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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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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追尋 之四

Ⅱ 追尋

之四

吉姆的眼前同樣出現一隻手。
吉姆的耳裡長出青苔,不久便將他完全密封起來。
原本應該是他的左手,此刻卻變成一個血紅的腫塊,傳來讓他幾乎將生命、意志和所有注意力投注其上的激烈痛苦。他試著坐起,可是那股疼痛逼得他又跌坐下來。
「縫針蜻蜓啊,把他們的嘴縫起來,讓他們不能開口說話!」
僅僅三吋外,像具僵直屍體般臉朝下趴著的,是吉姆.奈雪。
於是女巫像一尊踩著橡皮輪子的黑衣人偶般迅速滑行,搖擺著向他而來。
她不可能聽見的!威爾心想。然而——
「奈雪。」那乾癟婦人嘎聲說。
「不,妳只是在搔癢而已。」他大聲說。「啊,哈哈!別再搔了!」
圖案人用力吸著從那些古書揚起的黃色粉塵,這時威爾的父親赫然瞥見兩個身影浮出,他跳起來,愣住,然後不動聲色地把他們逐一趕出視線之外。
「不想!」
兩人尖叫不已。

43

「可惡!」他大叫。「放馬過來吧。我在這裡!」
「哈囉。」他說。
聽見達克先生那無比輕柔、從容,幾近悅耳的聲音穿過黑暗傳來,查爾斯.哈洛威彈跳向前,感覺整個房間繞著他旋轉起來。哈洛威跌在椅子上,想著:聽我的心跳!跪倒在地,他說,聽我的心跳!就快爆炸了!老天,快裂開了再也無法接續。
碰觸,縫起,碰觸,縫起,她用拇指甲戳刺,拉線,沿著他們的上下嘴唇戳刺,拉線,直到它們被看不見的縫線密密縫合。
在男孩感官之外某處的女巫放下雙手。
「大家都叫我圖案人,」聲音又說,「那兩個男孩呢?」
他的心臟變得蹣跚。
查爾斯.哈洛威哼著鼻子,咯咯笑了出來。
圖案人裝作沒看見。
最大一聲狂笑襲向那女人,燒燙她的雙手,灼傷她的臉,至少看起來是如此,因為她像在迴避熾熱的火爐般抱緊自己,用破爛的吉普賽衣裳裹住燙傷的雙手,緊捏乾癟的拳頭,往後一跳,略為停頓,然後開始緩慢地撤退行動,一寸寸、一步步將那些閱讀架和書架推擠、撞擊得劈啪響,慌亂地在巨冊中尋找支點,然而那些書卻在她一陣踉蹌中崩塌。她的眉毛撞上陰沉的歷史書,虛無的理論著作,積沙成塔的時光,寫滿承諾和妥協的年代。被他那在空中迴響而後充滿圖書館石室的笑聲追逐、炙傷、擊敗,她終於一個迴轉,兩爪在空氣中一陣搔刮,而後狼狽地跌落樓下。
她的手指甲揮舞、投射,拂過冰冷的冬天空氣。她所吐出青蛙似的酸腐氣息爬過他們長著青春痘的皮膚,柔聲唱歌,喵喵叫著,輕哼著,安撫著她的兩個寶貝,她的男孩,她那來自有著蝸牛鈷液痕跡屋頂、用箭射破熱氣球的朋友。
圖案人尾隨著他們,莊嚴有如死神。
媽!威爾又喊了一聲,部分聲音從那隻冒汗的手掌縫隙傳了出去。
「再慢點!」
躲在某處的威爾想:他來了!
