底特律成家,浪跡過許多地方,最後到了這裡。那些年我待過各地的圖書館,只因為喜歡獨自一人的生活,喜歡把現實中看見的和書本對照。後來,在這段逃避歲月——我稱之為旅行——的中途,就在我三十九歲那年,我被你母親的媚眼迷住,從此在這裡定居。我仍然喜歡在圖書館過夜,避開紛擾的人群。這是我的終站?也許是吧。究竟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照這情況看來,似乎是為了幫助你們。」
他迅速轉身看著對他提出評價的兩人。兩張蒼白的臉孔,打算逃走似地兩手按著膝蓋。
「我知道老爸在那裡面,可那真的是他嗎?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他們來過,改變了他,讓他變成壞人,承諾他某些他們做不到的事,我們如果進去,也許五十年以後,有人翻開那裡頭的一本書,看見你跟我掉出來,像兩片乾枯的飛蛾翅膀落到地板上。有人把我們壓扁然後夾進書裡,沒人知道我們去了哪裡——」
只有一件事情他敢肯定。
過了許久,兩個男孩一起吁了口氣。
查爾斯.哈洛威對著遠方那些帳篷說:「也許,在哥倫布之前,只是有個人在歐洲各地遊走,腳踝上繫著鈴鐺,肩頭扛著魯特琴,投射出有如駝背的影子。也許,在百萬年前,有個人披著猿猴的皮到處走,蒐集別人的憂傷,把他們的痛苦當綠薄荷口香糖似的整天咀嚼,品嘗著那甜美,腳步變得敏捷,由於別人的災難而變得精神抖擻。也許後來他的兒子改進了父親設計的陷阱:捕獸籠、碎骨機、夾頭器、絞人機、奪魂索。這些東西在偏僻的池塘裡堆積起浮渣,滋生無數活躍的小蟲到處鑽進人的鼻孔,大群蚊子吸附在夏夜的肉體上,刺痛那些遊藝團的骨相師們樂於撫觸、占卜的腫塊。就這樣,從原先一個人到處晃蕩、煙視媚行,演變為成群的鷹爪,四處尋獵著苦惱、誘引著哀愁,在地毯下搜索著蜈蚣的足跡,眈眈注視著深夜時分的苦楚,在每個臥房門口傾聽著人們在充滿懊悔和暖流的夢境中輾轉反側。
查爾斯.哈洛威攤開一張小鎮地圖,用一枝禿鈍的鉛筆畫出遊藝場所在的位置。
用莎士比亞的兩行詩便可道盡。他應該把它寫在這座書之時鐘的中央,來穩定他憂慮的心:
「沒錯,」他說,「雖然嫌晚了點。為了幫你們。」
「惡?」威爾氣憤地大叫。「惡!你怎麼會這麼問?」
「當他們能免費得到,何必要收買?」哈洛威先生說,「要知道,只要一有機會,大多數人都會甘心放棄一切,不求回報。我們對任何事物都遠比不上對自身不朽靈魂的輕忽。況且,你說這話是在暗示那些人是惡魔。我只能說,那是一些學會仰賴他人靈魂而不是自身靈魂而活的生物。古老神話中的這類題材常令我擔憂。我常自問:梅菲斯特要靈魂做什麼?當他得到一個靈魂之後,他會怎麼處置它?它有什麼用處?聽好,我要丟出我對這事的理論了。m.hetubook•com.com那些生物需要夜晚無法入眠、由於白天的古老惡行而燒熱的靈魂作為燃料。已經死亡的靈魂無法燃燒。但是活著而且飽受磨難的靈魂,充滿自責的新鮮靈魂,啊,對那些人來說可是一大口美味的燃氣。
「這只是一種說法。放輕鬆,孩子們。我只追究事實。威爾,你真的了解你的老爸?如果現在的情況是未知的我們對抗未知的他們,那麼你難道不該真正地了解我?」
「他們會不會……」吉姆說,「我是說……他們會……收買靈魂嗎?」

40

「是嗎?」威爾的父親揉著手肘。「那我怎麼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拿出其他的舊報紙。
「我們在這些建築物進進出出,反覆咀嚼著它,咀嚼著那第一口香甜的草葉,努力思索那究竟是怎麼開始的,我們什麼時候踏出了第一步,什麼時候決定讓自己有別於禽獸。我猜想可能是在千百年前的某個夜晚,一群在洞穴裡圍繞著營火的野人當中的一個突然擡起頭,透過炭火看著他成群的妻兒,想起他們的生老病死。也許他哭了。那晚他朝那個總有一天會死去的女人,還有遲早會跟著離去的孩子們伸出手。第二天早晨,他待他們稍微好了一點,因為他發現他們身上也跟他一樣,藏有黑夜的種子。他感覺那種子像黏液似地在他血脈裡,不斷分裂繁殖,使得他的身體逐漸趨向黑暗。於是那個男人,那個先驅,明白了我們也明白的道理:我們的時間很短,永恆卻很長。隨著這個認知,我們學會了憐憫和慈悲,我們開始懂得寬恕他人,付出更多微妙、神祕的情愛。
相反的……查爾斯.哈洛威翻過一頁……那些疾走的畸人,那個彩繪奇人,是否有著暴怒、冷酷、貪婪者的前額,淫穢、虛假者的獰笑,狡猾、反覆、狂妄、虛榮者和兇殘野獸的獠牙?
