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闇夜嘉年華

作者:雷.布萊伯利
闇夜嘉年華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Ⅲ 出發 之一

Ⅲ 出發

之一

他父親把它接下。
這位五十四歲——每年都在否認——的男子迅速撿起槍枝,放回兒子顫抖的肩頭。
「這裡!有人志願!」
「大家請靠近一點。」威爾的父親說。
「縫針蜻蜓。」達克先生輕聲叫喚。
他看不清楚站在那上頭畸人們的表情。他的視線越過人群,突然瞥見鏡子迷宮,那座空無的迷幻殿堂,以億萬光年的速度反映著影像,和鏡中影像,反映再反映,一直延伸到無盡深處,臉孔落入空無之處,身體往更加可怖的深淵墜落。
他的嘴唇無聲地唸著心中所思。
落後他們大約半哩路程,由於受傷而姿勢有些怪異的,是用沙塵占卜的吉普賽女人。
他們來到迷宮。在他們身後,達克先生還在表演臺上大叫,「熄燈!回家去吧!結束了!」
「現在我和威爾即將合作,由他充當我的左手,一起表演最危險甚至致命的子彈魔法!」
威爾的雙腳在變遠的底下踩踏著人行道。一、二,他想,有人告訴我是左、右。蜻蜓悄聲說:一、二。
「最精采動人、危險刺|激、風靡全球的神奇子彈秀!」
「啊,老爸,有了!」
達克先生看著女巫。
然後,就像設計精良的機器,他們把笑容關閉。
那是我的微笑。
又一陣哄笑。
外頭,女巫正蹣跚走過帳篷背後繫著繩索和釘樁的小通道。
威爾一定是尖叫了出來。
一個警察。
達克清楚看見有個人獨自站著。
大夥兒笑得更加厲害,互相推來擠去。
威爾朝那個貼著槍靶的女人露出笑容。
「在這裡轉彎。」達克先生說。
「吉姆在那裡面嗎?」
群眾在將熄的燈光前聚攏,像旋轉木馬那樣轉動起來,然後在燈光變暗時往剩餘的幾個亮處聚集,彷彿想在走入寒風前趁機取暖一下。一盞接一盞,所有燈光逐一熄滅。
拜託讓巧合發生,威爾想,只要小小的巧合就好!
圖案人長長吐了口氣,邊發出怒吼,舉起雙手來制止這一切。可是女巫摔倒了,跌表演臺,跌進泥塵裡。
「不!」
「哈囉。」吉姆說。
女巫一陣痙攣,抓著胸口,咬著牙呻|吟起來。「求你。」她喊出聲來。
往哪裡找?威爾想,隨即愣住。
來福槍落到地上。
「威爾!小威!威廉!」

不,查爾斯.哈洛威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專心眼前的事吧。
吉姆只感覺,爽朗的人群潮水般從他身邊流過,卻觸不到他們。威爾聽見泉瀑般的笑聲從這裡那裡傳來,感覺自己從傾瀉的大雨中走過。一大群螢火蟲在空中爆裂;歡樂有如巨大煙火的摩天輪在他們頭頂擴張開來。
「各位女士先生!」
「開始!」哈洛威大聲宣佈。
哈洛威迅速移動。他舉起右手。那把來福槍落入他的掌心。他一把將它抓住。槍沒有掉落。他接得好。
人群往左看,往右看,往後看。
「準備好了嗎,威爾?」
群眾的激勵掌聲逐漸減弱。
爸!他想,那是你。
「各位女士、先生!」
「威爾!」他父親又叫。「孩子,快過來!」