圖案人愉悅地從黝暗的胸腔緩緩吐氣。
吉姆,威爾想。
媽!威爾透過手掌大叫,它預見他會叫嚷,於是搶先緊捂住他的嘴巴。「媽!」達克先生嘲弄地低聲說,「快來救我!」
「好好把握,老先生,親愛的老傢伙,」達克先生說,「五、六。時間越來越少了。七、八。機會就快溜走了。九、十。老天,你這傻瓜!十一。哈洛威!十二,快結束了。十三!沒了!十四!完了!十五!結束!」
他甚至沒看見她。面對那極力想吸引他、注意的無比絕望費勁的龐大壓力,他只能讓眼睛注視著輪番上演各種恐怖影像的眼皮內側。
圖案人躡手躡腳地通過書架迷宮以及在黑暗中等待著的書籍。
「不。」女巫反駁。
他的心臟聽見了。像一隻緊縮的拳頭,它開始放鬆,指頭一根根地鬆開。
「很好!」達克先生輕嘆。「好極了。」
「縫針蜻蜓,已經處理完眼睛、耳朵、嘴唇和牙齒,完成縫邊,緊密縫合,填入沙子,載滿深沉的睡眠,現在,將所有線頭整齊打結,將沉默像河底的沙礫般注入他們的血液。等等。」
別跳!威爾對著他的胸口暗吼著。
那隻畫著威爾肖像的手抓住了威爾。
達克先生說:「左,右。一,二。」
「哈洛威先生!」
轉眼間她已經站在圖書館的老舊石板地上,飛蛾般的手指像盲人點字般撫摸著成列的書名,鼻孔衝著陰暗角落猛吸。
他的肖像從那手掌上凝望著他。
對他來說,她新產生的興奮和焦慮情緒——而且,轉變成了憤怒——可說是一種玩物。他某一部分原本暗藏著的注意力現在投注在她那有如萬聖節鬼臉上的每個毛孔。不過,無可避免的,他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當生命到了終點,感覺就像一場大大的惡作劇,你只hetubook•com•com能站在長廊這頭,注視著它那毫無意義的長度以及不怎麼有必要的高度,一座高聳得毫無道理的山,渺小的你只能躲在它的陰影下,嘲弄著它的壯觀。因此,在這如此貼近死亡的時刻,他只是木然但又專注地想著千千萬萬個男孩、青年、男人和老男人來了又走,徒勞無功的可笑旅程。原本他蒐集、累積了關於他自私自利的所有缺點、巧計和樂子,這會兒,站在這無趣的書本迷宮當中,他生命中的玩物搖欲墜。但是最荒誕的莫過於這個吉普賽女巫、沙塵占卜師,竟然在那裡搔癢,沒錯,給空氣搔癢。真蠢。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在做傻事?
「別再搔癢了!」他忍住笑。
哈洛威沒看見。因為他忙著讓這玩笑流經他的手指,讓這分歡喜憑著自己的意志,通過他的喉嚨湧出,兩眼緊閉;它流出,四面八方地爆發開來。
圖案人的眼睛掃瞄著第十一層格架。
他不自覺露出傻呼呼的微笑,笑容從某處浮現,冉冉上升,不著痕跡地點在他鼻子底下。
達克先生走到門口,準備離開。
「孩子們,你們躲在埃弗勒斯峰?」
「沒錯,就是吉姆……」達克先生換了個方式。「吉姆,告訴我,你的朋友在哪裡。」輕柔的。「我們把他關起來,把他的那份給你,他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會放棄。對吧,吉姆?」鴿子似的聲音哀求著。「更近了。我聽見你們的心跳聲了。」
那個陰森之人的聲音逐漸變弱。
分佈在高大身軀上、悄悄步入黑夜、爬滿達克先生全身的那群不眠生物。牠們的叫聲、呻|吟和模糊但痛苦的尖嘯在他粗啞的召喚中迴盪:「孩子們?你們在嗎?無論你們在哪裡……出聲吧。」
「老天!」他睜大眼睛,吐著氣,釋放更多肥皂泡和水,把一切沖洗得乾淨清晰無比。「玩具!發條從妳背後突出來了。是誰替妳上的發條?」
「她應該會去敲吉姆家的大門,可是當吉姆的媽瞧見一個兩百歲的老怪物在門外流口水,乞求著給她一槍讓她了結,老天,吉姆的媽一定也會像隻被毛球鯁住、看似生病其實沒病的貓那樣乾嘔半天,然後把她趕走,讓她到街上去四處乞討。沒人會相信,威爾,這麼個滿嘴流涎的瘦老太婆,沒人會相信她原本是朵嬌豔的鮮花,你親愛的母親。所以,威爾,要不要去找她,去救她,就看我們的了,因為只有我們知道她是誰——對吧,威爾,對吧,威爾,對吧,對吧?」
躲在某處的吉姆想:他快來了!