他們躡手躡腳通過寂靜的長廊,威爾有股衝動想要像他在黃昏經過墓園常做的那樣吹口哨。老爸問他們為何遲到,他們則努力回想這一整天他們躲藏過的所有地方。
查爾斯.哈洛威輕哼一聲說:「老天,過去十分鐘我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究竟說了些什麼?」
他站在窗口往外看,想著,吉姆,威爾,你們會來嗎?你們來得成嗎?
「我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
男人注視著兒子的眼睛,發現吉姆也有相同的眼神,於是緩緩繞過桌子,觸摸一隻夜獸,遇上一群衣衫襤褸的老太婆,一顆星球,一彎弦月,一輪古老的太陽,一只裝著骨灰而非沙子的計時沙漏。
「拜託!」吉姆輕蔑的說,「他們又不是吸血鬼。」
查爾斯.哈洛威等待著,然後輕聲說出:「藏好。」
「哇,那——」威爾感覺腳下裂開一口深淵,「他們永遠都不會死!」
接著,在這週日晚上的七點一刻,七點半,七點四十五分,圖書館內迴盪著窒悶的寂靜以及有如凝滯的雪崩般聳立的書籍,這些書像是固定不動的楔形石塊般排列在書架上,高得看不見無數年來落在上頭的光陰之雪。
「因此,我們究竟是什麼呢?我們是有知而且知道得太多的生物。我們背負著太大的包袱,可以選擇笑或哭。沒有別的動物有這本事。我們兩者都會,全看季節和情況而定。我感覺遊藝團似乎觀察著我們是哭或笑,怎麼做和為什麼,然後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和我們接觸。」
「噓!」
「可惡,你們聽懂了嗎?」哈洛威大叫,因為他突然感覺,這似乎和過去無數個夜晚,他獨自踽踽而行,對著長廊發表高論,聽著自己的回音消失在空中的情形沒有兩樣。這輩子他一直在寫書,寫在這巨大建築物裡的寬廣空間內的空氣中,而它們全部透過氣窗飛了出去。如今它就像煙火,無比繽紛絢爛,以壯觀的文字建築體呈現在男孩們眼前,令他們炫目,妝點著他的自尊;然而色彩和聲音消失之後,卻並未在眼球或腦中留下任何痕跡,只不過是一場滔滔雄辯。
這真是他這輩子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天。先是混在摻雜著畸人和普通人的遊行隊伍當中,跟在搜尋者後面搜尋。他把這事告訴了吉姆的母親,威爾的母親,但避免告訴她們任何會破壞週日興致的多餘細節,同時他和侏儒人擦身而過,和尖頭人和吞火人點頭招呼,遠離陰暗的巷道,之後當他再度繞回原地,看見雪茄店門口的水溝蓋底下已經空了,知道孩子已經改往附近某處,甚至極遠的地方去藏身,內心的驚惶多少平復了點。
男孩們停下來喘氣。
「那——」威爾嚥著口水,「這樣的話,我們是不是……夏天的人?」「不盡然是。」查爾斯.哈洛威搖頭說。「不過,你們比我更接近夏天。就算我曾經是一個罕見又善良的夏天的人,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多數人都不好不壞。我們體內的八月陽光可以驅逐十一月的寒冷。靠著長久儲存的七月四日的智慧,我們得以存活。可是,有時候我們也會全部變成秋天的人。」
「你說遊藝團?」老先生點燃菸斗,吐著煙霧,仔細研究著它的圖案。「不是。但我認為他們利用死神來威脅人們。死神並不存在。過去不存在,未來也是。可是長久以來我們畫了無數死神肖像,試著捕捉它、了解它,最後把它當成了以奇特方式活著、性情貪婪的實存物。然而這一切只是一只停擺的時鐘,一場失落,一個終點,一片黑暗。空無。而這支遊藝團很聰明地知道,我們害怕『無』遠甚於『有』。你可以對抗『有』。但是……『無』?你該攻擊它哪裡?它有心、靈魂、臀部或腦子?沒有。因此遊藝團只要將大量的『無』朝我們丟過來,然後趁著我們因為恐懼而向後跌個倒栽蔥的時候將我們收割就成了。