45

可是他父親說:「你看。」聲音非常輕柔,甚至帶著點感激。
「來福槍請出場!」
「熄燈!」達克說。
而是繼之而起的巨大聲響。
「請給我子彈。」威爾的老爸親切地說。
「嚇死的?」
「轉頭。」圖案人低聲說。
「說哈囉。」有人小聲說。
瘦子先生展示著一整排亮閃閃的槍枝。
「不,她滑了一下。」
因為威爾就站在迷宮入口,和他差點變成的蠟像一樣直挺。
吉姆動了一下。吉姆眨了一下眼睛。一扇後門敞開。吉姆跌跌撞撞地朝它衝過去。
侏儒人靜止不動。
「……死了……」
女巫倒抽一口冷氣。
一隻手在黑暗中鼴鼠似地猛挖。
威爾點點頭,發出一聲哀嚎,聲音小得只有狗,毫無長處的狗,不會說話的狗,才聽得見。
達克轉身輕拍、勸慰、安撫他的夥伴沙塵女巫,卻被一個喀啦聲嚇一跳,原來威爾的父親又把來福槍的槍膛打開,拿出子彈,來向群眾確認槍確實上了膛。這顆子彈看來很像真的,但是他很早以前從書上讀過,這其實是顆假子彈,是用非常堅硬的金屬色澤的顏料蠟做成的。射出時,它會融化成煙和蒸氣從槍管冒出。已經悄悄將真假子彈調包的達克,這會兒正把那賴刻有符號的真子彈偷偷塞進女巫顫抖的手裡。她會把它藏在臉頰裡。射擊時,她會假裝受到衝擊而腳步顛簸,然後從牙齒泛黃的嘴裡取出子彈。然後炫耀。接受掌聲。
群眾安靜下來。
在逐漸消褪的笑聲中,在那溫暖的聲浪完全退下前,他無聲動著嘴唇說出這些話:
他點燃第二根,也是最後一根火柴。
我正在瞧呢,威爾的父親心想。右手扣著來福槍扳機,眼睛注視著兒子扛著槍枝穩穩對準槍靶和女巫頭部的景象。最後時刻到來,槍膛裡裝著蠟子彈。一顆蠟子彈傷得了誰?一顆會在發射過程中融化的子彈,有什麼用處?他們為什麼站在這裡,他們能做什麼呢?傻,真傻。
一槍。
威爾走向門口,現在那裡變亮了一點。
「免費騎木馬。」威爾說。
威爾趕上父親,看見他站在迷宮第一個轉角,手痛似乎復發了,沿著神經系統火球似地在他胸口|爆裂。「老爸,別進去!」威爾抓住父親的手臂。
威爾望著那道門,那些帳篷,那片黑暗,和閃著點點星光的天空。
當中沒有吉姆。
「要怎麼——」威爾正要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
吉姆是否也在隊伍裡?威爾迅速轉了下眼球。是的!可是另外那個小個子是誰?那個癲狂、對一切充滿好奇、萬物萬事都新奇、熱情卻虛弱的侏儒人?加上骷髏人。但是,後面那幾百個,不,幾千個跟著他們一起揮汗大步行軍的人又是誰?
達克愣住。
「不,老爸!」
達克先生的嘴角絲毫不動。他低聲問:「時鐘停止了嗎?」
不是查爾斯.哈洛威發出的聲音,不是的。
女巫緩緩轉身,著魔似地面對那個逐漸走近的巡夜志願者。她的眼皮在黑色眼鏡後方拉扯著黑蠟的縫線。
眾人轉頭。
達克的笑容消失。
「上去露一手,老兄!」有個人說。
「小威!你沒聽見你老爸嗎?」
在遊藝場外圍,以僵直步伐踏著草地的,是吉姆、威爾和不斷提醒他們縫針蜻蜓妙用的夥伴們。
吉姆滾動著眼球,是淚水或潤滑油,看不太出來。
「專心看著那個拿槍靶子的人。」
「熄燈……熄燈!」
哈洛威來到圖案人身邊,望著人群。他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驚愕、茫然,加上少許莫名的寬慰和滿足。
一個人從街角走出來。
達克先生伸長脖子。「哪裡?」
「可是——」達克驚訝的說,「你的左手受傷了,先生,你無法只用一隻手握槍的。」
「好耶!」底下有個男孩大叫。
「上帝保佑月亮。」
他們沒注意到有個「蠟像」男孩的嘴角垂下一絲唾液。
在他們背後,表演臺已經空了。達克正奔跑著……往哪裡?夜色籠罩大地,燈光滅了,滅了,夜色到處溜達,逐漸深濃,細語、竊笑著,人群則像大樹甩落的一蓬枯葉,被吹離遊藝場。威爾的父親站在那裡面對著鏡海、潮浪,他心底明白非超越不可的恐懼刑罰,非大步迎向前去對抗不可的,等在彼端的自我枯竭和滅絕。他已經見識過了。閉上眼睛,你可能會迷失。睜開呢,你知道那無邊的絕望,巨大的苦惱肯定會將你壓垮,你很可能永遠過不了第十二個轉彎。可是查爾斯.哈洛威牽起威爾的手。「吉姆在那裡頭。吉姆,你等著,我來了!」
因為在重新降臨的黑暗中,那支靜止的老人隊伍又活絡起來,蹣跚地走向前。
威爾的耳朵一陣刺痛。青苔塞滿他的眼睛。膠水黏住他的牙齒。他感覺面前響起紛亂的拍擊、來回穿梭、搖晃的雜音,接著又歸於寂靜。
老爸,威爾在他背後,想著,別怕。那是你。全部都是我父親。
我刻在子彈上的新月其實不是新月。
「到遊藝場。」吉姆聲音尖銳短促地說。
達克也是。
達克猶豫起來。
要是女巫還活著,一定會因為認出那聲音,而再度死去。
叫啊!威爾想。就像電影裡那樣。吠叫,去找警察來。
「可是……沒有傷口。」
他們狂奔過來。此刻卻被光線定住,和老爸一樣瞪圓了眼睛,抖動、欺瞞的嘴驚愕地大張著。停!火柴吆喝著。幾小排靠左,幾小隊在右,勉強支撐著偷空喘息,惡狠狠地注視著,巴不得火柴立刻熄滅。接著,當有機會再次跑過來時,他們將會攻擊這個老人,這個突然衰老許多、得不成樣的老人,讓命運之神在彈指間將他窒息。
群眾也是。
一扇門敞開著。逐漸淡滅的遊藝團的慘白燈光溢出,他們看見裡頭陳列的殺手和受害者的蠟像。
可是這位五十四歲男人搖搖頭,不肯讓他碰觸自己的手或者攙扶。「謝了,不必。」
「吉姆?」
「好,」哈洛威說,「看我的。」
吉姆轉過頭。威爾也轉過頭。
「該死,非繼續不可,妳真該死。」他壓低聲音,惡狠狠的說。
「不,老爸!」