「這裡冷嗎?更冷了?冷得不得了?」
男孩突然被放了下來。兩人還來不及動彈或喘息,就已分別像傀儡般地被抓著頭髮提起,面對著一扇窗戶和街道。
他看見了女巫。
「那麼我就再嚇你一嚇,」那個黑色套裝底下藏著大群黑暗怪獸刺青的人從細薄的嘴唇吐出,「我的一個朋友在外面,她可以把這裡佈置成好像你死於自然的心臟病突發。」
帶著極大耐性,那輕柔的聲音——對淒冷的生物來說該是一大慰藉——漸漸遠離,棲息在枯燥的書堆當中;他忽而疾走、爬行,忽而大步急奔,或者躡足、飄浮,直挺挺立在那些靈長動物和埃及獸神的紀念塔當中,和荒涼非洲的黑暗歷史擦身而過,在亞洲逗留一會兒,然後繼續往較新的大陸前進。
我的心跳。吉姆想。
「再慢一點。」
「孩子們,你們讀過狄更斯的小說吧?」達克先生悄聲說,「書評家對他的濫用巧合非常反感。可是我們清楚得很,對吧?生命原本就是一連串的巧合。一個人死了,他身上的偶發事件立刻像跳蚤脫離被宰殺的公牛身體那樣逐一剝離。你們看!」
威爾的父親呻|吟著雙膝跪倒在地,右手臂一陣亂舞。
又踢又喊的男孩們跟著他一起掉落。他們兩腳著地,翻滾了一陣子,然後被抓住,舉起,穩住,襯衫被達克先生的兩隻拳頭憐住。
圖案人輕輕將兩個男孩像小貓似地夾在一隻手臂底下,然後故作文雅地好奇注視著查爾斯.哈洛威,然後朝他走去。威爾的父親一揮拳,隨即被捉住左手,緊緊捏住。男孩們邊尖叫,邊看見哈洛威先生倒抽一口冷氣,單膝著地。
一定是他的嘴型洩漏了他的心思。
「永遠停住,從此忘掉一切。」她悄聲說。
他的左腳踩上第二層格架,踢出一點空隙。他爬上去,用右腳在第三層格子踢出一個洞,把書推進去,就這樣不斷往上爬,到了第四、第五、第六層,在圖書館陰暗的上空摸索,兩手抓住書架層板,然後攀爬得更高,四下俯瞰著尋找兩個男孩,如果男孩在那裡,像書籤似的夾在書本當中的話。
哈洛威看見了,但沒發現她退縮的動作,他感覺到了,但無論如何想不到她會畏縮,因為,幾乎就在同時m•hetubook•com.com,她逮住機會撲向前,沒有碰觸,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胸前比劃著,彷彿對著古老的鐘擺唸咒語。
這裡!威爾想。看這邊,媽媽!快跑去報警!