「只要坐上那座旋轉木馬,他們隨時都可以年輕個一、兩歲,不是嗎?」
不。他把那本書闔上。以面容看來,那些畸人並不比他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所見,在深夜的圖書館現身的那些東西猙獰。
「瘋了,」吉姆說,「你電影看太多了。這種事不會發生在現實世界。我說對了嗎,哈洛威先生?」
然後威爾說:「爸,你一直都很幫忙。」
「別激動,」威爾的父親說,「這問題很好。遊藝場的部分節目的m.hetubook.com.com確很棒。不過,俗話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事實上,你們從他們那裡是只有付出沒有獲得。他們只會給些空洞的承諾——等你們伸出脖子——喀嚓!」
「但願你是對的,孩子。」
「……照片……!」長廊說。
寂靜。
而今天下午他透過帳篷布簾看見的,那個坐在椅子上、頭頂一塊布條寫著「電力先生」,電流像綠色蜥蜴爬滿他全身的老先生,又是怎麼回事?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
「這照片……!」
「還會傷害人類。」吉姆反覆說著,「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害人呢?」
「藏好。」
「這個好!」
「我怎麼知道這些的?我觀察。遊藝團和普通人一樣,只是更像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沒有離開或殺掉彼此,卻是一輩子騎在對方頭上,拉扯頭髮、拔指甲,將彼此的痛苦當麻藥熬過每一天。遊藝團感應到幾哩外有潰爛的自尊,於是飛奔過去,利用那苦痛取暖。它聞得到幾萬哩外有男孩正轉變成男人,像愚蠢的大智齒似地痛苦,像躺臥在冬夜的夏天。它感應得到像我這種中年男子的懊惱,我們總是徒勞無功追逐著早已消逝的八月午後。要求、需索、慾望,這種種在我們的血液裡燃燒,在靈魂中氧化,蒸氣從我們的嘴唇、鼻孔、眼睛、耳朵噴出,從天線般的指尖發射無線電,天知道是長或短的電波,但是那些奇特的畸人接收到了癢,於是成群地過來搔抓。這隊伍就這麼一路遊遍各地,在每個路口都有許多人貢獻出自身的苦難來滋養它。因此,也許這支遊藝團是仰賴著我們對彼此所犯的罪的毒素,以及我們最深切煎熬的酵素而存在。」
「有人進來了。」
「它告訴了我,
「吉姆,威爾,」他說,「我相信你們。」
「大門,」吉姆小聲說,「有人把它打開了。」
「如果我們是天主教徒,就可以向教堂借聖水還有——」

39

「……這個……!」夜晚的走道說。
他們的反應讓老哈洛威停住。
「怎麼了?」
「如果,」他試著解釋,「把兩個人放在同一節火車廂裡,一個是軍人,一個是農夫。一個談戰爭,另一個談小麥,兩人無趣得就要睡著。可是,如果讓其中一人開始談起長跑,而另一人也有長跑經驗的話,那麼這兩人或許會整晚談著跑步,像孩子似的,建立一段純真的情誼。況且,男人之間有個共同的話題,女人,這可以談到天亮都談不完。真的。」
「一千句裡大概懂三句。」威爾說。
「看來我們得好好討論一下關於這支怪異遊藝團的事情。它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它有什麼企圖?我們以為這是它第一次出現,可是,你們瞧瞧這個。」