49

他是市民、父親、內省的丈夫、守夜人和鎮上圖書館管理員,查爾斯.哈洛威。
男孩極輕微地點了下頭。他睡著了。他做著夢。惡夢。夢境正如眼前這一切。
哈洛威踏上表演臺的第一級臺階。
群眾嘩地驚叫。
環繞著舞臺四周的是帳篷,緊張的人群,焦慮的畸人,一個由於歇斯底里而全身僵冷的女巫,下落依然不明的吉姆,還坐在電椅上、身上冒出火花的乾枯木乃伊,加上一座等著表演結束,人群散去,好神不知鬼不覺逮住男孩和那個圖書館守門人的遊藝團。
啊,就如耶利哥古城和戰爭號角,鏡子在音樂般的巨響中放棄了它的魔鬼,查爾斯.哈洛威大聲叫出,得到了解放。他移開蒙著臉的雙手。淡淡的星光和垂死的遊藝會齊湧上來將他釋放。倒映在鏡中的老人已全部消失,被埋進他腳下那片閃亮如鐃鈸、洶湧起伏的玻璃碎片底下。
怎麼回事?威爾想。我知道狀況。我不知道狀況。到底怎麼了?
「笑。」達克先生低聲說。
圖案人往左看,發現骷髏人一臉不悅,看起來更瘦削了;向右則看見侏儒人正生著悶氣。
燈光全暗。
「對那位女士笑一笑,威爾。」
他說了一遍。他等著她會過意來。
達克先生笑得更開心了。
在蠟像館裡,吉姆仍然一動不動,眼睛眨也和*圖*書不眨。
接著他們來到鏡子迷宮,從大片冰冷的玻璃側身、碰撞著穿過,望著裡頭無數個酷似自己、渾身螫男孩陸續出現接著又一個個消失。
月亮!感謝老天。
在火光中他看見父親跪著,眼睛緊閉,用力捏著拳頭,還有另外那群人,他們一等這最後一根火柴熄滅,便會爭先恐後衝上前來。威爾抓著父親的肩膀,拚命搖晃。
「沒停?」他幾近怒吼。
像聽見又像沒聽見、感官被封鎖的威爾心想,吉姆,別聽他的!
「她昏倒了——」
只因為他卯足全力從胸臆間吐出那聲音。
更遠的後面,是那位圖書館管理員父親,有時因為想到自己的年紀而放緩腳步,有時又因為記起那短暫的初次遭逢和勝利而步伐輕快起來,左手在胸前輕拍,無論到哪都嚼著藥丸。
「好啦,好啦,咱們就來瞧瞧,他是否真有這能耐。」
威爾痛苦地扭動著。
掌聲和笑聲四起。
「在那裡!」
誰會有比魔術師更多的口袋?
可是很小聲。
哈洛威也是,激動得再也無法叫喚兒子的名字,默默看著。
「不!」哈洛威說。
骷髏人轉身。