「你拿的是什麼書?」達克先生瞇著眼睛問。「《聖經》?多麼幼稚可笑又古板。」
「我不想聽!」哈洛威閉上眼睛。

44

「好啦。」
那上頭有一幅他的藍色刺青墨水肖像。
「孩子們?聽見沒有?……」
女巫退縮了那麼一丁點,彷彿用濕手指碰觸某種奇特但隱藏著的電插頭而被電了一下。
在這墓穴更遠的一層格子裡,顫抖得眼泛淚光的,是威廉.哈洛威躺在那裡。
這就對了……
不,威爾想,這下糟了。
可是沒有,那隻手還在這裡,閃著火光,散發著毒氣,誘使那個怪異的吉普賽老婦加快腳步搜尋,貪婪的嘴熱烈地呼氣。
威爾感覺牆壁、書本和地板從眼前掠過,被勒緊的他還傻傻地想,咦,達克先生身上的味道像極了……汽笛風琴的蒸氣。
不老!五十四歲不算老,他狂亂地想。
冰冷的沙子灌入威爾的耳朵,隔絕了她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模糊的歌聲,窸窸窣窣,滴滴答答,像兩腳圓規似的誇耀腔調。
查爾斯.哈洛威蹲下然後爬行,蹲下然後爬行,咬牙忍著疼痛,爬向最近的書架。他必須爬到相當高度才行,爬到可以拿書當武器,往下扔向那些夜行性爬蟲類獵者的高度……
沉默。
「吉姆,」他說,「威爾,你們跑到那上頭做什麼呢,孩子們?不是為了看書吧?」
哈洛威吐出兩團氣息。
他張大嘴巴。
沒有回應。只是啜泣聲更近了點。
威爾感覺圖案人有那麼一點洩氣。
圖案人一陣搖晃。
達克先生歪著腦袋,吸一口菸然後說:「怪了,你不想聽,卻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應該會好一點吧——」
黑夜像巨大的拇指螺紋般在、威爾的眼裡激烈打著漩渦。
但是他母親和吉姆的母親仍然悠閒走著,從溫暖的教堂越過小鎮街道。
哈洛威的血液撞擊著他的心臟,敲打著他的腦門,在他的手腕加速鼓動。
發生了什麼事?天啊,這得弄清楚才行。首先,到藥局去一趟,花一個鐘頭吞幾顆阿斯匹靈來治療這隻手,然後,思索。在最後這幾分鐘內,你確實贏得了某些東西,可不是嗎?勝利的滋味如何?想想吧。努力回想。

42

「慢下來!」她大叫。
「會嗎?」達克先生讓他的微笑像一顆他不再有胃口吃的粉白石蠟糖果那樣融化。他柔聲說,「我可以殺了你。」
「讀?我讓它的每一頁、每個段落、每個字都得向我稱臣呢,先生!」達克先生從容點了根菸,朝著「嚴禁吸菸」招牌接著又朝哈洛威吐出煙霧。「你真以為那本書傷得了我?你真的如此天真?不會吧。」
「停住心跳!」她尖聲說。「停住血流。」她的心臟必定也怦跳得像小鼓;她的雙手抖個不停。在作著手勢的當中,她停下,意識到自己可笑的手指。
「你的母親,威爾,」達克先生輕聲呼喚。「轉了一圈又一圈,你猜得出她往哪個方向轉嗎,小威?」
男孩在書餓蜥蜴和憤怒猿類、冷硬如斷頭機的拳頭箝制下奮力掙扎。
「待在這裡,」他命令,「聽聽你內心的聲音。我會派人來收拾你的。不過,首先,那兩個男孩……」
「她去騎木馬乘涼了,威廉小子。兜圈子。我們讓她坐上去的。兜圈子。我們讓她繼續轉。兜圈子。你聽見沒,小威?轉一圈,一年,再轉一圈,又一年,轉啊轉。」
她的墜落和關門聲讓他差點又狂笑起來。
一隻變色龍爬上吉姆的鼻梁。
「老傢伙?……」
好,他想。
啊……
哈洛威點點頭,繼續走動。
「對了,你的心臟!」
「我看……」他喃喃的說。「在B開頭表示男孩(Boys)的書架底下?或者意謂探險(Adventure)的A?躲藏(Hidden)的H,祕密(secret)的S,恐懼(Terrified)的T?還是藏在吉姆的J或者奈雪的N,威廉的W,哈洛威的H架子底下?我那兩本珍貴的人類書在哪裡,我等著翻閱他們的書頁呢。」
哈洛威還沒來得及反應,達克先生已經輕步跑了過去,拿過《聖經》。他用雙手握著它。
達克先生迅速翻看,邊朝書頁吐出煙霧。
「啊,老天,快饒了我!」他哀求著,不想再笑個不停。
要是他可以把那隻手,把痛苦,往窗外丟下去!這樣的話,不知它會落在哪裡,像心臟似地跳動著,這樣就可將她誘離這裡,前去尋找那團可怖的火焰?他想像這隻手躺在街道上,她用https://m•hetubook•com.com手掌觸摸著這怦動的物體,這團被拋棄的夢魘。