然而那只是書翻過一頁的聲音。
「你不會的,哈洛威先生!」

男人和兩個男孩等著風聲靜止。
外頭,鎮上的人潮往遊藝場湧去又湧回,人群從圖書館一側的樹叢附近經過,此刻吉姆和威爾就趴在這灌木叢底下,有時擡頭看,有時低下頭,鼻子貼著濕冷的泥土。
於是,兩個男孩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敘述著那個突然出現在鎮上的避雷針推銷員,這人對於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的預言,在凌晨時分抵達的火車,突然忙碌起來的大草原,在風中飄動的大帳篷,呼呼吹奏的汽笛風琴,接著是正午陽光照臨下的普通遊藝場,裡頭閒晃著一群基督徒,但沒有獅子準備吞食他們,只有一座迷宮,在那片汪洋似的鏡子中,時間忽前忽後的輪轉,還有那座「故障」的旋轉木馬,死寂的晚餐時刻,庫傑先生,還有那個親眼見識過世間一切光怪陸離罪行、隱藏在帳篷內或旋轉木馬上的惡毒罪行的小男孩,而他的眼睛是屬於一個總也不老、看盡世間事、或許想求死但又不知該怎麼做的男人所有……
他試著回想。舔著嘴唇。他記起來了。「對有些人來說,秋天來得早,去得也晚,直留到九月過渡到十月,十一月接續了十月,接著到了十二月和基督的生辰,卻沒有伯利恆之星,也沒有歡慶,然而九月再度降臨,接著又是十月,一年就這麼過去,沒有冬天、春天,或振奮人心的夏天。對這些人來說,秋天是恆常的季節,唯一的氣候,沒有別的選擇。
「老爸,」威爾驚訝的說,「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能說。」
男孩們跑開,消失在黑暗的迷宮裡。
「然後會如何?你將會得到報應:發狂。外貌改變,生活環境改變,換來一件事:罪惡感,對母親,對於拋下妻子、丈夫和朋友任由他們老死感到愧疚——光是這點就夠讓人發狂的了。於是,當你那受挫的良知冒出綠煙,你會說你想找回原來的自己。遊藝團點頭,聆聽。好的,他們答應你,只要你照著他們的話去做,不久他們就會讓你恢復成五十歲。帶著這個讓人回到原來年齡的簡單承諾,那列火車在各地旅行,它的雜技帳篷裡擠滿等著解脫束縛的狂人,一邊替遊藝團賣命,供應它的爐子燃料。」
威爾眼睛發亮。「好吧。只剩一個辦法:帶幾桶煤油和火柴直接走到草原上——」
「圖書館,」威爾說,「那裡有點嚇人。」那麼多書棲息在那裡,他想,好幾百年的舊書,封皮都剝落了,好像千萬隻兀鷹那樣彼此依偎著。沿著書架走,那些燙金的書名骨碌碌瞪著你。在老遊藝會、老圖書館和他的父親之間,一切都那麼古老……那麼……
他大笑起來,又停止。
「佛莉小姐,」威爾低聲說,「可憐的佛莉小姐,就像你說的,她已經落入他們手中了。她得到她要的之後嚇壞了,她不喜歡,唉,她哭得好傷心呢。老爸,我敢說他們已經答應她,只要她願意,總有一天她會變回五十歲。不知道他們把她怎麼了,啊,老爸,吉姆!」
只有寬廣陰暗的圖書館和它迷宮似的走道以及有如灌木叢迷陣的沉睡書架。
一陣輕柔的風聲沿著圖書館長廊吹進房間。
他們來到這間小閱讀室,繞過查爾斯.哈洛威排列書本並且研究了好幾個鐘頭的那張桌子,他們正眼看著彼此,發現對方的蒼白臉色,默不作聲。
他等待著,身軀漸漸凍成了蒼白。
圖書館黝黑緊閉的窗戶被冷風吹得喀喀響。
男孩們跌坐在椅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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