哈洛威將兒子手中的火柴打落。
女巫尖叫一聲。
「徵求志願者!」
「爸,我們必須看見才行!」
「向寇柏先生打招呼。」
沒有回應。
「準備好了?」
泰德利先生!對了!威爾視而不見。泰德利先生正把印地安人木雕像滾進店裡,準備關門。
一小支隊伍靜悄悄向前移動,經過柯羅塞提先生理髮店門前那座永不止息旋轉著的紅白蛇燈柱,經過正待關門或者已經關門的商店,和逐漸空盪的街道,因為這時人們都已結束教堂晚餐會回到家中,不然就是到遊藝場去觀賞最後的餘興節目,或者像乳草漂浮著進入夜色之中的最後一場空中飛人表演。
然後,趁著圖案人還未解開他的唇語前,哈洛威輕喝一聲,「憋氣!」威爾立刻屏住呼吸。在遠處,躲藏在蠟像當中的吉姆從下巴淌下口水。困在電椅上的垂死木乃伊從齒間吐出熱氣。達克先生身上的彩繪揮汗扭動著,他最後一次使勁握緊拳頭,但是太遲了!無比沉穩地,威爾憋著氣,固定住槍枝。無比沉穩地,他的父親說:「發射!」
幾隻狗快活地吠叫。
「不,我要刻別的。」哈洛威拉起他兒子的手,讓他握著子彈,自己則用完好的那隻手拿著小刀,在鉛彈上刻了一個奇怪的符號。
「有人自願嗎?」他叫著。
「她……中槍了。」
威爾把火柴丟向前。鏡子裡,一群皮膚縮皺、酷似猿猴的男孩也做著同樣的動作,點亮一朵青黃色的火燄。
在蠟像館裡,威爾動也不動地坐著。
達克先生,這全身被刺青浸潤、擁擠的生物總和體,在舞臺上察覺這點,滿意地舔著嘴唇。思緒像五彩轉輪在他眼裡飛速旋轉,快想,快想清楚!
人群中有幾個男孩有了反應。
恢復平靜的圖案人消失在帳篷間。
「我們會正中紅心的,對吧,孩子?」作父親的說。
「威爾!」一個女人呼叫。
沒有回應。
人群往畸人秀帳篷外的主舞臺湧過去,那上面站著侏儒人、骷髏人和達克先生。
在他和等待被援救的吉姆之間,站著一支由萬千個神容憔悴、銀髮白鬚男人組成的大軍。
達克沒有動彈,但在這整個過程中哈洛威將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在腦中點燃、架設無數砲管大的鞭炮;但都一支支嘶嘶熄滅了。達克想不出它們有什麼作用,因此哈洛威也無從得知或猜測。這就好像,多年來的每一夜他在圖書館為自己寫了一齣劇本,將它記在腦海裡然後把稿子撕毀,現在卻忘了究竟寫了些什麼。他靠著對自我的祕密探索,點點滴滴的累積,用耳朵,不,用心和靈魂演出!至於……現在?
到了遊藝場邊,達克先生回頭看,彷彿有個神祕的聲音在呼喚著他這支散漫部隊的每個離群分子的名字。但那聲音沒起什麼作用,他沒有把握。他一點頭,侏儒人、骷髏人、吉姆、威爾立刻擠進人群。
達克觀察著這一切,帶著點尊敬,某種程度的敬佩,和若干關注;他似乎也在等待,就像威爾的父親一樣。
女巫臉上沒了血色。
不,威爾的父親想。別再胡思亂想。
只因為在最後關頭他認了一切,認了遊藝團,背後那片山丘,山丘上的人們,吉姆,威爾,尤其是他自己和生命中的一切;正因認了,他今晚第二次把頭往後一甩,用聲音表了他的認命。
可是他不喜歡他們的模樣。他們好老,老得不像樣,而且隨著威爾父子的走遠而變得更加蒼老,隨著老爸揮舞雙手驅趕那景象,鏡子裡也一陣亂舞,瘋了似地重複那動作。
所有鏡子紛紛射出閃光,無形地深深刺入威爾的身體,找到他的心臟、靈魂、肺部,冰凍他的血管,切斷他的神經索,讓他毀損,麻痺,心跳狂飆。那個老之又老的老人跛著腿,跪倒在地上,而他那無數順從的影像,那支集合了一週、一個月、兩年、二十年、五十年、七十年甚至九十年後的恐懼的他的大軍,也全部依樣模仿著;在他未來可能延續的邁向瘋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長夜漫漫的時光中,他將沉浸在全然的慘澹枯朽之中,那些鏡子等著將他吞沒,吸乾他的血,啃光他的肉,然後要脅著將他化為骨灰,將那粉塵丟灑在地。
上了臺,查爾斯.哈洛威向人群揮手。
他等著眾人讓開小徑直通往舞臺。
「寇柏先生。m.hetubook•com.com」威爾說。
他點燃火柴。
「威爾!」他父親叫喚著。
「威爾。」他父親柔聲呼喚。
群眾之間響起鞭炮似的掌聲。
圖案人緊握拳頭。威爾的人像,在那裡頭,像朵花,被壓扁。
在那些遭到謀殺、槍殺、斷頭和絞刑的男女蠟像當中,兩個男孩像埃及貓那樣端坐著,眼睛眨也不眨,身體一動也不動,連口水都不敢吞。
達克先生露出微笑。
那隻手清空所有口袋,摸索,丟棄,然後又鑽進口袋。因為他知道,處在黑暗之中,那一大群老人將會利用他們的樣貌,趁隙推擠、衝撞著湧向父親,對他展開攻擊。在這封閉的暗處,人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他們不知會如何對付老爸。要是威爾不加緊行動,這支來自未來的大軍——兇狠、粗暴而且真實得讓人無法否認,那就是老爸明天、後天、幾天後的模樣——這支光陰的火牛陣會將老爸踩扁的!
「至於威爾,」達克先生說,「就讓他往後轉好了,嗯?讓他變成一個小嬰兒,可以讓侏儒人帶在身邊當丑兒的小嬰兒,在遊行隊伍中活潑地蹦跳,維持個五十年不變,你覺得如何,威爾?永遠做個嬰兒?不能說話,不能把你所知道的有趣事物對別人說?沒錯,這對威爾再適合不過了。一個玩物,給侏儒人的小玩伴。」
我把自己的微笑刻在來福槍子彈上。