女巫搖擺著走向前,帶著她那有如縮皺黑蠟、被縫合的鬣蜥般的眼皮和那隻大鼻子——鼻孔像被菸草燻黑的菸斗缸似地結了厚厚一層;她的手指在空中揮舞,勾勒著一塊抽象無聲的符號基石。
達克先生帶著他那群友黨,由在他身上沐浴著午夜月光的無數圖案蜥蜴組成的繽紛珠寶盒,走了過來。跟著他大步走來的是墨水刺青的暴龍,給予他的臀部一種機械般的、受了古老水泉和礦物油滋潤似的滑暢感。當那隻巨大的蜥蜴在炫麗珠光中移動,達克先生也大步前進,全身披覆的閃電般的醜惡潦草圖案中的肉食動物和綿羊,也都屈服於那威力,在那狂暴的龐大軀體前方奔逃。
「你們真是捉迷藏高手,」達克先生說,「不過有人比你們更聰明。今晚你們聽見旋轉木馬的汽笛風琴聲了嗎?你們可知道,有個和你們非常親近的人坐上了旋轉木馬?威爾?小威?威廉。威廉.哈洛威。你母親今天晚上在哪裡?」
「哎喲,我的天!」他笑出淚來。「別再碰我的肋骨了,啊,哈,繼續跳吧,我的心臟!」
我,吉姆想。不,不對!我不想要了!不是我!
「你讀過嗎,達克先生?」
這麼祈求時,他的情緒逐漸緩和。
「我聽見你的心在狂跳,」達克先生說,「我的耳朵不如那個吉普賽人靈敏,但我聽得見。你的眼睛老是往我背後瞄,那兩個男孩躲在那裡對吧?很好,我可不希望他們逃走。我倒不擔心有人會相信他們的童言童語,老實說那對我們的表演是非常好的宣傳,會讓人們心癢難耐,害怕得冒冷汗,卻又忍不住偷偷跑過來看我們,試圖闖入我們的特殊安全系統。你來過,你也偷偷看過了,但不是單純基於好奇心。你幾歲?」
「老先生,我感覺到你的傷痛……」
停!吉姆憋住呼吸。停止!
威爾不知道該因為欣喜或者新的絕望而哭泣。
過了許久,影子和它的主人終於來到房間門口。那黑影似乎刻意放慢腳步來擠壓他的肉體,膨脹他那無比鎮定的意志。因而當那影子最後抵達門口時,它帶來了不只一個,不只一百個,而是成千個人和它一起往內探看。
他看見她的手指對著空中、他的臉上和身上、他身體裡的心臟和心臟裡的靈魂揮舞。她沼澤般的氣息頓時將他淹沒,他帶著極大好奇看著她的嘴角滴下毒液,數著她被縫合、佈滿皺紋的眼睛上的皺摺,有如希拉河怪獸的頸子,木乃伊裹屍布般的耳朵和乾涸河沙似的眉毛。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靠近一個人,彷彿面對一大片拼圖,一旦組合成功,便可找到生命的最大祕密。答案在她身上,此刻,不,下一分鐘,不,再下一分鐘,當他看見她那有如毒蠍的手指,聽見她邊攪動著空氣邊唱歌時,一切便真相大白了,是的,攪動,搔癢,「再慢一點!」她輕語著。「放慢!」而他順服的心拉緊韁繩。她的手指繼續攪動、搔癢。
「不算巧合,不刺|激,沒人輸也沒人獲救。真可惜。好啦!」
是的,累了,聽見了嗎,心臟?他暗想著。
終於,在狂吼中,他的笑聲消褪為真誠的大笑,愉悅的咯咯輕笑,吃吃傻笑,接著是帶著極大滿足的吞吐著空氣,甩著他那欣喜又疲憊的頭,讓喉嚨和肋骨間快活的痠痛感,透過他縮皺的手掌消散。他躺在一堆書架上,頭靠著幾本熟悉的書,寬慰解放的淚水濕了臉頰,這時他突然發現她已經走了。
「孩子們,我知道你們聽得見。這裡的告示牌寫著『肅靜』,因此我只好輕聲說話。你們當中仍然有人想要我們的免費招待。對吧?」
兩個女人轉身,走進週日夜晚的小鎮。
「不需要大吼。請注意禮貌。」達克先生輕哼著說,悠閒地越過房間,計算著歲月似的用手撫著成排的書。「年輕真是好。再回到四十歲,不錯吧?四十歲比五十歲好上十年,而三十歲又很不可思議地比五十歲好上二十年之多。」
「放慢。」她喃喃的說。
「不斷地轉圈子,然後,當我們把你母親放下來,孩子,讓她在鏡子迷宮裡看著自己,你真該聽見她發出的那一聲驚嘆。她就像一隻貓,喉嚨裡卡了一團黏膩的大毛球,麼都吐不出來,怎麼都沒辦法把那團毛球從她的鼻孔、耳朵或眼睛趕出去,老天,她真是老到不行。我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老天,小威,她正好被鏡子裡的自己嚇得狂奔出去。
「孩子們?……」
達克先生任由某一群書架的獨特重力將他往前拉。
不,威爾想,救救妳自己,快跑!
「那個管理員的時鐘。把它關閉。」
靜默。
他那有如華麗狼蛛、點綴著玫瑰刺青的右手將一本拜約(Bayeaux)織錦封面的書往下丟向那一和-圖-書片漆黑深淵。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織錦崩裂成大片金、銀、天藍色的絲線,墜落在地上。
女巫,他想。
查爾斯.哈洛威緊抿著嘴唇。
他的左手搆著了第九層,邊喘氣,咬著牙,來到空盪的空間——沒有書。
「不是!」她驚慌地後退。「不是!快睡。心跳慢下來。放慢。」
「這樣吧,」達克先生揮舞著香菸,輕鬆的說,「如果你在十五秒之內幫我,我就讓你回到四十歲。十秒,回到三十五歲。相當可貴的年紀。比較起來幾乎算是個小夥子了。我這就開始看著手錶計時,如果你決定幫我忙,我或許可以讓你年輕個三十歲。就像海報上寫的,非常划算的交易。想想看,你可以從新來過,一切都是那麼新奇、美妙,那麼多事情等著你去做,去探索,去嘗試。最後機會!開始。一、二、三、四——」
「非常簡單,」她低下身子輕聲說。「讓心臟停止。」
是我嗎?威爾想。還是吉姆?
「你不覺得意外?瞧,我碰觸它,握著它,甚至還讀它呢。」
哈洛威匆匆避開,半蹲著,緊挨著書架,咬牙抗拒著那聲音。
「我姓達克。」那聲音說。
侏儒人在男孩腳下瘋狂繞著,美味地啃咬著他們的手指甲,輕聲叫喚著他們的名字。
吉姆的母親正在說話。兩個女人緊挨著站在路邊。
哈洛威把書放上書架,再抽出其中一本。
威爾的父親用雙手遮住耳朵,但聲音依然滲透了進來。
有何不可,他恍惚想著。
「我在想……你們會不會在壁凹裡……?」
急喘著的哈洛威轉身,把臉埋進古老的書香、舊皮革的舒適觸感、葬禮塵埃和乾癟花朵的氣味中。
沙塵女巫嗅著她的一雙傑作,伸出手最後一次愛憐地撫摸她的雕像。
「再慢……更慢。」
他立刻停止。怎麼?我怎麼會……在這種時候……發笑?
認清狀況的男孩原本準備敞開喉嚨大喊,但又一次被圖案人識破意圖,在他們發聲前蒙住他們的嘴,然後向沙塵老婦點了點頭。
我什麼都不知道。吉姆慌亂地想。
他母親的視線從大門轉向一樓窗戶。
他拖著兩個男孩的腳,滑行著下了樓,打開大門。
「啊。」達克先生說。
爸!威爾想。你在哪裡?
達克先生說著把《聖經》丟進一只紙簍,沒有多看一眼。
「孩子們?……」
男孩們聽見老哈洛威的手指骨喀啦作響。他驚叫一聲然後昏了過去。
那又何妨?