46

將衣服褪到腰間的圖案人滿身的陰險毒蛇、劍齒、淫猥的猿猴和大群禿鷹,橙紅和硫黃色的天空報喜似地升起。
正在那些黑色帳篷某個角落的圖案人奔跑著,停下。
「老天,」群眾中有人喊。「她的演技真好!害怕的模樣還真像。瞧!」
達克悄悄將一小撮皮肉往手腕上聚攏,那是一個黑護士,盲女人的彩繪,他用指甲刺她。
達克捏緊拳頭。
「跳!」威爾的父親說。
男孩。
「哈囉。」吉姆說。
「……寇柏……」威爾恍惚地說。
「哈囉。」威爾說。
群眾張大嘴期待著。
但是女巫聽見了。
「既然沒有志願者——」他撓刮著畫有彩繪的手腕。女巫一陣顫抖。「我們只好取消這最後一場表演——」
表演臺上的威爾驚叫著醒來。
哈洛威看了迷宮最後一眼,想著,吉姆,你還在那裡面嗎?準備好!
圖案人愣在那裡,聆聽著,感覺自己的眼球、水晶體,彷彿也被那聲響震出了蜘蛛網紋路而裂成碎片。
對了,威爾心想。吉姆要是想找地方躲藏,一定是那裡錯不了,愛玩的吉姆,我敢打賭,那張免費招待券一定還在他口袋裡。該死,該死,真是該死。他大叫,隨即又想,不!不准詛咒他,他已經被詛咒了,就算不是也相去不遠。所以,我們要怎麼在黑暗中找到他,沒有火柴,沒有燈光,只有我們兩個,勢單力薄地在那些人的地盤上?
前方流動著銀光的渠道和深濃的暗影,流瀉、沖刷著他們和其他人的影像,人們經過,以靈魂的苦楚洗滌著玻璃,用自戀取悅那片片冰霜,用恐懼令那些曲折的鏡面滲出冷汗。
於是他把女巫的一隻手交給侏儒人,另一隻交給骷髏人,兩人想喚醒她似地,動作詭異地搖晃、擺動著她的手臂,人群紛紛後退。
「今天最後一場免費優待表演!來吧!一起來!」
有些遲歸的遊客大笑著經過,他們對那些蠟像指指點點。
可是,又似乎不只這樣。
圖案人粗率地從盒子裡取出一把來福槍,凌空拋了過去。
混亂的群眾間這裡那裡的亮起粲笑,一百、兩百、三百個雪白的微笑,有如一大片受了月亮重力刺|激而蕩漾不停的水。潮浪退下。
他們沒察覺那第二個「蠟像」男孩的目光有多麼晶亮,那雙眼睛突然水盈盈的,清澈的淚水淌下臉頰。
別聽他的!他的知己哀鳴著,什麼都沒聽見但也什麼都聽見了。
男孩聽著。男孩逐漸平靜。
這話讓查爾斯.哈洛威睜開眼睛,看見他自己和那些酷似他的人,還有他兒子,抱著他,火焰抖動著,臉上的淚水閃動,突然,一如從前,女巫的身影和對圖書館的記憶——對前者而言是挫敗,對後者卻是勝利——在他面前湧現,摻雜著來福槍聲,刻有符號子彈的射出和奔逃的人潮。
最後,他對著迷宮、那片鏡海,還有朝四面八方無限延伸的時間——加上被他揮霍掉的那些——說出那句絕無僅有的回應。
他們望著那道開啟的門,吉姆就是通過這裡,而後迷失在大片黑色帳篷間的深濃夜色中。
「我需要一名男孩當助手,替我穩住這把槍!」哈洛威高聲說。
威爾跳了一下。然後他跟著父親——仍然握著那把他用來發射他的微笑並殺死女巫,讓她歸於塵土的槍枝——狂奔起來。
「這便是我完好的左手!」父親高聲說。
昏睡的威爾也是。
威爾的父親舉起來福槍,瞄準。
頭尾拉成一哩多長的這支鬆散隊伍,它的成員此刻的動態如下:
威爾在蠟像館裡坐著。
分佈在達克先生那身緊繃肌肉上的千百個刺青圖案沒聽見,他又怎會聽得見?
所有人都聽見了。
哈洛威一手握著冒煙的槍枝,放緩呼吸,將空氣一點點地吐出。他沿著開槍的方向,望著女巫原本站著的槍靶位置。
「小威!」又一個女人喊。
「哈囉。」泰德利先生說。
人群間一陣嗡嗡響,慫恿著彼此上前挑戰。