一個暗影在一片暗影中移動。
威爾的父親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就在附近,查爾斯.哈洛威的手放在熾烈的火爐中,融化為極端的不安與痛楚。他睜開眼睛。同一時間他聽見巨大的呼吸聲,大門砰地關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唱歌似地溜進走廊:「老傢伙,老雷?……」
達克先生將那隻左手捏緊些,一邊緩緩地、篤定地用另一隻手臂抱緊兩個男孩,擠壓著他們的肋骨,讓他們從嘴裡嘔、出空氣。
哈洛威感覺一顆心直往下沉。
「聽見了。」查爾斯.哈洛威掂著那些書的重量,彷彿得靠它們來判斷。「可是現在你不會殺我。你太聰明了。這一路上你們這齣戲碼已經上演了不知多少遍,早就學聰明了。」
「可是,」遊藝團的主人冷靜地說,「我早就被詛咒了。」
「你在這裡嗎,吉姆?……或者……再過去一點?……」
「你真以為我會被這些在你之前的人類所寫的死海古卷給嚇住?所謂神話,很不幸的只是那樣的東西。生命——當我說生命時,指的是許許多多美妙的事物——則不斷延續,變化無窮,狂放地活著,比起許多人來我還算是保守的。你的詹姆斯國王和他欽定的充滿無趣詩歌的《聖經》版本,根本不值得我多花心思。」
在凝重的孤寂中,在沉默但陣容浩大的書陣某處,迷失在左彎右拐的角落裡,穿過無數走道和長廊,靠近牆角、上鎖的房門和半空的書架,在狄更斯之倫敦或杜思妥也夫斯基之莫斯科的文學灰燼或者背後那片大荒原的某處,在地圖集和地理書的羊皮紙塵埃中的某處,兩個男孩強忍著噴嚏蹲踞著,有時站,有時躺,渾身淌著鹽水似的冷汗。
她背後站著侏儒人和骷髏人,默不吭聲,他們不安地扭動,一臉憂慮。
他發出最後一聲暢快的大笑,緩緩站起。
「縫針蜻蜓啊,把他們的耳朵縫起來,讓他們聽不見!」
「別光說,老先生,」達克先生說,「想贏,憑書上的文字或你說出口的言語是不行的,得靠真正的思維,真正的行動,敏捷的思維,敏捷的行動。所以!」
男孩們步下臺階,侏儒人跟在吉姆身邊,骷髏人守著威爾。
「孩子們?……」
男孩靜靜站著。圖案人擁著他們,然後退後一步。
他用右腳踢了下一列高聳書櫃的第一層格子。
「她為什麼不看這扇窗子?」達克先生和-圖-書淡淡地問。「然後看見咱們三個站在這裡,就像畫中人。看這裡吧。快點跑過來。我們會開門讓她進來。」
「是女巫。」達克先生點頭說。
她那白熱的手指將他們受創的眼球往後翻滾,把眼皮像大片鐵捲門那樣拉下來。威爾看見千萬個閃光燈泡亮起,接著沉入一片黑暗,那隻隱形的縫針昆蟲在外面某處,像隻被溫暖的蜂蜜罐吸引的蟲子那樣嘶嘶蹦跳,而那封閉的聲音逐一將他們的五官縫合,從此不見天日。
「但願我知道他們在哪。」哈洛威開始把書抱回書架上。「要是他們知道你帶著免費入場券到這兒來,不興奮得大叫才怪。」
有人在黑暗中等著。
然後,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他想看這世界最後一眼,因為他真心想要擺脫這痛楚,而睡眠是唯一的辦法……查爾斯.哈洛威睜開眼睛。
威爾強忍著淚水。不,不要。
他臂膀上的翼手龍和大鐮刀高高揚起,幾乎要在圖書館的大理石拱頂內飛起來。隨著墨水和模印的閃光形狀而來的,是他的一群隨從和觀眾,依附著他的兩條手臂,盤踞在他兩側肩胛骨上,從他毛茸茸的胸膛向外窺伺,千萬個微小身影上下顛倒懸掛在他腋窩裡,幾世紀以來持續發出蝙蝠似的尖叫,隨時準備展開狩獵甚至必要的殺戮。有如寂涼海灘上的一朵黑色潮浪,一團充滿美麗磷光和放肆夢境的黝暗騷動,達克先生沙沙移動著雙腿雙腳和身體,一張銳利的臉向前伸出。
她看著圖書館的方向。
「兩個孩子都不在家。兩棟房子都是空的。真可惜,他們恐怕會錯過免費遊園的機會。」
「出來吧。」達克先生的氣息從齒縫嘶嘶擠出。「我保證有獎品。誰站出來,所有獎品就都歸他。」
「你聽見了嗎?」圖案人大吼。
「五十?」達克先生咕噥著。「五十一?」他喃喃說著。「五十二?想變年輕一點嗎?」
怦怦!
沒有坐上旋轉木馬,沒有變老、發瘋、死掉或者坐牢,此刻她好端端地走在涼爽的十月夜色裡。原來過去五分鐘裡她一直待在不到一百碼外的教堂裡。
女巫張著嘴,品嘗著滅亡的滋味,漫步走進那大理石殿堂。
「再慢下來,再慢……」她下著指令。
「我詛咒你!」
她隨著潮浪漂流,任她的身體臣服於他每一絲痛苦氣息的召喚。
這時,非常微弱地,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有人在啜泣。
畫著吉姆肖像的手抓住了吉姆。
達克先生用他細瘦的手在書架當中的黑暗空間劃著圈子。
為什麼?他不解地想著。我做了什麼呢?
達克先生把他握著手錶的手垂下。
「縫針蜻蜓啊,把他們的眼睛縫起來,讓他們看不見!」
他最後一次用力捏緊拳頭。
男孩們睜大眼睛。
他衝著棲息在他右肘彎裡那隻有如僵死動物的可笑左手快活一笑,匆匆走下黑暗的長廊,進入夜色中的小鎮……
「爸!」
圖案人朝圖書館點了點頭。
有如跳著莊嚴的孔雀舞,圖案人一個箭步繞過書架,男孩在他臂膀下一陣亂踢,把書踢下書架。
片刻後,她勉強爬出大門外,門砰地關上。
女巫倉皇後退。
他伸手拍拍威爾的頭。
不!威爾想。
他掙扎著,跳著跌落地板。
一隻蜥蜴般的手冷冷溜過威爾的臉頰。
「哈洛威。」女巫啞著嗓子說。
然後,像個意外誕生的嬰兒,他敞開喉嚨發出一聲狂笑。
「這裡,」達克先生說,「二樓。來個漂亮的巧合吧。」
他那原本狂奔的心臟此刻像是得了怪症,變得忐忑,接著沉靜,接著輕盈。

41

他用力往裡邊踹,把身體重量放在那裡,然後讓左腳懸空。
「我聽見了。」達克先生顫抖著嘴唇。「很近了。威爾?吉姆?吉姆是聰明的孩子對吧?來吧,孩子……!」
他漫不經心地把一臺橡膠滾輪的載書推車往前一推。它滑了很長一段路然後傾倒,上面的書籍像一群死烏鴉似地滾落地上。
「不,只知道一點。但已經夠吃驚的了。」
「妳!」他大叫,但不是針對她、任何人、他自己、她、他們或任何對象。「妳!太好笑了!」
窗下,街道對面,他的母親和吉姆的母親剛離開教堂,正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這麼說來,你讀了幾篇報導,自以為已經摸清楚關於我們的一切?」
「咒你!咒你!」
「男孩?」威爾的父親勉強轉身,打量著門口的高大身影。
在遠遠的房間裡,查爾斯.哈洛威坐著,心臟狂跳不止,邊聆聽邊想,他找不到他們的,除非他找到了我才動,他不可能找到,他們絕不會聽他的。他們不會相信他的話,他總會走開的。
威爾的母親,站在遠遠的人行道上,停下腳步。
「老先生,我聽見你在喘氣……」
在威爾眼中,那隻揚起的手掌就像升起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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