「三個人,威爾。第一個,吉姆,第二個,在電椅上煎熬的庫傑先生,第三個,達克先生和他那滿身的活和圖書刺青。救其中一個,把另外兩個踹進地獄然後走人。然後我想畸人也會離開的。準備好了嗎,威爾?」
「不!」
朝向鎮外的大片原野,遠離溫暖的燈光、寧靜的城鎮和安全的街道,這支沒有鼓聲的隊伍繼續闊步前行。
隊伍繼續前進。
在遊藝場的遠端,旋轉木馬冒著蒸氣,汽笛風琴賣力奏著音樂。
然而,在每面鏡子塗著銀粉的背後,可不傳出了兩個男孩的回音?他是否察覺出——不管是眼睛甚至眼皮的細微顫動——他們從那裡穿過或等待著,像大片冰冷中的溫暖蜜蠟,等著被恐懼收服,在驚慌中逃跑?
「快停止這場秀。」女巫扭著雙手,輕聲哀求。
圖案人以慢動作遞出子彈。他那有如細長糖漿波浪般的手臂,懶懶地把子彈交給男孩,看他是否注意到了;他沒注意。
那位年老的守門人擠出一朵像傑克爆米花裡的白色賽璐珞牙齒組贈品般的微笑,繼續大步往前,人群則有如紅海在摩西之前那樣為他開路,他思忖著,該怎麼做才好?他來做什麼?但並未放緩腳步。
嚇死,哈洛威想,老天,那也能把她給嚇死?或者是另一顆子彈?會不會是我開槍時,她把那另一顆子彈吞了下去?她……被我的微笑嗆著了?噢,老天!
「來了。」他高喊。
男孩肩上架著槍,變得冷靜多了。達克再度緊捏那棲息在他掌中的威爾粉|嫩臉蛋的肖像,但那男孩在持續不斷的笑聲和他父親的激勵下顯得無比安詳。
「威爾,快來幫幫你老爸!」哈洛威快活地喊著。
他狠狠瞪著她,然後轉向群眾,繼續他的長串演說,手指輕拍著槍枝。
成群男孩,加上達克先生身上的彩繪群眾,因為這時他已脫去外套和襯衫,推擠著往迷宮盡頭的蠟像走去。
遊藝場的燈光開始閃爍。
他壓下種種疑惑。
所有畸人也是。
前一分鐘還是壯觀可比雅各天梯(Jacob's Ladder)的玻璃牆,摺疊再摺疊而後舒展著被壓縮在一本光之書內的無數影像。下一分鐘,一切突然裂解成流星雨。
「這裡。」
「徵求男孩一名!」哈洛威吆喝。「慢著。我的兒子在那裡。他應該會很樂意,對嗎,威爾?」
「哈囉,孩子們,各位先生。」
「威爾,」哈洛威舉起突然變得沉重的來福槍,若無其事地說,「你的肩膀是我的支架。用一隻手輕輕握住槍的中央。拿好了,威爾。」男孩舉起單手。「很好,兒子。等我說『憋氣』,你就屏住呼吸。懂嗎?」
在掌聲的潮浪湧來,拍擊著海岸而後消退的同時,他再度看著迷宮——他沒看見但感覺到威爾和吉姆的身影隱藏在那裡頭反映著真相和幻覺的無數片巨大刀刃之間——然後回頭迎接達克的惡毒眼神,被敷衍回應了一下,然後轉向那個眼皮被縫合、神經質的夜之盲女,她退避得更厲害了。現在她已經退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到了表演臺的邊緣,就快貼上那片紅黑相間螺紋圖案的槍靶子。
威爾對群眾間響起的震耳掌聲既看不到也聽不見。
「我們永遠找不到他了。」威爾說。
他的白亮牙齒似乎將女巫刺|激得更加睜不開眼。怎麼可能!她一手扶著眼鏡和被縫合的眼皮。
他跑了起來。威爾也跟著跑。但立即停下腳步。
那支蜂擁的隊伍近了。
那是我!吉姆心想。
不。無數僵硬的嘴唇蠕動著。
最後一盞燈泡熄滅。
圖案人擡頭,看見哈洛威握著打開的槍枝和那顆蠟子彈。然而哈洛威並沒有揭穿,只是說:「我們把符號刻得更清楚一點,好嗎,孩子?」他用受傷的左手拿著子彈並且讓男孩將它穩住,拿小刀在這顆沒有刻痕的蠟彈上同樣刻上那個神祕的新月圖案,然後把它裝回槍膛內。
「聽見沒,威爾?你聽!那是給我們的掌聲。」
哈洛威假裝沒看見。

47

「沒事。表演結束。她只是昏倒了。」達克先生說,「這只是一場表演。一切都只是作戲。」他說,沒看那女人,沒看群眾,只是看著威爾。男孩站在那裡,睜大眼睛四下張望,彷彿從一個夢魘進入另一個,身邊站著父親,還有達克正大吼:「回家去吧!表演結束了!熄燈!」
一行人轉過街角。
在遠遠的人群邊緣,一隻手舉起,眾人紛紛讓開。
先是一面鏡子,接著第二面,停頓片刻之後,第三、第四面,接著更多面鏡子,骨牌似的一面接一面,全部在表面拓開蜘蛛網般的裂痕,接著在陣陣細微的脆響和尖銳的碎裂聲中紛紛墜落。
鏡子裡有個影子動了起來。
「玩個痛快吧!」泰德利先生大叫。
女巫渾身癱軟。
「吉姆!」
「查理,加油!」較遠處,一個男人吆喝著。
匆匆趕來的女巫僵在原地,因為她聽見達克先生大叫,「這位是我們的死亡挑戰者,冒著生命風險的擋子彈人——塔羅小姐!」
那是威爾的手。
「會的,」他父親站在黑暗中說,「我們找得到。」
群眾傳出噓聲,紛紛發表認為達克態度太糟的評語,讓他不得不轉過身去,暗暗自責。
「吉姆!」
這聲音讓女巫淌下了汗水。
這就好像,查爾斯.哈洛威又變回一個唱詩班男童,在一座怪異的邪魔教堂中,以美麗的高亢嗓音唱出自己一生中極致的喜悅,先是撼動了鏡子背後的銀光塗層,接著動搖鏡子表面的影像,最後把整面鏡子震破。幾十面、幾百幾千面鏡子,而在那裡頭所有的哈洛威的老朽身影,也跟著像陣陣冰風雪雨般沉入地表。
因為這最後一聲呼喚和_圖_書是群眾裡的一位先生發出的。
火柴燒痛了威爾的手指,他丟了它,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見老爸在鏡子碎片中移動身子,翻攪著玻璃殘骸,通過這原本是迷宮,如今已不存在的空盪地方,回頭走了過去。
蠟像博物館裡的吉姆吸了口氣。
誰的口袋裡裝的雜物比魔術師還多?
哈洛威再往迷宮內跨出一步。
「老爸,我,不管你有多老,真的!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老爸,」他啜泣著大叫,「我愛你!」
人們一陣大笑。
女巫突然被寒冬籠罩。
「威爾!小威!快過來!」
查爾斯.哈洛威一動不動。
它正從山巒間升起。
女巫暗暗發抖。
他的父親也是。
群眾圍攏。表演臺成了一座小島。人群就是海洋。
圖案人。
達克紅了臉,群眾笑鬧著,爆發更熱烈的掌聲。他舉起雙手,制止一波波有如雨水從群眾間沖刷而來的清脆聲浪。
威爾靜止站著。
「爸,你做了什麼?」
因為這裡的燈光也開始一盞盞熄滅,暗下,變化著顏色,變成了藍色,突然又變成淡紫色的夏日閃電,閃耀著光暈,接著又像千盞風中古燭似地晃動。
「那是誰?」達克先生嘟噥的問。
而接續這一切的是他父親的叫喊。
達克先生發現這點,冷眼望著她。他迅速上前,伸手去握這個五十四歲男人完好的右手。
吉姆沒說話,被封閉在女巫的夢境裡。
「我來救你了,吉姆!」
那女人被擡起,放回臺上。她冷冷張著嘴,帶著近乎認命的表情。
他又無聲地說了一遍。
所以,快!
「男孩!」哈洛威突然大叫。
狗兒狂吠。
兩人緊挨著彼此,咻咻地悶聲喘息,害怕地站著。
他的嘴張得大大的,把最響亮的聲音釋放出去。
人群停止了叫喚。
哈洛威也朝她一笑,露出滿嘴白牙。
群眾開始歡呼。
哈洛威呼喚。他們也呼喚。哈洛威對著山呼叫。他們也對著山呼叫。
這晚的最後一批遊客,大約有三、四百人,同時轉過身來。
威爾抓出一盒廚房用的火柴。
「警察?……」
「沒時間報警了。必須把握接下來的幾分鐘,不然就完了。我們得顧慮三個人——」
「寇柏先生。」吉姆說。
他父親垂下槍柄讓他當手杖抓著,將他拉上臺。
兩個男孩微笑。
哈洛威臉色發白。
女巫舉起一隻手來感應著這五十四歲男人有如發燒般突發的大膽行動。達克則好像被高速子彈射中似地一陣搖晃。
吉姆.奈雪出了迷宮後門,在遊藝場上迷了路,奔跑著,停下。
達克站在表演臺邊緣,望著底下尖叫的群眾以及引起他們尖叫的原因。
「唷喝!」一位留鬍子的先生喊著。
「威廉,別鬧了!」一個男孩說。
她遲疑著,然後微微點了下頭。
男孩粉桃色的臉小小回應了一下。
人群早已散去。
他知道她已經死了。不久群眾也會知道。他看見圖案人垂下手,探觸著她的生命跡象,然後像操縱傀儡似地舉起她的雙手來讓她移動。可是她的身體已經僵硬。
「麻煩給我子彈,」哈洛威說,「讓我把那吉普賽老太婆肉疣上的跳蚤打下來。」
「我辦得到,」他說,「用單手。」
他凝視著自己和威爾片刻。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他嘴裡吐出。一個稍大的聲音從他嘴裡吐出。
威爾在蠟像博物館裡坐著。
他開了槍。
可是那些狗只是微笑著小跑步前進。
女巫猛搖頭,發出哀聲,可是達克已經像牽小孩似地將她一把拉上舞臺;見她抗拒,達克頓了一下,但是當著眾人面前,他繼續說:「徵求開槍的志願者!」
達克看見子彈上出現一彎新月,覺得沒什麼不對勁,於是把它填入槍膛,把槍丟回威爾父親手中,再次被接個正著。
「沒停。」她嗚咽似的說。
「吉姆!」聲音穿透迷宮而來。
可以肯定的是,他斜眼看過去,發現不只一隻,不只兩隻,而是三隻狗,牠們嗅出狀況不尋常,也列隊奔跑向前,又落在後頭,尾巴好像隊伍的三角旗般豎起。
威爾茫然地穿過人群。
「畸人呢?」
他穿過群眾走了上去。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旅行,吉姆,要是庫傑先生死了(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們沒能成功把他救活,但我們會繼續努力),要是他撐不下去,吉姆,你想不想成為我的合夥人?我會讓你變成強壯的大人,好嗎?二十二?二十五歲?達克和奈雪(Dark and Nightshade),奈雪和達克,多麼可愛的遊藝團名,我們將帶著這名號遊遍全世界。你覺得如何,吉姆?」
他們!全部!他想著。都是我!

48

「痛快,」達克先生說,「免費招待你們。大約再等半小時,人群就會散去。然後我們會讓吉姆騎木馬。你還想騎吧,吉姆?」
「吉姆在裡面嗎?」威爾困惑地說,「是的,是的,他在裡面。」
因為四下只有狗吠聲,恐懼的叫聲,然後像是被石頭砸中般逃得遠遠的。
「到遊藝場免費騎木馬。」達克先生悄聲說。
威爾起了陣輕微的痙攣。
遠遠傳來起勁的叫聲。
「刻上你的名字縮寫吧。」達克先生說。
「坐下,」達克先生說,「別動。」

50

女巫一身冷汗。
兩人緊牽著手,走出門去。彷彿為了迎接他們,夜風將帳篷帆布吹得上下飄舞,有如史前巨鳶的醜陋羽翼。
泰德利先生露出微笑。
藏在蠟像當中的吉姆將肺部的空氣一股腦兒吐出。
男孩的口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